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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丝在拧紧》中隐藏的恶魔

2014-09-21鞠冰梅

关键词:亨利詹姆斯

鞠冰梅

摘 要:文学评论家们相信,用以概括亨利·詹姆斯的短篇故事《螺丝在拧紧》最恰当的一个词汇应该就是“隐晦”(ambiguity)。这也是长期以来这篇短篇故事一直受到批评家们关注的主要原因。显然,詹姆斯在这个故事中故意隐藏了一些非常细节。作品通过女主人公—无名的家庭女教师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行事意图的悄然改变,揭示了在欲望的驱逐之下人心中生发出来的真正的恶魔。

关键词:隐晦;意图改变;内心的恶灵;亨利·詹姆斯;《螺丝在拧紧》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2596(2014)06-0173-03

收录于文集《知道太多的人》(The Men Who Knew Too Much,2012)中安韦亚·伯里弗尔的文章《体面的幽灵—〈螺丝在拧紧〉和〈精神病患〉中的维多利亚式恐怖》①(Specters of Respectability—Victorian Horrors in The Turn of The Screw and Psycho)中提到黑奇考克最为有影响力的影片技巧即是他“……引起大家的好奇心……通过暗示恐怖事件而拒绝进行详述”[1]。在执导《精神病患》(Psycho)时,黑奇考克谈到浴室中的那场凶杀:“你真该看看那血,整个浴室都—太恐怖了,简直无法形容。”(You should have seen the blood. The whole place was—well its too horrible to describe.”[2]以此来提起观众对凶案的想象。而事实上,在影片中,凶杀的一幕也从未直观地加以展现。如此,正如黑奇考克所预期的那样,观众心中的想象会将画面无限延伸出去,其场景的恐怖也会得到无限延展,而且,最重要的是,每位观者心中想象的恐怖场景都各不相同,这样的效果远远胜出用可想象的形式将其过程具体化的处理,从而将恐怖推向极致。这类手法,不但在电影当中效果显著,它也同样会将自身非凡的张力作用于文学作品当中。亨利·詹姆斯在他的恐怖故事《螺丝在拧紧》中也运用了这一悬念设置手法:他将故事的“转述者”道格拉斯置于故事开始之前,先将故事的所有前情做了必要的铺垫,以引起读者的高度注意。在序言中,道格拉斯便提到了这样一句:“实在太恐怖了……超出了所有想象。我所知的任何一事都难与之相比……恐怖—恐怖之至!”(Its quite too horrible…Its beyond everything. Nothing at all that I know touches it…for dreadful—dreadfulness!)[3]此句与上文中提到黑奇考克的句子掀起的悬念异曲同工。道格拉斯话语中隐含的张力极度地挑战了读者的想象力。正如伯里弗尔所说:“……这种貌似玩闹的不情愿透露细枝末节的(小伎俩)反而让人想知道更多。”(…the playful reluctance leaves us wanting more.)[4]而且,与此相关,在之后的整个故事叙述中,亨利·詹姆斯始终将故事置于一层神秘、隐晦的烟幕之后,读者只好根据模糊的故事外形去揣摩其隐义。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每一个人物的语言、举动似乎都有其背后隐藏的深意。这种神秘感和不确定性使故事的恐怖气氛猛增。当透过令人陡升寒意的幽灵一次次出现的事实去想象其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隐晦的过往和人物关系等等,去理解道格拉斯所说的“恐怖之至”也便没有那么艰难。

而对于这种安排,亨利·詹姆斯有他的解释,即当揭露事实变得琐碎而无新意的时候,他便会将这一任务推到读者这一边:“只有使读者对于邪恶的普通想象力变得足够强大, 我心想—而这已然是一件很具魅力的事了—他(读者)自己的经验,自己的想象,自己的同情(对孩子们)和恐惧(对他们的损友)将会提供给他足够的细节,使他自己去思考,而你(作者)就可以从较弱的叙述当中解脱出来了。”(Only make the readers general vision of evil intense enough, I said to myself—and that already is a charming job—and his own experience, his own imagination, his own sympathy (with the children) and horror (of their false friends) will supply him quite sufficiently with all the particulars. Make him think it for himself, and you are released from weak specifications.)[5]

