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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密码

2014-09-21林筱聆

福建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小山

林筱聆

凌晨三点,各种声音狠命地砸在凤凰岛上。

密集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像紧跟身后的雪崩逼迫着住在城里的人。先是远远地飘来一阵轻轻的“轰—轰”声,接着是重重的“隆—隆”声在城内炸开,炸出一片转瞬即逝的天光,炸出满城的惊惶。婴儿的啼哭声率先被拧开。而后,开窗声,开门声,狗吠声,杂乱的脚步声,呼喊声,被一点点推向街道。早春的观音路就这样瞬间涨潮。人们挤在道路上,抬头望着凄凉的夜空,期待着每一声是最后的声响。可它,没有喘气,没有停歇,一声连着一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暴风雨来临前的电闪夹杂着雷鸣,又像落在身边的一个个响炮,震耳欲聋,摄人心魄。几分钟后,海岸边上的凤凰炮台有所回应。一阵“轰—轰—轰”在耳畔重重地响起,向着海的方向发出郑重的警告,但除此之外,只伴随着零星的三两声轻轻的“隆—隆”,闷闷地,有气无力。像是落空掉在远处海面上的某个地方,又或者压根就没有落下,而不知飘向了哪里。

防空警报声刺耳地响起,在凤凰岛上罩下了可怖的网。人潮顿时有了方向感,观音路慢慢退潮。人群迅速朝着桂花巷涌进。一拨接着一拨。桂花巷与观音路隔着两三条街道,那里有政府几年前挖下的凤凰岛第三号防空洞,供附近几条街巷居民避难之用。

王章焰的心在一边重而密、一边轻而疏的炮声里起伏,跌宕。鬼子这回真的来了。几天里一直犹豫不决的主意突然就在这一刻的炮声里停摆了。他叫住了正匆忙往地下室搬东西的妻子和儿媳妇。“雪怡,油花,你们现在收拾一下,马上渡船到对岸的日月岛上!”日月岛与凤凰岛仅一水之隔,都属于凤凰市。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岛上的美丽风光,英、法、美等近十个国家在岛上设立驻华使馆。

“怎么又说起这个事儿?”妻子郑雪怡有些不解,“这种防空警报又不是第一次响。以前是飞机空袭,今晚还只是炮声,到地下室躲一会儿就好了!”

“是啊,阿叔,几次空袭凤凰炮台那边都挡下来了,今晚应该也一样……”儿媳妇郭油花也附和着雪姨的想法。

王章焰深情地望了一眼妻子。曾经,她就像茶树上最顶尖的那片新芽,细嫩中带着青涩,翠绿中带着鹅黄,蓬勃中带着娇羞。而今,那初始的新叶早已成熟,一天天下降自己在茶树上的位置,于是,又有了那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新芽,连着他这枝最早的老茎,构成王家这棵经风历雨的老茶树。三叶连着一心,本是铁观音茶叶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样式,可从去年开始它们却一片一片四分五裂地被剥离。不争气的长子王邀青被他赶出家门,考上厦门大学的次子王印青随学校迁移到了龙岩,小女儿王柔青就读的凤凰岛师范为躲避战乱整体搬迁到山区安溪。而现在,与自己结合得最紧密的这一片叶子也要离去。他的心再次被绞出了苦涩的汁液。

“你们不懂!”王章焰深陷的眼窝里结着一层厚重的忧郁,语气也抹上几分锈迹的生硬,“前两天正规军17师已经被调走,现在岛上只有杂牌军。听这炮声估计军队是招架不住了!你们赶紧走,趁着日本鬼子的地面袭击还没开始。”

“那——你呢?”郑雪怡放下手上的东西,惴惴不安地问,“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留在茶行里……这是我们全部的家业……”王章焰搂过郑雪怡的肩膀,往自己的身体靠,“兵荒马乱的,印青、柔青万一回来,也好有个照应!等战争停息了,你们再回来……”

“阿叔,你跟雪姨走,我跟生土留下……”郭油花盯着公公的脸怯怯地说。战火一步步靠近的时候,店里的好多伙计都请辞回了乡下,唯一留下来的生土是店里的司机。

“你们妇道人家,不要再啰嗦!带上小凯,你们马上走,否则就来不及了!”王章焰一扬手决然阻断儿媳妇的念想,末了,又轻轻地补了一句,“你是老大媳妇,照顾好一家子,照顾好你雪姨!”话是轻的,分量却是重的。

郭油花返身上楼。王章焰转过自己的身子对着妻子,“上岛后直接去找刘会长,我给他打过招呼了,他会关照你们……”

郑雪怡的眼眶已经红了。十九年了,她知道但凡他决定的大事情都是对的,也是不可辩驳的。但她还想劝说:“要不,让生土跟着你留下?”

“不用!我一个人更容易对付,你们上岛拖家带口,需要生土在身边照应!”王章焰淡淡地说。

“想办法把邀青找回来……”郑雪怡带着无限的爱怜,“你说茶要多摇几遍青才会香,孩子要多摔几个跟头才会长大,可摇青不也要把握个度?发酵过头,茶就酸了。酸,就变质了……”

王章焰咀嚼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郑雪怡默默地上楼,关门。

把几个人送上船,炮声更紧了,也更近了。从凤凰路到嘉元路到观音路,炮弹似乎追着汽车行驶的路线,总在车后不远处落下炸开。观音路上整齐划一的骑楼在一次次的轰炸声中震荡,摇晃。这本是王章焰最为喜爱的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内缩的店铺呼应着南方人的内敛含蓄,更敛聚着一年四季的财气和冬暖夏凉,面街钢筋水泥构造的高大坚硬廊柱支撑起往上外挑的楼层,自然架起遮风挡雨的内部人行道,以便抵挡凤凰岛上随时可能刮起的台风和海风。这样一种建筑骑跨人行道的构造,使几百米长的观音路看起来犹如肃立着一匹匹休憩的高头大白马,它看似安静,却在攒聚着力量和精气神。而此时,这一匹匹高头大白马低下了骄傲的头,一声不吭地憋气,小心翼翼地呼吸。

郑雪怡打来的电话刚接了一半,线路就断了,怎么都连接不上。王章焰备下几天的食物和水,抓了个茶壶,独自躲进地下室。地下室置于一楼茶店的正下方,四周摆放十几口大陶缸,陶缸里有历年精选的上等铁观音,还有今春刚刚收购还来不及销售出去的一小部分茶。当初在置下观音路上大量商铺的时候,王章焰预见到了今日茶叶的销量,预先挖下了这样一个用于存储茶叶的地下室。他绝想不到,若干年后,这里居然也成为自己的栖身之所。

王章焰从缸里捏出一小把茶叶,丢进茶壶里,瓷质的壶里发出清脆的“吭—愣”声。密闭的空间无形中放大了这种声响。他微微一笑:这是好茶该有的声音。第二遍茶水刚倒进杯里,一股淡雅的香气便迅速四处乱窜,整个房间里暗香涌动。王章焰深吸一口茶,杯中的茶水急急顺着舌面直接冲向舌根,发出一长串不间断的“咻—咻”之声。茶水刚冲到舌根,他就缓缓收住气息,让茶水停留下来,不被吞下。茶水浸润着整个舌面,王章焰很陶醉地感受茶水的抚摩。而后,他轻合嘴巴,上下牙齿相互紧扣,往内轻吸几口气,让原本留驻在舌面上的茶水迅速被挤向口腔两边、齿缝之间。这时,便有“嗞—嗞”之声撞击着口腔,也撞击着密不透风的墙。

王章焰平时的生活,总是如此这般在茶中度过。早起空腹一泡春茶,下午饭后一泡秋茶,晚上睡前一泡陈茶。妻子不止一次地笑他,他连呼吸都带着茶香。一泡茶的时间,无非是一转眼的工夫。怎想到,一个人在焦虑中冲沏的一泡茶,却是如此缓慢悠长。他用茶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淡孤独与忧愁,冲淡担忧和恐惧,却也冲出了一层层悔意。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好的制茶师,他也一直以为调教孩子与制茶并无差异。孩子们不听话了或者哪里做得不好了,丢到生活的摇青筛里摇几回,凉几下,再扔进社会的炒鼎里翻几个身,慢慢就好了。去年,因为店里生意失误,王章焰怒责长子王邀青。借酒浇愁的王邀青被人拉进了烟馆、妓院,欠下了一屁股债。王章焰一气之下将其扫地出门。他决意像摇青过后的凉青一样冷却儿子暂时的狂热。不想,熬不住凉青寂寞的王邀青纵身一跃,提前跳进炒青的鼎里。他不思悔过,从雪姨处骗得商铺的地契进入赌场,结果血本无归。他斩断小指发誓洗心革面,但心灰意冷的王章焰交代所有茶铺都不要收留他。从此,他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将近一年了,他没有任何音讯。他能在哪里?或许,雪怡说得对,我虽然是一个好茶师,但总也有炒青过火的时候,也有摇青过度的时候。每个人都需要在文火中慢慢烘焙,才有成为一泡好茶的可能,而我,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好在有茶,有好茶。有好茶的日子,时光一寸一寸,总是过得下去的。

轰炸声终于长久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北一带密密麻麻的枪声。尽管非常庆幸的是,炮弹像长了眼睛,完全避开了王记茶行及与茶行周边相连的骑楼。但往四周看,只是几个小时,凤凰岛上恍如隔世。电断了。水断了。电话断了。墙倒了。人散了。王章焰看到的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到处是炸塌的楼房,到处是紧闭的店门,到处是瘸着腿断了胳膊的伤员,到处是拖家带口往凤凰岛码头赶的人群。茶叶同业工会的执委周枫拎着箱子迎面而来。“王会长啊,听说鬼子从虎歧村上岸了,城北那边打得很激烈,国军已经伤亡惨重,开始向城内这边败退了……”周枫急急地走,边走边回头,“还是到日月岛上去避避吧,这回怕真要沦陷了!你还不走?”

“总得有人在……”王章焰还没说完,周枫已经走远。他逆着人流的朝向往城里走。凤凰岛上多是骑楼建筑,这种商住合一的方式使楼下的经商与楼上的居家互不影响又关联密切,从而实现二者的自由转换和方便快捷,在家门就可经商,在店门口就可过日子。而此时,一楼的所有商铺都关门大吉,二楼三楼的家居住房也都闭户闭窗。商户基本都逃走了,大商户多往日月岛的租界逃,小商户多往附近的内陆逃,安溪,安阳,平阳,泉州府。

嘉元路上的木木茶行居然开着门。王章焰快步走进店内,像走夜路的人突然看到了光亮。林成枝父子也没逃。他们刚把妇女和孩子送上回安溪的汽车,才回到店里。两个人正对着一屋子的茶拼堆装箱。王章焰趁势给这对同乡父子搭了个手。他们同为安溪观音岩上人,本还沾着点亲戚的关系,只因为王印青搞的一个恶作剧让两家人心生芥蒂。王印青从林家偷出茶王,当着众人的面拿给林成枝,说是要与林家的茶王一决高下。结果林成枝居然没喝出自家茶,而是将它批得一无是处。王印青当众揭了谜底,让林成枝丢了面子,两家人从此在尴尬的境地中,除了点头之交再无过多往来。战争却打破了间隙。

“向东派人把心雅送来,要我把她送到安溪乡下去。说是日本先攻陷的虎歧村那边,男人一个个被砍头,女人一个个被先奸后杀。鬼子砍人像砍甘蔗,小孩直接就活埋,海滩那边已经是尸横遍野。”林成枝凸着一双大眼睛,舔了舔烟纸,把烟卷了起来。他的女婿何向东是凤凰岛警察局秘书,已经加入到了战斗中。“向东说,由于杂牌军防守不力,估计城市是保不住了……日本鬼子很快就会进城……”

“那你们还不走?”王章焰问。

“我暂时走不了!”林成枝指着一屋子的茶说,“不知道这仗真会这么快打成这样子,我今年囤积了太多茶,得想法子处理。总不能眼看着所有的家当砸在这里吧?”

