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颗种子
2014-09-22刘兆林
刘兆林
我怀念的这颗种子,是一个人,一个我年届六十才见过一面,而那一面,又是在不足一个钟头的匆匆酒聚时偶遇的人。他姓费,我叫他老费,和老费匆匆一聚后的第三年,这颗种子,便落入了泥土。
这个已归于故乡泥土的种子老费,享年76岁,是一个与我没一点亲缘关系的农民。他所以能成为我心田的一颗种子,因为他不仅仅是个农民。这老费,大我一旬多,我们虽是老乡,却没有一点儿交往。令我特别怀念的,正是他曾作为文学种子之一颗,无意间落入了我少年时的心田。而今,他仍作为一颗文学种子,长埋于我们共同生长过的故乡,永远为那片巴掌大的土地延续文脉。
一个人,能成为某类种子,落入别人心田,而且成活了,那无疑有非凡的意义。回忆老费作为文学种子落入我心田的少年时光,我便想,人若都能活成一颗种子,在后人心田开花生果,那就不枉来人世一回了。老费能作为土生土长的文学种子,在不少乡亲心田发芽以至成活结果,他真的没枉生一回,的确值得我认真怀念。
记得我是在故乡巴彦县西集中学读书时,才知道我们西集兴旺村有个会写诗的农民叫费忠元的。在一个初中生眼里,本镇能有个在《巴彦日报》、《哈尔滨日报》、《黑龙江日报》、《北方文学》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的人,那就是大名人了。所以他的名字影响着我们一些同学,从而让我们都很重视语文课。后来到县城读高中,又知道,老费还和当时西集另一个名字不能见诸报刊的人是朋友,我就更加觉得他了不起了。那个名字不能见诸报端的人,叫李兆鸣,也是诗人,不过他是个在大学读书时被打成右派分子且坐过牢的人,后来被遣送回家乡劳改的。这个右派分子诗人,我曾在伯父家的果点铺里见过。有年严冬,我们几个想蹭伯父的糖果吃却又怕挨冻的孩崽子,赖在小铺里不走,忽然进来个卖糖葫芦的罗圈腿男人,那男人不仅罗圈腿,个子也矮,一条抿裆破棉裤配一件前襟油亮的破棉袄,是那种日子过得最不济的农民形象,他也是到伯父的小铺子来蹭暖的。他走后,伯父说这是个劳改右派,属四类分子。我那时只知四类分子都是坏蛋,却不懂右派是怎么回事,反正他那一副最不济的模样,加属四类分子的名声,使我从不把好事往他身上联想。后来才听说,老费竟和这右派劳改分子是诗友。据说老费那时已是村党支部书记,李右派写的诗,只能以老费名字发表。当时我的心里认为,只要能写诗尤其能在报刊发表的人,都非常了不起。后来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运动,以及粉碎“四人帮”和改革开放,我更加佩服老费能与一个右派分子结为诗友,而且以己之名为其发表作品,并给以多方保护,足见其心地的善良。
我见到老费,却是离开故乡四十多年后的事了。那是我回故乡为“巴彦文学之星”颁奖,得以在同一酒桌上有过仓促碰杯的匆匆一见,而那并非单独的一见,也不过一个小时,饱经沧桑但仍激情饱满的农民诗人,才在我已饱经沧桑的心田,具象为一颗鲜活的文学种子。那时他已74岁,体弱多病,但激情仍沾酒便燃。他听说他曾影响过我时,一口喝干了满杯家乡自产的白酒,布满皱纹的脸上闪出大片桔红的光泽,重又满了杯,并站起来敬我说,老弟,我没出息,一生没离开故土,没为家乡作过点儿像样的贡献,只有敬你了!我也站起来敬他酒说,我心里能开几朵文学之花,也有你播种的功劳,若我也能像你那样影响了谁,那也有你的作用!
我说的一点都不是客套话。说这话时,眼前浮现着当年老费往报社投稿的情形。从我和老费所在的西集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如果往市里省里或县里投稿,经镇上的邮箱投,要比经县上的邮箱投慢好几天。有年暑假开学,我和高我一年级的一个大同学徒步返校。到了县城,大同学没先到学校,而是去邮局将一个没贴邮票却剪掉一角的信封投进邮箱。这让我很是奇怪,问为啥信封少了一角。大同学说往报社投稿就得这样。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老费告诉的,他就是在帮老费往市报投稿呢。我又问老费投的是什么稿,他说是诗稿。不久我真在《哈尔滨日报》副刊读到了老费的诗,是歌唱我家乡那条少陵河的诗。那一刻,我无比激动地想,老费真了不起,把家乡的河唱到老远的地方去啦!老费就是在那一刻作为文学种子落入我心田的。此后好几年,我才知道,少陵河西边,与我家乡紧紧相挨的呼兰,出过一个写过《呼兰河传》的女作家,叫萧红,她的作品曾受伟大鲁迅先生的赞美,比老费还了不起。实际这就等于,是老费这颗文学种子,帮我又引进了萧红这颗更饱满的文学种子。但直到从学校参军离家远行,我都没见过老费。四十年后偶然见到老费时,我不仅已无数次往报刊投过稿,还能回故乡为一大群优秀的投稿者颁奖了,这怎能不让我感激老费?所以也一口干了满杯家乡白酒。酒桌上,还听在座的人说了几件他培养文学新人方面的事,当然也有关于他的笑话。另外大家还说了些他不辞病苦,仍孜孜不倦为歌唱家乡而笔耕不辍的事。他们之所以能于极为匆忙的空当儿向我提及老费这些事,不就因为我是本乡长大的作家,他是从没离开过本土的诗人吗?他们希望我能从文学方面为故土撒几把种子,多影响一下青年人,我因之更加感念老费能作为文学种子,在我心田经久不息地生长。如今,老费已在家乡的黑土下闭上了眼睛,但他敬我酒时带有哮鸣音的深重喘息声,却在我耳边愈加清晰,像在告诫我,也该成为一颗种子,叶落归根时,落入故乡的泥土。
安息吧,我心田的一颗种子,老费,愿你年年在瑞雪覆盖的冻土下安眠,年年在长风抚摸的暖泥下苏醒,年年在生机勃勃的热土上开花,年年在五谷飘香的巴彦苏苏,继续结果!
(注:我故乡巴彦古时称巴彦苏苏,满语意为富庶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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