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鱼在鸟的天空自由飞翔吧
2014-09-19刘笃仁
刘笃仁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 一个却深潜海底
—— 题记
1
刘天然最终没逃过进城打工的厄运。
实际上,进城打工也不见得就是多坏的事。但凡你有点什么手艺,木工啦,焊工啦,汽车修理汽车装潢啦,就算你是个掌勺烧饭的火头军,也能在建筑工地上找个不差钱的事儿做。偏偏这些刘天然都不擅长,他只能在建筑队当个小工,给“老师儿们”打个下手。虽说同样是在渐长渐高的大楼框架爬高上低,那工钱可就错远了去了。
刘天然混在支壳子的队伍里。支壳子就是支模板,梁、板、柱的模板,是大楼打混凝土前的工序,貌似先给大楼搭起外壳,俗称支壳子。支壳子需要点木工的技术,所以那些“挑大梁”的支壳子工以前都干过木工。刘天然没干过木工,他只能边学边干,给同村的刘建民打下手。刘天然都五十出头了,却常被三十岁不到的刘建民支使得团团转。
“我勒个爷呀,你咋就这么慢呢?扣个蝴蝶扣儿得半天吗?你看看你这水平线弹得,要多不平有多不平。”按街坊辈儿,刘建民是该喊刘天然爷。但刘建民这声爷喊得,味儿比刚吃过大蒜都不如!这让刘天然很气短。
但他没办法。这儿不是他的地盘。这儿不但不是他的地盘,也不是刘建民的地盘,甚至不是老板的地盘。是谁的?刘天然说不清楚。高楼,是他们建的;马路,是他们修的;甚至可以说,城市,特别是新区,是他们用手一点点儿“种”出来的。工程完结过大年,他们也是大包小包地买了东西往家带。他们能带走城里的东西,但这个城,他们带不走。
“这和他的爷爷给地主当长工是一个道理。地是你耙的,种是你播的,所有的力都是你出的,但地是人家的,庄稼好坏就和你关关关系不大了。”刘天然天生有点结巴,虽不严重,但毕竟是结巴,一着急就赶不上趟儿。依现代医学的观点看,他多少还有点儿自闭。在这个建筑工地上,他又没点儿过硬的手艺,所以说起话来就很没没没底气。用当前一个流行语来比喻,刘天然就是一个屌屌屌丝男。在这里,他不会拥有地盘。
但哪里是他的地盘呢?
2
曾经有过。刘天然曾经有过三个地盘。
至少。第一个,是他的二花地。
刘天然是结巴,见人说话,先就怵了三分。人和土地之间,他更喜欢和土地打交道,和土地上长出来的东西打交道。和它们打交道,不需要说话,刘天然心里有底儿。
在村里最初涌起到城里去的打工潮时,刘天然选择了留下。并且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城里能捞钞票的门道变得五花八门,好像城里的旮旮旯旯儿都扔着钱等人去捡,刘天然始终都不为所动,始终坚持留下,留在村里,留在人们逐渐漠视的土地上。
事实证明,刘天然的留下是正确的。
刘天然带着老婆李桂香在自家的自留地里扦插了五亩二花。养二花是个细发活儿,要耐得住性子。刘天然嘴笨,但手上的活儿灵光,他是干这活儿的料儿。那些二花,被他当成孩子在养呢!几年下来,那一棵棵二花,就像盆景树一样娉婷婀娜,姿态万方。除草,浇水,修枝,采摘,晾晒,刘天然天天长在他的二花地里,二花地里有花姑娘呢!刘天然干活儿那个滋腻劲儿,似乎要把二花地打造出另一个世界来。那些收购二花的药商本是十分挑剔的,但刘天然的二花就是标准的免检产品。
谁家的娘们儿漏掉这些个?肯定是三弦家的。二花大批打苞时,刘天然两口子忙不过来,就在村里雇了几个留守妇女帮着摘,按斤算工钱。人家摘花和自己摘花心态能一样吗?人家是在挣钱,哪儿花多摘哪儿,哪儿顺手摘哪儿,自然就没刘天然摘得干净。三弦家的一贯大大咧咧,刘天然想当然地将账算在了她头上。
那些花儿,逃脱了采摘之手,就像漏网之鱼,欢实地绽放在那些不经意的角落,每一朵都带着胜利般的骄傲。这儿一朵,那儿一朵,初开雪白如银,渐转鹅黄似金。那些药商称它们为金银花,比起村人叫的二花雅致多了,也富贵多了。二花开花之前就得采摘,不然就没了价值。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的二花地,在花期里该是怎样繁繁繁华的情景呢?刘天然闭上眼睛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那样的盛况当然不会出现。二花开了再摘,就不值钱了。刘天然虽结巴,虽有点儿自闭,但不傻,他不会干傻事。二花能入药。消炎,去热,解毒。也能当茶喝。清神,凉血,败火。
除了卖花,刘天然还卖枝。有效仿者也要学刘天然的样儿养二花,秋冬季来刘天然的二花树上剪枝。枝儿,不能白剪的,这对于刘天然来说又是一个进项。
到了年底,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聚在一起打牌,吹牛X。一比,靠,在外跑了一年,还不如天天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刘天然趁钱。刘天然冬天里春天里都悠闲得紧,那些打工者活儿干了还得追着撵着包工头去讨工钱。
通常,一年的辛苦钱,年跟儿前能顺利拿到手就算不错的了。因为工钱而闹出些不愉快来,一点儿都不新鲜,说不定还得打官司。那个麻烦头疼!
而刘天然,已经打了一冬天的小麻将了。
3
刘天然第二个地盘,是在小麻将桌上。
大赌伤身,小赌怡情。是这个道理。刘天然的小麻将之小,是真小,通常要小到一毛两毛。和他打麻将的,都是些空巢老人,都是些精打细算勒了一辈子裤腰带的人。即使兜里趁钱,也不愿意拿到麻将桌上赢来输去的。
刘天然真享受这个小。
通常刘天然都不会赢。不是他手臭,他每局都在做大牌。一条龙清一色带门儿清啦,七小对啦,十三不靠啦,反正乱色推倒胡刘天然是非常不屑的。但凡他能赢一把,这一个下午他就不会输太多。但通常,刘天然一把都不胡,倒是常把在他身边观牌的人气得不轻,骂他神经病瞎胡打。
在这一毛两毛的麻将声里,冬阳懒懒的,或是春风倦倦的,时光似乎停止了流动。那些老人,都是十分可爱的,半天打不出一张牌来,似乎这一张牌下去,将决定一场重大战役胜负的走向。
刘天然好不容易听牌了,清一色,三条做将,夹八条。上家出了一张六饼,没人吭。起牌,上了一张九条,想换,三条和九条对倒胡。看似赢两张,却不见得就好赢。都局末了,九条还不见下,多半是谁也捉了一对儿。那就成单赢三条了,自己却还占了两张。不如还赢夹八条。正思索着,下手突然刚睡醒似的大叫着要碰对门先前打出的那一张六饼。
“好,你碰碰碰吧。”刘天然赶紧将九条放回去。这样也好,不用再纠结了。他本来就是个结巴,做事慢,恨不得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慢下来。
小,让刘天然能胆不战心不惊地做大牌;慢,又正和了刘天然的节奏。刘天然这个享受,别人是无法体会的。
4
刘天然很想当然地认为,二花地和小麻将桌,是他坚不可摧固若磐石的地盘。不成想,薄薄一纸征地协议,让他轻而易举地丢失了一块——二花地。
建电厂征用了尚刘洼的地。刘天然的二花地在圈里。刘天然懵了。那些二花,是他一棵棵一遍遍地精心侍弄调教出来的,花费了他多少心血呀!那哪是二花,那都是他的孩子啊!现在有人要来伤害他的孩子,刘天然当然不会答应。他浑身上下积蓄了气势汹汹的正义感,誓与二花同生死共命运。
引进个项目不容易,镇上很重视。镇政府专门派了十几个人组成的工作组进驻村里,对几个反应激烈的村民,逐个做思想工作,一一击破。
到了最后,就剩刘天然一个人。他成了钉子户。他本就结巴,这时索性一声不吭,与李桂香一起,像烈女捍卫自己的贞操一样,立在地里,手握菜刀,捍卫着他们的二花。
村支书来做工作了。往远了说,村支书还是宗亲里的数儿,那叔叫得也不完全虚假。但比起刘天然二花地里那些孩子,再叫多少声叔都无法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孩子卖出去。
那些已经签了卖地合同等着拿钱的村人都来了,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指责,起哄,谩骂,多嫌。刘天然也知道,这些年,在别村,不少人因田地被占而脱了贫,致了富,发了财。村里这些人,也许村里绝大部分人,早就巴着盼着田地被占哩。
“你可不能妨碍大家发财呀!”尚高楼曾是刘天然的田邻,曾经因为怀疑刘天然耕地时把田埂往他田里偏斜了一丁点要大打出手。那时候,尚高楼对土地多稀罕,见土地多亲啊!地东头的河沿上点着豌豆和高粱,地西头的生产路都犁了种上庄稼。现在的尚高楼,却像急着将女儿送进宫里当娘娘一样,整块的平展展的良田都不想要了。看他说话的架势,如果地卖不成,他会联合大伙儿将账记到刘天然的头上。
李桂香扛不住先倒戈了。村人除了土地赔偿,只带一季的青苗损失费。给刘天然的赔偿,可不是一季青苗损失费那么简单的事。刘天然的二花地获得的赔偿,是按二花的株数一棵一棵计算的。算出来的钱数太大了,掩盖了李桂香因物价持续看涨引发的对钱的不信任。李桂香同意卖地,刘天然就失去了坚实的后盾,防线随之崩溃,高涨的气焰顷刻消散,坚强的斗志瞬间瓦解。
钩机一棵棵抓起二花,那么轻松地就将其拔了出来。刘天然嚎啕大哭,如丧考妣。那哭声,村人哪儿能听出个中丝毫的悲伤呢?更多的,是引来一阵阵的嘲笑,就像嘲笑谁家死了一只鸡却要兴师动众开追悼会一样。
像天上下了一场馅饼大雨,很多人被砸中了。大家都得到了或厚或薄的一打人民币,都打到食儿了。但就没有失去什么吗?失去了什么呢?是那几亩地吗?有这么简单吗?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啊。人家仅仅用几张钞票,就买断了村人的生活——那宁静的悠闲的最真实的最本质的慢节奏的田园生活。
这绝对是一条不不不平等条约。刘天然愤怒的话语里带着哭腔。
不平等条约?在尚刘洼,在村人眼里,这是个多么奢侈而稀缺的话题呀!但没人愿投身于这个话题。大家都在忙着数钱,忙着盘算钱的去处,谁有工夫听一个结巴唠叨啊,谁屑与和一个结巴去争高下呢?
