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真的是好吗

摘 要：反语作为一种交际策略在语言交际中承担着保持交际顺畅的重要职能。反语的判断和理解离不开语境，其本质特性“对立效应”是反语的语用功能基础。汉日“好”字句反语基于“好”和“いい”均含有正面意义的本意，同属于反语中的“正话反说”。本文通过对汉日“好”字反语例句的分析，比较了汉日“好”字句在意义、使用以及语用上的异同。

关键词：反语 “好”字反语句 “いい”字反语句 语境 对立效应

一、反语研究概述

反语的经典定义将反语界定为“说一种意思而意指其反义内容”（斯珀波、威尔逊，2008）。“通俗地说，反语就是说反话，恰如其分的反语比正面陈词更有力量，更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而且还可以使语言显得深沉幽默并别有风趣。”（李泽娟，2010）

反语的研究始于古希腊时期，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早期的语言学研究中，反语一直作为一种修辞现象受到修辞学家和文学批评家的关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语用学、心理语言学及认知语言学的兴起，为反语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Grice在1975年以会话合作原则及其质的准则为基础，基于交际的概念对反语进行了分析。Searle & Leech（1979，1983）在Grice的理论基础上发展形成了自己的反语观，并且均以Grice的合作原则及其准则作为基本原则。Sperber & Wilson（1981）将反语视为一种“回应提述”，并在他们之后的著作《关联性-交际与认知》（2008）中使用交际和认知有关的关联理论对反语进行了进一步阐述。Sperber和Wilson提出的回应理论并不基于任何原则，而是从人类认知以关联为取向出发，将关联作为基础，把语用和认知结合起来对反语进行了动态的研究。回应理论把关于反语的研究重点从反语的“产生”转向了反语的“理解”，为反语的理解提供了更加令人信服的解释（引自方伟琴，2004）。反语已经从单纯的修辞手段发展为一种交际策略，并且在日常生活的语言交流中，承担着保持交际顺畅的重要职能。因此，在交际中正确理解反语，其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在语言交际中，正确判断、理解反语句的决定因素是什么呢？语言的实际使用离不开使用语言的环境，即语境，具体表现为：话语依赖于语境，同时语境也制约着话语。反语作为一种语义反常的语言现象，其运用需依靠语境。徐鹏等（2007）认为反语和认知语境之间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认知语境对反语的制约功能主要指认知语境对说话人使用反语和听话人理解反语的制约，主要体现在表达形式和意义的选择两个方面。话语表达的含义是多元的，要理解反语关键就要识别其本质特征的对立性（涂静，2004；龙德银，2009）。反语的本质特征“对立性”产生的“对立效应”是反语的语用功能基础。“对立效应作为一种认知现象，广泛存在于反语的理解过程中。”（Colston，Hebert L.and O?Brien Jennifer，2000）

汉语和日语中都有“好”这个词，而且“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没有‘好这个词”（伍铁平，1980）。不论是汉语中的“好”，还是日语中的“いい”，其本义均为“坏”的反义。“好”字构成的反语在汉语和日语中均有出现，那么，在汉语和日语中，“好”字在反语句中的意义、使用以及其语用功能有何异同，是本文试图比较分析的问题。

二、汉语“好”字反语句

（一） 反语句中“好”字的意义及使用

汉语中“好”字通常与“坏”相对，《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2012）中“好”字的解释可以归为表示优点多的、使人满意的、妥当、友爱、健康等正面的意思。“好”字作为反语的解释出现在《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中“好”字解释的第9条：[形容词]反话：表示不满意；例句：好，这一下可麻烦了。《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1999）中将“好”字作为反语的解释归在“表示某些种语气”的解释项目之下，并说明其为“单用”“类似叹词”。解释为“反话，表示不满或幸灾乐祸”。例句为：好，这下可糟了！/好啊！摔倒了吧？看你还乱跑不乱跑！

