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的长篇小说《檀香刑》中的文化之争
2014-09-21赵雯雯
摘 要:《檀香刑》是莫言艺术创作的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是其“作为老百姓写作”的有力尝试。莫言即是站在民间文化的立场上,用老百姓的语言(民间的说唱艺术---猫腔)、视角和思维方式来叙述一段民间文化的不屈抗争史。作品在民间文化与庙堂文化的矛盾斗争中,展现了民间文化的巨大的原始生命力,体现了作者的文学创作态度。
关键词:《檀香刑》 民间文化 庙堂文化 文化之争
莫言作为中国的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写作“传达了古老中国的内在精神和声音”(张闳),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广泛而又深远的影响。2001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檀香刑》,立即引起当代文坛的关注,标志着莫言的小说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度。在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中,《檀香刑》在终审表决时得到了全票通过,可见它在权威专家心中的份量。同时,《檀香刑》还获当年(2001)台湾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文学类最佳书奖。
按照莫言个人的说法,《檀香刑》是他艺术创作的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1],是其“作为老百姓写作”[2]的有力尝试。莫言站在民间文化的立场上,用老百姓的语言(民间的说唱艺术——猫腔)、视角及其思维方式来叙述一段民间文化的不屈抗争史,体现了莫言在创作中对民间文化的坚守与抗争,诠释了他的写作态度,乃至人生态度。
一、庙堂文化
在文本中,莫言并没有直接正面描写庙堂文化,而是假以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刽子手赵甲,作为其权力象征和文化代言人的。例如赵甲称他就是“神圣庄严的国法的象征”[3],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原刑部主事“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对赵甲说到:“其实,你的活儿,跟我干的活儿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国家办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刑部少了几个主事,刑部还是刑部;可少了你赵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为国家纵有千条律法,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你那一刀上。”这真是绝妙的佐证!在刽子手赵甲的眼里,人已不是那个有情感、道德、意志和价值判断力的复杂个体,也不再是所谓万物的灵长,而是被还原成了一个纯粹物质的人,即“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脏器和一根根骨头”[4],人与动物已不再有任何区别。
在这里,刽子手赵甲与作为庙堂文化的腐朽清廷达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腐朽的庙堂文化极尽能事地摧残知识分子文化,以此来宣告它那至高无上的尊严,这也恰恰表明了它的软弱无力与色厉内荏。文本中用赵甲行刑的失败,象征了庙堂文化的失败,不得不向知识分子文化低下那高贵的头颅,这为下文庙堂文化与民间文化的对抗中完全落败埋下了伏笔,也为戏剧高潮部分的到来吹响了前奏。
二、民间文化
孙丙无疑是民间文化最好的象征和代言人。孙丙的出场就是与维系着民间文化精髓的“猫腔”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是演唱猫腔的班主,是“猫腔戏的改革者和继承者,在行当里享有崇高的威望”[5]。在这里,莫言明显地把孙丙推向了斗争的前列。
在莫言看来,猫腔就是“高密东北乡”广大农民的精神、情感的寄托,那里人民的生活热情、行为活动、生命理想,均寄托在猫腔那声情并茂的唱腔当中。正如他所说:“如果说我的故乡高密东北乡有一个主旋律的话,那个主旋律肯定是茂腔。”“茂腔的影响是深入到骨髓里的,是熟悉的乡音。”[6]“我想茂腔是伴随着我们这一代人成长起来的,我们的道德教育、人生价值观、历史知识,都是从茂腔戏里学到的。”[7]
猫腔之主孙丙正是在这一高密民间文化的支配下,演绎了一部曲折、哀婉、凄凉的人生戏剧。当他拥有盲目自大、无忧无虑情绪时,吟唱的是“抑扬顿挫”“须生道白的腔调”;当他先受钱丁侮辱后又被施以小恩小惠时,豪爽大气地吟唱:“孤王稳坐在桃花宫,想起赵家美蓉好面容……”[8]当他的妻儿被德国人杀害,自己流落他乡时,悲歌让人肝肠寸断:“俺俺俺倒提着枣木棍……怀揣着血刃刀……行一步哭嚎啕……走两步怒火烧……”[9]当他参加义和拳反抗外辱时,浩然正气油然而生:“某,岳鹏举是也,今受天帝之命,降灵神坛,附体孙丙,传授尔等武艺,好与那番邦洋鬼子决一死战……”[10]当他走到人生的尽头,但亦是他人生达到顶峰的时刻,哀婉、凄凉的曲调痛彻心扉:“八月十五月光明……高台上吹来田野的风……”[11]这一切,都是因民间文化不满庙堂文化的腐朽黑暗统治所致的。民间文化所向往的人生自由的理想,在生活中,这种自由就表现为对庙堂文化的蔑视和反抗,以及其本身言行的放荡不羁甚至是玩世不恭。
