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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城全图》的前世与今生

2014-09-25

关键词:石印全图马路

钟 翀

(上海师范大学 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234)

引言

关于我国近代城市地图的演进与发展,笔者此前发表数篇文章予以论述,概言之,自19 世纪中叶到20 世纪初的半个多世纪里,我国各大都市的城市地图,在测、绘、印、售等方面都出现重大变革,尤其是在制图法上表现出了从强调次序与立体感的景观式绘图进化到强调距离和方位的准确性、重视交通与设施的近代实测平面图这样的演替趋势;而从绘制者、受众面及地图使用上看,则大大突破原先局限于宫廷文书、军机秘密及少数精英人士等狭小场合,将地图文化逐渐推广到普通民众与商业竞争的广阔层面上,因此可以说它在启迪民智、传播近代地理观念方面都具有重要的思义,乃我国科技近代化的一个具体表现。[1][2]

不过,在以上的剧变之中,西方传来的近代实测平面图如何得以推广? 此类实测型地图如何影响本地的制图业,当时为民众接受的具体过程如何? 这些问题关系到我国地图的近代化与城市的近代化发展,所以一直为笔者所关注。对此,笔者曾有两方面的思考:一方面,由于我国数千年以来的绘图传统,近代实测型城市平面图即使在测绘规范、绘制精度等方面具有明显优势,但其推广过程应该不会一帆风顺;另一方面,对于面向广大民众的城市地图绘制而言,源于西方的实测平面图方式也并非是唯一最佳的选择,传统的鸟瞰式或绘画式地图具有符合人体工学的直观性,对地物状况复杂的城市地图来说也有较强的表现力和生命力,即便今日,鸟瞰图或绘图仍为诸多城市所采用。基于这样的思考,笔者设想在近代某些特定时期,精度与内容上加以改良的传统制图业,跟西方的近代实测图制造者之间应该一度出现激烈竞争,那么,这样的设想是否确有可以具体观察、印证的案例呢?

杭州是我国东南沿海地区较早受到西方近代文明影响的城市,同时,当地的制图业也具有相当实力与深厚传统。近代以来,本地传统的、近代外来的这两种绘制技艺在杭州地图业的碰撞与激荡此起彼伏,耐人寻味。关于这一段杭州近代地图的历史,本文思欲选取《浙江省城全图》来加以诠释。《浙江省城全图》是近年来喧传于收藏界的一类近代杭州城市地图,不过对于此种杭州地图的来龙去脉,学界尚未开展系统的整理与研究,在收藏鉴定中甚至未能准确判定其绘制年代,传世的稀缺、收藏的分散,更为此类地图平添一份神秘色彩。为此,下面先对《浙江省城全图》的出现年代、流传系谱作一考辨,并在此基础上尝试对杭州近代城市地图的发展脉络作一初步的梳理。

一 《浙江省城全图》的年代考订

《浙江省城全图》为一纵45.5 厘米、阔67.2厘米的单幅地图(图1,见所附彩页),从油彩颜色、油浸洇痕及图上“杭州彩华五彩石印局发行”的文字说明,可以明确这是一种采用彩色石印的杭州城市地图。该图印制华丽,其精湛的石印技术所表现的色彩与笔触散发着特有的近代气息与美感。更为重要的是,此图虽是一种绘画式地图,内容却相当丰富,大大突破了我国古代方志类城市地图以及早期城市绘图简省粗朴的表现手法,城内的马路街巷、桥梁水道、衙署祠庙及新式医院学校糜不备载,充满了时代生机与张力,因此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和艺术价值。

关于该图作者与绘制动机,根据图右上端所作题记可以大致了解:

本主人因坊间所售《浙江省城全图》,其中马路吵及坊巷尚不免有遗漏之处,现届各省来杭游览者日多,若不急为订正,诚恐购图者不免仍有隔陔之虑,是吵不惜重资,敦请测量者重行校正,庶游客有所凭藉,为指导之南针云。翻印必究。彩华主人识。

联系图左下方“杭州彩华五彩石印局发行”的注记,可知制作者即为该图的印售者——彩华五彩石印局,而绘制此图的目的,是为了外地来杭游客观光导览之用,可见这类地图的出现与近代庶民旅游文化的兴起密切相关。