从以上两本词典或工具书中将“好”字解释为反语时的三个例句可以看出，“好”字作为反语使用时，不但能单用，而且可以和“啊”这样的语气词连用。

我们再来看几个例句：

（1）“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干的好事！”（《蛙》莫言）

（2）“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活着》余华）

（3）“天主明鉴，我是多么乐于把我身受的侮辱让给你呀，因为你的涵养功夫是太好了呀。”（《十日谈》[意]乔万尼·薄伽丘）

根据以上各例句中“好”字的使用可以看出，“好”字在汉语中作为反语使用时，并不仅限于单独使用，或只是与语气词连用，而是还能和别的词语连用，组成一个短语出现在特定的语境中，表达说话人不同的情感。

（二）“好”字反语句的语用意义

下面我们根据上述各例句的会话语境，进一步分析“好”字反语句的语用意义。

先来看《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和《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中的三个例句：

好，这一下可麻烦了。

好，这下可糟了！

好啊！摔倒了吧？看你还乱跑不乱跑！

从以上例句中我们可以看到，“麻烦”“糟”和“摔倒”都不是一般人们所期待发生的，是不好的、负面的情况，而“好”字的本义中却包含有“满意”“妥当”等正面含义。上述各例句中的前半句与后半句形成了一种对立，对立效应是反语的语用功能基础。因此，“好”在以上例句中均为反语的使用，用来加深说话人所要表达的惋惜、责备等情感的程度。

以上是“好”字在反语句中单用或是与语气词连用时的语用意义，下面我们进一步分析“好”字与其他词语搭配使用的反语句的语用意义。endprint

（1）“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干的好事！”（《蛙》莫言）

《蛙》中主人公的妻子瞒着他去取了避孕环，怀了二胎，这对主人公来说会有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的风险。因此，这里妻子的所作所为绝不是好事，主人公用“好事”的反语用法，以加重责难妻子的语气。

（2）“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活着》余华）

凤霞的丈夫是极疼爱凤霞的，所以当街坊们把毛线送来让凤霞帮她们织毛衣时，怕凤霞累着的丈夫说“这下可好了”并不是欢喜的表达，而是用反语的方式表达一种疼惜的情感。

（3）“天主明鉴，我是多么乐于把我身受的侮辱让给你呀，因为你的涵养功夫是太好了呀。”（《十日谈》[意]乔万尼·薄伽丘）

例（3）的句子是一位太太对这位昏庸无能的国王所说的话。虽然太太用了“太好了”，但她并不是在赞美国王，而是用反语的修辞手法辛辣地讽刺国王的胆小懦弱。

通过以上各例句语境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用作反语的、包含有“好”字的短语“好事”“这下可好了”以及“太好了”，其中的“好”字均具有“好”字的本义。这些短语在不同的语境中，传达一种和其字面意思相反的含义，在语义、言语行为或评价层面产生对立效应，从而使表达更为强烈有力，起到含蓄、耐人寻味的效果。

三、日语中“いい”字反语句

（一） 反语句中“いい”字的意义及使用

日语中的“いい”这个词相当于汉语里的“好”，是よい一词的口语化说法。日语形容词“いい”是一个使用频率颇高的上位词。根据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西尾寅称的研究，“いい”的含义所包含的评价特征为：精彩、出色、美丽、美味、温暖、凉爽、亲切、聪慧……（引自徐昌华、李奇楠，2000）以上评价均为正面意义的词汇。《大辞林》（三省堂，1996）中对“いい”的解释为“形容詞「よい」の終止形（形容词よい的终止型）。”“特に、俗語的な表現ではもっぱらイイが用いられる（特别是在惯用语中专门使用“いい”这个形式）。”并列出“いい”作为反语使用时的典型用法 ——“いい迷惑（非常麻烦、伤脑筋）”。在这里，“「いい」は反語的な表現で意味を強める（“いい”作为反语用来强调语气）。”例如：

