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共现趋向结构功能初探
2014-09-25郭晓麟
郭晓麟
一、引 言
趋向结构是趋向动词做谓语动词或补语,表达位移事件的结构①本文只考察空间位置的转移,不考察概念域或概念范畴的转移。。不同的趋向结构组成了复杂的形式系统,如对于“位移主体在内动力的作用下发生进入某空间的转移”这个概念,现代汉语中就有“进来/去、V进来/去、进NL、进 NL来/去、V 进 NL、V 进 NL来/去”六种结构可以表达。根据功能语法的同构理论,不同的形式总是蕴含了意义或交际功能上的不同。我们相信,表达相同位移概念的不同趋向结构,必然存在各自的功能特点。本文主要考察复合共现趋向结构(简称共现结构)“VQNL来/去”(如:走进房间来)的功能,其形式特点是处所宾语与复合趋向补语共现。我们对该结构的关注缘于以下三个相关问题:
(一)教学中的问题
该结构通常作为汉语第二语言教学初中级语法教学内容,教学重点及难点一般都处理为处所宾语与“来/去”的位置关系问题(即“*走进来房间”与“走进房间来”)。但我们发现,位置关系对了,输出的句子却未必好。我们在留学生的对话中发现了一些合乎语法而不合语用的问题句。共现结构的泛用,造成了下列句子可接受度的下降:
(1)A:彼得呢?B:?他走下楼去了。(→他下楼了)
(2)上课了,我们走进教室去吧。(→上课了,我们进教室吧)
(二)使用频率问题
该结构在实际语料中使用频率极低。我们对三类语料共现结构的使用比例进行了统计:
表1 三类语料共现结构使用比例
三类统计数据不尽相同。但即便是在使用频率相对较高的老舍作品中,共现结构也只占六种结构的4.1%,远低于平均数16.7%。
(三)结构形式问题
该结构形式极为繁复,包含了位移事件几乎所有的基本概念成分①位移事件基本概念成分有:主体(Figure)、背景(Ground)、位移(Motion)、路径(Path)。参见L.Talmy,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Vol.Ⅱ):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Massachusetts:The MIT Press,2000,p.25.。在特定的事件表达情境中,通常只需表达部分概念成分,而非同时强调所有。现代汉语中就存在如前文所说的一些更简单的趋向结构。那么是什么因素导致了概念成分在共现结构中的完全表达,该结构的出现是否违反语言的经济原则,其存在有什么必要?
上述三个问题所关涉的是同样的主题,即共现结构的语用功能特点和使用限制,本文拟就这一问题进行探讨。由于语法结构的语用功能在汉语教学中地位举足轻重,希望本文的研究能够对教学起到一定的参考价值。
二、非常位移事件
经过对语料的观察,我们认为共现结构的功能特点是表达非常规性的(abnormal)位移事件。为解释这一概念,我们从理想认知模式说起。
理想认知模式(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s,简称ICM),是人们在不同的认知域中“构建起来的认知结构的综合体”,“反映了特定社会文化环境中的人们对某个或某些领域里相同经验的理想化识解”②张敏:《认知语言学与汉语名词短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59页。。比如,作为理想化的场景,“进入某空间”这一位移事件的概念因素应遵循这样一系列的标准化状态:[自主意识下的人类][处于正常状况][以双脚交替前行的方式][在合适的时机][以不高不低的速度][为达到正常目的][通过入口]……[进入封闭空间]。这种结构是高度抽象的、理想化的,符合人们对该领域的通常理解,因而是常规性的。这时一旦将其中任意一个或几个因素进行改换,都会使这种“好的”规约性的结构遭到破坏。比如将速度因素变为:[以极高的速度],或将路径因素变为:[通过出口],方式因素变为:[手脚共用交替前行]等等,那么这种事件结构就与理想模式有了一定的距离,偏离了人们通常的理解,带有一定的非常规性。
现实世界的位移事件,有的符合理想的认知结构,是常规性的,可称为正常位移事件;有的则由于某因素对理想化标准的偏离而与ICM存在一定的差距,是非常规性的,可称为非常位移事件。共现结构多表达非常位移事件。如:
(3)三轮摩托卡车越开越快,在崎岖的山路上激烈颠簸,金葵和后座上那个男人的搏斗也同样激烈,她咬开了那男人紧抓自己的一只大手,身体失控翻下车去。(海岩《舞者》)
(4)前天晚上已经十点多了,全家人都上了床,他却忽然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咚咚咚地跑下楼去……(张洁《沉重的翅膀》)
例(3)“翻”下车去是非常位移方式。例(4)“跑下楼去”则发生在非常时间。
下面两组例句的对比可以更清楚地显示不同趋向结构表达位移事件性质的差异:
(5)a.这个科学家硬说炼丹的泉水里含有抗老激素,吃进去就能叫人返老还童,火力旺盛,最后长出翅膀飞上天去。(中杰英《罗浮山血泪祭》)
b.每家院子里都亮那么一阵:把灶王像请到院中来,燃起高香与柏枝,灶王就急忙吃点关东糖,化为灰烬,飞上天宫。(老舍《正红旗下》)
(6)a.一扭头,她跳下楼去。(老舍《火车集》)
b.她拉开卧室的门,蹑手蹑脚走下楼。(郑渊洁《舒克和贝塔全传》)
“人”“飞上天”之于“灶王”“飞上天宫”,“跳下楼”之于“走下楼”,都具有非常性。
三、位移事件非常性的表达
共现结构所表达位移事件的“非常性”可以表现在事件基本概念成分上,也可以表现在时间、速度、状态、方式等属性上,通过多种结构成分进行表达。
(一)位移的非常之人
非常之人指位移主体出人意料。可以是久未出现人物的意外到来,也可以是预期外人物的出现:
(7)朱开山大步流星地穿过院落,走进屋来。韩老海大惊失色道:“你……”朱开山哈哈大笑道:“老海兄弟,老蝙蝠我去会过了,我没死,他托我把一件东西捎给你。”(高满堂、孙建业《闯关东》)
表达非常主体位移的共现结构常出现在判断句中:
(8)“嘹嘹吗?”……“是我。”是一种纠正提问的声音。走进屋来的是屈嘹的妹妹蒋飒。(刘心武《四牌楼》)
(二)位移的非常之态
非常之态包括主体的非常状况和位移的非常方式,体现于状语和谓语动词两个位置。
1.状语。共现结构的状语描写性很强,所描写的状态多是特别的,而且常具有负面意义。充当状语的有以下几种类型:
①比喻小句。这种状语描写性最强,如:“像个受了重伤的精神病患者、像两个落在水里的老鼠似的、像一条饿狗垂着尾巴、像被魔鬼追着似的、像一条惊枪的凶狼……”等:
(9)瑞丰和胖太太急忙立起来,像两条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老舍《四世同堂》)
②描写非常神情的词语。这类状语描写性也极强,如:“红着眼珠子、低头垂脸、脸色铁青地”。如:
(10)东阳的右眼珠一劲儿往上吊,喉中直咯咯的响,嘴唇儿颤动着,凑过瑞丰来。(老舍《四世同堂》)
③描写非常衣着的词语。多为特殊情境中的特殊衣着,如:“光着脚、趿拉着鞋、光着屁股、只穿着短裤和背心、抱着雨衣浑身湿透地”:
(11)也有没及时开门的,便有衙役上去敲门:“开门开门!”一个年岁较长的官员衣冠不整地走出门来不满地怨道:“这是怎么回事?……”(钱林森、廉声《大宋提刑官》)
④描写非常体态的词语,如:“气喘吁吁、摇摇晃晃、一瘸一拐、急赤白脸、疯狂、高一脚低一脚、蹒蹒跚跚、糊里糊涂、疯狂、满腹狐疑、头也不回”:
(12)被激怒的黄蜂成群结队地向士兵们袭来,士兵们被蜇得哇哇直叫,跌跌滚滚地逃下山去,……(《当代世界文学名著鉴赏辞典》)
⑤描写非常步态的词语,如“信步、悄悄、用力、大步”等等:
(13)说完这四个字,也没用主人相让,竟昂着头,大踏步地走进屋去。(陈玙《夜幕下的哈尔滨》)
2.谓语动词。有些谓语动词可以表达位移的非常方式:“冲、飞、滚、闯、溜、挤、撞”。如下例的“跳”:
(14)陈泥鳅跳上岸来,穿了衣服……转身就走。(汪曾祺《陈泥鳅》)
对每种位移事件来说,都存在相对常规和非常规的位移方式。如“进门”的常规位移方式是“走”,非常规的有“闯、跑、冲”等。我们在3000万字的当代文学语料范围内对“V进门来/去”①“门”类词包括:门、家门、屋门、大门、校门等。谓语动词的使用情况进行了统计,并与非共现结构“V进门”进行了对比。
表2 两种结构一般动词使用情况统计
与非共现结构相比较,共现结构中“走”使用比例降低,而“闯、跑、冲”比例有所提高。可见非常方式在共现结构谓语动词中也得到了较多的表达。