村人一边盘算着土地赔偿款的用处,一边像看笑话一样,眼瞅着推土机将一块块绿油油的庄稼夷为平地,好像那土地从来跟他们就没有过关系。刘天然的哭声,在村人因为大把大把的钞票终于拿到手而集体发出的欢笑中,湮灭了。
5
刘天然再不用算计二花的价钱,不用算计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不用算计女儿的嫁妆该置办到哪个档次,不用算计房子该到哪一年翻盖。
李桂香在赔偿款还没拿到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预订盖房班了。看李桂香细碎着脚步忙里忙外的高兴劲儿,刘天然很怀疑当初她和他并肩作战时的忠诚度。她,到底是爱二花多一点,还是更爱那些钱呢?
三层,外墙粘大理石,院墙门楼同时起。
盖房是多大的事啊!当初刘天然结婚盖房子时,他爹提前几年就开始准备木料了。准备期那个长,像他的结巴一样,没完没了。1978年做的打算,1981年盖,结果,木料凑不够手,一拖再拖,1985年才盖好。
但现在,你看看这三层小楼,得顶他爹给他盖的那房多少座了,却是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立起来了。什么都不用准备,盖房班啥都包,只要你出钱。
三层小楼,实实在在就矗在那里,但刘天然却觉得这小楼和自己没关系。盖房的钱儿,不是他挣的。盖房的事儿,全是李桂香张罗的。整个盖房和装修期间,刘天然都懵懵懂懂的,感觉像在做梦。
楼房盖好了,存款折上的数字,还有那么长一溜儿。即使亲家不给彩礼钱,也能给女儿置一份排场的嫁妆。儿子大学一毕业,到任何一个城市就业,立刻给他买房。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如今变得是那么轻而易举了。
这是真的吧。刘天然每天都在心里问自己几遍,印证过无数次后,他还是感觉太像梦了。
6
更像梦的还在后头。新房还没暖热乎,要拆。整个村庄都要拆迁,要合并,要统一规划建社区。说是为了提高农民的生活质量,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腾出更多的耕地来保障粮食生产。
这真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啊!这么大的动静,一个挨一个。其实是有前奏的。几年前就有风放出来,说要怎么怎么的,先不要盖房了,盖了白盖,净扔钱。那时刘天然是很不以为然的,认为这纯属空穴来风。这么大的村庄,祖祖辈辈,几百年了,怎么能说拆就拆,笑话。绝绝绝对不不不可能。但是,现在你看看,当初认为的笑话成了现实,这才是真正的大笑话。又是个个击破地做思想工作。又一轮赔偿。房屋面积的赔偿。
拆迁几乎没遇到抵抗。多年前,大公河沿岸一个个小造纸厂排放的污水,经过长时间的渗透,污染了地下饮用水。多年后,虽然造纸厂已经关闭了,但其造成的恶劣后果,却延迟到今天,以排山倒海之势轰然到来。村里不少人都得了癌症,刘天然的爹娘先后死于食道癌和胃癌。听儿子说互联网上已经将尚刘洼列在了首批癌症村之列。社区打有深水井。吃深水井里的水不得癌症。对,就是这么宣传的。
一小撮人象征性的抵抗也不过是想抬高点赔偿款,早被人家看透了。这世界。变化之快,让刘天然惊慌失措!家搬空了,刘天然的脑子也被搬空了。刘天然得到了更多的赔偿。三层小楼的面积,加上院子,存款折上的数字又长了。长到刘天然都不敢念。唯恐一念就变成别人的了。他哪儿能趁那么多钱呢!哪哪哪儿能呢!虽然他明明知道那钱是他的,但就是心里不踏实。
如果早有这些钱,爹娘的病是否就能治愈呢?刘天然看着存款折在发呆。刘天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他是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可是,他现在没有地,没了地的农民还是农民吗?他不知道。他抛弃了祖祖辈辈的村庄,远离了老祖坟,住进了社区。社区里有学校,有水厂,有医院,有花园,大家住在楼房里,晚上到广场上像城里人一样“咚咚锵咚咚锵”地跳广场舞。
刘天然真的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农民。
儿子放假回家,在单元房里转了几圈,看哪里都干干净净的,很高兴,说像城里人的生活。因为家里没有老人,刘天然失去了竞争一楼的最有利条件。虽说最后勉强要上了二楼,但地气再也接不上了。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很为到老了没个墙根靠着晒太阳而惴惴不安。
有一间房,是储物间,盛得全是破烂。那些感觉能用得着其实真用不着的东西,刘天然的娘嫁过来时陪嫁的一只老箱子呀,以前侍弄二花的剪枝刀呀,老娘在时天天香烟袅袅的神龛呀,曾经养过的一匹马脖子上的一串铃铛呀,浇地时他一直穿的能套住整个小腿的胶靴呀……一宗宗,一件件,刘天然都舍不得扔。甚至,他还留了一只耧斗。以前依赖牲口耕种的年代,耧斗是当时的播种工具的一个配件,是盛放种子的地方。机器取代牲口都多少年了,刘天然还留着不肯扔。好像一扔,地气就完全断了。他曾作过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列祖列宗从祖坟里爬出来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掏他的心……这样,他就更不扔了。谁一说要扔,他立马翻脸。
其实也不真是当垃圾扔掉,是贱卖,或者换东西。但这也不行。“这这这就就就是扔。”刘天然狠狠地说。他一着急,结巴就会变得更加严重。
住上社区楼房的农民依然得去城里打工。城里人依然称他们为农民工。好像他们额头上已经烙上了印迹,这辈子,别想洗掉了。刘天然也被李桂香怂恿着去城里打工,还再三保证绝不会把他那一屋子的破烂扔掉。但刘天然不。打工干什么呢?还不是挣钱。存款折上那么长一溜儿钱还不够花吗?人真是奇怪,没钱的时候,总想着有了大把的钱就该高兴了。可是刘天然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人啊,真是贱啊!
“你个懒猪,就等着坐吃山空吧。”骂刘天然懒猪真是冤枉。想当初,刘天然在二花地里侍弄二花那劲头儿,几人能比啊。现在,刘天然就像唱戏的人找不到戏台,不是他不唱,是他没地儿唱呀!他失了他的地盘啊!严重的是,地盘的丢失还引起了连锁反应。因为失了二花地的地盘,他的小麻将桌上的地盘也显得没滋没味儿的。以前,他的小麻将多是在街边树下打的。现在,想打麻将,得凑到某个人的家里。失了地的农民现在有工夫擦家里的地板了。进门儿,让你感觉没地儿放脚。刘天然很不喜欢去人家家里打麻将。街边树下打小麻将的环境没了。刘天然打麻将的心劲儿和兴趣也没了。所以,刘天然没了地盘儿。他现在拥有的,是存款折上那一长溜儿看似虚无的数字,还有他一直舍不得扔的一屋子破烂。
7
变化依然在继续。是啊,哪能不变呢。变,永远是没个够的。集中住到社区,再侍弄土地就显得很不现实。那些没被征用的土地要搞大承包了。这是社区建设的配套措施。
刘天然看上一块地。已经灭亡的尚刘洼邻村的地,在河西。刘天然之所以选择这块地,是有原因的。一来那块地是老河岗,不平,承包价就低。这个能上台面说给人听。这二来嘛,只有刘天然自己知道。
小时候,河西那块地里种过桃树。一到春天,一望无际的麦苗地是遮挡不住河西开得红艳艳的桃花的。因为隔着河,就显得更美。
小学课本上说海南岛花香四季。刘天然关于海南岛的最初印象,就是这样建立的。当某一年的春天里,刘天然走出村里好远,隔河望见了那一大片桃花林,就无端地认为那里就是海南岛。
虽然后来证明,那里根本就不是海南岛。刘天然最初的对“远”的认识,和海南岛之远,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但在刘天然心底的最深处,那里就是海南岛,永远都是海南岛,一年四季瓜果飘香的海南岛。
那里早就没了桃花林。但可以再再再造啊!