“现在,这茶还运得出去?”王章焰很是疑惑。

“志雄那边打点了关系,说是可以……”林成枝用下巴对着蹲在墙角给木箱捆扎竹篾片的长子歪了歪说。王章焰看明白了,他们还在忙着装箱海运。大凡海运出口的茶叶,装运用的是四方形的木箱,为了安全起见,木箱外需要用竹篾片小心捆扎,箱内套一层铅片,铅片内再衬一层厚纸,茶叶倒入其中,用厚纸密封,铅片加固,层层扣紧,而后木盖封固,妥为包装,在木箱竹篾外再糊一层防水的油纸。王章焰不明白的是,既然日本鬼子很快就要进城,枪林弹雨中他们的茶叶还怎么运得出去?

无论如何,王章焰是不敢睡在楼上的。接连几个晚上,伴着此起彼伏的枪声,伴着满嘴回荡的茶香,他躺在地下室的席子上直到凌晨才睡着。

连续几天都是如此。一个人在地下的时光被无限拉长,就像那扯不断的麦芽糖拉着长长的丝,黏黏的。王章焰的理性终究扛不过心中的好奇,夜里10点,他再次摸出地下室。他擦着火柴正要点煤油灯,一束耀眼的强光骤然齐刷刷地射向自己。他下意识地丢掉火柴,抬手挡住光芒。门被踢开了。一伙人硬邦邦地挺进屋内,填满了屋子。强光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室内暗弱的灯光。

日本人!王章焰一阵眩晕,提在手上的煤油灯滑落地上。有几分钟,他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响。整个屋子里只有两种颜色。上半部的茶绿色和下半部的黑色。它们端着尖尖的刺刀,在眼前晃来晃去,将自己团团包围。

有一团茶绿色和黑色从这圈色彩中分离,“咚—咚—咚”节奏分明地走过来。那团茶绿色朝着包围圈挥了下手,一把把刺刀收了起来。王章焰逐渐回过神来。他看到,那人穿着同样的茶绿色军装和黑色皮靴,胸口的口袋上方同样绣着红色倒山字型胸章。不同的是,他的腰间佩挂着一把大军刀,他的红底衣领上绣着两条金线金边别着一颗金属五角星。金属五角星戴着一副窄窄的金边眼镜,眼镜后的大眼睛爬满得意的笑。那笑,居然带着几分眼熟。

“你果真就在这屋内!”金属五角星开口说的是中文。蹩脚的中文。金属五角星看了几眼屋外,屋外闪过一个瘦长的人影。他走到试茶桌前,摸着桌上的大锡罐,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还会再出现!”

王章焰知道了,因为自己顺手的一个细节透露了自己的行踪。事到如今,他已没有退路。他捡起煤油灯,就近在试茶桌旁安稳地坐下。他半眯着凤眼望向金属五角星,淡淡地说:“我只是一个商人。”

“我知道。”金属五角星把军刀往身后一推,双腿极其夸张地叉开而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不仅知道你是商人,我还知道你是茶商,是茶王。”

头皮释放出的麻感瞬间传向全身。醉翁之意似乎并不在酒?王章焰把煤油灯放置桌上,恐惧陡然释放出来。他指着屋内的茶桶茶罐说:“你要多少茶要多好的茶,这些都给你!”

“不,不,我不要你的茶!”金属五角星摆摆头笑着说,“我只要你制茶的秘籍!”那笑里揉进了三分轻松、七分神秘的色彩。

“秘籍?”王章焰肚子里有一百个疑问,“什么制茶秘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再想想!”金属五角星异常地客气。脸上的善意随着眼角的笑一层层荡开。“比如说一些数字?又比如是几个密码?”

“哪有什么数字?哪有什么密码?”王章焰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不屑,“我只是个茶商,哪有什么密码?”

包围圈顿时连着往内箍了几圈,两团茶绿色蹦到他身边,像拎小鸡一样地架起他的两个胳膊。金属五角星对着那两个人叽里呱啦一通,两个人放下王章焰回归包围圈。

“既然阁下不吃敬酒,那么只好请阁下走一趟了!”金属五角星尽管说着冷血的话语,仍然不失礼貌。

屋里乌漆抹黑,一阵阴冷从四周冒出来,顺着人的袖口、领口往人心钻。王章焰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他听着小鬼子“哐哐”地锁上门,“嘭嘭嘭”地越走越远。他很快适应了屋内的黑。他摸索着往里走。先是摸到了一张桌子,在桌子旁又摸到了一张床。他挨着床沿坐下。屋内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咳嗽声。他顿时惊了一下。他没想到,屋里还有其他人。他突然意识到,他与那人应该是在同一张床上。因为随着那声音的抖动,床也震颤着相同的频率。

“是谁?”王章焰朝着声音的方向警觉地问。那声音软软的,晃悠悠的,就像朝着空荡荡的湖面抛出的一杆钓鱼线。

屋内响起了窸窸窣窣声,接着又连着咳了两下。那个人似乎坐了起来。 “是焰师吗?”

“是枝师?”王章焰不敢相信,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关进的房间并不是牢房。有灯。有床。有桌。有椅。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更料想不到的是,被关在同一个房间的还有林成枝。林成枝早他几天被关了进来。林成枝说:“第一批茶叶安全出海后,鬼子已经进了城。我们父子俩连夜把剩下的茶叶装箱,打算往山区运。哪里想到,鬼子偷偷包围了木木茶行。有个戴金边眼镜的鬼子头目很奇怪,他似乎对茶很有研究。为了讨好他,志雄拿出了去年的铁观音茶王。一听说是茶王,又再听说我当过多次茶王,小鬼子就来了精神,莫名其妙问了什么密码的问题。我们哪里知道什么密码?当晚就被抓进来。你不会也是因为密码?”

“嗯!”王章焰并不多说,他只是不解地问,“那志雄呢?”

“也不知为什么,第二天,他们把志雄单独叫了出去,就没再回来。”林成枝警惕地把耳朵贴在门上,而后凑近王章焰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后来有人给我带了口信,他是志雄的朋友,给鬼子当翻译。他说鬼子把志雄放了,志雄让我放心,他会想办法救我……这几天,他们倒也没有为难我,只让我仔细想想密码的事。真不知道这些小日本搞什么死人骨?你说他让咱们到哪儿去找密码?”

两个茶王躺在同一张床上,翻来覆去琢磨不出所以然。心空无着落,夜成了悬在笔尖的一大滴墨,因为无处落笔,长长地憋着一口气。王章焰摸出随身携带的一小纸包茶,林成枝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拣出两个茶颗粒丢进嘴里。满嘴的唾液瞬间涌出,团团裹住这两颗茶,一点微苦一点微涩夹着几分甘甜袭卷过来,淡化了墨的浓度。

天亮时,两个人就被带出房间。王章焰这才注意到,鬼子驻扎的地方是原来的市政府所在地,他们呆了一个晚上的房间应该是原来的警卫连住处。走过一条幽深的甬道,拐过一道弯,是市公安局的办公场所,沿着凤凰树铺就的道路往前走,就到了市政府办公大楼。两个人被带进了原来的副市长办公室。这个房间,王章焰非常熟悉。茶叶同业公会筹备成立之时,他是这里的常客。还是那一排书柜,书柜上还是摆满了文化书籍,还是那一张办公桌,还是那一张茶几。不同的是,茶几被挪到了窗前。更不同的是,茶几前坐着的是一个穿着茶绿色日本军服的鬼子。他背对着茶几,凝视着窗外。看到这身茶绿色,一阵恶心感爬上王章焰的心头。它们,还有他们,借着茶的绿色躯壳,却做着违背茶的良心的事。日本兵对着窗户的方向大声叽里呱啦一通,就像一颗颗不知形状的青豆一股脑儿往窗户玻璃上跳,只有声响,没有名称。茶几前的鬼子缓缓回过身来。正是那天抓捕王章焰的金属五角星。他冲着日本兵扬了下手,日本兵“嗨”了一声,退出。

“这边——请!”金属五角星用手指着茶几前的两个位置,双眼里盛满笑意。

王章焰与林成枝对望两眼,并肩迈步。他们肢体生硬地在金属五角星对面入座。没有话语地对坐绷紧了心上的弦。

匪夷所思的是,金属五角星若无其事地泡起了茶。茶具用的是素净的白瓷杯,茶叶一看就是铁观音。气氛陡然在茶香袅袅中峰回路转。他提起水壶从高处俯冲,又迅速回落,因为没有章法,茶叶在杯中左右乱撞。他调整了几次瓯盖,让它与瓯杯间留出足够的缝隙,而后用食指扣在瓯盖上,拇指与中指搭着瓯盖的边缘,轻轻一提,一回落,一大股的茶水猛冲出来,冲出了茶杯。金属五角星重新调整瓯盖,再轻轻一提,这回茶水如涓涓细流般落入茶杯。王章焰看得很不自在,似有自家孩子被抱入狼窝一般的感觉。自己泡茶惯用的手势,缘何如此走了样变了调地嫁接在鬼子的手里?他应该是知道音高位置的,但他挨不上调。这样的茶,泡出的不是茶水,唯独剩下让人琢磨不透的心机。

“林师傅,这可是你们家的茶王……”金属五角星斟出茶水,冲着林成枝比了个请的动作说,“你们中国人真厉害,可以制出这么美的茶……”又冲着王章焰比了个请的动作。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泡出茶王的味道!”王章焰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

“怎么?我泡茶的方法不对?”金属五角星盯着王章焰诚恳地问。

“泡茶讲究的不是技术,而是一份对茶的敬畏之心……”王章焰避开金属五角星的目光,一口喝掉茶水。茶水入喉,他“吧嗒”了两下嘴,皱了下眉头。他急问林成枝,“你这茶凉青的时候是不是开着窗?风很大?”

“是啊!当时摇青摇得比较迟,怕走水太慢,来不及下鼎炒青,所以……”林成枝突然惊叫道,“你怎么知道?”