该图不注比例,从地物表现来看也有较多的变形——显然,此图并非基于近代测绘;并且此图方位是上东下西、左北右南,跟清中叶直到晚清在杭城流行的《浙江省垣坊巷全图》类地图所取“自西湖眺望杭州城”方位取向相同(详本文第三节),而与1914 年以来《浙江省城并西湖全图》(上海民国编译局1914 年刊)、《杭州西湖全图》(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 年刊,见所附彩页图9)等较为规范的实测系杭州城市地图截然不同,大概正因如此,近年的拍卖鉴定误认此图为清末之作。这样的年代判断,虽然从近代城市地图的变化潮流与此图的风格、形态等识别经验上来看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不过判明成图年代首先还须系统分析图上的内容表现,下面通过对图上铁路、城垣、马路及公共设施等项的具体考察,来判定该图较为详确的绘制年代。

先以城墙的变迁来分析。民国元年(1912)7月,杭州开始拆除城墙,首拆湖滨一带的满城和涌金门至钱塘门间城墙,以原城砖填筑湖滨路、南山路,并开辟湖滨公园。1929 年后继拆武林门等城门,至解放初仅存庆春门、凤山水门及少量残余城墙。[3]从图上看,西面沿湖的城墙已经破拆,但武林门及其它三面城墙依然完整,因此可以初步将此图年代限定在1912—1929 年之间。

铁路与火车是该图突出表现的地物之一,图上形象地描绘了自艮山门沿城墙外廓蜿蜒而行,穿越清泰门进人城内的“杭州城站”火车站,再向南贵望江门出城的一段铁路,即今沪杭线与浙赣线的杭州段。根据相关记载,杭州的铁路建设始于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浙人自英国借款开建铁路,宣统元年(1909),为在杭城设沪杭甬火车站,破城穿引,拆去清泰门城墙数十丈。[4]虽然从铁路的建设仅可判断此图必晚于1909 年,不过值得留思的是,此图在“艮山车站”上绘有一面五色旗帜,应为民国初及北洋政府时期(1912 年1月至1928 年12 月)所用的国旗,在这里还需排除汪伪时期(1937 年12 月至1945 年8 月)的可能性,由此该图绝非出自清代这一点就此可以明确了。

该图另一显著标示是新式马路均以橙色或黄色双线予以表现。民国时期是杭州城内水泥马路建设的重要时期,因此马路的修筑进程成为判定该图年代的重要依据。

图2 《浙江省城全图》(彩华五彩石印局版)上的“传芳路”

根据相关资料记述,1912 年7 月3 日,清泰门至涌金门先行开筑马路,至1917 年1 月,北洋军第四师师长杨善德任浙江都督,到任后即购人一辆汽车,为让此车能在城内畅通行驶,他下令拆除数十座石阶桥以适应修筑马路。至1918 年1 月,从旗营沿荐桥街至城站段,由佑圣观沿馆驿后、城头巷至上板儿巷等段马路先后竣工。[5]从《浙江省城全图》上看,这些路段均标示为橙色双线,显示该图的制作必在1918 年之后。

值得注思的是,图上“省议会前”(位于今解放路、民生路省公安厅附近)有一条名为“传芳路”的马路(即今解放路中段,图2),此路名应该跟当时北洋军阀孙传芳在浙统治这一史实有关。

1924 年9 月,孙传芳、卢永祥两军开启的江浙战争以卢军大败告终,曹锟政府旋即任命孙传芳为闽浙巡阅使兼浙江军务督理。孙主浙后,又于1925 年起兵反奉,其势席卷苏皖,同年10 月,孙传芳成立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自任总司令,其时孙军统领东南五省,势力达到顶峰。可是好景不长,到1926 年夏,国民革命军开始从广东誓师北伐,同年9 月,北伐军挺进江西,孙传芳出兵迎击,11 月,孙军在南昌、九江等地接连溃败,孙退保南京,其在浙、皖两省的势力危在旦夕。1927 年2 月,北伐军占领杭州,而在此前的1926 年11 月15 日,浙江省长夏超在杭谋变,被孙传芳处决,孙改派陈仪继任省长,不料陈仪一向主张“浙人治浙”,1927 年初何应钦率部人浙后即开门迎降。到1927 年3 月下旬,北伐军先后占领沪、宁,孙军被迫渡江北撒,孙传芳在东南五省的统治终结。