“你神经病瞎折腾啥呀你?”当刘天然在家里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李桂香当即泼了一盆冷水。这住上楼房才干净了几天呀?你别又整天踏一脚烂泥把家里祸搅得跟猪窝一样。包了地,肯定是要在地里建个房子的,房里的鞋要备好好好几双呢,哪里就天天带着一脚烂烂烂泥往家跑呢。想回家了,就就就换个干净的鞋。刘天然早就盘算好了。去城里打工多好啊!挣一个是一个,净落。包地不得投资啊?赔赚谁也不知道。
“我打打打听过了。谁包地,国家补助谁,一亩地好好好几百呢。能顶一大块承包款哩。再说,你也不看看,我是打打打工的料吗?我话话话都说不利索,去城里打工不定咋受人糟践哩。”刘天然从来都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蔫人出豹子。李桂香到底没拧过刘天然。仔细想想,觉着刘天然说得也在理。再想想自打刘天然失了二花地一直蔫了吧唧的状态,心下一软,也就随他去了。
8
刘天然有属于个人的小林场了。那一批包地的人里,刘天然是包得最少的,几十亩。他不想将场儿铺得太大。他想过了,平时自己弄,活儿多时临时雇几个人。
种什么呢?刘天然心里打起了小九九。洋玉兰,白果。社区里的那些景观树,刘天然最喜欢这两种。那,就它俩了。
洋玉兰,即广玉兰,常绿乔木,树姿雄伟壮丽,叶阔荫浓,供观赏,也可作道路绿化。适生于肥沃、湿润与排水良好微酸性或中性土壤……通常春季3月播种,5月出苗,幼苗生长缓慢,播种宜稍密……可入药,性温、味淡。
白果,又称银杏、公孙树,落叶乔木,“植物界的熊猫、活化石”……叶片扇形,淡绿色,秋季金黄色……雌雄异株,花单性,稀同株。白果味甘,微苦,性温。具有排毒养颜、生津清热等功效,可入药。银杏生长较慢,寿命极长,从栽种到结果要二十多年,四十年后才能大量结果。
儿子从网上搜得的这两种树的资料,本是两段不相干的文字,刘天然却从中读出了两种树的多个共同点。两种树都好看,可供观赏,可作行道树。两者均可入药,不但可以卖树苗,还能卖药材。但这些都不重要,这不是刘天然选择它们的充分理由。洋玉兰和白果,还有一个通常会被忽略的共同点:两者早期生长缓慢,生长周期较长。这才是刘天然选择它们的最最重要的终极理由。他生来就慢,啥事都喜欢慢慢来,这两种树,刚刚好对上了刘天然的节奏。
这也是一种缘吧。
刘天然记得,小时候,村里生长着很多杂树。榆树,槐树,楝树,枣树,那些树,几十年如一日地长在那里,你简直就感觉不到它在生长。那些树,即使是同一个树种,也有着千差万别。一说起某某家门口的一棵什么树,大家脑子里就会立刻有那么一棵个性鲜明的影子,脖子歪不歪,大杈有几个,就像一本书在大脑里自动打开到那一页,或者说在大脑里存有那棵树的底片。
那些树,长到一定程度,因为一个闹不明白的原因,突然就停止生长了。树干多少年都不见长粗,多少年都不生新枝,蔫蔫地几年都没一点儿动静。但春风一来,它依然会苏醒,新叶依然会缀满枝头。然后突然有一年,因为另一个闹不明白的原因,它又开始抽新枝,发新芽,又开始动了长儿了。千年柏,万年松,搁不住老槐一迷瞪。说的是国槐。
可是,不知从啥时起,那些老杂树在一棵棵减少。也许是翻盖房子碍了事,也许是扩充马路挡了道,总之,是迅速地直线减少。现在,那些老杂树几乎绝迹了,取而代之的,几乎全是钻天杨和大叶泡桐。那也能叫树吗?即使你有一百棵杨树,也都是一个样。那些钻天杨和大叶泡桐,因为生长过快,木质特别松软,派不上啥用场。成年人抱都抱不过来的泡桐树,盛夏里一场暴风雨,常常将其连根拔起,砸得房倒屋塌。
而现在,刘天然将要造一片生长缓慢的树林子了。除了洋玉兰和白果,桃树还是要种几棵的。只当一种念想,不为卖钱,自己看花,家人吃桃。再养上一群鸡,在树林子里散养,不喂食儿,随便它们寻点草籽啊虫子啊什么吃吃。这这这还不得就成了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刘天然双眼迷离,充满了期待,充满了憧憬。
9
桃花源的简易房很快就搭起来了。架了几根电线,轧了一条小路,打了一眼深井,人吃水,地灌溉,都有了。做饭的锅灶,睡觉的铺盖,简易的家当一弄,很有点样子了。繁殖白果可播种育苗,也可移栽幼苗。刘天然采用的是播种,好处是投资小,短处是见效迟。关键是,这种方式节奏慢。
播种需要建一个苗床。整平地面,精耕细作,刘天然最享受这样一个滋腻的过程了。他自我陶醉在孤独中,施足底肥,浇上底水,将已进行过催芽的白果侧放于沟内,然后覆土压实,再盖一层塑料薄膜来保持湿度和温度。一套程序下来,刘天然那个慢哟!
“你是在给人家干活吗?”李桂香总是这样说他。洋玉兰是插的老枝。这个要简单些,老河岗净是疏松的黄沙细土,很适合洋玉兰扦插繁殖。也造了一个育苗床,插后浇足了水,保持土壤湿润,月余就生根了。桃花源里,孕育着刘天然的希望,也孕育着刘天然的地盘。那几棵意念里一直存在的桃树,刘天然是到人家桃林里买的成品的大桃树,他想早日看到桃花盛开的繁茂景象,越早越好。虽然他是一个慢性子的人,但他还是想早日重建好他心中的海南岛,还是想早日打造出他心中的桃花源,然后,再不紧不慢地在自己的节奏中去劳作,去收获。
桃花源像个婴儿,除了两张苗床,第一年几乎看不出什么模样。育好苗后也没多少事体。也就是除除草,灭灭虫,稍施点发酵过的过磷酸钙,或是泼一点儿充分腐熟的稀薄粪水儿,天气转热时给那些银杏苗木遮遮阴。书上就是这么教的,第一年,银杏树苗嫩弱,怕晒,不宜施过量的化肥。如遇大雨,还要及时放水并要适时松土。
桃花树太大了,移栽伤了元气。虽说细枝末节都码掉了,但长势很不景气。看来还是不能追求快,越心急越可能适得其反。刘天然时常盯着那几棵桃树作深刻反省。更多的时候,刘天然头发上挂满太阳的辉光,在他的桃花源里踱来踱去,无所事事。慢工出细活,刘天然哆嗦的两张苗床,都很抓苗。当年的秋后,银杏幼苗长到了一拃多高,已生出三四片真叶。落叶后,刘天然雇了几个人进行了移植。翌年春上,又将扦插繁殖的洋玉兰进行了移栽。雇工们张口闭口都是刘老板刘老板的,让刘天然感觉怪怪的,但感觉又是极受用的。甚至,他想主动将工钱往上提提。后来想了想,又罢了。成活率都还行。
到了夏天,那些幼苗在各自新的位置上生了根,长了叶,就像希望被撒播开来。虽叫成树林还很牵强,但远远望去,相当地像回事儿了。整整两年,刘天然没有任何进项,那些扔进去的钱似乎都打了水漂。但这不打紧。刘天然要的,就是这一个慢字。刘天然喜欢住在桃花源。待在这里,已经成了刘天然的习惯。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否有别的地儿可去。他在补苗,他在除草,他在嫁接,就像在演一场场大戏。而这些戏里的每一幕,刘天然都是绝对的主角。甚至,多数时候都是他的独角戏。待得久了,他甚至能听到那些树木生长的声音。嗒嗒,咔嚓,嚯嚯,咯嗞……不同的苗木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就是一曲博大的协奏曲,在天地间演奏。
它们是一群精灵。刘天然能感觉得到,他们在吸自己的精气,然后刷刷刷地往上长。在这远离村庄的小小桃花源,刘天然又寻得了自己的舞台。能占有一片地儿,心里才会有底儿。洋玉兰开花了。这是刘天然桃花源里开出的第一朵花。那么硕大的一朵,白色。扁平的花丝,柔嫩却又挺拔,那应该是雄蕊吧。椭圆形的肉嘟嘟的一团,被长绒毛包裹着,是雌蕊吧。刘天然突然想到男女交合之事,有那么一刻,他脸上微微一热。老了老了却不正经了。他在心里骂了自己。
“咯呀呀——”什么声音?刘天然环顾四周,啥都没有。但刚才那一声“咯呀”的余音似乎还在耳畔。那一定不是幻觉,不是错觉,可那又能是什么呢?时近中午,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候就要到了。以前常听老人说,正午不要到野地里去,不干净。那刚才?刘天然心里一紧。他知道,这里曾多次平过坟,打育苗床挖土时,还挖出过骨头呢。说不定就是人骨头。光天化日,吓唬自己。五十出头的人了,还能被这些吓着?可是刚才,分明听到了一声,那该是?那——应该是花开的声音吧。对,一定是。刘天然说服了自己,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开心得像个傻子。
刚才听到的,肯定是花开的声音。知了声寂静下来的夏夜,刘天然仰面躺在桃花源里露天铺设的床上,看到了满天的星星。今晚的星星,真亮。他不记得有多久没仔细看星星了。这一刻,刘天然感觉,不仅桃花源是自己的,整个天地都是自己的,是他一个人的。
至深秋,天气转凉,那些银杏叶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在某一个清晨里,通体变成金黄金黄的。某一个初冬的清晨里,又像商量好了一般,争相脱离枝头的束缚在凉风里簌簌地打转儿,然后在树下铺成一张柔软的金色大床。躺上去,听银杏叶飘落的沙沙私语,看那些“蝴蝶”精灵般地飘落时曼妙的身姿,享受这童话般的金色世界,那该是神仙才有资格享受的吧!
现在银杏树还小,叶子不是太多,大量银杏树叶哗哗飘落积甸为铺可供人卧的景象,刘天然还只能靠想象来完成。但到了季节,一树一树金灿灿的,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阳光,月夜,黄花地,碧云天……一季一季,洋玉兰和银杏,都能卖苗了。一个关键问题,这些苗木销往何处,这是刘天然以前没考虑过的事情。就像养了一群女儿,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该把她们嫁出去。他像在有意回避这个问题。桃花源刚有点样子,离他设想的情景还远得很呢。他先前设想的,可比现在壮观得多。
所以,一时局面打不开,刘天然根本不着急。甚至,他打算让这些树就这么无休止地长下去,看看自己的地盘最终会呈现一个多么壮观的场景。反正,他也不缺这些树变卖后得到的那些钱。既然不差钱,刘天然就不急着卖它们。
树苗都扎下大根了,桃花源里没什么活儿。初春时节,刘天然会间一些树苗出去,拿到集市上卖。悠闲悠闲地卖,卖不卖得出去,都没关系。刘天然哪是在种树、卖树,他是在经营自己的地盘呀!他在经营属于他自己的第三个地盘。有了地盘,他才会有与岁月和平共处的舞台,才会有与世界和谐对接的舞台!