(三)位移的非常之时
位移事件发生得过早或过晚,与人们的设想有偏差。非常时间主要通过状语表达,包括:
1.副词性词语,如“终于、才、已经、马上、立即、就、早就、马上就”等,这些词语带有“过早”或“过晚”的主观评价义:
(15)沈笑扶着车子,林季红站在自行车后座上,向窗户里面探望了半天,里面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林季红终于跳下车来,和沈笑坐在马路牙子上……(笨笨《你在微笑我却哭了》)
2.时间词语,如“(半夜)十二点、半夜里、没有半分钟的时间、话音没落、不到一年”等,这些词语暗含不应发生位移之义:
(16)他如同真正从事创作时那样,有时一干就是一整天。半夜里,有了想法也按捺不住跳下床来,操起雕刻刀。(冯骥才《雕花烟斗》)
(四)位移的非常之速
非常之速指位移事件的发生速度过快或过慢,可通过多种句法手段表达。
1.状语位置的副词或形容词性词语,如“赶紧、赶忙、赶快、立马、一步、一下子、急忙、迅速、匆匆、尽快、急急、很匆忙地、飞快地、慢慢地、缓缓地、忙着、连滚带爬”等,这些词语多含有“快速”的意义,或表“极慢速”:
(17)他极慢地走回家去,不敢去告诉妈妈,妈妈这几天不大舒服。(老舍《牛天赐传》)
2.有些动词本身就可以表达动作的快速,如“扑、奔、赶、扑奔、抢”等:
(18)当他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胖人从南边走来时,就抖抖袖子、抻抻衣襟抢出门去,朝高个胖子斜着身子打个千说……(邓友梅《烟壶》)
(五)位移的非常路径及非常背景
非常路径通过状语表达,如例(19)的“从火车的窗口”;非常背景则通过处所宾语表达,如例(20)的“牢狱”:
(19)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要是不依赖一帮男同学的帮助,几乎就没法从火车的窗口爬上车去。(海岩《便衣警察》)
(20)我在这里得一天搬三次家,要不然就得搬进牢狱里去。(老舍《蜕》)
(六)位移的非常目的
非常目的可通过一般动词表达,如例(21)的“躲”,或通过共现结构后的动词短语表达,如例(22)的“救美国俘虏兵”:
(21)这拜月是我们女人的事,你躲进屋里去吧。(邓友梅《烟壶》)
(22)我三弟在朝鲜可是跳下河去救过一个美国俘虏兵,差点儿没淹死……人家送他去,是让他去打美国鬼子,他倒去救美国鬼子……(孙少山《八百米深处》)
(七)非常因素的合并出现
在实际语料中,非常因素可以单独出现,但更多的时候是两种以上同时出现的。比如:
(23)当初丈夫就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晚上被带走的。那一群红卫兵突然闯进门来的情景和丈夫穿着拖鞋嚓嚓离去时的声音,已经和那个黑夜永存了。(余华《一九八六年》)
“进门”包含了三个非常因素:非常之时(一个漆黑的晚上)、非常之人(一群红卫兵)、非常之态(闯进门来)。再如:
(24)周志明没容对方有所反应就一步跨进门去,宽宽的肩膀把猝不及防的开门者撞在一边,那人尖声叫了一下,周志明不由得愣住了!(海岩《便衣警察》)
这个语段中“进门”也包含了三个非常因素:非常之时(没容对方有所反应)、非常之速(一步)、非常之态(跨进门去)。
(八)非常之事件
非常性并不仅仅可以体现于位移事件的某概念成分,也可以体现于位移事件本身。其非常性源于位移事件的发生出人意料,表达上则依靠上下文语境。比如:
(25)陈泥鳅有一次和人打赌,一气游了个来回。当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脑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会,他笑嘻嘻地爬上岸来了!(汪曾祺《陈泥鳅》)
(26)这时他们看到梁笑笑转身走下山去,秦奋急忙三步两步跟上,赔着笑脸说:“生气啦?我跟你逗着玩儿呢……”(冯小刚《非诚勿扰》)
以上我们讨论了共现结构非常性的各种因素和表达形式。那么非常性特征在共现结构的表达中覆盖率如何?我们对《四世同堂》全部97例以及当代文学语料中随机抽取的200例进行了调查,发现在共计297个例句中,有293个例句表达非常位移事件,而非常性特征较弱或缺少的仅有4例,比例不到2%。这一数据有力地支持了我们的观点。请看一个反例:
(27)老人谢了谢警察,又走回砖堆那
里去。看一眼小崔,看一眼先农坛,他茫然
不知怎样才好了。(老舍《四世同堂》)
为考察各种非常因素的出现比例,我们对293个能够体现非常性的例句进行了统计(非常性因素合并出现的只参考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共现结构位移事件非常因素统计
在293个例句中,表达非常速度、状态、方式的最多,共计188例,占全部例句的64%,最少的是非常路径、背景和目的,共计只有16例。
四、位移事件非常性的句法与语篇表现
位移事件非常性的表达,在句法和篇章方面均有诸多形式上的表现。
(一)非常性的句法表现
共现结构状语位置上的副词性词语可以帮助表达位移事件的非常性特征,或者说,非常性特征由这些词语得到验证。具体有以下几类:
1.“却、竟、倒”类评价性情态副词,表达位移的出乎意料,不合常理。如:
(28)你们算是什么?泼出去的水!倒跑回娘家来跟二哥二嫂争!(刘心武《小墩子》)
2.“忽然、干脆”等,表示位移事件突兀发生,并因此造成了当前局面的急剧变化。如:
(29)戴崴还未开口,陈一平突然跳起来冲出门去。(管虎《冬至》)
3.“只能、只好”等,表示受制于客观条件,不得已改变原计划实施某种位移。如:
(30)粮食恐慌动摇了军心,士兵们为了填饱肚子,纷纷离开队伍去寻找粮食。……杜长官无计可施,只好委曲求全,暂时住上山去充当部落首领。(邓贤《大国之魂》)
4.表示超越客观条件的要求和限制,做出不合常理之事的词语,包括两类:
①“径自、自顾自、不顾一切、执拗地”等,表示对抗客观条件,做出不合常理之位移:
(31)这个老北洋大学的学子,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去,一边高举着双手,连声呼喊着……(丛维熙《走向混沌》)
②“失控、下意识地、身不由己、一不小心”等,表示无力服从客观条件而发生非自控位移:
(32)丈母娘的半拉身子经常睡在外面,尽可能把空间留给老婆孩子,有时候一不小心就翻下床去。(网络文学)
5.表示正常事件进程被打断的词语,包括两类:
①“动不动、插空”等,表达非常位移事件在正常进程中的穿插。如:
(33)儿子屈嘹在旅行社当导游,这两天正带团,以往嘹嘹在旅游团成员自由活动的时候插空跑回家来,常是这个时间。(刘心武《四牌楼》)
②“终于、忍不住”等,表示正常事件过程的中止。如:
(34)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起来。(池莉《你是一条河》)
(二)非常性的语篇表现
位移事件的非常性特点也可以在语篇中得到验证。
1.位移事件的发生背景。语篇中对于位移事件发生的背景进行交代,揭示位移事件发生时机不当。比如下例婚礼中警察的不期而至:
(35)正当婚礼闹得红火的时候,几名警察和村警闯进门来,命令立即停办婚礼。不论男女,一律出动去抓一个逃犯。(《当代世界文学名著鉴赏辞典》)
2.位移主体的言语反应。在需要言语反应的情境下,主体无言离开是不正常的。语篇中常出现“一声不响地、没言语、不理她、没有答话、什么也没说、二话没说”等。如:
(36)房东说:你最好一块儿带走,我这儿别再帮你们存一大堆东西啦。高纯没有答话,扛了自己的行李走出门去。(海岩《舞者》)
3.旁观者的吃惊表现。共现结构的语篇常出现:“惊异的目光、瞠目结舌、众人大惊、大惊失色、身子一震、一惊、愣在那里、呆了、多少有些意外、发了半天呆”等,这些词语暗含对主体行为不合时宜的评判。如:
(37)李德龄见致庸黑着眼圈,风尘仆仆赶回北京来,已经大大地吓了一跳……(朱秀海《乔家大院》)
五、共现结构的反常情境与语篇分布
(一)反常情境
正常情境下,人们通常都会按照理想模式与环境互动,在反常情境下,则会采取异常行为。共现结构常表达反常情境下的特殊行为。反常情境包括以下几种情况:
1.异于正常生活顺序的情况,例如学生的“被开除”,工作人员的“被辞退”等等。如:
(38)刘川走进家门,奶奶正坐在客厅看报,见孙子提着大包小包走进门来,便摘下老花镜看他。……奶奶终于开口问道:“真辞职啦?”(海岩《阳光像花一样绽放》)
2.危险境地以及紧急状况,例如火灾、地震、生病、落水等天灾人祸。如:
(39)第一个意识——地震!……我们三个光着脚,只穿着短裤和背心,跑出宿舍,跑出楼去。(梁晓声《我的大学》)
3.特别的情绪状态,处于愤怒、忧伤、喜悦等极端情绪的主体往往采取反常行为。如:
(40)江父一跺脚,怒道:“我下去就下去……!”说完他“咚咚”地冲下楼去。(朱秀海《乔家大院》)
(二)共现结构在语篇中的分布
在语料检索中我们发现,语篇特点深刻地影响共现结构的使用,使其分布表现出很强的不均衡性。刑侦、战争和生活类是叙事语篇三种重要的题材类型,前两类语篇中共现结构出现频率较高,生活类语篇中则较低。其原因是前者语篇多含意外、曲折等反常情境,生活类语篇中则较少意外情境。我们统计了三类语篇五部作品共现结构的出现频率,如表4所示。
表4 不同语篇共现结构使用频率统计
表4显示,刑侦及战争类语篇中出现结构出现频率都在每万字0.5以上,生活类则平均只有0.1左右。可见,语篇特点与共现结构非常性吻合与否决定了结构的使用频率。可以说,非常性的表达特点是决定该结构分布的重要因素。
六、共现结构形式与功能的对应关系
共现结构表达非常位移事件,体现了句法的复杂象似动因(complexity iconicity motivation)。复杂象似动因指语言形式的复杂性与概念上的复杂性相对应,语言表达形式越长,表达的概念信息量越大①吴为善:《认知语言学与汉语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8页。。与正常位移事件相比,非常位移事件无疑包含更多的概念信息量,而共现结构复杂的形式正满足了这一表达需求。共现结构与非常位移事件的对应,是语言结构与外部世界概念结构平行性的表现。
Givón的数量原则(code quantity principle)进一步指出:语言成分的量与被处理信息的可预测性(predictability)相对应,越是不可预测的概念,越倾向于使用复杂的形式表达。可预测性与听话人对所谈论信息的预期有关,凡说话人认为是听话人预期内的,就是可预测信息,反之就是不可预测信息②T.Givón,Syntax:A Functional- Typological Introduction(Vol.Ⅱ),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0,pp.222、249.。按照我们的理解,预期与常规相联系:越是常规的,符合人们通常理解的,就越易于从既有的知识网络中提取,也就是人们预期内的、可预测的。反过来说,信息的不可预测则往往缘于对ICM的偏离、与常规的差距,也就是其意外性、异常性。据此,我们可以在事件的异常度与表达形式的复杂度之间建立起一种正向相关的直接联系。这种关联的内在影响机制是:事件的异常性、非常规性,使事件结构偏离听话人的预期,增加其从现有知识中提取的难度;为了帮助听话人准确理解,说话人不得不提供更多的信息,从而造成了表达形式复杂度的提高。其关系可以表达如下:
事件的异常度→(听话人的提取难度→说话人的信息量→)结构形式的复杂度
事件异常度与结构形式复杂度的正向关联在现代汉语中有诸多表现。比如粘合补语(喝醉了)与组合补语(喝得老婆回娘家了)形式上繁简对立,其语义也表现为规约性因果关系与“偶发性”因果关系的对立③郭继懋、王红旗:《粘合补语和组合补语表达差异的认知分析》,《世界汉语教学》2001年第2期。。再如,相对于非重动结构(我吃饱了)来说,重动结构(我吃水果吃饱了)形式复杂,语义特点是表现“远距离”的因果关系④张旺熹:《汉语句法的认知结构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2~64页。。按照我们的理解,“偶发性”和“远距离”因果关系都是非常规、反预期、难以预测的,都属于异常事件。在形式上,二者都对应相对复杂的语言形式。
复杂度不同的趋向结构之间,也可以观察到所表达位移事件异常度的差异。比如下例:
(41)a.你怎么又忘了吃鱼肝油丸就上床睡觉了?(刘心武《四牌楼》)
b.吃完晚饭,我撂下碗又爬上床躺着看书。(王朔《过把瘾就死》)
c.每逢假日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妈妈房间,跳上床去,听音乐,打筋斗,吃饼干,看电视,妈妈拥抱着我,说许多许多笑话。(亦舒《流金岁月》)