从以上的局势转换来看,以“传芳”命名的马路或桥梁只会出现在1925 年5 月孙传芳主浙到1927 年2 月国民革命军占领杭州之间,而其最可能的时间当在孙传芳确立东南统治(1925 年10月)到孙军九江败北、浙江省长夏超兵变(1926 年11 月)的大约一年之中。

根据以上史实,对比同时期出版的杭城实测地图,则可见到对应“传芳路”所在马路的路名变化:在1925 年3 月版《袖珍杭州西湖图》①《袖珍杭州西湖图》,66.7 ×47.3 厘米,比例尺1:22000,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 年3 月初版,上海J氏藏。及同年4 月中华书局版《杭州西湖全图》②葛绥成编著、徐械绘制《杭州西湖全图》,61.4 ×64.3 厘米,比例尺1:15000,上海:中华书局,1925 年4 月版,日本K氏藏。上,这条路被标注为“丰乐桥直街”或“丰乐桥街”(图3-1);而在1925 年5 月版《袖珍杭州西湖图》③《袖珍杭州西湖图》,66.7 ×47.3 厘米,比例尺1:22000,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 年5 月第二版,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上,虽然路名仍为“丰乐桥直街”,但横跨东河的桥梁却已标注为“传芳桥”(即今“解放桥”,图3-2);到了1929 年1 月版《袖珍杭州西湖图》④《袖珍杭州西湖图》,66.7 ×47.3 厘米,比例尺1:22000,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 年1 月第三版,上海J氏藏。上,则又将“传芳路”改为“新民路”、“传芳桥”改称“永宁桥”(图3-3),此种路名变化即时地反映了当时东南局势的动荡。

通过以上分析,将《浙江省城全图》的绘制年代限定在1925 年5 月到1927 年初这一年多的时段之中。为进一步确定该图更为具体的成图时间,需结合图上关键地物的时间变化——特别是本图最为敏感的杭城马路建设的进度。关于这一点,1925—1927年初《申报》中的相关快讯提供了更为明确的线索。

图3-1 《杭州西湖全图》上的“丰乐桥街”(1925.4)

图3-2 《袖珍杭州西湖图》上的“丰乐桥直街”与“传芳桥”(1925.5)

图3-3 《袖珍杭州西湖图》上的“新民路”与“永宁桥”(局部,1929.1)

1926 年1 月7 日《申报》:“杭州快信:自西湖新市场达丰乐桥直街,绕石牌楼穿城站之马路,业于夏间开筑,因中有桥梁三座,工程浩大,上月始完竣,现工程局已饬工头,限于阴历年内全路筑成。”此处既云“丰乐桥直街”,可见“传芳路”之命名当在此日之后。

1926 年7 月2 日《申报》:“杭州快信:清泰门城垣,奉准拆卸,以利交通,现由省会工程局派出工队,决将外城圈先行撒除,今日动工。”此处所云“外城圈”即指瓮城,按《浙江省城全图》上标注的清泰门瓮城完好无缺,可见此图当在拆除清泰门瓮城之前。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判定此图的绘制时间,保守推定在1926 年中应该不错,而最有可能在1926 年上半年之中,其时正是孙传芳在浙统治的极盛时期。

我们还可从图上其它地物的表现来印证以上的年代判定是否合理,为此,笔者整理了该图描绘的杭城主要公共机构,将其起讫年代列表如下:

从表1 的整理来看,《浙江省城全图》上出现的一些主要政府、学校、产业等公共设施均是1926 年之前既已存在的,与前述年代判断没有冲突。尤其值得注思的是浙江教育会与杭州邮政局这两个单位,浙江教育会在1926 年11 月因经贾无着停止活动[6],这个时间点也很好地支持了笔者上述此图绘制时间下限的推断;而坐落于城站的杭州邮政局(应为浙江邮政管理局),其建设时间正在1925 年7 月至1927 年1 月间,该楼为二层大楼[7],图上表示为一层,当是未完工的状态。反之,像1928 年敷设的拱三公路武林路段马路⑤1925 年计划修筑的拱三段马路,其中观音桥经武林门至钱塘门段(即今湖墅南路、武林路)为新建路段,该马路在1928 年8 月全线完工。有趣的是,《浙江省城全图》上自武林门经狮虎桥河下、戒坛寺巷到钱塘门附近的武林路段,被施以淡淡的黄色,其颜色、线条的表现与建成马路略有不同,当为区别建成马路而绘制的在建路段。参见张椿年《民国时期杭州公路》,收周峰主编《民国时期杭州(修订版)》,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318-319 页。、1929 年在湖滨建成的陈英士像、1930 年在长生路北至钱塘门头开辟的六公园等一些1926 年之后建设的杭城重要公共设施,均未在此图上出现。因此,通过具体地物的分析,不仅证实《浙江省城全图》的绘制时间在1926 年之中,同时还反映出此图在创作上具有很强的实时性与实用性。