儿子好不容易在网上联系了一家大客户,那是一项要给一条新修的省道栽植行道树的工程,是一笔大买卖。但传去图片后,人家嫌树苗太小,种上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效果,结账要价提不足底气。临了,人家还很厚道地提了个醒儿,你们这树苗,想当行道树来售,至少还得五年。五年?现在的人谁能等得?但刘天然偏就对这话很受用。
尚高楼不止一次地当着刘天然的面儿不无嘲讽地说,“你这些树,就像垃圾股票,砸在了手里”。刘天然假装没听见。或者只是笑笑,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尚高楼的儿子在农行工作,这是他之所以敢看不起刘天然的资本。尚高楼的儿子把炒股吹得天花乱坠,好像前脚把钱投进去,后脚就生出无数的钱来。卖地的钱全给儿子哄去炒了股。被洗了脑的尚高楼现炒现卖,到处宣扬儿子倒卖给他的那一套糊里糊涂的理论。后来,钱都被套得牢牢的,尚高楼已经郁闷了好久了,现在终于看到了别人的笑话,他像给自己的郁闷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样,心情舒畅了好些。
集市上卖两棵树苗,属于鸡零狗碎,李桂香哪能看得上。她很后悔当初自己心肠一软,遂了刘天然的心愿。而现在那些破地和树苗像无数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咽不下,吐不出,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人。
李桂香跟刘天然急,心急火燎,满口生泡。就像女儿大了嫁不出去一样,李桂香天天发愁,天天急,天天撵在刘天然身后叨叨:“去城里吧,去城里吧,去城里打工。地又跑不了,树也没人稀罕,有人要买我给你支应着,你不放心,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刘天然最终真去了城里打工,纯粹是因为受不了李桂香的叨叨,一时说出的气话。
“去去去就去。”刘天然被叨叨得烦得不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尽管,刘天然话说不利索,但他毕竟是个男人。男人哪能说话不算话呢。尽管,让他丢下桃花源,丢下自己的地盘,加入到进城打工的浪潮中,他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
刘天然苦心经营的第三个地盘,宣告失守。
临走,刘天然又在桃花源住了一夜。倒春寒,有些冷,但过不了不久,洋玉兰就会开出硕大的花朵来。今年,洋玉兰应该能大面积开放了。可到时候,它们在暗夜里竞相开放,清晨里却再等不到一双欣喜与鉴赏的眼。那么长时间的积蓄与等待,及至绽放,却只能寂寞地走过花期。花容无人赏,芬芳无人嗅,带着遗憾离开,最后寂寞地凋落成泥。刘天然心里那个疼哦,有谁能懂呢!
10
刘天然进城打工了。在建筑队,支壳子。打下手,当小工,听人差遣,受人责怨。这和在他的桃花源那种占山为王的感觉,相差多么地远啊!
自己有家,有桃花源,有一长溜儿数字的存折,这还不够吗?干嘛要跑到城里来遭罪呢?吃,吃不香,睡,睡不好。刘天然感觉像是搛起一口不喜欢的菜,恶恶心心,窝窝囊囊。人,怎么这么贱呢!
建筑工地的民工,干了一天的活儿,大都喜欢喝上一口白酒,解解乏。或是打打牌,大呼小叫的,像是在打架。甚至,他们还找小姐。这种事儿,偶尔单撂个儿偷偷摸摸干上一回也还说得过去,但厚颜无耻地大鸣大放地集体去就显得很不要脸。刘天然是这么认为的。听他们那口气,就像相邀一起搁帮去做个小生意一样。
刘天然不是太合群,也没人稀罕他。除非拿他开涮,很少有人主动和他搭话。所有那些晚间的游戏,他们通通都不列他。他不喜欢坐在乌烟瘴气的简易宿舍大棚里看他们打牌,大家也不会舔着脸上杆子来拉一个结巴一起耍。两清。
刘天然喜欢在傍晚出去走走,逛逛,看看,瞎转转。刘天然见过夜间亮灯的成人用品店里出售的物件儿。宣传图片火辣大胆,性感暧昧。那些器具,造得很逼真。刘天然第一次误入成人用品店,目睹橡胶做的男人玩意儿那么触目惊心地躺在货架上时,裆下顿时一紧,就像他一旦勃起就会有人要将其割了去似的。他感慨这世界,啥东西都有卖的,还卖得那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就像在卖一管牙膏,或者一只挠痒耙。他惊慌失措落荒而逃。
城市里一天到晚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商场里永远都是生意兴隆,超市好像永远不关门。街角广场上一群群的男男女女,好像永远在砰擦砰擦地跳广场舞。汽车的鸣叫声,永远都是那么急切,那么不耐烦。
热闹是城市留给刘天然的最直观的印象。但这热闹是别人的,灯红酒绿也是别人的,和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在城里找不到一点儿安全感。土地才是他的温暖。他朝家乡的方向望望,那里有他的日月星辰,春华秋实。但一丛丛高楼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与高楼之间,是马路,以及马路两旁的行道树和花草。那些花草树木,恹恹地蒙着灰,宽阔的马路上永远拥挤着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路人,显得很不真实。马路,楼房,树木,灰蒙蒙的视野,都显得很不真实。
汽车,工厂,永无休止的城建,空气污染日益严重。PM2.5笼罩整个城市,一天到晚都雾沼沼的。雾霾天气越来越严重了。冬春两季始终无法彻底摆脱,眼看马上就要进入夏天了,雾霾还这么肆无忌惮持续蔓延,迟迟不肯谢幕。而人们并没有好办法,什么停产减产,机动车尾号限行,严格处罚偷排偷放,通通不管用,一点看不见效果。人们只能寄希望于来一股强冷风将其吹散。就算雾霾被风吹散了又能怎样?过不了两天,又会产生,积聚,越来越浓。很多人出行都戴着口罩,医院耳鼻喉科涌入的呼吸道病人越来越多。听说很多学校因此取消了升旗仪式、体育课等课外活动。
他儿时的记忆里,还依稀残留着汽油的芳香。那时候,鲜有汽车驶进村里。忽有一天,一辆小卧车开过来,那一定会成为村里当天的头条新闻。人们奔走相告,特别是那些半吊孩子,追着撵着跟在车后跑,呼吸着汽车扬起的尘土和排出的掺杂着汽油味儿的尾气,直到再也看不到汽车的踪影。那时候,能闻到汽油味儿,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带着一股清香气息,那么新鲜,那么清神!总是惹得刘天然急促地煽动着鼻翼。嗯——真好闻!可是现在,汽车只会给人污染的感觉。让空气质量越来越糟糕。每个人都在抱怨环境,似乎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的错误里。
双脚就踏在看似坚实的大地上,可是,刘天然就是找不到真实感。地气,离他是那么遥远。是不是只有站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才能够接上地气呢?然而,刘天然已经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地盘。
这是城市的地盘,跟他没关系。
城市不好么?城市没什么不好。但这城市,总给人压迫感,却又让你说不出它哪里不好。城里的姑娘,漂亮是漂亮,光鲜是光鲜,但昂首挺胸总给人压力。抬头娘儿们低头汉,青皮萝卜紫皮蒜,老年间总结出的这四大厉害角色,不会没有道理。那些趾高气扬昂首阔步的姑娘,刘天然连意淫一下她们都不敢。就算她们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是阳痿不举。
那次乘坐公交车的经历,短期内不会淡出他的记忆。
表舅来三附院做手术。三附院在西郊,而刘天然所在的工地在北郊。有二三十里地呢。让人欣慰的是,路过工地附近的34路公交车基本可抵达那里,虽说在市里要绕路,下车还得走上二里地,但全程只要一块钱。这也是城市的好处。而他从老家去趟县城得七块钱呢,距离和这里到三附院差不多。
车子晃晃悠悠地游荡在市区里,到百货大楼时,很多人下车。刘天然看到一个姑娘旁边有个空位,就战战兢兢地坐下了。姑娘立刻站了起来,从刘天然偏腿让出来的空隙里挤了出去,走向公交车后门。开始刘天然以为姑娘要在下一站下车,谁知走了好几站,那姑娘还在后门边站着。本来刘天然坐下的时候就很犹豫,这下更是如坐针毡,就像自己做了错事儿一样,内心深深不安。
他在一点点地认识这个城市,他是这么认为的。但城市却永远不会认识他,不会认同一个外来的结巴民工。也就是说,他,包括和他一起来城里打工的,他们和城市之间,永远达不成共识。
城市的光鲜靓丽,与他们无关。对城市来说,虽然他们是城市建设的主力军,但他们永远只是城市寄住者、迁徙者。他们有的只是卑微的身份、打工生活的忙碌艰辛。城市与他们有隔阂,社会与他们有距离。城市始终对他们不认同、不认可,甚至不容纳。
城市里没有你的地盘。根儿不在这里啊!你人虽然来到了城里,但你的根儿不在城里,那你始终就是一叶浮萍,一切繁华都与你无关。
多数涌入城市的打工者,纯粹是为了生存,而不是在生活。关于生存与生活的区别,刘天然很哲理地简化成一句话,“无地盘算生存,有地盘算生活”。刘天然并没有生存之忧,原本可以好好地生活的。可他偏偏放弃了在自己的地盘美好的生活,来城里求生存,就显得很贱了。这样一想,刘天然更泄气。
一块石子胳了刘天然的脚。刘天然小心翼翼地将石子踢了一下,石子向前滚去。人,多像这石子啊!你想躺在哪里,有时候并由不得你自己。石子最终滚落到一棵行道树根儿周围的土池子里,平淡地有了着落。而流荡在城市的刘天然,此刻却没有丝毫的着落感。他突然感觉,自己真还不如那粒石子。
夜已经深了。可城市依然这么亮堂。
城市的夜一点都不像夜,太亮,太闹,气息太重,永远都没有停止脚步的时候。梦中,刘天然经常会被突然传来的救护车或消防车的呼啸声惊醒,梦被搅得四分五裂。
农村的夜才叫夜呢,也不都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明月亮彻原野,但给你的感觉是夜;也不是万籁俱寂,无数只虫在唱和,也还是感觉是夜。而城市,各色的虹霓,高高低低的高楼,将夜幕撕扯得支离破碎。怎么看都不像夜。