“啧啧,可惜了!”王章焰摇着头不无遗憾地说,“就因为风大,水走得太快,没能锁住茶的醇厚。就像跑长跑,前面跑得太急,后面就没力了。如果自然凉青,这汤水会更饱满!”

金属五角星似懂非懂地听着,看着。他微笑着说:“王师傅,你的茶王可是会让人忘乎所以啊!”

这句话犹如冲出马厩的野马,奔腾在王章焰思维的草原上。这个小日本喝过我的茶王?他何时喝过我的茶王?他怎么可能喝过我的茶王?

“噢,忘了自我介绍了……”金属五角星收起双手支在大腿上,身体往前倾,目光里流淌着友善与温馨,“有个日本商人你们应该都认识,山本太郎……他是我父亲……”

“你是山本的儿子?”王章焰急急咽下口中的茶水,盯着金属五角星看。大眼睛,往上挑的眉脚,特别是那浅浅酒窝里盛着的笑。他终于链接上了。虽与小山本未曾谋面,但他看过他们的全家福,听过山本讲述小山本的童年趣事,他以为他对山本的这个小儿子是熟悉的。不承想,时隔没几年,他与他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个地点,见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面。“难怪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着有点眼熟……你父亲现在可好?”

“他……”小山本低下头,喉结处接连往下蠕动。他看了眼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茶几上展开,推送到王章焰的面前。“把二位请到这边来,其实,就是想请你们帮个忙。”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几串数字 。

1812-65-1901-101-2237-68-0415-75

1755-58-1857-95-2203-64-0359-69

1825-67-1908-98-2229-72-0423-72

……

小山本继续往下说,像是对王章焰说,又像是在做一个独白。“这几年,父亲一直在研究铁观音,研究王师傅的茶王。第一次跟着王师傅上观音岩后,他就整天抱着写着这些数字的本子在研究,可总做不出这种味道的茶。大家都没想到的是,他对茶能痴迷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有一天晚上,他又边做茶边研究这些数字,当第二遍摇青后的茶叶端到他面前时,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嘴上骂着粗话突然就倒地不醒了。后来,救是给救回来了,但人却傻掉了。这次来中国,母亲交代我一定要找到王师傅,替我把父亲心中的这个结解开。”

“日本跟中国土壤气候都不一样,做不出同样味道的茶是很正常的。”王章焰说。

“父亲也一直以为是土壤出了问题。有一次,他不是还专程带了我姨妈上观音岩?父亲把姨妈的高跟鞋鞋跟给挖空了,到了你那茶园,那黄土又松又软,一踩上去,跟里就全部填满了黄土。回到日本后,他专门对那些泥土做了分析,按相同成分改良了我们的茶园土壤。可是,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研究,却从来做不出你这种口味的茶!你说,同样的土壤怎么还是种不出同样的茶?”

“同样吃五谷杂粮长大尚且可以长成好人坏人不一样的人,更何况是土壤?”林成枝插了一句。

小山本继续说:“所以,父亲又重新回到了这些数字里……”

“可是,我真不知道他这写的代表什么意思!”王章焰摊开双手说,“他这些数字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肯定是关于你们铁观音的制茶秘籍,王师傅和林师傅应该都知道。”小山本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这已经涉及商业机密,我爸做得也不是很光彩,但毕竟人命关天……请……”

小山本的话还没说完,林成枝就义愤填膺地站了起来:“焰师,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他!他爸爸的命是命,咱们中国人的命就不是命?”

“我不会杀中国人!”小山本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能保证你不杀中国人,但你能保证你的手下不杀中国人吗?”林成枝质问。

这句话犹如尖刀深深地扎在小山本的心头,他无力瘫坐。气氛在这一刻被绞出了窘迫和静谧。稍缓片刻,他说:“我也不想来打仗……受爸爸的影响,我一直喜欢中国,喜欢中国文化,大学时专门选修了中文。我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到中国,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毕业后,我本来在一所学校当老师,我还给我的学生讲中国文化。战争一开始,我就被征参军……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日本天皇……但我保证,我的手上不曾沾有中国人的血……”

“现在没有,可是,以后呢?”王章焰紧咬着牙齿,这让他本就宽大的腮帮子更加突显。他的方形脸更方了,也更显刚毅和坚定。他替眼前这个与自己的大儿子年岁相当的年轻人惋惜:一棵本可以在黄土里茁壮成长的茶树,就这样被强迫移植到黑土上,它能不变异吗?

“这……我……”小山本的目光犹如被抽去串绳的珠子,碎落一地。问者与被问者的身份已经完全倒置,他却浑然不觉。他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不敢多想。有些问题越想越无法解决。

茶桌前的三个人各自静成一个盛满想法的茶杯。一阵风猛地吹起,窗外的凤凰树叶“娑娑”响着,像在不停地打着寒战。桌上的书“刷刷”翻动着,变动一页又一页的表情。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不管不顾地走着,非常卖力地弹唱。

一声粗鲁的喝令声摔破了这份互不干扰的安宁。伴随着进入房间的这种汹汹气势,是小山本不知所措的立正。王章焰和林成枝不由跟着小山本低头朝拜的方向回头一看,一个留有八字须的矮胖军官迈着八字步晃荡着身子走了进来。穿布衫的林成枝惶恐地起立,躬下身子,肩膀内缩。着丝绸马褂的王章焰缓缓地起身,手搭在茶桌上,放飞的目光一点点被收了线。那人的红底衣领上绣着两条金线金边,别着三颗金星。三颗星双腿开叉,指着小山本叽里呱啦一大通。小山本左一声“嗨”,右一声“嗨”,频频点头,频频哈腰,就像绕着支点不停捣米的碓杵,一上一下,一下一上。

风暴终于停息。小山本微微抬起头,对林成枝说道:“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林成枝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搬开堵在脚边的椅子。他顺手拉了一下站得僵硬的王章焰的衣角,“走啊,焰师,走啊!”王章焰跟着侧转了下身子。

“他,不能走!”小山本做了个拦截的动作。他的目光刚爬上王章焰的脸,马上又溜下了坡。

“他为什么不能走?”林成枝问。

三颗星冲着门口大声嚷嚷了几句,两个人小跑着进了屋。跑在前面的穿着茶绿色军服,肥头大耳,皮肤白皙,脸上的两大坨肉随着跑动上下晃动。跟在后面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走路的姿势似有几分熟悉——王章焰大惊失色:是林志雄!这样算来,肥头大耳的定然是他的那个翻译朋友。

三颗星跟肥头翻译说了一通话,肥头翻译转头跟林志雄说:“太君让你先把你阿叔带出去!现在!马上!”

林志雄不敢稍有停顿,拽着父亲不由分说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肥头翻译又跟他耳语了一番。他不停地点头。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三颗星与小山本的目光交汇中窜出,团团包裹住王章焰的内心。

三颗星在茶桌前入了座,望着王章焰,意外地在脸上堆出一层又一层的笑。那笑却像盛开的罂粟花,释放着有毒的信子。肥头翻译招呼王章焰重新坐下,而后不停传递着三颗星的话。小山本重新泡起茶来。

“佐腾大佐说了,知道你是茶叶同业公会的会长,想请你来担任新民会会长,共同推动凤凰岛的发展……”肥头翻译鼓着一脸的谄羡说。

佐腾大佐做着笑的样子。

“我不是什么会长,我也不懂当什么会长!”王章焰不动声色。

“佐腾大佐说了,王先生是我们日本人的朋友,……”肥头翻译说。

“曾经是……”王章焰看了一眼小山本,低沉地说,“现在不是了!”

肥头翻译继续说:“佐腾大佐的意思是说,王先生与大日本帝国向来有着经济上的往来,在凤凰岛上又有着足够的威望,所以,希望能有与王先生合作的机会,实现共荣发展。大日本帝国一定会保护王先生的利益……”

“不,不,不可能的!”王章焰连连摆手,而后干脆站起身来,冲着几位拱手作揖道,“鄙人才疏学浅,还望另请高明!”

佐腾大佐刚发了芽的笑慢慢纠结,纠结成一团枯黄的杂草。他腾地站起来,踢开脚边的椅子,甩下两串话离开。一串恶狠狠地甩向王章焰的方向,另一串则甩向小山本。

“这个会长你恐怕是推不掉的!”眼见肥头翻译像一块黏性十足的强力胶,黏在大佐的屁股后面出去,小山本哀怨地说,“只要大佐要的人,谁都推不掉!他有各种方法,软的硬的都有……”

“他怎么知道我是同业公会的会长?他怎么知道我跟日本人做生意?”王章焰质问小山本,“是你说的?”

“不,我没说!”小山本说,“是志雄君说的!他说很多有钱人都跑到日月岛上去了,现在这凤凰岛上你当会长是最合适的……”

“这个汉奸!”王章焰一拳头砸在桌上。他薄薄的嘴唇紧咬着,宽宽的腮帮子鼓出。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昨晚你们怎么知道我在屋里?抓我是不是也是他的主意?”

小山本说:“起先,我们找不到你,以为你也到日月岛上去了,就把他父亲请来。他说,你一定没走,一定还会回来。后来,我也确实发现屋里的东西有动过的痕迹,所以……”

王章焰恍然大悟:被抓的那晚在墙角一闪的背影定然也是林志雄。他早该想到这一点。林志雄一向与凤凰岛上的日本浪人走得很近,投靠日本是早晚的事。长子王邀青会被扫地出门也是拜他所赐,正是他带着邀青去日本浪人开的烟馆染上了烟瘾,才有后面一步又一步的错棋和败棋。他毁了邀青,现在也想来毁我!王章焰胸中汹涌澎湃。他林志雄可以给日本人当走狗,我王章焰是绝不可能当汉奸的!