三、文化之争
全书的高潮部分,便是赵甲(庙堂文化代言人)对孙丙(民间文化的代言人)施行千古酷刑——檀香刑。这种极其残酷的刑罚,是用一根檀香木撅子从犯人的谷道(肛门)里钉进去,从脖子后面伸出来,让犯人不流血慢慢死去。更为戏剧性的是赵甲与孙丙之间的关系:他们既是亲家,又同时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一个是大清朝最优秀的刽子手,一个是“高密东北乡”的猫腔之主。这些都应了莫言自己所说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用他们的各自的言行和彼此的矛盾冲突,共同演绎一段历史的缩影。
莫言在戏剧高潮的到来之前安排了一系列前奏为孙丙遭受“檀香刑”做了铺垫和衬托:钱雄飞用金枪刺杀袁世凯、赵甲凌迟处死钱雄飞、孙丙抗击德国侵略者、众乞丐义救孙丙、常猫哭灵等。其实,这些充分反映了民间文化、庙堂文化之间矛盾斗争的复杂与惨烈。小说中关于单举人带领众乡民“手举文书请愿”一节,有力地反映了民间文化的巨大感召力和团结性。孙丙明知众乞丐舍身相救,却宁愿选择一死,他要“让德国鬼子的阴谋败亡。……俺盼望着走马长街唱猫腔,活要活的铁金刚,死要死的悲且壮。俺盼望着五丈台上显威风,俺要让父老乡亲全觉醒,俺要让洋鬼子胆战心又惊”。最终,孙丙面临千古酷刑——檀香刑,仍不卑不亢,大骂庙堂文化的维护者袁世凯及其帮凶德国侵略者。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的是小说中的一个另类人物——钱丁,他本属于庙堂文化中的一员,但在民间文化的感召下,他身上的知识分子文化积淀终于爆发出来了。在面对妻子的大义舍身时,在面对庙堂文化的凶残与杀戮时,他愤怒地觉醒了。endprint
戏剧的高潮终于来临了。在民间文化者的眼中,就是要让孙丙早日结束受刑的痛苦,在通车典礼之前死去;而庙堂文化成员们在外来文化的威胁和共同利益的驱动下,则妄图用孙丙的死来杀一儆百,所以他们千方百计地要孙丙受尽酷刑,直到“二十二日通车典礼”的那一天才死去。这场矛盾斗争以媚娘杀死赵甲结局,结束了庙堂文化者的美梦,而钱丁的那一刀又结束了孙丙的痛苦,亦结束了外来文化入侵者的美梦。
四、结语
莫言对于《檀香刑》的写作态度做出这样的评价:“我的写作是对优雅的中产阶级情调写作的抵抗。”[12]《檀香刑》后记中作者写道:“我的这部小说也不大可能被钟爱西方文艺,特别是阳春白雪的读者欣赏。就像猫腔只能在广场上为劳苦大众演出一样,我的这部小说也只能被对民间文化持比较亲和态度的读者阅读。也许这部小说更适合在广场上由一个嗓子嘶哑的人来高声朗诵,在他的周围围绕着听众,这是一种用耳朵的阅读,是一种全身心的参与。”“民间说唱的艺术,曾是小说的基础。在小说这种原本是民间的俗艺渐渐成为庙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对西方文学的借鉴压倒了对民间文学的继承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时尚的书。”莫言写这篇小说也正是为了表现民间文化,提升民间文化的地位,并以此来表达对“西方文学的借鉴压倒了对民间文学的继承的今天”的些许不满。
莫言通过对猫腔这种艺术形式独具匠心的挖掘与运用,展现了下层大众不屈不挠地反抗庙堂文化的压迫和外来文化的侵略的抗德义举,民间文化、庙堂文化、知识分子文化不仅各自登台表演,在这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过程中,演奏出一曲曲惊天动地而又哀婉、悲凉的千古绝唱。莫言在《檀香刑》后记中谈到,他的这部小说写的其实是声音,是纠缠他一生的两种声音:“第一种声音节奏分明,铿铿锵锵,充满了力量,有黑与蓝混合在一起的严肃的颜色,有钢铁般的重量,有冰凉的温度,这就是火车的声音,这就是那古老的胶济铁路上奔驰了一百年的火车的声音。”“第二种声音就是流传在高密一带的地方小戏猫腔。这个小戏唱腔悲凉,尤其是旦角的唱腔,简直就是受压迫妇女的泣血哭诉。”莫言把象征着民间文化的猫腔之音贯穿整部小说,显示了民间文化的强大生命力;而那象征着庙堂文化和外来文化的火车声,亦被猫腔之音所淹没。
注释:
[1][2]莫言:《檀香刑·后记》,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
[3][4][8][9][10][11]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
[5]陈思和:《河汉观星十作家论·莫言论》,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6][7]倪自放,乔显佳:《茂腔,高密东北乡的主旋律》,齐鲁晚报,2012年10月18日。
[12]夏榆:《记忆被一种声音激活——莫言谈?檀香刑?的写作》,北京青年报,2001年4月21日。
(赵雯雯 江苏省连云港中医药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22200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