夜越来越凉了。那帮喝酒打牌的X货们该消停了吧。回去睡觉。睡着了,这一天就算又混过去了。
11
老板的另一个工地需要几个小工。刘天然被调走了,这令刘天然多少有点烦。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手艺被当成小工看,他烦的是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状态。就像一条流浪狗一样,没有一点踏实感和安全感。甚至还不如流浪狗。流浪狗还能决定自己流浪的方向,刘天然却对自己的下一步没有一点主动权。
工地还在挖地基,刘天然他们没什么具体忙碌的事情,乱七八糟像没头苍蝇,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干一些杂活儿。
忽一天,停工了。挖地基挖出了几个破罐子及一些碎片,惊动了市文物局,立刻将土建工程叫停了。
这个城市,是古商城。
专家来了,戴着手套仔细地将那些破罐碎片包好了放进包里,是要回去研究吧,也许还要上报到省文物局,国家文物局吧。后来来了更专的专家,带着专用工具,刨了几天,又刨出了些碎片子瓦罐子。再后来,就都走了。丢下一句,没有政府文件,不许开工动土。
农民工打工都是按天计工资,不管干不干活,只要在工地待着,就得算钱。老板可耗不起这个,没几天就把人撤到别的工地。独独把刘天然留下了。
刘天然留下来看场子。单看场子,不干活儿,开小工的工资。都不愿意留下来,除了刘天然。兴许过不了几天,人就又回来开工了。老板拍拍刘天然的肩膀,像是安慰。但专家一直没得出啥结论,那些碎片的价值一直估摸不清。大部队一直没回来。
人们似乎把刘天然遗忘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刘天然成孤家寡人了。
12
慢慢地,刘天然发现,这场子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工地四周打有围墙,只在东墙留下一个缺口,用一块破木板当门堵着。整体看起来,这是个封闭的破院子。院子里一个刨得乱七八糟的坑,从坑里刨出的土堆成一个土丘,像个小土山。满院子没一丝值钱的东西。院子北侧是一溜儿临时搭建的简易房,放工具材料,带住人。大部队一撤,工具材料也一并撤走了,为民工搭建的一溜儿临时房,现在全归刘天然一个人住。
而刘天然除了自己走哪儿带哪儿的一套破铺盖卷儿,外加工地留给他的一套简易的锅灶,别的啥都没有。这个破院子,因为挖出了几个碎片片,还因为碎片一直没得出结论,突然变成了闹市里一片清净之地。久了,刘天然时常会产生错觉——这个破院子,属于他个人。整天出入这个院子的,就他一个人,怎么不是他个人的呢?他很为自己能成为惟一留下看场子的人而庆幸。当初大伙儿都觉得一个人看守这破工地,憋球不唧唧啥球意思也没有,都不愿意留下呢。他们真傻。
刨出的土丘,刘天然扒拉了几次,发现了几片碎片。这是什么东西的碎片呢?刘天然不知道。他把这些碎片扔到床底下,后来就忘了。
破院子里没啥看守的,刘天然当然也不会真的一天到晚死守在那儿。现在的刘天然,兼职拾破烂。一天下来,竟是一笔不可忽视的收入。有时甚至比小工一天的工资还多。实际上,刘天然自看场子以来,只在开始时领到了一个月的工资。后来,他找不到人要钱了。似乎两头都不再搭理他了。刘天然成了专职拾破烂的了。拾破烂的好处,在于走走转转就把钱赚了,不用投资,没人训斥。不想拾的时候,放心大胆地躺着睡大觉,没人干涉你。
那种想怎么慢就怎么慢的节奏,似乎又回来了。刘天然似乎暂时忘记了先前那种一靠近城市甚至一想到城市就身不由己的紧张。找不到人要钱,真的没关系。他把院子当成了根据地,一个栖身之所。
当刘天然认为这院子属于他自己的时候,他觉得他回到了自己的天地,他觉得他又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虽然不远处就是城市里的车水马龙熙攘喧哗,但那些与他都没关系了。以前,是他与城市的繁华没关系;现在,是城市的繁华跟他没关系。两种说法,虽然只是次序上的变化,但主动关系变了,价值立场就变了,实质就变了,意义就变了。
这个地盘的获得,是刘天然的意外惊喜。刘建民来电话,问刘天然是否还在城里。
“在啊。”
“你忙啥呢?听说早没人给你钱了。”
“我不不不忙啥。”
“这里要小工,你过来呗。”
“还是别了。工地上的活儿我也干干干不好。”
“你是不是找到发大财的门路了?有财大家一起发呗。要不我去给你干?”
“我能干干干什么啊?”
“那你咋不来?”
“不想去。”
“天然爷,你吃独食。”
……
“啥鸡鸡鸡巴人。”刘天然挂了电话后嘟哝了一句。
13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些挖出来的看似没丁点儿生命力的砂土瓦砾堆成的小丘,似乎在一夜之间,绿了起来。种子是从哪里来的呢?大风吹来的?小鸟衔来的?还是长眠在此多年后终于等来了春天?那些露出地面的草芽,点燃了刘天然的欲望。
心魔已动。
就在这看似杂乱荒凉的破院子的土丘上,刘天然再次拥有了属于自己,或者说暂时属于自己的地盘。破土而出的杂草,在刘天然眼中,是那么亲切。
到底是上了点年纪,动不动的,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里。年少时,村子周围是有很多荒地的。荒地上长着各种杂草,多半都叫不出名字来。有一种草,大人喊它酸么姜,叶子嚼在嘴里,酸酸的。还有一种叫烧果,植株很小,却会结出比指头还粗的果实,两头细中间粗,绽开之前,剥开嚼内瓤,绵绵的,甜甜的。刘天然最喜欢把羊赶到荒地里去放。他能找酸么姜和烧果吃,也不用担心羊啃了庄稼被责骂。
荒地里常见一种叫做打盆打碗的植物,据说不能带回家。带它回家就是带厄运回家,家里的盆碗就不保了。这是很可怕的。因为当时刘天然家的碗刚好一人一个。打一个碗,就得有一个人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先等着。
但那打盆打碗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像马齿苋,但挺拔,不贴地,颜色翠绿,每个枝杈的尖端,都簇着几圈未伸展开的肉嘟嘟的圆叶片,如果叶片顶端带尖儿,就是一朵微型的观音座下的莲花座了。
人说打盆打碗不吉利,在刘天然眼里,它却是一种带着仙气儿的植物。那么好看,那么亲切。
荒地都是低产地,不受待见,就撂荒了。大多是盐碱地,地表结一层白花花的盐土。刮了去,可以做卤水,制小盐。盐碱地严重的地方,几乎不长东西,比荒漠都荒凉。即使生有东西,也都奇形怪状地叫不出名字。大人是不许将羊赶到盐碱地去放牧的,说盐碱地有些东西羊吃了会岔奶。母羊奶被岔了,羊羔就饿瘦了饿死了。
但刘天然还是喜欢把羊赶到荒地去放,虽然荒地离村很远,虽然荒地里有几个不明不白的坟包,虽然大人老是警告不能让母羊吃到岔奶的物件儿,但他还是每隔几天就去看那里恣意生长着的打盆打碗。
现在,哪里还能觅得一片儿荒地?土地,都被改良了,或者被开发了。再找不到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野蒿了呀!
14
一旦失去地盘,刘天然就会六神无主,感觉灵魂无所附丽。而他一旦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就会非常认真地去经营。
刘天然有选择性地拔除了一些杂草,保留了一些要么叶片漂亮植株婀娜的,要么是能兼作青菜的野蒿。那些能吃甚至能入药的野菜,像鸡蛋棵(就是蒲公英,因花落后结出的果实蓬松为柴鸡蛋大小的白色绒团,故得名),清热败火,洗净晾干了可冲茶,也可拌成凉菜或蒸菜佐餐。还有马齿苋啦,大叶苋菜啦,灰灰菜啦。也有一些只开花供欣赏的,像鸡肠草,会开出指甲盖大小的花儿来,蓝色,醒目,但不扎眼。蓝色花是不多见的,看着会让人有种仙气飘飘的感觉,刘天然就将它留下了。他又因陋就简地种上了南瓜,辣椒,黄瓜什么的,看能不能结点东西自己吃。他自小就爱侍弄花花草草。
哦,对了,更早些,刘天然还曾有过一个地盘。那是他家的西瓜地。他年轻的时候,家里种西瓜。种一季西瓜,就得在瓜地里住一季。平瓜地,压瓜秧,打尖,翻瓜,夜里看瓜,然后摘瓜装车去卖。瓜地里搭着草庵和凉棚,在瓜地做饭或者往瓜地送饭。刘天然在靠近草庵凉棚的田埂上,种了很多草本的花儿,什么大波斯菊呀,步步高呀,指甲草呀等等。虽是些不稀罕的草本花,但长势出奇地旺,开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绚烂,也甚是壮观。
绿油油的充满着希望的西瓜地里,在靠近草庵凉棚处,盛开着各色鲜花,这在农田里是极为鲜见的风景。一看到那些花儿,刘天然心里就美滋滋的。
瓜田附近的乡邻们在劳作时口渴了,会来讨个瓜吃。看见那些花,总是说,这花儿开得真好看。或者说,“咦,瓜地里咋种了这多花儿?”每每这时,刘天然心中都充满了骄傲。
那时候,他是很爱家里的瓜地的。夜里,他和爹睡在瓜田的两头,一人在东,一个在西,看护着瓜地。因为在田埂上种花,他没少挨爹的数落。种这些有啥用啊?爹总是这样说。你见过有谁在大田里种这些玩意儿啊?这是败家子儿的做派。但不管爹如何说,他依然改不了这些。刘天然天生喜欢一些没用的东西。当然,他也喜欢很多有用的东西。
哦,瓜地其实不纯粹是刘天然的地盘。严格来说,那是爹的地盘。那时,充其量,他是他爹一个特殊的打工者。爹数落完他并不曾将那些花草拔了去,那仅仅是宽容的爹对他开的恩罢了,却让他有时产生那是自己地盘的错觉。
现在,刘天然又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了。并且,是在城市里。在这个地盘上,没有人对他发号施令,当然,他也不能对别人发号施令;没有人刻薄为难他,当然,他也不能刻薄为难别人。在这个地盘上,他重新获得了自己的节奏。他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包括他出去工作——拾破烂的时候。
刘天然白天拾破烂,然后把一摞摞的纸箱壳子码齐匝好,将易拉罐踩扁了筒到袋子里,送到废品收购站,一天一结,无牵无挂,很清爽,很干净。
15
当然,刘天然哪天心烦了,不想拾了,也可以不拾,给自己放个假,过过礼拜天。城里人不都有礼拜天吗?