王章焰被多关了两天。这两天里,没有预料中的讯问和严逼,三餐照旧,吃睡依然。只有小山本每天例行公事的见面。简短的会面,除了劝说会长事宜,他还会另外追问密码破解之事。两项事情,王章焰都无法满足他的想法。第三天吃过午饭,王章焰被请上了一辆汽车。坐在副驾驶座位的是小山本,坐在他左右两侧的是两个日本兵。他不知道日本人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当车轮停下的时候,王章焰被很客气地请下车。当他的双脚真实地落地,他才发现,他居然重新回到观音路,重新站在自家门口。中午的阳光特别刺眼,王章焰拿手挡在前额,抬头往上看。处心经营了二十几年的“王记茶行”四个大字赫然刻在骑楼上,尽管蒙上了炮灰尘土,却依然在中午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的心为之一颤。他看到,同在观音路上的很多房子没有“王记茶行”的幸运,有的被夷为平地,有的被削去一角,有的被掀了屋顶,有的被大卸八块,没了门窗。一条本来无比繁华、人山人海的观音路上,此时只有三五个市民偷偷伸着脑袋在观望。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好几个日本士兵先行打开了茶行的门。王章焰这才注意到,跟随他坐的这辆车一起来的还有另外几辆三轮摩托车。他想,他们定然是冲着他的财物而来。他的茶叶,他的收藏,他的珍宝。所有一切都将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他正欲迈开步子往前走,站在身边的小山本友好地向他伸出右手说:“王师傅,把你安全送到家,我就不进去了!”他犹豫了一下,也伸出右手。他们并不觊觎自己的财物!他想。就在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的瞬间,眼前闪过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并伴随着“咔嚓咔嚓”密集的声响。王章焰本能地抬起左手往眼前一挡,右手也随即放开,这才看到,面前两台相机正忙得不亦乐乎。见他收了手,两台相机也停止了工作。小山本递给王章焰那张写满数字的纸,说:“还要麻烦王师傅帮我解解这串密码……”未等王章焰回应,他已转身上了车,车队像撞到了海岸的海浪迅速退潮。

到达睡眠的深度区域,有一条狭长的通道。他快步疾走,疾走。好不容易走完通道,又有一个森严的铁门紧锁。他又一次撞在铁门上。他又一次醒来。

王章焰似睡非睡地躺了一个晚上。清醒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嚼在嘴里的茶渗出一阵又一阵的苦涩。他想着日月岛上的妻子,可是往日月岛的电话线路却始终无法连接。他想着在厦大读书的次子和在安溪读书的小女儿,可是,邮路已经全部中断。他还想着在外飘荡的长子,他希望长子能给自己机会,重新回到摇青的过程。或许,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手中的茶青,他们性格的塑造需要反复的摇青、凉青,让他发酵。发酵的度是不好把握的。发酵过了,茶就酸了,就变质了。发酵适宜,特有的观音韵和兰花香就形成了……半夜里,不时传来哭丧的声音,一声声压抑的“阿姆”“阿爸”在静得没有温度的夜里飘荡,跌落,孤魂野鬼般阴森着。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近了卧室门口。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接着,他听到了“咚咚咚”的敲门声。那声音是手指头贴着木门发出的,轻轻的,闷闷的。

“谁?”王章焰靠近门边问。

“爸!我是小柔!”门外传来敛着力气的声音。

一声“爸”的呼唤让王章焰瞬间暖流涌动。他打开门,把小女儿迎了进来。他急欲把女儿看清,拉亮了电灯,才发现跟在女儿身后还有一个瘦小的男人。“不要开灯!”王柔青拉灭了灯。王章焰想要点上蜡烛,也被制止了。

三个人摸着黑,在屋子里找了位置坐下。在王章焰头脑里,浮现的还是女儿平时在家常有的形象。一件碎花彩蝶收腰上衫,配一件黑色百褶罗裙,乌黑的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一个马尾巴,上衫的碎花彩蝶布裁出的发带从两旁垂下,浓密的刘海贴着弧线优美的额头,刘海上戴一个与上衫花色相类似的头箍。他绝想不到,黑暗中的王柔青穿着土布衣裳、土布鞋,头发早已剪成齐耳短发,俨然一副乡下女人的打扮。王柔青拉了把椅子给那个男人,自己则挨着父亲坐在床沿。

“妈呢?怎么不见我妈?”王柔青问。

王章焰三言两语说清家里的情况。王柔青才放下一颗揪紧的心。

“你不是在安溪读书?怎么跑回凤凰岛了?”王章焰抓着女儿的手焦急地问,“这一路上鬼子那么多,你是怎么逃过来的?”

王柔青轻描淡写地向父亲描述了路上的险情。第一次经历炮弹轰炸的场面和几次成功通过鬼子盘查的关卡,都被她简要地几笔代过。至于回家的缘由,她重点介绍了跟她一同前来的人。“他是厦门博物馆的一个馆员,是我同学的父亲,叫张永飞,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张叔叔说有个事情需要你帮忙!”

黑暗中,对面飘过来张永飞沙哑的声音。他告诉王章焰,因为凤凰岛沦陷,岛上还有许多珍贵的历史文物没能及时运出。文物隐藏的地方现在还相对安全,但终有一天会被日本人发现。这批文物一旦落入鬼子手上,将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可是,我怎么帮你?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啊!”王章焰无奈地说,“全城都被日本人控制,连人都寸步难行,何况……”

“日本人不是要你当新民会的会长?”张永飞试探性地问。

“我绝不可能去当汉奸!”王章焰从床沿腾地下到地上。黑暗中,他话语中的每个字都迸发着有力度的亮光。

“其实,当会长也不一定是坏事!”张永飞的语速缓缓,如冬日的溪流。他的语调平平,如没有波纹的湖面。许是意识到了王章焰可能反应不过来,张永飞话语的湖面上微微漾动几丝波纹。他说:“你不要误会,我是说,当会长也不一定做的都是汉奸的事,也可以做对中国人有益的事!只要有饱满的思想支撑,不管你坐在哪个位置上,都可以发出对中国对中国人有影响力、有作用力的声音。”

王章焰没有接话。他无法理解一个跟汉奸、走狗划上等号的头衔还能干出什么像样的人事来。

“爸,张叔叔知道咱家是做茶叶生意的,他们希望能把那些文物藏在茶里……”王柔青说。

“现在战乱之中,命都保不住,哪里还能做什么生意?”王章焰说。

“所以,对呀,一般人肯定是做不了生意的!但如果,你是新民会的会长,那就不一样啦!”张永飞说,“日本人对会长会网开一面。”

“我只是生意人,不想卷进跟日本人的战争里!”王章焰说。

“战争已经发生,每个中国人都不由自主地卷进来了!”张永飞说。

“莫非你加入他们……”王章焰慢慢地琢磨出问题来,他抓着女儿的手急切地说,“你一个女孩子,你回家来,不要去做这种危险的事!”

“爸,国如果没有了,哪来的家?”王柔青反握着父亲的手说,“总得有人做点什么!都不做,谁来做?”

王章焰无以反驳。他不知道,才几个月的时间,十八岁的女儿怎么就突然间长大。那个整天偎依在雪怡怀里撒娇、淘气,一次次嗲嗲地唤着自己“爹地”或 “阿叔”或“爸”,坚决给所有窗户装饰欧式风格的小姑娘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感觉得到,王家茶树上那片最嫩的新叶已经完全展开,日趋成熟,可以顽强对抗炎炎烈日与浓浓风霜了。不仅如此,它在战争的摇青筛里已经摇破叶的边缘,一次次地去除青涩的青草气息,开始发酵并释放出一种独特的茶香。他静静地走向窗前,打开窗户。凌晨的冷风伺机闯了进来。他把身子重重地倚向窗台,头探出窗外。阴冷的月色下,观音路上死一般的沉寂。观音路上的各家各户都在骑楼的沿街立面墙上开了窗户,但那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木质窗户,仿佛只是在单调的白色墙壁上挖了一个个出气的孔。唯有王家的窗台,有着别样的风采。窗户上沿装饰着用石膏花条雕砌的各式图形,有的只是勾勒出简易线条,更多则纹饰着花鸟虫鱼。常年推开的白色百叶窗内另有一层走轮推拉的窗户,白色窗棂上的玻璃贴着彩色玻璃纸,反射着曼妙的光彩。两层窗户间嵌入铁花雕饰的花台,花台上架着一个个花盆,花盆里开着或粉或紫或黄的小花,小花伴着长长的藤蔓,向下倒挂着。立面墙上的这一个个小创意都是小女儿王柔青坚持的结果。建楼时,王章焰本意按着整条街一致的风格走,但小姑娘对照了杂志上欧洲建筑,语出惊人地说:“没有装饰的白墙阴森森的,像没有血色的僵尸;没有花台的窗户冷凄凄的,像没有人烟的荒漠。”王章焰庆幸当初接受了小女儿的意见,这些小细节确实生动了这座楼房,让凝固了的钢筋水泥有了生命的感受和色彩。而现在,花台还在,花还在开,可人呢?家呢?

王柔青走到父亲身边,与他平行站立,一齐望向窗外。许久,她淡淡地说了一句:“爸,这仗还会打很久……”王章焰直视远处日军驻扎地的灯火。两个人不再说话。屋内的空气停止了流动。三个人的心事犹如荷叶上的三颗露珠,被彼此呼吸的风吹送着颤颤巍巍,悠悠荡荡。

远处的两声枪响打破了这份沉寂。张永飞像被子弹击中,迅速弹起身来说:“柔青同志,让你爸考虑一下,我们过几天再来……”

“爸——”王柔青纵有几分依依不舍,依然迈出了脚步。

“小柔,你等等!”王章焰喊住已经打开门的女儿。他快步走到床前,从床垫下抽出1000元银票,递给她。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索性,就什么都不说。

王章焰起得很迟。他没有什么胃口,自个儿冲泡了一壶好茶喝。直到街面上似乎开始有了点人气,他才走出门。往常的观音路、凤凰道、大同道上,此时早应该是人声鼎沸。固定的小吃店面以及流动的小摊小贩的叫卖声早该充斥着拥挤的街面,什么沙茶面、鸡蓉面、虾面,什么土豆仁汤、四果汤,什么馄饨、鱼丸,还有薄饼、油葱粿,各种岛上的特色小吃小点随处可见。他记得第一次带长子王邀青到凤凰岛,吃过路边小摊上卖的蚵仔煎,长子就再也迈不开步。他们眼见着新鲜的生蚵仔置于上油加热的平底锅上,撒上兑水搅拌过的芡粉,再拌上蒜段,两面翻煎,直至表面显现出微微的焦黄,这香喷喷的蚵仔煎就可以出锅了。这种喜好甚至伴随着成年后的邀青在岛上的很多日子。他也曾试着买回新鲜蚵仔,在家里按着这样的法子,却无论如何煎不出大街上小摊点的味道。闲暇之时,他成了海港蚵仔煎小摊点的常客,隔三岔五便要光顾一次。可是,一切都成为过去式。眼前,每一条街,每一条巷,都冷得可以磕出冰块来。没有人,或者说少有人,总让每条街巷都丢了魂魄丢了呼吸。青壮年男子都被日本人抓去当劳力,零星见到的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经营海港蚵仔煎摊的王白石老人瑟瑟地坐在破败的房前,呆滞的目光再无法聚焦,再无法跳跃出当时煎鼎上的油光。他的妻子推着板车往海滩的方向走,海滩已经成为一座巨大的坟场。板车上装着他们儿子的尸体,被炸塌的房脊压断腰的儿子终扛不过没有医药的时日。失去丈夫和儿子的馄饨嫂披头散发地晃荡着,挨个念着家人的名字,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在她的后面,紧跟着几个顽皮的孩子。少不更事的他们学着她的姿势歪着走着,嘻哈笑着。远远的他们的母亲重重地呵斥一声,几个孩子赶紧散开,又跑到倒塌的房子里这翻翻那找找,以打发时日。

同样冷清的嘉元路上,林成枝的茶桌仔居然支起来了。

“你终究还是当了!”林成枝递给王章焰一杯茶,暴突的眼睛隐藏着不屑。

“当什么?”王章焰听糊涂了。

“哼,日本人的会长,还是有诱惑力的啊!”林成枝冷笑一声,拿起放在桌上的《凤凰岛日报》递给王章焰。报纸的头版头条上赫然印着“王章焰受命荣任日本新民会会长”,在这个大标题下,是王章焰与小山本在王记茶行前握手的照片。

“血口喷人!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王章焰一巴掌把报纸拍在茶桌上。

“难道这不是真的?”林成枝问,“难道你没答应?那这照片怎么来的?很多人也亲眼见到日本人把你送到家门口了的!”