当然,具体细致刻画恐怖场景的作品也有其独到之处。如爱伦·坡的典型哥特传奇,通常故事都是发生在荒凉的古堡、鬼魂出没的坟场、阴暗密闭的地窖等令人窒息的寒颤之地。坡会用最有效率的方式直达恐怖中心,他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让残害、恐怖和死亡发生,他会用最明朗、清晰的表述让读者明白惨剧发生的缘由。然而,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正是他在有生之年一直不被他的国人接纳的原因之一——故事中纯粹的恐怖感和娱乐性一度被认作是“低等艺术”(low art)。詹姆斯也曾以此语形容过自己的恐怖短篇《螺丝在拧紧》。他甚至自嘲地把这一短篇说成是“赖以糊口之物”—the Pot-boiler[6]。极有可能詹姆斯还是希冀向“高等艺术”靠拢,于是,他聪明地将故事与读者拉开了距离,一切都变成雾里看花,使作品在不断地受到推理、猜测的同时巧妙脱离了“低等艺术”的泥沼。正如克莱尔博士在他为《〈螺丝在拧紧〉和〈阿斯彭手稿〉》(2000)一书做的介绍中提到的那样,《螺丝在拧紧》在詹姆斯重新整理出版的时候,并未被归类于他的“鬼故事”作品中,而是被夹在《阿斯彭手稿》和《说谎者》(The Liars)之间,被归类到“心理小说”集合当中。如此,作为“赖以糊口之物”的《螺丝在拧紧》,一方面成功地为他带来经济收益,而另一方面,这位将文学艺术视为人生头等之重的作家,在文学创作方面又实现了他的新尝试,将文本多重解读的可能推向极高点。

如果真如K. G. 里德(K. G. Reed)所假设,“我的读者们将此故事单纯地看做一个鬼故事,由一位诚实而勇敢的女家庭教师讲述,她在其中很奇怪地,而又不无幸运地充当整个事件的掌舵人”[7],排除所有批评家们的其他假设和推论,只是单纯地将它接纳为一个人与鬼之间的斗争故事,那么男孩迈尔斯的死意味着什么?女家庭教师到底有没有战胜魔鬼?迈尔斯的死亡到底是灵魂的消亡还是拯救?有趣的是,在蒂姆·费维尔(Tim Fywell)2009年出品的电影The Turn of the Screw中,迈尔斯临终的言词中表露出他意欲摆脱魔鬼控制的渴望,而最终死在泪流满面的女家庭教师怀里。值得注意的是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女孩弗洛拉又重回伯莱庄园,在钢琴旁等候。一位年轻而貌美的新家庭女教师来叩门,得到弗洛拉的礼貌应允,启门而入——电影就此结束。我们看到,这一版本的理解即恶魔最终战胜了女家庭教师,从而使伯莱屈从于周而复始的魔咒,而新来的女家庭教师将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弗洛拉的命运也会再次卷入下一场争斗中。这一解读很具有代表性。而事实上,詹姆斯也曾经这样回忆他的这一伟大创作过程:“将恶灵重新召回人间,开始新一轮的作恶,以证明他们罪恶的强大。如此,羞于详细阐释就变成了一场蛰伏的反高潮。”(To bring the bad dead back to life for a second round of badness is to warrant them as indeed prodigious, and to become hence as shy of specifications as of a waiting anti-climax.[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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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会蒂姆·费维尔的影片对故事的解读会令观众感到无可名状的黑暗之处蛰伏着不可知的恐怖所带来的阵阵寒意。在他的解读中,弗洛拉依然为神秘的恶魔所纠缠、控制,而同样的悲剧可能会永无止境地重演下去。女家庭教师,或者说,女家庭教师们,会一个个去赴这场与恶魔间的约战,每一轮回的较量恰像螺丝一个回旋的拧紧,每一次情节的深入都会更加加紧力道,使形势充满着终极张力。

电影的结尾会很容易地将原故事的读者引入这样一个场景:当故事中的这位女家庭教师害羞而又不无欣喜地向格罗斯太太提起自己为年轻而英俊的主人所倾倒的时候,格罗斯太太笑笑说:“女士,(被迷倒的)你不是第一位—而且,你也不是最后一位。”(“well, miss, youre not the first—and you wont be the last.”)[9]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费维尔在电影中以结尾处又一位美好的女性敲开伯莱大门而得到合理的诠释—当然,永远不会有“最后一位”—只要恶魔还存在。也正是这一细节给了读者充分的理由相信,伯莱庄园里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而格罗斯太太,这位年迈的女管家,知晓一切。