今天就是刘天然给自己的礼拜天。他晚起了一会儿。其实早就醒了。就是故意赖了会儿床,好像跟谁赌气一样。赖得百般无聊,就起来了。早饭也故意不拾掇。去街边的小摊上解决。刘天然仰着脸尽量把碗里的胡辣汤扒得更干净些,带着占了便宜的满足感放下了汤匙和碗。
前头挤着一群人。有热闹看了。刘天然挤进人堆里。一个胸前吊着蓝牌牌的姑娘脸蛋边挂着个扩音器:
“各位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我们是《百姓心声》特别调查组的记者,在对老百姓进行关于幸福的回答进行调查。希望大家给予配合,说出你对于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自然环境等方方面面的感受和体会。大爷你幸福吗?”
刘天然没想到姑娘会第一个将话筒对准他。弄得他惊慌失措,措手不及。
“我我我……”
“大爷你不用紧张,实话实说就行。没啥对与错。”
“我是打打打工的,你问别人吧。”
但记者姑娘像是和他杠上了,或者是要讨个开门红,不想轻易放过他,继续追问道:“您幸福吗?”。
“我我我姓刘。”围观者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这位大爷真幽默。你可以直接回答“幸福”或者“不幸福”。
“我不知道。”
“幸福不幸福是你内心真实的感受,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家房子被扒了,虽说赔了我好多钱,但我就是想不通,还念俺家那老院子。我儿子一个月工资六千多,但不知他为啥老想着跳槽。现在房价涨这么厉害,俺急着给儿子买房可儿子不着急。我在老家有个桃花源,我想住在那里,但老婆非让我来城里打工。我不喜欢到城里来。我现在不打工了,我拾破烂。我拾破烂一天有时能卖一百多,有时只能卖十来块。不想干的时候一分钱没有。你说我幸福不幸福?”
“您真幽默,大爷。那,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
“真是真的呀!”
“真真真是真的。”
“若真是真的,那大爷你应该是幸福的呀!”
“我幸幸幸福?刘天然显然对记者姑娘给出的判断表示怀疑。”
“当然了。”
“我幸福?刘天然像是反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记者姑娘总算放过了他,将话筒又对准一个老太太:“奶奶,你幸福吗?”
“我耳朵不好。”
……
城里真是啥奇怪事都有。
16
晚上,他还是喜欢在城市的街道去走走,逛逛,看看,瞎转转。
夏天,城市里的夜很闷,很燥,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刘天然通常会散步到沃尔玛吹空调。沃尔玛有专门的休息区,几排连椅,有大电视看。刘天然喜欢到那里吹着空调看电视,不要钱,也不会有人因为你不来消费而给你脸色看。
这是刘天然发现的城市的又一个好处。刘天然很享受沃尔玛的这个区域。沃尔玛打烊的时候,气温也不会太热了,刘天然带着满足感踱回去。城市里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刘天然又一次来到沃尔玛,电视里正播一档选秀节目,一个忧郁的男孩抱着吉他在咿咿呀呀地唱。刘天然对唱歌的选秀类节目没什么好感,他更喜欢河南台的《梨园春》,喜欢唱腔铿锵大气的豫剧,抑扬有度,韵味醇美。他找不到遥控器,也不知道能否换个频道。他只能看这个频道。
刘天然不情愿地认真看起了电视,那个忧郁的男孩不知道在唱着一首什么歌。刘天然逐渐被歌词吸引住了。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为冷清的房子画上一扇大窗/再画上一张床
画一个姑娘陪着我/再画个花边的被窝/画上灶炉与柴火/我们一起生来一起活
画一群鸟儿围着我/再画上绿岭和青坡/画上宁静与祥和/雨点儿在稻田上飘落
画上四季都不愁的粮食/悠闲的人从没心事……
刘天然似懂非懂地在听,那个年轻人唱得很忧郁,那忧郁的气氛统治了刘天然的情绪。他感觉这歌唱得很美。
这歌里唱的,应该是一种慢节奏的生活吧?那些曾经的老树,那麻将桌上的乾坤,小时候为看露天电影提前一两个小时去占好位置……那简单的永远不再有的生活,让刘天然很怀念。
刘天然完全沉浸在那个男孩制造的忧郁里,等他醒悟过来,台上又换了一个选手。刚才那个忧郁的男孩已经下去了,刘天然没注意到他是否晋级了。
刚那个男孩晋晋晋级了吗?他唱得真真真好。在城市,刘天然很少有想找人交流的欲望。但今晚,他有了这样的欲望。并且,很强烈。但没人响应。他环顾左右,想从谁那里得到答案。休息区的连椅上坐着几个人,但似乎没人认真看电视。是啊,谁会像刘天然一样在商场里专心地看电视呢。
左边有几个老人在歇脚,互相炫耀着买到的便宜货。右边有几个年轻人,站着,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眼睛四下里梭巡,显然是在等人或者找人。身后,一个少妇在奶孩子,刘天然赶紧将扭过的头摆摆正。
17
城市的清晨是最安静的时段。而不是晚上。这和村里不同。大街上的车少了许多。扫街的工人已经走远了。刘天然很享受这个时刻。浮灰落定,喧嚣暂停,清晨难得的凉爽让人暂时忘却了黏糊糊的燥热。若是夜里落了雨,清晨的空气就会更加新鲜。气爽,神情。尽管刘天然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但多年的老习惯了,他不会睡懒觉。
刘天然提着裤子从工棚里出来,随便往哪丛草或墙根前一站,眼睛也不睁,“哗哗”地小解。然后去摘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在裤子上蹭一蹭,就直接“米西”了,哪里会想到要洗。没有搭架子,那黄瓜看起来生得不好看,但绝对绿色,绝对够味儿。
又有一片草被刈的痕迹。谁动了我的草?已经好几天了,刘天然每天都有这样的发现。会是什么人呢?谁会进入这个城市里的破院子,不为偷盗,不为破坏,但但割一把草。这个疑问,他已经憋在心里好几天了。难道是?刘天然仔细看看被刈的草痕——绝对不是人割的。先前的思维定势束缚了他,他就没往这方面想。是小兽。分明是小兽牙咬的痕迹。刘天然先前哪敢奢望会是一只小兽啊!他以为,定居在这个院子里的,除了一院子的绿色,能走动的活物,只有他。那些偶尔光顾这里的麻雀,喜鹊,咕咕鸟,充其量,不过是些过客。可是现在,院子里又添口了。大喜啊!