王章焰百口莫辩。此时的王章焰恨只恨自己当时心一软,误把小山本只当成山本的儿子,忘了他也是背着血债的日本人。只因为一瞬间的心软,他跳进了日本人的陷阱里。

往后的日子是难以忍受的。先是王记茶行的店门被人用红色油漆写上“走狗”“汉奸”的字样,血淋淋的横竖撇捺像一把把砍刀蛮不讲理地砍向王章焰。他的心在滴血。好不容易用刀刮去那层油漆,又有人重新刷上。反复刮划之后千疮百孔的店门却始终像一面镜子,总在暗暗昭示上面曾经的影像。而后有人开始在店门口泼屎泼尿、扔死尸、倒狗血,茶行成了市民们发泄愤怒的集中场。他们够不着真正的敌人,把本应指向日本鬼子的弹药,集中向王章焰发射。油漆字和屎尿之类的东西是可以清除干净的,臭味和痕迹也是可以抹去的,可扎在王章焰心头的屈辱和疼痛却是无论如何去除不了的。

王章焰陷入了见不到底的深渊。

天色就这么一次次地在白天黑了下来。无穷无尽地黑着。填没每一丝勇敢的决断和机智的念想。

这无穷无尽的黑,终于在一天夜幕降临之时被稀释了。王章焰听到楼下有汽车经过的声音。从声音上基本可以判断,这并不是鬼子的车。鬼子的汽车经过时,总是嚣张、张扬地加着车速,仿佛担心人不知道它。不仅车轮、马达的动静是大的,车上人的动静也是大的。有时喝着酒大声叫嚣着,有时冲着街面上的人大声呵斥着。而这车,很显然是屏着气息在走。不仅车轮、刹车都小心翼翼,连车上的人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车在王记茶行门口缓缓停下,有人下了车,车门“嘭”地关上。车又屏着气息往前开。

王章焰听到脚步声轻轻地沿着楼梯而上。那脚步声似有几分熟悉。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就在门外那人把锁匙插进门锁的时候,王章焰率先打开了门。门内亮着灯,门外站着一个黑暗的轮廓。王章焰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一脚迈进门,直接扑到了他怀里,并轻轻唤了一句:“阿焰!”这一声温柔娇羞的呼唤轻轻拂过他的心扉,潋滟了波光。

眼前的郑雪怡头上包着碎花头巾,上身穿着碎花棉布歪襟衫,下身着一条黑色的棉裤,俨然一个佣人的打扮。王章焰一半是喜,一半是埋怨。他关上门,搂着妻子往内屋走:“日本人管得这么紧,你怎么回来的?”

“你先别问我这个……”郑雪怡停住脚步,面向他而立,解开头巾迫不及待地说,“你先告诉我,他们都说你当了汉奸,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不相信!”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丈夫,努力寻找着答案。

“没有,我没有,那是日本人的阴谋!”王章焰两手搭着妻子的肩膀,坚决地说。“就因为我拒不接受,他们就使了计谋,假装送我回来,拍了照片……”

“真的?”郑雪怡的目光逐渐清澈开来,她喃喃地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就知道你不会去当日本人的走狗!”

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郑雪怡这才告诉丈夫,她是托了刘会长的关系,扮成英国驻日月岛使馆领事的仆人,随他上凤凰岛。听说那个领事是要去与日本人谈日月岛上物质供应的事情。日月岛虽是租界,但日军占领凤凰岛后全面控制了两个岛周边的海上运输。海运一断,也基本是断了日月岛的生活命脉。凤凰岛三面是海,一面与内陆关联,日月岛则是一个四面皆海之岛。长期以来,凤凰岛犹如日月岛连接内陆的一条脐带,除了海运,内陆的大米、花生、马铃薯及油、茶等生活物质正是通过凤凰岛源源不断地输向日月岛。日军的封锁不仅切断了凤凰岛的海运及与内陆的往来,还切断了凤凰岛对日月岛的物质供应。所以,日月岛虽然没被日军控制,但基本成了一个被断了物资供应的孤岛。

“那他们肯定也要求供应茶叶了?”王章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突发奇想。问题从口中问出,他也才意识到,那件事居然像绕墙而上的爬山虎上了自己的心。

“那些英国人没有茶喝简直像要了他们的命!”郑雪怡放下挽在手上的一个布包,“那个领事还提到了要找你多运些茶叶过去……”

王章焰心中有了打算。他更关心妻子的回程:“英国领事什么时候回去?”

“我没问!”郑雪怡解开盘起的一头长卷发说,“这回我回凤凰岛上来就不回去了!”

“你说什么?你不回去了?这怎么可以?”王章焰几乎要失去理智,他的右手深深地插进头发里,烦躁得没了方向感,在屋里转起圈来,“不,这边太危险了,每天都有人死……”王章焰好像找着了方向,停住脚步,手搭在门上说:“不行,你一定要回去!我现在就去打听一下领事什么时候走……”

“阿焰,不要!”郑雪怡边喊边跑了过去,双手紧紧地按在门上。

王章焰捧起妻子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深情地说:“别孩子气了,赶快回日月岛!你在,家就在!”

“不,不,你在,家才在。你说过,孩子们是茶杯,咱们是茶壶,现在单有我这壶盖,没有你这壶身,茶壶还怎么成茶壶?单有你这壶身,没有我这壶盖,也泡不出好茶……”郑雪怡抓着王章焰的手臂,泪光闪烁,话语哽咽地说,“与其这样牵肠挂肚地等待你在岛上是生是死的消息,还不如跟你一同经历生死!”

王章焰紧紧握住妻子的双手,再没有言语来说服。

这个晚上,天是冷的夜是虚的。屋里,却是一床的温暖和两颗心贴在一起的实在。他们相拥而眠,迎接着天明。

天亮的过程终究是漫长的。漫长的过程注定需要停顿。王章焰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漫长过程除了妻子意外带来的停顿,居然还有次子王印青带来的转折。

如果说郑雪怡的回来让王章焰的黑夜不再那么黑,那么次子王印青的回来则让他的黑夜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凌晨一点多,王印青带着两个小伙子摸进家门时,着实把父母吓了一大跳。望着眼前这个穿着日本军服的儿子,郑雪怡一会儿摸摸他的脸,一会儿拉拉他的手,一会儿又径自抹眼泪。王章焰深感潜伏的危机,留下郑雪怡在厨房煮点心,把三个人带到了一楼茶店。

王章焰把靠墙而立的一堵实木茶柜的抽屉一层一层地取出来。上次从日本军营里逃过一劫回家后,王章焰对地下室做了更为隐蔽的遮掩。原来靠墙摆在地下室出口处的那张红木茶桌被搬离,换上了从楼上搬下来的一个近两米高的实木茶柜。茶柜下半部分的中间区域是一层连一层的抽屉,取出所有抽屉,便成了进入地下室的路径。重新装上抽屉,便又成了各种茶样的茶柜。谁都不会想到要搬动这个茶柜,或者取出所有抽屉,这远比一个人用力一推就可移动的红木茶桌来得安全。

几个人先后进了地下室。王章焰点起了蜡烛。当烛光扑扑地亮起时,王章焰发现,只是一年多的时间,儿子王印青明显已经变了样。原本瘦弱的身板似乎魁梧强壮了许多,原本白皙细腻的脸已经变得粗糙黝黑,原本未在他脸上显现的王氏大腮帮子此时已如雕版印刷般镌刻其上。这一年多的时间,已然磨去了次子稚嫩的学生样,他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个历经沙场的战士。他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一摸,原本细皮嫩肉的手掌上居然长了茧。他隐约感觉,那应该是握枪留下的印记。

果不其然。王印青很快就告诉了父母这一年多的情况。学校搬迁到龙岩后,几个男同学相约去报考黄浦军校。进入黄埔军校不久,因为抗日的需要,他们提前进入真正的军营。他们参加了南方的几场战役,还没缓过劲来,他所在的连队就接到命令支援凤凰岛,可是部队还未到,岛就先沦陷了。部队奉命聚集在与岛紧密相连、一水之隔的安美、同集,等待着夺城的最佳时机。部队已经没有消炎药,后方的供应又很长时间无法跟上。已经当上团长的王印青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祖父曾经用熬制的盐茶水帮人清洗伤口。所以,他连夜带着一个侦察队冒险进到岛内,想运一些茶叶去当消炎药。上岛时他们干掉了几个鬼子,抢了一辆日本军车。刚才,他们正是开着这辆日本军车进的城。

看到父亲除了装上今年新收未卖掉的那一部分茶,还把好几缸历年精选的铁观音也装上,王印青止不住劝阻:“这可都是上了年头的上等茶,都是你的心肝宝贝,拿去清洗伤口太可惜了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王章焰说,“再说了,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

王印青被这一句话给堵疼了。他默默地打开另一个布袋,让战士拉着布袋口,默默地装进茶叶……

“可是这几百斤茶叶你们怎么运到安美?”王章焰束紧一个布袋口,问王印青,“有船吗?”

“有!”王印青诡异地一笑,兴奋地说,“爸,你知道我们来的时候碰上谁了吗?我大哥!”

王章焰愣住了。

王印青继续说:“从安美要到城内来,却找不到愿意渡船的人。后来,又说有人同意载我们过海。上了船,艄公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船到河中间,突然碰上日军阻击,艄公替我挡了一枪。这时,我才发现,艄公竟是我大哥!他现在还藏在岸边等着带我们过海呢!”

“邀青?他要不要紧?”王章焰的鼻眼处有几分酸涩。“他……你让他回家来养伤……”这样的时刻,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多少是有些欣慰的:毕竟是王家树上摘下的叶子,他懂得再次回归。

“他没事,只是擦伤了手臂。”王印青说。许是在父亲的眼光里看到了柔情,王印青进了一步说,“爸,我觉得大哥已经完全变好了……”

“人其实就像茶,不经过完整的摇青、凉青、炒青、揉捻、烘焙,永远无法真正成型。”王章焰捏起一个茶颗粒,放在手上,“你知道为什么铁观音茶一定要经过四遍摇青?说是要让它走水,除去青草气,其实就是要摇去你不知天高地厚的骄气、你锋芒毕露的傻气、你没有三分钟热度的孩子气,磨炼出你的执著、你的持久、你的内涵、你的诚府。再经过揉捻经过烘焙,才能最终成型……”

王印青以为父亲不相信,强调道:“爸,大哥真的彻底变了!”