（4）両親の不和は子供にとってはいい迷惑だ。（《慣用語の辞典》 三省堂）

（父母感情不好对孩子来说是件非常苦恼的事。）

根据《大辞林》中的注释，“いい”在“いい迷惑”这一惯用语中，只是作为一种强调来加深说话人的语气，相当于汉语中“好”字作为副词时“表程度深”的用法。日语中的“いい”作为反语使用时的这一特点，也可以在更多的句子中看到。如：

（5）みんなでやったことなのに、僕一人の責任にされるなんで、いい面の皮だ。（《慣用語の辞典》三省堂）

（大家一起做的事情，却让我一个人承担责任，太倒霉了！）

（6）いい年をしてみっともない。 （《大辞林》三省堂）

（都一把年纪了，太不成体统！）

在例（5）（6）中，“いい”与不同词语搭配作为反语的使用，和在“いい迷惑”这一惯用语中一样，似乎并不具有自身作为形容词的“好”的本义，只是加深其后的词语的程度，在句中起到一种加重语气的作用。（关于这一点，下文中将会再做具体论述。）

不过，在下面这个例句中，“いい”却包含有其表示正面意义的本义：

（7）いいところへ、きてくださいましたね。（氷点 三浦绫子）

（您来得可太是时候了！）

（二）“いい”字反语句的语用意义

下面我们根据上述例句（5）-（7）的会话语境，进一步分析“いい”字反语句的语用意义。

（4）両親の不和は子供にとってはいい迷惑だ。（《慣用語の辞典》 三省堂）

（父母感情不好对孩子来说是件非常苦恼的事。）

（5）みんなでやったことなのに、僕一人の責任にされるなんで、いい面の皮だ。（《慣用語の辞典》三省堂）

（大家一起做的事情，却让我一个人承担责任，太倒霉了！）

例（5）（6）中的“いい迷惑”（令人十分头疼、非常麻烦）和“いい面の皮”（太倒霉了）在日语中作为惯用语使用。在遭遇十分令人头痛的事情时经常使用“いい迷惑”来表达强烈的不满情绪，而“いい面の皮”（太倒霉了）多用来嘲笑别人，或是自嘲，表达的是抱怨的情感。

上文（3.1）中提到日语的“いい”与不同词语搭配作为反语的使用，似乎并不具有自身作为形容词的“好”的本义，只是加深其后的词语的程度，在句中起到一种加重语气的作用。如果从语义的角度来分析，“いい迷惑”（令人十分头疼、非常麻烦）中的“いい”不能按照其正面意义将其翻译为类似“好”的意思，但是根据反语“对立性”的语用功能，这个惯用语之所以能够作为反语使用，恰恰是因为“いい”正面意义的本义和“迷惑”（麻烦、打搅）负面意义的对立。

例（6）“みんなでやったことなのに、僕一人の責任にされるなんで、いい面の皮だ”中，前面句子表达的是“大家一起做的事情竟然要自己一人承担责任”这样一种不合情理的状况，如果“いい面の皮だ”（太倒霉了）中的“いい”包含有正面意义的话，便形成了反语语用功能基础的对立效应。由此可以解释为何“いい面の皮”在日语中是作为反语来使用的。

不过，“いい迷惑”（令人十分头疼、非常麻烦）和“いい面の皮”（太倒霉了）中“いい”如今只用来强调语气，可能是因为其正面含义在语言的发展与变化中逐渐隐藏在惯用语中的结果。徐昌华、李奇楠（2000）指出，由于日语中“いい”这一概念的模糊和抽象，其真正的内涵也只能在具体的语境当中捕捉。正如芳贺绥在《あいまい語辞典》中对“いい”的评述那样，必须挖掘没有被说话人说出的、空白部分的含义来揣摩说话人的心理。而“没有被说话人说出的、空白部分的含意”正是需要探究的语用含义所在。endprint

