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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绅”的溃灭

2014-09-22杨念群

领导文萃 2014年18期
关键词:保甲士绅太平军

杨念群

曾国藩与“士绅”

在中国过去的年代,“士绅”通常是指那些有教养的人,他们经过科举制的筛选,有层序地分布在城市和乡村。诡异的是,有时民间造反和镇压叛逆统统都由士绅挑头,如太平军的造反首领洪秀全是个秀才,湘军之父曾国藩是休闲在家的翰林,虽然两人地位悬殊,但到了乡里一层却都是领衔处理事务的能人。无论造反还是剿逆,双方比拼不只靠军事能力,还要看各自苦心标榜出的行动理由在多大程度上能打动百姓的心,让他们死心跟随。

曾国藩搞团练围堵太平军,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事行动,湘军打仗是有道德感做支撑的。“道德感”靠两个来源激发形成,一是保土保境的家乡观念,二是宗族凝聚的儒家思想。所以他用兵只选朴拙可靠的山野村夫,不用城市油滑之人,曾国藩就凭借这两条道德律令支撑起了大清的半壁江山。这两条律令比起太平军斩尽“清妖”,奔向“天国”的伪基督教乌托邦指令不一定煽情,却保证能够持久。

曾国藩的动员手法从不靠装神弄鬼,他反复强调,血缘、亲情、家族等乡土链条的凝聚胶固,是击败任何对手的至尊法宝。这想法貌似老套,唤醒的却是沉淀百年的历史记忆。晚清一些读书人特别强调“乡土”意识的重要性,就是在湘军扫荡太平军之后才慢慢感悟出来的,民初文人动不动就爱把“地方自治”挂在嘴边,和曾国藩当年对乡土家族记忆的呼唤锻造多少有着某种关联。

士绅:乡村暴力的减震器

士绅在乡村能够托大是因为他既是暴力萌动的滋生点又是暴力蔓延的减震器,从长远观察,士绅对暴力的减震效果要大于催生的效果。士绅真正对民间发生影响应该是在宋代以后。

宋代兵力孱弱,文气弥漫,重文轻武之风特盛,却仍不失为一个清平动人的美好年代。民间宗族在乡村扩张延伸减小了官家出面办事的概率,承担起了暴力减压阀的作用。尽管后人常常批评宗族戕伐人性,软刀子杀人,如私设公堂、伪道德泛滥(割股疗亲、寡妇殉节等等),却无人否认,乡民也可获得律法秩序的关照,这场面给皇朝统治戴上了一副和善(不乏伪善)的面具。当然,上峰办事也不是对宗族乡民听之任之,放手让他们乱搞,保甲制的设计就是柔性管辖的一种补充。人群被限制在一个个规划妥当的空间里,彼此瞪眼盯梢,行动相互牵制。即使皇上要借保甲限定乡民的人身自由,也要融合宗族的软性管控。以清帝雍正的办法为例,雍正设保甲时其实心理一直挺纠结,从道理上讲,他不得不依靠地方宗族和士绅,却又害怕他们坐拥保甲实位,尾大不掉对抗王权。所以他总在琢磨着如何将士绅纳入编户之中,目的就是有意不让他们当上领导,卸去称霸一方的隐患。可到头来,这一石二鸟之计仍遭落空,保甲系统的控制还是纷纷落入士绅手中,削弱了衙门吏胥的支配权。由此得到的回报是,公共安全体系慢慢平稳嫁接到了地方财富和血缘脉络之中,和乡土防御机构融合到了一起。

“士绅”身份糜烂的后果

正常情况下,士绅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由科举制随机调剂的,普通的读书人一旦中举,就会被分配到不同层级,各安其位地成为中央和地方联系的中介。然而大清新政废了科举,“士绅”就没了这中层协调人员的独特身份,一概转化成新式学堂里的理工男或军校出身的混世魔王。清朝的崩毁催生出了各式各样的军阀帮派大概与众多青年流入军校有关。学堂区别于科举教育,里面缺乏系统的道德规训课程,理工政法军事学堂的终极目标只负责训练专门的行政人员,帝制崩解后,皇帝作为联系政治社会文化的象征符号作用消失了,理工政法男们不用再装模作样地效忠传统道德秩序。人心失去约束,极易变成首鼠两端的伪君子,或者干脆沦为靠武力到处趁火打劫的现代强人,暴力的魔盒就此打开了。

士绅身份的变质糜烂深深影响了地方治理技术的走向,保甲制的编订虽然属于对乡村强制实施控制的准暴力手段,却还是被迫糅进了不少道德的考虑,比如定期宣讲乡规民约,至少让百姓觉得不只是对身心的强制束缚,还有人情脉脉的慰抚。这分明是有文化的士绅动用自身影响力横向牵动的结果。后来蒋介石也想在形式上恢复十户设甲长,十甲设保长的旧建制,却完全用于征兵征税,最终服从于剿杀“共匪”的功利目标,基本没什么道德教化的考量在内。那些残留下来的富裕士绅对此职位毫无兴趣,地痞流氓一看机会来了纷纷抢班夺权,加速了基层权力品质的溃烂。

蒋介石不是没有意识到地方机构中道德滑坡的弊端,为此发起“新生活运动”力加挽救,只是此运动范围多集中在几个大城市中,教育普及的目标在农村根本无法兑现。

国民党在乡间恢复士绅秩序的失败,标志着科举崩溃后遗症的持续发酵。从清中叶起,经过太平军、捻党、红巾军、红枪会、各式军阀、国共党争等各派势力的反复裹胁冲击,“士绅”最终沦为人见人欺的弱势群体。毛泽东当年就浪漫地宣告:“农民在乡里造反,搅动了绅士们的美梦。”

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毛泽东列举出农民运动要举办的十四件大事,其中第七件就是推翻祠堂族长的族权和城隍土地菩萨的神权以至丈夫的男权。这与他年轻时想法很不一样。毛泽东念书时十分崇拜曾国藩,说过“独服曾文正”这样的话,曾氏作为湖南乡贤绅士,几乎靠一人之力阻击太平军北上,挽救了摇摇欲坠的大清江山。同为湖南人的毛泽东成为“曾粉”再正常不过。可多年以后,毛泽东在农村严厉打击的对象正是“曾国藩”这样的士绅大户。在毛泽东的眼中,曾国藩完全不是保境安民的道德偶像,而是虐杀民众的“曾剃头”,只配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曾国藩坚守儒教立场的英雄形象瞬间泯灭消失。

此时,由城市知识青年写出的讴歌农村暴力镇压士绅的作品层出不穷,也证明在西方思想支配下传播开来的城乡二元对立思维已经失灵,曾经作为乡村主体支柱的士绅阶层同时也随之宣告彻底覆灭。

(摘自《读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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