“战争,让一切都改变了!”王章焰长叹一句,深陷的眼窝里渗出一层浅浅的湿润。

几个人很快把茶缸里取出的茶叶装了袋。这时,郑雪怡送来了热气腾腾的点心。王印青和他的战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王印青边吃边走到母亲身边坐下。借着微弱的烛光,郑雪怡仔细端详着儿子。那个曾经冲动莽撞的少年,已经成为健壮的小伙子,成为其他小伙子的长官,不再是那个成天需要父母关照呵斥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想到好不容易回到茶壶身边的这个茶杯马上又要离开,她的喉头有几分发紧。她拉了拉儿子的衣领,轻声说:“能不能留下来?不去了!”王印青瞄了两眼正吃得非常投入的那两个战士,用劲摇头说:“怎么可以?兄弟们还等着我回去呢!”郑雪怡泪眼婆娑地望着儿子轻声说:“又不差你一个!”王印青放下碗,捧着母亲的手说,“国难当头,每个人都要有所付出……妈,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重新捧起碗,王印青一眼瞥到桌上搁置的一张写着数字的纸,他好奇地抓在手上。看了两眼,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把它放下。就在放下的一瞬间,他猛然间想起什么,重新抓在手上,惊叫:“爸,你怎么会有这些数字?”

“什么数字?”蹲在地上给茶袋包裹防水油纸的王章焰疑惑地直起身来。当看到儿子拿的那张纸时,他惊讶地问:“难道你知道这些数字的意思?”

“当然知道!”王印青放下空碗,抹了把嘴巴,颇有几分炫耀地说。

“你知道?”王章焰更困惑了,“你怎么会知道?”

“那年你不是带山本先生上观音岩?我也跟去了。我要跟你学制茶,你坚决不让我学。你平常不是经常说,铁观音茶王制作最难就难在摇青上。所以,后来,我就偷偷把你摇青、摊青的时间和次数记了下来。” 王印青指着纸上的数字徐徐道来。记忆按下了回放键,眼前的茶商父亲已经被一点点推回观音岩上的闽南古大厝“信立厝”里。王印青看到,夜色下,父亲光着膀子,撑开两腿站成马步,两手抓牢摇青筛,往上一提,一转,一放,满满的一筛晒过的茶青像被施了魔法欢快地旋转、跳动,绕着吊住摇青筛的吊绳,“刷刷刷”的声音开始极有韵律地响起,屋里也逐渐升腾弥漫起淡淡的青草香。那香是叶片与摇青筛亲密接触后被激发出来的原始叶香,带着山野的味道,青青的、生生的。四次摇青,每次摇的次数不一样,每次摇的时间点也各不相同,这一直是王印青心中悬而未决的疑问。摇到最后,那经过多次发酵的香里已经饱满得几欲裂出夏天的气息。每年王记茶行里最好的茶就这样呼之欲出。这种玄妙的叶香经过热鼎的炒制,再经过揉捻,就烙上了火的热情,也烙上了叶与叶之间相互咬啮的痕迹。那是一种裹挟着山水的清新与火的温情的成熟的香。王印青不禁长吸一口。在他眼前,换了另外一幅画面。父亲半弓着身子,在宽宽的长条凳上,团缩成一种张着力度的弧度。长期的劳作使父亲练就了一身富有美感的肌肉和肤色,那肌肉像上紧的发条马力十足地紧绷着、鼓胀着,那肤色像老屋墙上的那个清朝的金属挂钟,散发着古铜色的诱惑。借着团缩成的弧度,父亲向自己的手中传递着巨大的力量。在他的手中,一个大大的茶布包已经被团成球状。他一圈圈地团着布包,布包越团越紧,需要的力气也越来越大,他身上的每块肌肉都被绷出了形状。后背上,手臂上,汗涔涔的,像抹了一层光滑的油……学生时代的王印青曾经非常不满意自己外观上的不够“男人”。父亲和大哥的皮肤都是粗糙黝黑的,而王印青的皮肤却随了母亲的细腻和白皙;父亲和大哥身体的肌肉是结实的,而王印青的肌肉却是软绵绵的;父亲和大哥的脸型都是有棱有角的,有着鼓出的腮帮子,而王印青的脸型却天生被磨去了棱角,依然是母亲式的圆圆的脸庞。当年的王印青唯一满意的是,一双眼睛总算遗传了父亲的凤眼,虽然没有母亲双眼皮大眼睛的漂亮,却自有一股关公式的坚毅与刚强气。而现在,他终于欣慰地知道岁月和风霜是最好的雕刻师,自己已经几乎被人生的经历磨砺成父亲雕版下的模样,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印青说:“这第一行,1755-58-1857-95-2203

-64-0359-69,表示17:55摇青58下,而后摊青;18:57摇第二遍青,摇95下,再摊青;22:03摇第三遍青,摇64下,再摊青;凌晨3:59摇第四遍青,摇69下,再摊青。这第二行,1812-65-1901-101-2237-68-0415

-75,是另外一批茶叶的摇青时间……我只是很奇怪,数字都是我当时写的数字,可我当时不是这么记的,我本子上写的是‘17:55摇第一遍青,58下;18:57摇第二遍青……这种纯数字的记法怎么看起来像什么电报密码?爸,我都以为当年这本子早丢了,你从哪里捡到的?”

听王章焰讲完事由,王印青拍着脑门恍然大悟,“噢,那我知道了,当时山本每天晚上歪靠在那儿,看起来像在睡觉,其实也是在记这个东西!我那本子有一天被我落在茶几上,估计就被他顺手牵羊带走了……啧啧啧,这老鬼子,狡猾得很,他这么记,谁也猜不出他记什么。怪不得他儿子会把它当密码来解!这越看,还真越像密码!”王印青摇着手上的数字说,“爸,你千万不要告诉那个小山本这些数字的奥妙,让他永远不知道!”

“密码是死的,茶是活的!即使告诉他也没关系。”王章焰接过纸条放进上衣口袋里,说,“靠死记硬背这些数字是永远做不出好茶的!同样是第一遍摇青,不同时间,不同茶叶,摇的次数力度都是不一样的,怎么可能靠记几个数字解决?”

“也是。”王印青接过母亲重新满上的碗,说,“我就发现记了那么多天,没有一次是相同的……”

王章焰没有想到,费尽心思苦思冥想的居然是两个初学制茶的人异曲同工的解读。把儿子和两百多斤用作消炎药的茶叶及几百个大洋一同送出视线后,天还黑着,可他心的黎明却提前来临了。

与一双儿女的短暂交接犹如一把锋利之犁一层层犁过王章焰的思维。犁开了旁人的世俗眼光,更犁开了他心头的重负。两天后的一个阴雨天,王章焰开着汽车第一次正式以新民会会长的身份拜访小山本。

王章焰被带进办公室的时候,小山本正独自一人站在窗户前。他双手撑在窗台上,仰着头,时不时长叹两声。日本兵的通报打断了他的肢体语言。见是王章焰,他只点了下头,又转过头去望向窗外。

“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的那张密码我解出来了!”王章焰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字条,走到小山本身边说,“这些数字还真是关于我们铁观音茶的!”小山本的目光抖了两下,并没有与王章焰的交汇,便又直直地射向远处。王章焰把字条摊开在窗台上,一行一行地跟小山本仔细解读。他以为小山本应该很兴奋。可是,小山本沉默着。像一座冰雕。表情、呼吸、血脉都已凝固,只有目光尚有余温。王章焰已经解读完开头的两三行,本来他还想再说说观音岩上的事,但听者的冰冷让他戛然而止,不再前行。他把纸条重新折叠,推到小山本的面前。

就在王章焰转身欲走之时,冰雕突然动了。他紧紧抓住王章焰的手臂,眼眶是红的,是潮湿的。他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把王章焰推送到座位上坐下。他重新端端正正地立到窗前,向着东北的方向深鞠一躬,颤抖着声音说了一句日本话。背对着王章焰,他连着在脸上抹了好几把。

小山本缓缓转过身,坐了下来。“刚刚接到消息,我父亲两天前已经病故!”

“这……”王章焰的话语跟着心在颤抖。他与大山本打过十几年的交道,虽没有心灵的深交,但生意的往来中,他还是欢喜他的诚信、朴实。密码虽已解开,却又立马随着他的逝去而变得毫无意义。

“本来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小山本咬着牙齿说,“听说我到中国来打仗,还打到凤凰岛,他一气之下……”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对着王章焰,又更像是对着自己说,“如果你和我之间一直只有茶的往来,那该多好?战争,让再好的茶都没了味道!”

雨突然大了起来。“哗哗哗—沙沙沙”的声音撞在窗户玻璃上,砸在窗台上,淹没了小山本的话语,也冲淡了凝重的气氛。

“每泡茶,总有它的良心所在。它应该是纯粹、纯洁、纯正、光明的,就像人。”王章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茶叶,往盖瓯里丢进茶叶,紧结的茶颗粒发出极其清脆的“吭—愣”声。他提起水壶一冲,一回落,茶叶在杯中顺时针方向旋转。他利索地盖住瓯盖,食指、拇指、中指各就各位,轻轻一提,一回落,汩汩而出的茶水均匀安稳地入了茶杯。“这是今春的茶王……好茶,好水,好人,一定可以泡出好喝的茶!”他往小山本面前送上一杯茶,问:“你知道,为什么是一个盖瓯配多个茶杯?而不是一个茶杯配多个盖瓯?”

小山本莫名摇头。

“这是一个本末的问题。”王章焰说,“装上茶的盖瓯是根本,盛茶水的茶杯只是一种体现。装上的是战争,泡出的永远只能是苦难。友谊,可以让每个茶杯都盛满芳香……”

王章焰端起面前的茶杯,又指了指边上柜子里的日本清酒和酒杯问:“你知道,为什么中国的茶杯和日本的酒杯都是圆的?”

小山本依然摇头。

王章焰转动着手上的酒杯说:“我相信,不管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希望圆圆满满……”

小山本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茶。三杯过后,小山本掏出手帕擤了两把鼻涕,说:“大佐今天已经做出决定,开始恢复对日月岛上的生活物资供应,包括茶叶买卖。作为新民会长,你可以去跟他谈一下。茶叶的生意你来做是最好不过的!”

看来英国领事的斡旋是有效果的。王章焰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这年头还有谁能有心思做买卖?”

“只要我们日本人同意,有什么不敢做的买卖?”小山本说。

王章焰假意停顿了一下,不马上接话。过了一会儿,他问:“不知大佐是什么想法?”

“我看这两天志雄君一直泡在大佐那儿,估计也是在动这个脑筋。”小山本望了望走廊,说,“宜早不宜迟,干脆你现在直接过去!”