（6）いい年をしてみっともない。（《大辞林》三省堂）

（都一把年纪了，太不成体统！）

“いい年”是高龄的意思，一般来说年长者做事都是有分寸的，因此，“高龄”和“不成体统”形成对立，在这里以反语的手法表达了说话人的气愤。

（7）いいところへ、きてくださいましたね。（氷点 三浦绫子）

（您来得可太是时候了！）

例（7）是选自《氷点》中的一句反语。语境是在药房的眼科医生村井与一位姑娘发生不快时，对恰巧推门进来的院长说的一句话。尴尬的场面被看到绝不是什么“いいところ”（好时候），在这种情况下正话反说，除了能够自我解嘲之外，还有一种让对方明白“来得不是时候，不受欢迎”的意思。（引自徐昌华、李奇楠，2000）

综上所述，日语中的“いい”字反语句中的“いい”在某些惯用语如“いい迷惑”（令人十分头疼、非常麻烦）、“いい面の皮”（太倒霉了）中，其正面的本义被隐藏在惯用语之中，表面来看仅作为一种“表加强语气、加深程度”的修饰词。但在如“いいところ”（好时候）这样的反语中具有其正面类似汉语中的“好”的本义。在不同的语境中，“いい”字反语句表达的是说话人责难、抱怨、自嘲、愤怒等情感。

四、“好”与“いい”字反语句比较

（一）意义上的比较

汉语中的“好”与日语中的“いい”均具有正面、积极的本义，而在反语句中，表达的都是负面的消极意义。

汉语中“好”字在作为反语使用的情况下，单用时作为“类似叹词”使用，不具有其本意。与其他词语搭配构成的反语用法中，均包含有其本身的“与坏相对”的含义。

日语中“いい”字反语中“いい”正面的本义（相当于汉语中的“好”）被隐藏，对其搭配词语进行强调，起到加重语气的作用。这一特点尤其在惯用语中较为明显，但也有包含“いい”正面本义的“いい”字反语。

（二） 使用上的比较

汉语“好”字反语句中的“好”字：

（1）可以单用。

如：“好，这一下可麻烦了”。

（2）可以和语气词“啊”连用。

如：“好啊！摔倒了吧？看你还乱跑不乱跑！”

（3）可以和其他词汇搭配使用。

如：“看你干的好事！”“这下可好了”“太好了”等。

日语“好”字反语句中的“いい”：

（1）不能单独使用。

（2）需要和别的词汇搭配。

如：“いい迷惑”“いい面の皮”“いい年”“いいところ”等。

（三） 语用上的比较

汉日“好”字反语句语用上的使用情景相似。二者均为以讽刺的手法谈论或评价，说话人使用反语用以自我解嘲或是表达自己不满、惋惜等情感，说话人对听话人使用反语进行责备、抱怨等。

五、结语

语言交际中，反语作为一种交际策略承担着维持人际关系、保证交际畅通的重要功能。其“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的特点形成语义、言语行为及评价层面的对立效应，在不同的语境中发挥着表达责难、抱怨、惋惜、讽刺，甚至自嘲的语用功能。汉日“好”字句因“好”字本义而在作为反语使用时为“正话反说”，正确地判断和理解“好”字反语，明确“好”不一定都是好，在语言交际中至关重要。

参考文献：

[1]Colston，Hebert L.and O?Brien Jennifer.Contrast and Pragmatics in Figurative Language：Anything Understatent Can Do，Irony Can Do Better[J].Journal of Pragmatics（32）：112.2000.

[2]方伟琴.传统反语语用观与回应理论的对比研究[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6）.

[3]李泽娟.英汉反语对比认知浅析[J].成才之路，2010，（31）.

[4]龙德银.认知语境与反语阐释[J].西昌学院学报，2010，（3）.

[5]斯珀波（Sperber，D.），威尔逊（Wilson，D.）.关联：交际与认知[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6]伍铁平.模糊语言再探[J].外国语，1980，（5）.

（王阿夫 北京师范大学汉语文化学院 10087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