表1 《浙江省城全图》所绘杭城主要设施的起讫年代一览

二 《浙江省城全图》的系谱整理

以上明确了彩华五彩石印局版《浙江省城全图》的成图年代,下面需要了解此种内容丰富、印制华美的城市地图,是否曾经流行于20世纪20 年代的杭州? 为此,笔者广泛搜集了同类型的《浙江省城全图》,整理成如下的表2。

表2 《浙江省城全图》系杭州地图一览

根据笔者的收集,在20 世纪20 年代前后,彩华五彩石印局版《浙江省城全图》的问世并非孤立现象,与之相似的杭州地图至少还有十多种,此类地图均冠以《浙江省城全图》或《最新浙江省城全图》之名,且从地图的表现来看,无论是尺寸、方位标示等外观形态,还是地物描绘乃至题识文字等具体内容都极为相似,每种地图只有极少的内容变动,有的甚至仅仅改换了制图者的名头,显然,这是一类出自同一母本的同源、同系统杭州城市地图。

从出版时间上来看,笔者所见此类地图之最早者,是民国八年(1919)由城站二酉山房单色墨印版的《浙江省城全图》(图4,见所附彩页,表2之1),该图的题识与彩华五彩石印局版《浙江省城全图》相比,只有“现届春令……”与“现届各省……”这一个词的改动(其他几种《浙江省城全图》的题识文字也仅有极少的词汇更改)。

佚名所制《浙江省城全图》(表2 之2),其图幅、印刷、纸质均与二酉山房1919 年版《浙江省城全图》相同,从地物表现来看,也与后者极为接近,虽然此图未注绘制年代,但应该不早于后者出版的1919 年,不晚于湖滨“大世界”开设的1922 年。

国图藏1922 年版《浙江省城全图》(表2 之4),因未见原图,尚难以了解具体情况,但根据《舆图要录》的记载,该图的出版年代在1922 年殆无疑问。[8]

复初斋书局(有单色与彩色两种)、西湖鑫记书局、沈一大西湖藕粉厂、彩华五彩石印局、华兴五彩石印局(图5)以及彩华印局(图6,见所附彩页)这7 种版本的《浙江省城全图》或《最新浙江省城全图》(表2 之6 至12),其图式、内容均十分相似,且都采用彩色石印,在表2 上,笔者根据这5 种图绘制年代编制的时间序列,主要是通过图上马路敷设的进程来作的判断,在此限于篇幅不再展开说明。

此类地图虽然目前较为稀少,但近年随着城市古旧地图研究与收藏的升温,在海内外的古书市场或拍卖会上,偶尔可见它们的身影。例如较为多见的1926 年彩华五彩石印局版《浙江省城全图》,笔者所见者6 幅,分别为: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部藏者一⑥上海图书馆另藏有一种“鑫记书局”出版《浙江省城全图》,参见本文表2 之7。、2013 年上海鸿盛春拍者一⑦见于拍卖图录《梅景书屋旧藏纸杂文献》,上海:上海鸿盛拍卖有限公司刊,2013 年,第234 页。、日本地图收藏家山下和正氏所藏者一、2009 年日本东城书店售卖者一、2010 年4 月日本雅虎长野县拍卖者一;另外,据传美国某地图藏家也有一枚,由此推测,此图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售卖市场。

图5 最新浙江省城全图(华兴五彩石印局版,约1929-1930 年绘制)