佐腾大佐的办公室与小山本的办公室形成天壤之别。如果说小山本未见刀枪的办公室因为茶与书的装点甚至还弥漫着柔软的温暖气息,完全被抹去了战争的味道,那么佐腾的办公室则因为刀与剑以及其它金属物质的过多摆设笼罩着血腥和杀戮的气味,硬邦邦,冷冰冰,释放着战争的寒气。按照闽南人的习惯,对着门的位置是不摆放桌子的,佐腾长长的办公桌却直挺挺地对着门,仿佛杀向入门的一把刀。在桌子的右侧,赫然摆着偌大一个刀剑架。进入这间办公室,你可以看不见办公桌,可以看不见办公桌一旁的书画桌,可以看不见墙上的字画,却势必要看到这个刀架。此时的刀架上安然摆放着几把样式不一的刀和剑。刀有三把,都是日本军刀。两把套在刀鞘里。刀鞘都为金属制,棕色烤漆。军刀刀鞘与刀带挂钩有个单环相连接,刀虽入鞘,却犹如一个暂时被收入魔瓶的嗜血恶魔蠢蠢欲动。刀柄上两侧的丝带下各有三朵并联的樱花铜饰,绽放的却是罂粟的叵测居心。刀柄处有雕花的刀穗环和双面色编织的刀穗,刀穗是红色的,释放的只有血腥。另有一把未入刀鞘的军刀,刀面上洁白无瑕,看不到任何血迹,却泛着血的冷光。刀柄上醒目地刻着“广光”两字,表明它的出处,标示着它的使用者的出身。据说,佐腾大佐正是拿着这把刀,在虎歧村大开杀戒,砍人就像切西瓜。刀的主人刻意不让这把刀入鞘,似乎是在宣示一种随时开刀的状态,让每个见着它或者他的人不寒而栗。架上另有一把剑,是中国的古剑。凤凰岛沦陷后,有岛内民间义士持续巷战,最终被俘,手上就握着这样一把祖传宝剑。嗜刀剑如命的佐腾,一刀要了义士的命,夺了宝剑。几把刀剑的摆放,令佐腾的办公室成为战争的陈列馆。他在展示,他在暗示,他在威胁。

“王会长,来来来!”矮胖的佐腾从办公桌上的一堆字画中抬起头来,扬手招呼着王章焰。站在一旁的肥头翻译说,“大佐让你过来帮他看看,这志雄君送来的字画是不是真品?”

“字画我是外行!”王章焰摆手说。但他还是象征性地往书画桌迈近了几步。

佐腾从书画桌内侧走出来,正好拿着一个卷轴从储藏室往外走的林志雄顾不得放下卷轴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肥头翻译传递着佐腾的话:“字画你是外行,茶你是内行!”

几个人坐定后,王章焰把关于新民会的一些设想做了介绍。从组织市民组织学校学习日本文字,到经商布市为日本驻军缴税募捐,再到重新开张嘉元戏院丰富日军文化生活等,讲得佐腾心花怒放。

佐腾借着肥头翻译的嘴说:“鉴于王会长的积极表现,最近往日月岛的这单茶叶生意就由你来做了!志雄君,你就单做粮食生意就好了!”

见水到渠成,王章焰更进一步说:“就岛内目前的茶叶储量,估计难以满足日月岛的需求,所以还请大佐特别允许到内陆山区安溪收购茶叶!”

佐腾一听,频频点头。他当即给王章焰特批了可以出入任何一道路卡的特别通行证。

王章焰收购几百斤的铁观音茶叶重新进入凤凰岛的时候,厦门博物馆的张永飞已经成为他的伙计。凭着佐腾的特别通行证,走公路,过水路,走公路,他们畅通无阻,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

这天夜里,王记茶行灯火通明。王章焰手上忙着事,心却悬空挂着。张永飞已经出去四五个小时,此时依然没有音信。他无法把握张永飞是否真能在晚上11点前将东西运来,他只能确保自己在11点前将海运茶叶的相关事宜做好。他早早地请人将几十个木箱捆扎上竹篾,只在箱盖处留有进出口。箱内都套上一层铅片,铅片里再套一层厚纸。他没让工人再往下做。工人全部走后,他自个儿在每个箱子里垫底装进十几公分厚的茶叶。做到这一步,万事俱备,只欠张永飞回来的东风。王章焰一次次抬眼注视墙上的时钟,像炒鼎里的茶青不停翻动着。

“阿焰,你不用着急……”不知内情的郑雪怡拿绣花针在头发间勾了两下,悠悠地笑着说,“人家说了十一点,这不离十一点还有一个多钟头?”她穿一件小碎花旗袍,侧着身子坐在靠墙角的红木桌前,手上拿一件为女儿新做的短袖旗袍。旗袍是亚麻质地,淡绿色,绿中带点鹅黄。在旗袍的左前胸上方,她用圆形竹圈箍出紧绷平坦的一个圆,而后在其上做刺绣。此时,两朵半开半合的白玉兰已经显山露水,散发着芳香。那半开的花瓣是滑润有光泽的,仿佛漾动着一层微光。那含苞的花骨朵是饱满的,几欲迸裂。最为讨巧的是,她在花瓣上多绣了两三针,组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圆点,宛若晶莹透亮的露珠。

王章焰顾不得妻子的闲情逸致,继续埋头往各个箱底装茶。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刹车声。他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到门边将门打开。两个日本兵抬着一个大箱子站在门口,边上还站着那个肥头翻译。肥头翻译一见王章焰,脸上的肉堆成麻花样,“王会长,你真是太有面子了。山本少佐让我专程给您送来一箱日本青酒,这是今天从日本刚刚运来的……”

王章焰的表情瞬间僵硬。他不知如何是好。这并不是他等待的。他等待的应该正在回来的半路上。可是,时间已经接近11点,万一,万一。他只觉一阵阵的眩晕。

“王会长就不想请我们喝两杯?”肥头翻译问。

王章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一阵恶心厌恶感随之窜上心头。他挥着手说:“这酒不用搬进来,你们都拿去喝!”

“这怎么可以?”肥头翻译一脚已经迈进了门槛,几乎有几分死缠烂打的样子,“山本少佐特别交代这酒一定要送到王会长府上……”

王章焰眼见挡不住肥头翻译,就把身子往两个日本兵的方向挡。当他的目光爬上那两个日本兵的脸,他陡然看到了玄机。他看到其中一个瘦小的日本兵正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他多看了两眼。那不是张永飞吗?可是,他怎么会穿着日本兵的服装?他怎么会跟日本人在一起?他想干什么?张永飞冲他往屋内顶了顶下巴。他迟疑了半秒,心领神会地把两个人让进店内,招呼着妻子说:“雪怡,你去做两个菜,我们要喝两杯!”

两个人把大箱子放下,肥头翻译望两眼女主人的背景,对着另一个日本兵说了几句话,那人随即返身往外走,开着那辆日本车消失在夜色中。

张永飞关上门,脱下日本帽,压低嗓门说:“王师傅,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秦钟同志……”

“你?这……”王章焰一时反应不过来。

肥头翻译主动向王章焰伸出手说:“与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相比,一个人的荣辱算得了什么呢?”

王章焰终于明白,肥头翻译也是他们的同志。他也在做着被人骂的角色中做着伟大的事。是啊,与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相比,一个人的荣辱算得了什么呢?想到平时乃至刚才的一分钟前自己还对他深恶痛绝,王章焰心生愧意。他无以言表,只有双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秦钟打开箱子,取出几瓶青酒,递给王章焰,“如果不是山本给咱们创造了这样的机会,还真是不好办。这个小日本,看起来还是有点人性的!”

王章焰接过酒,信手放在桌上。秦钟小心翼翼地从箱子的一侧取出一个用绒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一层层地剥开。王章焰被惊呆了。一个如羊脂般温润的白玉瓶展现在眼前。它大约20厘米高,10厘米宽,玉瓶上正反面均刻有西湖主题的山水人物图案。一面为“曲院风荷”,一面为“柳岸闻莺”。画面依稀可见被风吹动的荷叶田田,荷花紧簇,花香扑鼻而来;青翠柳色倒映在水里,柳丝在风中飘舞,莺啼婉转而来。那远山,那近水,那荷田柳岸,那亭台楼阁,无不令人向往、流连;那湖面的一叶轻舟,那雕梁画栋的回廊,那庭园里的三两游客,勾勒出极其幽雅的意境和其乐融融的闲情。玉瓶颈部两面都以景配诗,各有阴刻隶体诗文一首,字间填描丹红,因为年代久远,多数已经脱落。

张永飞手捧白玉瓶,像捧着一个易碎的娃娃,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反复研看,确保没有任何毁损后,他指着玉瓶颈部的配诗说:“这是乾隆皇帝恭录前人古诗的御题。这个玉瓶是清宫旧藏,是我们馆的镇馆之宝。要知道,清宫里收藏的珍品,能得到皇帝御题的并不多,只有精品中的精品才有可能获此殊荣。”

秦钟又取出一个卷轴,徐徐展开。张永飞介绍说:“这也是镇馆之宝。明代《饮中八仙图卷》……横6.16米,纵31厘米,全卷共有44个人物,共设置了八幅场景,分别刻画了八位酒仙的生动形象。唐朝著名诗人李白、贺知章、草书家张旭、汝阳王李琎、李适之、高士崔宗之、苏晋和雄辩家焦遂。”王章焰看到,每幅场景还配有诗文,诗画交融。八位酒仙神态各异,有的仍在举杯豪饮,有的怡然吟诗作赋,有的率性挥笔疾书,有的歪着骑在马上,有的已醉倒在地……王章焰努力在八仙中寻找李白的身影,寻找贺知章的乡情。

张永飞展开最后一个卷轴,指给大家看:“这是一幅五百多年前的宫廷画,画作名为《汉宫春晓图卷》,描绘的是宫中嫔妃生活。尽管绢布已经泛黄,但上面的113个人物依然栩栩如生。这幅明代宫廷画,可以说是无价之宝。”王章焰仔细揣摩着画上的人物,一位蓝衣女子正抱着琵琶弹唱,唱的该是哪一首思乡之曲?一位粉衣少妇正逗着孩童玩耍,他们嬉笑的又是哪一种游戏?不远处,几个年轻的女子正围坐对弈,她们在争执在嬉闹……画上一百多人,呈现一百多种不同神态,刻画细腻、精劲流畅。

“这些国宝绝对不可以落入鬼子手中……”张永飞重新卷起卷轴。在卷起《饮中八仙图卷》时,他还往轴柄里塞进一张日军的军事分布图。两个卷轴先用绒布包住,又包了几层防水的油纸,而后立着插进以茶叶垫底的木箱里说,“其实该带走的宝贝还很多,只可惜目标实在太大,只能先带上这几件,其他的以后再想办法。”秦钟和王章焰赶紧搭手往箱子里倒进茶叶,将卷轴遮盖得严丝合缝。另外两件也如法炮制。

茶叶还未盖没白玉瓶的时候,恰逢郑雪怡推门进来,让王章焰招呼客人到客厅吃菜喝酒。王章焰慌忙把箱内的那层厚纸往白玉瓶上压住,对她喊道:“雪怡,你先出去,我们这边有事情!”