刘天然决定不出工了。那些破烂,是拾不完的,永远拾不完。既然拾不完,就不差这一天。今天,刘天然想看看这个来这里定居的邻居。刘天然很小心地在草里寻找着。阳光充足,雨水充沛,那些草在雨季里长得出奇的旺。刘天然都不晓得它们啥时候长这么深了。会是一头什么小兽呢?应该是一只兔子吧。刘天然小心地扒拉着草丛。他终于发现了几粒黑色的粪粒儿,比老鼠屎大。粪粒是新鲜的,似乎还“滋滋”地冒着热气儿。这更坚定了他最初的判断——肯定是兔子。
年轻时他逮过兔子。秋后的夜,已经很有些寒意了。在铺着麦苗的田地里支上电网,穿上大衣在黑暗里等。“噗”一声,又有兔子中招了。赶紧跑过去,就能捡到一只被电晕了的野兔,痉挛着四脚。运气好时,一晚上能弄到十几只。自己吃,解馋。或拿到集市上卖,得点零花钱。
那时候的秋收季节,多么漫长啊!那时候,但凡吃得上用得着的农作物,各家都要种一点。玉米,大豆,谷子,绿豆,棉花,花生,红薯,高粱……多少都得种点。秋收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被拉得很长。秋忙少说得一个多月,如果从第一茬绿豆黑角算起,到霜降后收割红薯,那至少两三个月。人在丰收的喜悦里忙碌并幸福着,庄稼好像永远收不完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如果那时候有记者姑娘去问刘天然“你幸福吗?”,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幸福”。
蚂蚱四处窜,孩子们追着逮。刈倒的玉米杆堆成一堆一堆的,猛地掀开,就会惊得成群的蛐蛐儿跳着四散逃开。还有身上披着鳞片的四脚蛇,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你,看得人身上直发冷,然后趁你发愣的当口贴着地皮“哧溜”一声逃得无影无踪。
让刘天然记忆最深刻的,是地老鼠。那时候,有两种鼠类和人的关系异常密切。
一类是家鼠,俗称老鼠。床底下,黑屋角,到处是它们的洞口,堆着它们从地底下挖出的一堆土。昼伏夜出,偷粮囤里的粮食,啃床腿,撕书,祸害鸡仔,都是它们的拿手好戏。人鼠大战始终没停过。老鼠药,老鼠笼,粘鼠板,老鼠夹,都是人对付老鼠的武器。更有猫类做帮凶。但老鼠始终都不曾被斩尽杀绝。闹得人没脾气。
一类是田鼠,村里人称地老鼠。比家鼠小,短尾。不分昼夜地偷盗将熟的粮食,恨得农人牙根儿痒痒。浇地时,村人喜欢铲开洞口的土堆,将水引进洞里。通常,被浇了水的洞里会有地老鼠钻出来。一个地老鼠洞,通常会有好几个出口。放水入洞后,要留心附近的洞口。看见地老鼠浑身湿淋淋地钻出来,立刻拿铁锹杀之后快。
刘天然对地老鼠记忆深刻,不是因为这出痛打落水鼠,而是伐它们的老穴。秋庄稼成熟的季节,农民忙收割,地老鼠也在忙着储存过冬的粮食。伐老穴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非身强力壮者不能为。
老穴直直地钻下去,很深。伐老穴得先刨出一个大坑来。待看到老穴分岔,挑一个赌,赌它通往粮仓。顺手抓一把干草啊啥的将别的岔道先堵了作记号。顺着穴道往前伐。通常一个老穴只有一个粮仓,你赌得对了,第一个岔道就伐出粮仓,就省大事了。但经常伐着伐着,你会发现,它只是通往另一个出口。重新来过。将先前用干草堵住的岔道拔开,再赌一次。
伐一次老穴,你就会晓得地老鼠是多么高级的建筑师。那简直就是一座地下宫殿。那些地道,结构复杂,七拐八拐,岔道极多,有专存粮食的仓库,甚至有专用的卧室。极品的地老鼠洞,彻底伐完可能会耗人大半个白天。那一定是地老鼠在与人类的持久战中展开的地道战吧。伐累了,席地而坐休息片刻,接着伐。这项工作,村人不用“刨”,不用“挖”,单用一个“伐”字,极其准确。那真的就是一场讨伐啊,人对鼠的讨伐。终于,伐到精疲力竭的时候,你看到了粮仓。一洞大豆,或者玉米。这就是胜利的果实了。那地老鼠曾经以为据为战利品的粮食,又物归原主了。通常,你不会在洞里伐出地老鼠,它们早听到了动静,从别的出口逃之夭夭了。
当然,也有空手而归的情形。看似是个地老鼠洞,却早已废弃。或者被蛇鸠占鹊巢,伐到最后,一盘蛇静静地在睡觉,没伐到粮食,倒把人吓了一跳。所以,伐老穴前,要先观察一下洞口是否有地老鼠新鲜的爪印什么的,省得累了半天,徒落一身疲劳。刘天然是伐老穴的高手。伐完自家地里的,还偷偷伐别人地里的。伐过老穴的地里,会多出土坑和土堆来,耕地的时候就平添出许多麻烦。通常人都不愿让别人把自家的地刨得坑坑洼洼。但秋收过后的田地,种冬小麦之前,谁也不会留人像看瓜一样去看地。这就给刘天然可乘之机。每年秋季,除了自家田地的收成,刘天然总能多出些伐老穴的所得。那些伐得的粮食,人是不能再吃的,通常是炒半熟后作肥料。也有拿伐老穴得的豆子换豆腐的。
那真是个令人想念的年月啊!现在想想,刘天然都还觉得意犹未尽。民工潮开始涌向城市后,农作物的种类减至最少。很多人家,只种玉米,最多再种点花生榨油吃。
玉米苗儿抓齐了,天旱时浇个一水两水,施个肥,风调雨顺的年份儿连水都不用浇,老天爷帮衬着多下几场雨,苗儿蹭蹭地往上蹿。种子用的都是作过防虫处理的,再不用人管。心净地去打你的工,等着回来收割就行。收割用的收割机,脱棒子,碎秸秆,一天两天就完事儿。甚至,还没收获,粮商就在田间地头预订了。玉米从收割机里倒出来,不需晾干,就卖掉了。秋收季节变得短之又短,丰收的喜悦别说渗透心田,就连肌肤都来不及渗透,就仓促结束了。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四脚蛇,蛐蛐儿,秋收时节在眼前眼花缭乱跳跃的小东西,都不见了。甚至,就连曾被列入“四害”人人诛之后快而始终不得的老鼠也很少看到了。是冥冥之中轮回的力量,还是工业污染的后果,没人给出明确答案。
那些活物都都去哪儿了呢?也许它们只能留在刘天然的记忆里了。
野兔倒还偶尔能碰上,但比起他年轻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夜里行驶在旷野里的汽车,大灯一打,时不时就会见到兔子,在光束里一闪,横穿马路后绝尘而去,惊得人心里一个激灵。可是,可是,这里是城市啊。会有一只野兔乔迁到城市里来定居吗?应该不会吧。那,是谁家养的宠物跑出来了?会是几只呢?如果有雌雄两只,那不久就会生出一窝小的来,长此下去,那这院子岂不成了……?刘天然希望是两只,雌雄两只。
刘天然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有几天了。那它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是不是以为这里没有人而定居这里的呢?如果万一碰见了,它们会不会产生恐惧而搬离这里呢?
刘天然突然不想找它们了,他怕万一撞见,它们会因此而离开这里。那他就得不偿失了。见不到也好。他知道有它们的存在就够了。他知道,现在有活物来这院子与他毗邻而居就够了。孔子不是说过么,有朋自远远远方来,不亦说乎!
18
马路边有个小伙子在发广告,见人就递一张。卖房子的。因为习惯,小伙子把广告递到了刘天然眼前,当看到刘天然手里已经有了一打各式各样的宣传单——那是他今晚的战利品,拿宣传单的手臂就僵在那里,脸上的笑也僵了,气氛有点尴尬。
别以为我这样的买不起房。刘天然把胸挺了挺,很自信地接过了宣传单,认真地看起来。发宣传单的小伙子怪异地看看他,转过身又忙着给别人发去了。是新区一个高档的楼盘广告。哎哟,房价又涨了!以最低价来算,存折里的钱也显得不那么大方。
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儿子的工作,刘天然两口子都认为很不错,试用期一过,就能定在六千多。过年时两口和儿子商量买房准备儿子婚事。儿子不置可否。说等等。儿子说不喜欢现在的工作,要跳槽,将来还不知道会在哪儿生活呢。
“啥不喜欢,一个月六千多,还不行?多少是多啊?”
“跟你们说不明白。你们不要管。”
“再等,家里的钱就只能买个茅房了。”
“钱是身外之物。我不想这么急就把自己给处理了。”
“你……”刘天然无语。城市的房价一直狂飙不已,存折上以前买两套房都绰绰有余的数字,现在买一套房就所剩无几了,还要装修,添置家具电器啥的。以前觉着咋花都花不完的钱,睡觉的功夫,眼看着缩水了,就连刘天然这样慢性子的人都有点着急了。
儿子说现在买房都是分期付款。傻子才一次性付清呢。你留出个首付,剩下的扯劲儿花。赶紧花出去才划算。别老存着,存一天贬值一天。将来我工作稳定了,落户在哪个城市,再买房,到时候出个首付,剩下的我再慢慢还。
“那得还多少年啊。”
“多少年都比一次性付清划算。”
“那咱不是得一直欠着人家的啊。心里多不得劲。”
“你不懂,现在就是一个花看不见的钱的时代。有钱你赶紧花。”
“这傻孩子。
多年养成的节俭习惯,再怎么放开手,也不会大手大脚地花钱。像刘天然,一双袜子,能穿几年。脚趾头顶破了,补补。懒得补,穿鞋的时候就将袜子往前拉拉,窝到脚底下踩住,再将脚拱进鞋里。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传统,不是轻易能丢弃的。老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有一个什么学家,用一个生活习惯诠释了现代社会离婚率持续攀升的原因——以前家里东西坏了,总想着修修再用;现在东西坏了,就想扔了换新的。不是没道理啊!
和多数广告纸一样,手中这张广告纸很精美。厚厚的,光光的,印着漂亮的楼房图案,以及楼房旁边的草坪湖水,大标题用的是花体字,感觉那不是给人住的。这免费的纸,若能放在他上学那会儿,该有多好啊!那时候,学校发新书了,刘天然总是要跑遍各种可能的地方寻到报纸,来包书皮。尽管每次取书都很爱惜,但报纸包的书皮还是用不上几天就烂了。若当时有几张这样的广告纸包书皮,该多拽啊!
现在大街上到处都能捡到这样的纸。刘天然捡了很多,卖废品。开始他以为这么好的纸一定很贵,整整齐齐地匝了好几捆弄到废品收购站,却被人家扔出来,说这个最不值钱,最后只在算账的时候补了凑整数的几毛钱。尽管知道这纸贱,但刘天然每次上街,总还是习惯性地去捡。
身边一群瓦着腰骑自行车的人飞驰而过,戴着蝗虫一般的头盔,像一群穿梭城市夜晚的精灵。这样的人,刘天然看见过。他知道,这些自行车都很贵。他们会在夜晚或者节假日结伙骑游。速度很快地骑很远很远,出一身臭汗。据说这样能缓解现代城市生活快节奏带来的压力。
以前,他会笑话这样的人神经病。他的桃花源附近,是老周的蔬菜大棚。大棚里一年四季供应青翠欲滴的蔬菜,不知老周施了什么妖法。有人说老周没人性,往蔬菜上喷避孕药。刘天然不信。避孕药是人吃的,怎么能用在菜上呢!