这样理解的话,格罗斯太太在各个阶段中的不自然表现也便有了很好的解释。比如,当女家庭教师第一次来到伯莱庄园的时候,她能够感到格罗斯太太“异常高兴”;在女家庭教师不无欣喜地提到“他(主人)似乎总喜欢我们是年轻而漂亮的”(“He seems to like us young and pretty.”)[10]时格罗斯太太似乎有些走神地同意,但是她话里的“他”听起来似乎不像是指主人,而是另有所指—而当女家庭教师因此询问她又立刻恢复了意识,冷静地否定了女家庭教师的猜想,迅速避开话头;她拒绝解释前任女家教吉赛尔的死因。当女家庭教师坚持说自己看到了吉赛尔小姐的鬼魂而弗洛拉又在场的时候,格罗斯太太极力否认,可是隔天,她又对女教师说自己相信吉赛尔小姐的鬼魂确实存在等等[11]。这些举动都有可能表明她至少是有理由怀疑伯莱庄园已经变成了一个鬼魂纠缠之地。作为一名家族中的世仆,她亲历了两代人的所有生活,她应该可以见证并说出所有女家庭教师想要知道的事,但大多数时候,她选择了隐瞒。可能的原因即是:她全心热爱着自己为之献身的这个家庭中的所有人,尤其是两位“天使般”可爱的孩子。像所有她的时代中同身份的人一样,她将自己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主人一家,赤胆忠心。当她意识到这个家园里的危险,女教师无疑是她最渴望得到帮助的最佳人选:她识文断字,能给孩子们最好的教养和教育;她善良并且已经表现出极大的对孩子们的责任心和爱护的心意。前任女家庭教师吉赛尔和庄园的祸患彼得·昆特臭名昭著的传闻可能会导致现任女教师的弃职。如此一来,故事中惨烈的过去得到保护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当所有人都选择沉默,对未来生活带着无限美好憧憬的女家庭教师开始渐渐感受到无形的压力。由于涉世未深,她极有可能将主人赋予自己的责任无限放大,也由于她对充满魅力的年轻主人的爱慕与敬仰,使她不自觉地期许有一天能够得到主人的赞赏。而事实上,在她意识到自己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之前,她就已经身处一个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应对的情境中了。对于险恶处境的无知无觉,她还沉浸在主人“微笑和赞赏”的眼神中,如此一来,即使伯莱庄园这样一处古旧破败的庄园,在她眼中,某个黄昏里,也似仙境一般朦胧美好:“当光线变暗—或者,我得说,白日尚流连,在绯红的天际,古树丛中,鸟儿的最后一声鸣啼响起— 我可以转个弯到空地上去享受(一个人的宁静),甚至对这片土地的拥有感使我倍感愉快,如此美好而庄严之地。”(…when, as the light faded—or rather, I should say, the day lingered and the last calls of the ast birds sounded, in a flushed sky, from the old trees—I could take a turn into the grounds and enjoy, almost with a sense of property that amused and falttered me, the beauty and dignity of the place. )[12]

当伯莱庄园在她的期许下变得不再破败而是染上了一层玫瑰色,当有如“拉斐尔笔下天使般的圣婴”[13]的孩子们向她露出喜欢她的笑容,她那要照顾好孩子们以至照顾好整个伯莱庄园的决心就变得越大。而就在如此静谧、美好的气氛中,彼得·昆特,这个已经死去的恶魔的鬼魂骤然天降。如果说坡这个气氛渲染高手永远将他的故事背景用浓墨泼得暗黑而使读者自一开始就颤栗直至与整个故事同归于尽的话,亨利·詹姆斯则是选择了更日常,甚至有些平淡的路—当然,有了前后如此分明的对比,詹姆斯故事的震撼力无疑更强。昆特这个美好世界的破坏者用他那冷酷的盯视将所有美好击得粉碎:现实越美好,破坏得越突然、彻底,悲剧气氛会越发强烈,而相应地,遭受破坏的一方心中升起的反抗力量也会越强大。