“你们喝酒要趁着菜热,一会儿……”郑雪怡还想往里走,还想往下说,却被王章焰一句话给挡住了,“好,好!我们等下再去!”尽管她琢磨不透自己的丈夫何以与这两个日本人有事情要商量,但她还是退了出去。

他们将装着宝物的三个箱子用几层厚纸密封,又用铅片进行加固,层层扣紧,而后用木盖封固,并在木盖上做了细微的标记。至于另外几十个虚位以待的木箱,他们都装满茶叶,并同样做了密封和封固处理。只待王章焰雇请的几个工人第二天把木箱盖口位置的竹篾编织完整,并糊上一层防水的油纸即可装船海运。

张永飞拍着做过记号的箱子,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三件国宝总算是可以保住了……”

“现在比较麻烦的是,我们的发报密码可能已经被破译,新的密码还没有研制出来……”秦钟点上一棵烟,在吐出几串烟后又吐出一句分量沉重的话语,“上级的意思,让我们尽量联合岛周边的国民党军队一起进攻。现在,用什么方法可以让国民党方面知道联合发起进攻的时间?”

“明天我跟船走,我把信息带过去!”张永飞说,“再从日月岛上把信息发出去……”

“可是,万一,不让你上船呢?”秦钟的疑虑在烟圈上打转,“即使让你上了船,肯定也没有与外人单独接触的机会。都会有日本兵把守着,没有机会……”

“你们把情况告诉我,我帮你们带过去吧!”王章焰自告奋勇,“你们说,跟谁联系?怎么联系?”

“不行,佐腾绝对不会放心让你过去的……”秦钟说,“佐腾虽然给你开出了特别通行证,但其实他并不完全相信你!”

“那怎么办?”王章焰的目光被粘在妻子未完成的刺绣上,他心生一计,“能不能把你们的信息绣在刺绣上?”

秦钟与张永飞一看,喜上眉梢。但只不过几分钟时间,秦钟再次生出问题来:“我们的同志从刺绣中破解出我们的信息来,还得再发送给国民党方面,如果我们的密码真的已经被破译,鬼子很可能拦截我们的信息……”

“为什么不直接派人偷游过河?他们不就聚集在凤凰岛周边区域?”王章焰想到儿子回来时的情景问。

“鬼子最近加强了这个区域的防守,我们派了两批人过去,一批坐船,一批游泳,都上不了岸……”秦钟说,“唯有从日月岛发送信息的途径……国民党那边的指挥官王印青也是我们岛上的,非常配合我们的行动……只可惜……”

“王印青?”王章焰脱口而出,“你们的信息是要发送给王印青?”

“是啊!”张永飞问,“你们认识?”

一道天光在王章焰眼前打开。他使劲点了点头,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用什么方式可以给印青发送信息了!而且不需要偷偷摸摸,可以公公开开地,即使被破解也无大碍!”

28个小时后,天刚蒙蒙亮出点头,满载着王记茶行几百斤茶叶和木木茶行几吨粮食的一只小货轮接受完日本兵的检查,“突突突”地发动起来。王章焰站在船舷上,望着这一只孤零零的货轮漂浮的海面,心生凄凉。要在往常,这样的时间点上,海面上奏响的是繁忙是繁华。一只只装卸货物的货轮、舢板船就在岸边进进出出,在海面上来来回回。岸边,轮船上,舢板小船上,总有船夫摇桨吆喝,总有码头工人上上下下,过往穿梭,装卸着各种货物。凤凰岛是较早对外开放的五大通商口岸之一,拥有十几个码头,四通八达密切关联着周边几个省市与东南亚国家的50%以上的贸易。通常是把茶叶、烟草、花生等土货以及瓷器、石材等物件往海中大船上搬运,运往日本、菲律宾、英国,而把外省的丝绸布料、水果大米和来自国外的咖啡、电子产品等货物搬运上岸。货物的起落声,船夫的吆喝声,工人的招呼声,老板的斥责声,交织在码头上,驱赶走最后一缕薄雾。而现在,只有这一艘救日月岛生活之急的小货轮闷闷不乐地发出声响。

小货轮只微微动弹了两下便又突然停住,连发动机声都像被整齐切断,戛然而止。王章焰高速行驶的心突然间踩不着油门,有些慌了。一种急剧逼迫的紧张感随着水面仅剩下的几个波纹圈,打着颤音荡开,一漾一漾,一漾一漾。

两长串的鬼子上了船头。他们荷枪实弹,端着骇人的架势。走在最后的是小山本。

林志雄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小跑着到了小山本跟前,递上通行证,卑躬屈膝地说:“少佐,我这儿有佐腾大佐特发的通行证……”

小山本推开通行证,连同执着通行证的林志雄,就像推开挡在眼前的芦苇丛。他用目光和皮靴的声响把芦苇丛狠狠踩了几下。芦苇丛弯下腰,再直不起来。

王章焰迎向冲着自己走来的小山本。小山本挥了挥手,两长串的鬼子像撒开的网,瞬间编出几条网线,网眼密集。王章焰停住脚步。他们直接冲向货舱。他们网出几箱茶叶、几箱粮食,野蛮地开箱,野蛮地用刺刀插入箱体。船板上已是一片狼藉。每一颗茶叶,每一粒大米、花生、黄豆,都无辜地瞪大眼睛……

林志雄像无头苍蝇在货舱与船头之间跑来跑去,不停跟山本解释着:“太君,太君,我的粮食绝对不会有问题,不会有问题!”

小山本继续走向王章焰,脸上刷出一层友善。“王师傅,我们接到情报说这船上的货里有问题……”

王章焰的目光随着鬼子的身影捻过来捻过去,捻成茶叶的条索状,捻出带着血的汁液。他的心被鬼子的刺刀一刀又一刀地扎出血来。尽管做了标记的三箱茶叶放置于最底下的内侧,但按这样的速度,他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用力包揉着目光,让它一点点卷曲,卷曲,再卷曲,柔软,柔软,再柔软。他轻松地说:“我只是奉佐腾大佐的指示办事,我不知道货里会有什么问题……”他边说边往驾驶室走,“你们尽管查,反正我也不急着走……”

“恐怕—你—走不了了!”小山本言辞中有些闪躲,“佐腾大佐让我带王师傅到军部,有事情要与你商议……”他的脸上交集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是内疚,是愧疚,是妥协,是无奈。

“可是,我的茶?怎么办?”王章焰指着货舱里的茶叶问,“日月岛上的领事们还等着这些茶呢!”

“茶可以走,你只能——留下!”小山本指了指林志雄说,“货款你可以委托志雄君代收……”

“这……”王章焰几乎要乱了分寸。他觉得自己就是那片突然被扔进滚烫炒鼎里的茶青,鼎下的火恣意地舔舐着他。他没有翻身的机会,快要被烤焦了。鬼子又从货舱里网出几箱货物丢上船板,“啌啌啌”“咣咣咣”,每一下都撞击着他的心。他的目光越过林志雄,抛向岸边。他突然有了主意。他故作怯怯状,小心谨慎地对小山本说:“要不,我让伙计替我过去?”小山本未做多少思考,点了点头。王章焰朝着岸边一招手,张永飞挤出人群跑上船。恰在这时,城中突然响起密密的枪声——“砰—砰—砰”“突—突—突”,鬼子们被按下了暂停键,齐刷刷地住了手。他们一致朝着枪响的方向看,又一齐望向小山本。小山本岿然不动,犹如僵化的石雕。“隆—隆—隆”,炸弹、手榴弹之类间歇着炸出巨大的声响,也在石雕的表面炸出裂痕。裂痕里涌出不安,渗出紧张。日军的紧急集合警报刺耳地从上空压下来,裂痕继续堆积,堆积。

有个人急匆匆地跑上船。是那个肥头翻译!噢,不,不,是秦钟!秦钟跑到小山本跟前,趴在他耳朵旁嘀咕了几句,铁一般的冷意漫过小山本的脸,裂痕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小山本冲着货船喊了几句,鬼子织成的网又迅速在他身旁聚拢成两个长串。王章焰知道货舱里的秘密是保住了。他泰然自若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张永飞说:“帮我把这张纸拿给陈老板!让他帮我转给王老板,就说我临时有事无法上日月岛了,改日再聚!”

“这是什么?”小山本抢过那张纸条,展开在手里。

“1850-44-1925-67-2203-64-0359-69

1825-67-1908-98-2229-72-0423-72

1850-44-1925-67-2237-68-0415-75

……”

“是不是觉得非常眼熟?”王章焰指着纸条上的数字说:“这不就是你父亲记的我们茶王的密码?只是时间和次数不大一样罢了!王老板也是一直对铁观音的制作非常感兴趣,非要我告诉他一些秘诀,没办法,这种时候又不可能有机会当面手把手地说得非常仔细,只好告诉他这样一些机械的数据……多少是个参照……”

小山本立马看出了差异。他指着第一行和第三行的前半部分问:“我父亲记的数字里似乎没有一个是相同的,你这些怎么会有重复的?”

王章焰非常认真地研究过自己记录的数字后说:“我曾经试验过两批茶同时摇青,摇同样的次数……”他郑重其事地指着出现相同数字的两行继续说,“前两遍按着同样时间点和同样次数勉强还行,到了第三遍就无论如何相同不了。所以,你看,到了后来就完全不同了……这就是铁观音的无穷变化和无限可能性……”

小山本来了兴致,听得入了迷。秦钟焦急地回望越来越密集的枪炮声,不停催促着小山本。

小山本带着迟疑和不甘愿将纸条还给王章焰,冲着两串鬼子用力向后一摆手臂,两串鬼子涨潮般涌向岸边。王章焰边折叠着纸条边补充道:“希望多少对他有点帮助……”他把纸条重新递给张永飞,“请一定转告王老板,铁观音就像一首歌,铁观音的密码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它就是个游戏而已……”

一组牵涉重大军事机密的密码就这样从小山本眼皮底下,在他手上,堂而皇之地传递过海。王章焰随着小山本和秦钟下了船。船开走了,远远地从海上飘来一阵闽南语歌声:“滚滚滚,大家起来拍(打)日本!阿兄做先锋,小弟做后盾,拍甲(打得)日本鬼仔变作番薯粉……”

天还未亮,王章焰却从未如此强烈地盼望夜晚的来临。他的心就像焙笼上的茶叶,烫烫的,香香的。他的脚步从未有过如此的坚定有力。他的眼前早已是霞光万丈。霞光里,王家的三兄妹在茶园里玩着猜暗号的打仗游戏。王印青连续比了两个4,王柔青清亮的嗓子唱出“发,发”,王邀青就“轰—轰”地做出发炮的动作,印青和柔青直接倒地装死。王印青先比了个6,再比了个7,王柔青唱出“拉袭,拉袭”,王邀青就端着一把木枪来袭,次子和小女儿顿时尖叫着乱跑……

18:50, 19:25,这是两个多么美好的时间点!王章焰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这不是梦!他清楚地看到,霞光里,黎明已经一点点漫上凤凰岛的海岸,满世界都是茶树上新长出的芽,嫩嫩的,绿绿的,带着阳光的色彩。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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