“上床、爬上床、跳上床去”同样表达从床下位移至床上的概念,三种结构形式繁简不同,所表达位移事件的异常度也依次提高:a句最简结构“上床”表达正常位移事件;b句“爬上床”的非常规目的(看书)包含异常因素⑤郭晓麟:《现代汉语趋向结构系统的功能研究——基于事件语义学的考察》,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北京语言大学,2011年,第70~88页。;而c句最繁结构“跳上床去”包含了较多的异常因素:非常规目的(听音乐,打筋斗……)和非常规位移方式(跳)。
然而,事件的异常度与表达形式复杂度的正向关联只能解释共现结构与非常位移事件之间对应的可能性,却并不能证明其必然性。事实上,这种形义之间的对应也的确不是必然的。语料中就存在一些用“VQNL(如:走进房间)”表达非常位移事件的情况。“VQNL”结构的复杂度仅次于共现结构,作为非常事件的可选表达形式也是可以理解的。比如下例:
(42)厨房传来鱼下油锅的滋啦声。夏顺开一个箭步窜进厨房。“大妈,鱼我做,您别做坏了。”(王朔《刘慧芳》)
既然如此,共现结构功能的独特之处在哪儿?我们曾经分析“VP来/去”结构中“来/去”表明说话人的态度,是道义情态(deontic modality)成分而非简单的趋向补语⑥郭晓麟:《简单共现趋向结构与远距离认知位移事件》,《汉语学习》2013年第4期。。我们认为,共现结构作为“VP来/去”的下位结构,其中的“来/去”也同样表达情态意义,只是类别略有不同,属于评价情态(evaluative modality)①徐晶凝:《现代汉语话语情态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年,第89页。。二结构上下位关系的证据是其功能的相通性:共现结构也可以表达“VP来/去”的“预期偏离”义,具体表现为对于特定认知域中规约性事件结构的偏离。共现结构“来/去”情态意义的来源与“VP来/去”相同:第一步,“来/去”表达位移,而位移是事件执行过程的必经之路,“来/去”由位移义转喻表达事件的执行;第二步,根据说话人对于异常事件被执行的强调,通过回溯推理,推得其对于该事件“出乎意料”的评价态度。其实这一意义很容易理解,因为异于ICM的事件总是让人感到不同寻常、意想不到。观察下例,“走进冠家”既偏离了孩子们的预期,也偏离了ICM(被叫而没有反应地离开),“去”表达出说话人对此感到意外的评价态度:
(43)他们还看见一次,他们的胖婶子也拿着礼物到冠家去。他们最初以为她是给他们买来的好吃食,而跑过去叫她,她可是一声也没出便走进冠家去。(老舍《四世同堂》)
共现结构“来”、“去”的使用比例极不均衡,“去”远多于“来”(比如《四世同堂》97例中66例用“去”),这也是其“出乎意料”义的一个证据:对于意外之事,人们的心理感受距离是远的,而“去”背离说话人的方向正可以表达这种心理距离。可见,共现结构的“来/去”不是简单表示方向的趋向补语,而更应视为表达主观态度的评价情态成分。
共现结构和非共现结构均可表达非常位移事件,而共现结构功能的独特之处在于,在事件报道的同时表达说话人的主观评价。所以对于一个非常位移事件来说,主客观报道视角的不同需求是决定说话人选用表达形式的决定因素。客观报道视角可以解释例(42)的选择。在共现结构形义对应关系问题上,我们可以这样说:非常位移事件并非必然地对应共现结构,但是共现结构必然对应非常位移事件。如下图所示,趋向结构形式与功能之间是一种扭曲的对应关系。
图1 趋向结构形式与功能对应关系
七、结 语
共现结构所表达的位移事件具有非常规性,体现了结构形式复杂度与所表达事件异常度的正向关联,而对于非常位移事件的主观评价态度的表达最终决定了共现结构形义的对应。共现结构的语用功能可以总结为:对非常位移事件的主观表达。
非常性决定了共现结构对于情境、语篇的依赖,所以在汉语教学中,共现结构更适合语篇的教学,而非单句的教学。其评价情态的主观性特点决定了该结构并不适合作为初中级教学内容,因为该阶段学习重点是概念意义的表达。因此我们对共现结构的教学建议是:以中高级学习者作为教学对象,以语篇作为教学依托,以功能特点和使用情境的交代作为教学环节的必要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