与上述单幅地图的形式不同,这类《浙江省城全图》有时还以扇面、旅行指南书插页等方式出现在20 世纪20 年代的杭州图书业及相关产业之中。

例如清河坊有益山房石印局印制的扇面,正面为一济公画像,背面即有“浙省谢永兴制”《最新浙江省城全图》一幅,该图从地物表现来看当绘制于1922 至1923 年间。又如杨祚昌编纂的《游杭纪略》(初版,1921 年7 月发行)一书中收有《最新浙江省城全图》一幅,该图尺寸为56.6 ×64.1 厘米,由上海聚珍仿宋印书局印刷、在杭城清河坊的文元堂书局发行。该图的绘制年代就在此书出版的1921 年左右,这正是《浙江省城全图》系杭州地图开始流行的年代⑧此书还有1922 年、1924、1925 年等几个版本,其中都采纳了与初版相似的《最新浙江省城全图》,可见此种类型20 年代初在杭城地图中尚居主流地位。。此外,沈一大西湖藕粉厂版的《浙江省城全图》也有可能是用作藕粉的外包装纸,此种做法直到改革开放之初还能见到。

总之,从目前的传存情况来看,《浙江省城全图》的出现并非偶然,这类杭州城市地图曾经广泛流行于上世纪20 年代及与之相近的前后数年间,是当时市民出行与商旅所用的杭城导览地图。

三 《浙江省城全图》的由来与去向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明确在20 世纪20 年代前后的杭州,曾经流行跟今日所见杭州地图大相径庭的一种石印版《浙江省城全图》,不过本文的目的,除考订此类地图的绘制年代、整理其系谱关系之外,更在于探究此种内容丰富但不甚精确的城市地图,何以能够立足于大比例尺实测城市地图既已兴起的东南大都市? 它的出现有何背景? 它的流传又有何地图史上的脉络与规律?要解决这些问题,则有必要在俯瞰近代以来杭州地图演变历程的基础上来得出评价与结论。

杭州的单幅近代城市地图绘制,肇始于清代中晚期的《浙江省垣坊巷全图》(图7)。该系统的杭州地图在海内外多地见藏,其刊刻年代大致在同治以后、甲午战争之前,今存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同治六年(1867)刻本、大连图书馆等处所藏许嘉德光绪四年(1878)重刻本等几个本子,根据许嘉德刻本的题跋,可知此类地图源于咸丰九年(1859)坦坦居主人的刻本。而据目前的流传情况,推知该类地图是同光中兴时期最为常见的一类杭州地图,其流行之广,甚至影响到明治时期日本人的杭州地图绘制,只要对比1894 年日本岸田吟香编制的《中外方舆全图》中收录的《杭州府图》(图8),就可明确看出两者从地图形态、方位到具体地名等方方面面的传承关系。

图7 浙江省垣坊巷全图(清末刻印本)

图8 杭州府图(选自1894 年日本岸田吟香制《中外方舆全图》)

《浙江省垣坊巷全图》系列的杭州地图,跟此前方志类杭州图相比,在测绘精度和绘制内容上都有了显著的发展。就测绘精度而言,此类《浙江省垣坊巷全图》已大大超越稍早时期《杭州府志》中杭州城图的精度,属于“近代早期实测型的城市地图”——即受近代制图技术和近代印刷术的强烈影响,由国人直接采用近代实测技术(或受西法测绘的竞争,强化“计里画方”的准确性)而绘制的一类近代城市地图⑨关于“近代早期实测型城市地图”,参见钟翀《中国近代城市地图的新旧交替与进化系谱》,人文杂志,2013 年第5 期,第94-97 页。,关于这一时期杭州的测绘技术水平,有以下的实例可以印证:同治癸酉年(1873),杭州董濬湖事,由江苏舆图局的吴恒、顾澐主持开展的西湖实测,采用了传统的计里画方法将西湖分成五段,“截里计方,确细测量”,从实际成图的测绘精度来看,已经达到同时期采用平板仪的近代测绘不相上下的水准⑩此西湖图原图未见,今据日人远山景直等编《苏浙小观》一书所收《西湖计积截方图》及该图题记引用,东京:江汉书屋,明治三十六年(1903)刊。。而就内容表现而言,《浙江省垣坊巷全图》记载的街巷、水路等要素准确、详尽,充分显示出此类地图强大的实用功能。此外,关于这类杭州地图流行的下限,从日人绘制的杭州地图来推断,其在民间的使用,大概一直延续到了晚清民初⑪从系谱关系来看,清末民初日人刊印的几种代表性的杭州地图皆本于《浙江省垣坊巷全图》,如1894 年岸田吟香所制《中外方舆全图》中的《杭州府图》、前揭1903 年《苏浙小观》中的《杭州府图》(第208-209 页间插页)、1923 年杉江房造编《新上海》(上海:日本堂出版)中的《杭州府》图等。。