当这位初出茅庐的女家庭教师突然面临美梦的神秘闯入者,她的防备一下子上升到最高级。她的勇气、责任感、渴望得到敬重之心刹那间给予她力量,让她迅速准备好随时迎战未知的恐惧。她唯一忽略的是别人眼中自己的可怕:面对魔鬼,她的反应竟然不是一般年轻女子所该有的害怕、尖叫、逃跑—这些最自然不过的、一个少女面对如此境遇时的反应—几乎该是本能的反应—她没有。她的反应从外表来看是经由思考的:她推测、询问、观察,在所有事情突如其来地压向她的时候,她变得亢奋,从最开始的小心揣度,到渐渐变得激动,到自我怀疑:“如果他(迈尔斯)是无罪的,那么我到底是不是有罪呢?”(if he were innocent, what then on earth was I?)[14]可是,现实容不得她有更多的思考,她无暇冷静下来。在湖边,弗洛拉对她的咒骂成为摧毁她精神的最后助力:理智从她身体里抽离,在她反应过来以前,所有的悲剧都已发生。

如果说一开始是女家庭教师的善良、责任心使得她决心除去魔鬼,拯救两个孩子,那么到了后来,随着形势的步步紧逼,在她不自知的情况下,她的善良之心、责任之心,渐渐发生了转变,一切都变作她的英雄主义:急切地要证明自己的正确,自己值得孩子们的信任和爱—只要她战胜邪恶的幽灵们。这样偏执的念头使她忘却了所有的初衷,甚至当格罗斯太太同意她认为有鬼的看法时,她非但没有因为坏事得到证实而忧虑,反而激动地将格罗斯太太引为同盟。她让格罗斯太太送走了弗洛拉,却留下迈尔斯(如果将两个孩子同时送走呢?至少可以避免迈尔斯死亡的悲剧上演吧)。如此一来,迈尔斯或多或少扮演了诱饵的角色:诱使昆特的鬼魂出现,从而一举将他消灭。如前面所论述的那样,迈尔斯的死亡昭示着女教师的失败:因为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当一切都无法挽回,她沉痛地抱着迈尔斯的尸体痛哭。这样的发展令人有似曾相识之感:恰如詹姆斯在他的《鸽翼》中展现的那样,当事态完全失去了掌控,主人公们才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偏离内心太过久远,却由于心中急迫欲望的带领,不知不觉间走上了不归路。不由得发出“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慨叹。这里我们的问题是,难道恶魔是存在于身外吗?在《螺丝在拧紧》中,恶魔就是昆特和吉赛尔小姐的幽灵吗?诚如故事中所言,只有这位女家庭教师看得到幽灵的存在。那么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与其说恶灵存在于伯莱庄园,毋宁说欲望使恶灵在人不自知的情况下在心中生发,成长。人们看到了存在于身外的恶魔,却忘记了内观,完全忽视掉自己内心中生发出来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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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以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的短篇故事《螺丝在拧紧》作为研究蓝本,探讨了詹姆斯文中隐晦的笔触在作品的整体气氛设置中的典型表现。文中多处的情节空白给作品打上了极易辨认的詹姆斯式的叙事烙印。文中的不确定、不说明直接导致了女主人公的情绪和行事方式的变化,同时也引发了读者的不同理解。阅读一个如此复杂深奥的鬼故事恰像序言中詹姆斯讲到一个场景:“……一种景象,令同母亲一起睡在房中的小孩感到恐怖莫名……他唤醒母亲(不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而是想让母亲)也去面对那令他感到如此震惊和恐怖的景象。”(…an appearance, of a dreadful kind, to a little boy sleeping in the room with his mother…waking her…to encounter also herself…the same sight that had shocked him.)[15]亨利·詹姆斯讲给我们的这个故事也达到了类似的目的:将一个情节貌似简单的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但是并不过多透露细节,展现出来的都是似是而非的影像,隐晦无常的叙事。而故事中究竟有没有恶魔,有没有恐怖,读者也该像那位男孩的母亲一样,既然被唤醒,就要自己去面对这情境,自己去做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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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①文中出现的所有英文句子和段落的翻译均出自论文作者本人。

参考文献:

〔1〕〔2〕〔4〕〔7〕Griffin, Susan and Nadel, Alan. The Men who Knew Too Much: Henry James and Alfred Hitchcoc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159,159,159, 478.

〔3〕〔9〕〔10〕〔11〕〔12〕〔13〕〔14〕〔15〕James, Henry. The Turn of the Screw & The Aspern Papers. Wordsworth Classics. 2000.3,11,14,10(14-15,15,33,36),18,10,93,3.

〔5〕〔6〕〔8〕Zacharias, Greg W. Etd. A Companion to Henry James. Wiley-Blackwell. 2008.479,102,479.

(责任编辑 姜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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