老周的菜地里,专门辟出一片,供自己吃。那菜长得并不好。刘天然就也怀疑老周搞鬼。不知那些骑自行车的人从哪里知道了老周菜地里有这么一片菜,每到星期天,就有那么一群人大老远地骑着自行车“呼哧呼哧”跑过来,以高于市场价数倍的钱,买一兜传说中的无公害蔬菜。
儿子回家过年时,一天到晚盯着手机,在手机上偷菜。儿子也算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可哪里懂得一点儿农村呢?从小的理想就是早一点脱离农村,脱离土地,脱离那一身纯朴的土里土气。他知道,儿子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也有一辆这样的自行车。不知他是否也会在星期天傻乎乎地跑老远老远去买菜。
19
看久了,刘天然注意到,那些院子里飞来飞去的鸟儿,并不都是过客。譬如有一对灰色咕咕鸟,就经常在清晨光顾这里。两只咕咕鸟就像两只纤瘦的鸽子,后颈上环着一圈黑色羽带,像是俏皮地系了一条极细极细的黑色丝巾。紫红色的腿和爪子,纤瘦纤瘦的。它们在草丛里跳来跳去,振翅低飞一下,再落进草丛里。它们不停地用嘴在地面上啄食着什么。是在嬉戏,还是在觅食?咕咕鸟对刘天然很警惕,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决不允许他靠得太近。
院子里没有树,所以咕咕鸟在这里没有窝。那它们的窝在哪儿呢?远不远?觅食只为填饱自己的肚子,还是为巢中待哺的孩子?刘天然都不得而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现在是邻居,这是最最重要的。
他记起小时候玩过的很多昆虫。油菜花开的季节,会有各色的金龟子出来活动。放学拿个瓶子去逮,娘养的鸡就有美食享受了。他还玩过屎壳郎。那是一种带硬壳的大昆虫。全身黑亮。像知了,比知了短,翅膀是藏起来的。公屎壳郎头部有独角。到处都能找到它们的窝,拇指大小的一个洞,拿铲子刨不多深,就能得到一只。小孩子们常常比谁的屎壳郎厉害。角越长,越厉害。角最长的,是皇帝;短些的,是大官;那些母屎壳郎是没有角的,是屎妞。如果刨出的屎壳郎没有角,通常是没人要的……
如今,这样的活动似乎永远不可能再有了。那些昆虫,很难再觅其影踪。即使它们依然存在,谁还会去注意它们呢,更别说乐在其中了。
20
一院子的翠绿,那么醉人。自从知道有那么一只小兽住在这院子里,自从知道有两只咕咕鸟成了这里的常客,刘天然更加感觉自己就是这院子的主人,甚至就是这城市的主人了。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是女儿。
“爸,你忙不忙?”
“不忙,不忙。咋了乖?”
“不咋。你别累着自己,啥事别强着做。”
“我不累,你见我啥啥啥时候强着做过事啊!”
“咋没见过。你收拾二花的那个劲头,我又不是没见过。”
“那是我高兴做的事,咋会累着!咋算强做!”
“高兴做也不行。你都五十多了……”
……
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真是一点不错。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因为刘天然是个结巴,女儿就经常被同伴嘲笑奚落。为了这个,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女儿对他都很冷淡。现在,女儿有了孩子,对他的态度也就变了。女儿一个问候电话,刘天然心情愉快了半天。看天,天是蓝的,虽然天空始终灰扑扑的;听风,风是凉的,虽然时常燥热难耐。
这个院子,刘天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占据多久。他希望开发的力量和保护的力量永远维护在一种平衡关系,彼此制约,永不倾斜。或者,所有的人都忘记他,忘记这个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忘记它的存在,忘记它的价值。但刘天然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会失去这个院子,从而再次失去他的地盘。就像日益升温的房地产泡沫一样,总有一天,会爆掉。只是这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他不知道。
21
刘天然依然喜欢在晚饭后出去走走,逛逛,看看,瞎转转,不花钱。然后,回去困觉儿。破木板箍匝成的门有点不对劲。刘天然能感觉到。每次出门,刘天然都会将门上的一段铁丝紧紧地扣在墙头上一个砖缝里。但是,现在,铁丝没在砖缝里。
“有人进来过?”猜疑很快得到证实。并且,人还在里边,在轻轻地说着话。里边的人看来很专情。刘天然手碰触铁丝的声音一点没引起他们的注意。刘天然不知道情况,心里咚咚响。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听见是一对年轻人在说情话。
“我妈一直不愿意。”
“那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了。”
“这不就结了。是你嫁给我,又不是你妈!”
“你个猪!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她可是我妈!”
“你妈又怎么了?只要阻挡我们结合的一切力量都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
“是啊。谁让她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呢。”
“再想想办法吧。既能让我们在一起,还能求得我妈的同意。”
“我倒有一个好主意。”
“什么?”
“我们先将生米煮成熟饭,抱着孩子去见她。她一见外孙子,一高兴,兴许就同意了。”
“你敢动我一指头试试。”
“好好好,你厉害。我那些哥们儿谁不是早就和女朋友那什么了,就你自己把这个看那么重。哥们儿一谈论这个话题,我心里就特虚。”
……
呵呵,他们一定以为这个荒草凄凄的破院子里不会住人,才这么放心大胆地到这里来偷情。刘天然忽觉气氛有些不对。我这算什么事儿呢。一个半老头子,偷听人家小年轻说悄悄话。刘天然赶紧蹑手蹑脚地退后几步,重新游荡到城市的马路上。刚才那小子,听上去还没得手。刘天然不知道儿子现在是否已经搞好对象了。儿子是否已经得手了呢?老不正经。刘天然又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一回。突然就对着城市的夜空笑了。
天已经不再燥热。透过霓虹,透过行道树的缝隙,刘天然忽然发现,原来在城市里,也是能看到月亮的。那月亮,似乎也很亮。
22
刘天然继续游荡在城市的大街上。他不敢回去,怕回去早了,那一对小年轻还没离开。怕自己万一碰上……真成了老不正经了。怎么净想这种事儿呢?下意识里,刘天然老感觉那小子是他儿子。虽然明明知道,不可能是。
他记起了早年间村里的一个笑话。那时都穷,娱乐活动是没有的。听新媳妇的房曾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节目啊!那些半大小子,成群结队的,蹑手蹑脚的,趴在新房的窗前屋后,捕捉着房子里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吹灯了没有。好像说话了。没听清说的啥。好像床在咯吱咯吱响。有脚步声。好像正往尿盆里尿尿……
每天,每一家新娶了媳妇儿的人家都会聚集一帮半大小子。他们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尚高楼就很喜欢听房。尚高楼听房最敬业了。为了能最亲密最近距离地看到好戏,尚高楼白天里趁人不备,躲到新房的床底下。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真难熬啊!饿,冷,腿酸麻,脚冰凉。总算等到了新婚夫妇深夜的交合,尚高楼从床底下钻出来,猛地掀开被子的同时,推上手电筒的开关,人间最美的好戏尽收眼底,那叫一个过瘾!
这听房之乐在农村从啥时流行的不清楚,反正大家都是司空见惯,谁也不会当真。但偏就有人因为这个生了气。也许是急着抱孙子吧,新媳妇儿的老公公对夜夜听房者不堪其烦,拿了棍子抽过去。将尚高楼赶走后,还不忘对着窗户说,孩儿,你们放心睡,爹给你们守着。
想着就想笑。笑着笑着,刘天然有点想李桂香了。刘天然在麦当劳门外接通了李桂香的手机。
“咋了你?”
“不不不咋。”
“不咋你这么晚打电话干啥?”
“多晚呀?刘天然看看手机,可不是,都十二点多了。”
“这么晚打电话,你吓得我瞌睡虫都跑了。你有啥事?”
“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就是想想想你了。”
“放屁。”
“你睡了吗?”
“这么晚我不睡我弄啥?你还没睡?不是去找小姐了吧。还想我……”
“嘻嘻,我刚才看见儿子了。”
“你胡扯。”
“是胡扯,是胡扯。不是咱儿子,是个小子,谈恋爱。嘻嘻。”
“胡扯些什么呀。没事我要睡了。”
“儿子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打了。”
“都说啥了?对象搞好了冇?得赶紧买房啊。得赶紧!”
“我知道,我知道得赶紧。可他不要我们管。没事我挂了。唉,你在哪儿呢?”
“在大街上。”
“这么晚了你在大街上干啥?”
“刚不是说了吗?”
“你刚说什么了?”
“没事没事。我在麦当劳门口,我要去吃麦麦麦当劳。下次我带你来城里,咱俩一起吃。”
“你今天是咋了?”
“没咋。就是想吃一次麦麦麦当劳……”
刘天然在李桂香的疑惑中挂断了电话,昂首走进麦当劳。麦当劳,24小时营业。这是城市的又一大好处。任何时刻,城市都留着接纳你的地方。麦当劳里的服务员,平等地对待每一位顾客。先不管东西好不好吃,这态度,首先就让人很舒服。
刘天然很受用这样的待遇。
23
那一晚,刘天然享受了他今生第一次麦当劳。一份汉堡,一杯可乐。汉堡什么味道,很快就忘了。刘天然只记得,杯子里叫做可乐的黑色饮料,气泡真多呀。似乎他还没喝进肚子里,饮料就在食管里化成气泡嗝出来了。
刘天然在麦当劳坐了很久,反正人家不会撵你。出来后又在大街上磨磨蹭蹭地走了很久才回去。还好,那一对小年轻已经走了。说不定,他们还会再来。下次,我还给他们创造机会……
站在院子里,刘天然又打了个嗝儿,嗝出一股甜丝丝的凉气儿游荡在喉咙里。那一晚,刘天然感觉自己就是这个院子的主人,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甚至,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撒着尿穿过院子,划出一条很不规则的线条,放了一记响屁。我的地盘我做主。什么农村城市,贫穷富有,一切都是扯淡。
那一晚,刘天然以自娱自乐的方式解决了男人生理上的需求,算是为自己的精神胜利庆祝了一番。他很为自己五十出头还有心情享受这样的方式而骄傲。之后,他疲倦地躺在门板支就的床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那一晚,刘天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但鱼不是在水里游,而是在天上飞。与鸟擦翅而过时,鱼冲鸟轻轻笑了一下。那鸟也报以轻轻的微笑,没表现出丁点的惊讶来。似乎,天空,从来就有着鱼的那一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