而在另一方面,从晚清民初杭州城市地图发展的走向上来看,民国三年(1914)杭城业已完成地形测量,并出版了万分之一的精密实测地形图,同年就有《浙江省城并西湖全图》《杭州省城及西湖江墅明细图》两种近代实测型的杭州城市图登场。不过,由于地形图的特定图式,并非可以为民众所简单习得,因此从目前的传存情况来推断,这两种地图似乎并未得到普通民众的广泛接受。但也许是受到这类科学测绘地图的准确性的刺激以及本地新兴石印业的影响,本地的制图人士开始将此前流行了半个多世纪的《浙江省垣坊巷全图》类图加以改良——《浙江省城全图》系列地图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应运而生了。

根据笔者的查考,目前国家图书馆藏杭州西湖鑫记图书社于1917 年出版的《西湖指南》⑫闲闲居士编《西湖指南》,杭州:西湖鑫记图书社,1917 年再版。此书初版在1916 年,今未见。,在其广告页之中,即可见到《浙江省城马路全图》的发售广告,售价二角,虽然此图今日未见留存,但考虑到图名中的“马路”二字为双行小字夹注(如前所述,杭州的马路起于1917 年初杨都督的开辟,此图加上“马路”二字,也许出于对当时杭城出现新鲜事物的特别关注),则以图名《浙江省城全图》以及鑫记书局此后出版《浙江省城全图》(见表2 之7)及多种杭州指南的事实来推测,这种《浙江省城马路全图》很可能是本地印制此类地图之较早版本,这样的话,其流行年代与《浙江省垣坊巷全图》就可以大致衔接起来。

本文第一节已经提及《浙江省垣坊巷全图》与《浙江省城全图》在方位上的一致性,事实上,如果仔细比对两者(尤其是图4 所揭二酉山房版《浙江省城全图》)的具体内容,比如图上最有特色的吴山一带的密排地名标注、城垣的曲折形状等等,就不难推断后者对前者的吸收和继承,大胆推测的话,近代杭州地图发生这样的嬗递,甚至可能就是原先印制《浙江省垣坊巷全图》的制图业者因改用石印而作出的创新。而20 世纪20年代以后,随着彩色石印技术的导人,此类印制华美、内容实用的《浙江省城全图》,不仅适应着延续半个多世纪以来当地普通民众的阅图习惯,而且也注思了地物更新与地图外观,所以屡屡得以修订再版。虽然自20 世纪20 年代初开始,以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为代表的沪资现代印刷公司所制杭州地图已经登陆杭城(如《杭州西湖全图》,参见本文图9,见所附彩页),但从民众适应性上看,此类《浙江省城全图》地图仍具一定的市场,因此两种系统的地图在杭城地图市场展开竞争,为时长达十年之久。直到30 年代以后,上海的地图制作与胶印技术逐渐成熟,商务印书馆推出《实测杭州西湖图》与《袖珍杭州西湖图》系列,以及中华书局乃至杭州本地的集益合作书局、中山书局等出版社也纷纷推出了实测型的现代城市地图,杭州城市地图迅速走向现代化,《浙江省城全图》系列地图才逐渐淡出民众的视野。

因此,从杭州地图史的角度来看,《浙江省城全图》可以说是一种比较典型的过渡性杭州城市地图,其前身应当就是清中期以来本地流行的《浙江省垣坊巷全图》,而其去向,则是民国初年以来以上海商务印书馆为代表的新式实测型城市地图对其的替代。

结语

从笔者整理的《浙江省城全图》的流行年代、发生系谱与传存状况来推测,在20 世纪20 年代前后的十来年时间里,随着近代化的推进、观光文化的发展与市民读图阶层的形成,在杭州出现了以《浙江省城全图》为代表的石印杭州城市地图,此类地图大多出自本地石印社之手,在地图绘制上,一方面汲取近代实测城市平面图的特点,重视街道、公共设施等要素的表达,另一方面也带有浓厚的传统绘图与地方绘图技艺的色彩,继承了自古以来使用的绘图及《天下路途一览书》类交通指南书的表达方式,并执着于清中后期以来杭州本地城市地图绘制中的传统技法。《浙江省城全图》的创作与流行,正反映了我国近代城市地图剧变时代西方实测城市平面图的推广及其与本土制图业相抗衡、并由过渡走向替代的具体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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