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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1947年

2014-09-19田永元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大勇爷爷奶奶

田永元

那天,我奶奶娘家的外甥名叫周大勇的,骑着匹高头大马,身后两个随同的警卫也骑着几乎是同样的马,确切地说,不是敲开,而是撞开了我家有几分破损的大门。

整个院子里还看得见仿佛被洗劫一空的痕迹。正面的几间瓦房四敞大开着,进出的家人似乎都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忙乎些什么。唯有我的两个岁数尚小的叔叔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捉着迷藏,下过不长时间的秋雨,在地上还留着明显的痕迹,四周的泥浆翻泛着,让那些孩子跑来跑去两脚来回蹭得成了一幅千姿百态的水墨画。他们高兴地叫着,心里头荡漾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快乐,也让这个已经衰败下来的家,平添了几分生气。

冲着大门的外屋地是厨房,门也是敞开着的。炉灶里的柴火此刻燃得正旺,大锅里已烧的开水,丝丝地冒着热气,奶奶和我的二伯母还有我母亲正在忙着一家的午饭,烧开的大锅水欢实实的冒着气泡,奶奶踮着小脚,忙活得正欢,盆里几乎满一下的玉米面兑上水后,被奶奶熟练地挖出一块块,然后在手上来回的搅着,又熟练地在两只手的空间倒腾着,看看要成形了,奶奶甩动那只掌上滚动着的面团儿,啪啪的,很准确地投进挨着水边的锅沿,不大会功夫锅沿的四周就贴满了饼子,这个时候的奶奶似乎完成了她每顿饭最复杂的一道工序,待饼子贴好后,她习惯地拍拍身上沾着的玉米粉面,退到一旁,然后母亲和二伯母很麻利靠近了铁锅,母亲把一个锅帘扣在了上面,二伯母瞬间将一碗切好的咸菜还有几条咸鱼摆了上去,母亲又轻轻地拿起油瓶往装有咸菜和咸鱼的碗里点了几滴生豆油,这个动作被身后的奶奶不经意地看到了,她似乎看不惯母亲那种谨小慎微的动作,高声地喊了句:“不用那么仔细,都倒进去才几个钱,还不够他爷俩儿粘粘手气的。”

奶奶这话是有所指的,她知道待在里屋的父亲和祖父一定会听得一清二楚。可是,里屋并没有回声,只听到几声爷爷的咳嗽。

这时,院子外的几匹马,似乎等得不耐烦,啾啾地叫了起来。奶奶并没有太在意这些,她知道这些天牵马的,推着带车子的,一波波光顾这个家,已经司空见惯了,因此,再听到马的啾啾声,并不感到奇怪,反倒勾起她心头的几分愤怒,她脸冲着里屋,敞开的嗓门咧着长长的声调喊道:“屋里的人都聋啦?没听到外面连牲口都急得叫唤了吗?不把家输个底朝天,别说堵不住来人的嘴,就是牲口的嘴,也堵不上!”一向爽快的二伯母,这时候忍不住数道了奶奶一句:“妈,你快别再说用不着的了。这爷俩儿现在心里的滋味儿不好受。”奶奶一听这话更来了气,立刻抢白道:“这回知道不好受了,晚了。有这么赌的吗?输得就剩口吃饭的锅了,要不是我喊着,人家连锅也要揭走的。”

她的话音刚落音,院子里的大勇已经弯着身子,两脚踏进了敞开着的厨房。这时的二伯母用手驱赶着锅里冒出的腾腾热气,在还没有瞅清来人的面孔的情况下,提醒奶奶说:“妈,好像是官府上又来人了。”

二伯母刚从山东老家过来不久,她习惯把上面来的人,一律都称为官府的人。奶奶让二伯母这句话提醒,心里的火气被撩拨得一下顶上了脑门儿,她立刻喊了起来:“官府来了怎么样,咱们孝敬父母不怕天,纳了税不怕官,贩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没听说赌钱输光了,不让家人吃饭,还给治罪的。”这时迎面而来的大勇和气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姨的脾气、秉性,立刻接过话茬说:“三姨,谁又惹着你了,连我这大老远的,进了门都不说让一让?”

奶奶这时才抬起头来,大勇的个子高,奶奶的个子太小,此时低下了脑袋的大勇,还碰不上奶奶的脑壳,奶奶习惯地退后一步,仰着脸端详了大勇半晌,有几分疑惑地说:“你穿得这身衣服,倒像是进城的当官的八路军,到底是谁啊,声音听起来这么熟?”大勇充满感情的笑了起来:“三姨呀,离开你这才几年的工夫,就不认识俺了?俺是你的外甥大勇啊。”

奶奶一听说是周大勇,顿时有点激动的发愣了,再次仰起头来,仔细地瞅了瞅面前的周大勇,映在她眼前的是一张挺和善的脸庞,正笑眯眯地瞅着她,一身得体的灰军装,把大勇高大的身体衬托得很均称,更显眼的还是胸前的徽章,让人一眼就清楚,这是解放军的标志。奶奶爱抚地上前抓住了大勇的手,左瞅瞅右瞅瞅的,眼睛竟然发涩了,不等大勇安慰,她声音有些打颤地问道:“大勇啊,这么说,你真的做了共产党的官啦?”说着就去抹眼睛,瞅着身后跟来的两个警卫兵,奶奶又破涕而笑了,说道:“真的是出息了,咱们家那地界,土地薄,穷山恶水的,出不了什么大官,如今这远房近邻、四村八屯的,恐怕就出息了你这么个人吧,这官有多大啊?能不能大过以往的县太爷?”

不等大勇笑出声来,身后的一个娃娃脸的警卫员,立刻告诉奶奶:“我们周政委现在是安东地区军事管制委员会副主任呢。安东有多大,他的官就有多大。”说得奶奶高兴地笑了起来,冲着警卫员说了句:“管安东的官可大了,那就不是县官了,咋也得比得上个知府啊。”

此时,待在屋里的父亲似乎听出了点门道,他急忙撩开里屋的门帘,迎着周大勇,惊喜地说道:“大勇兄弟,打下安东的部队真的有你们啊?都这么些天了,你也待得住啊?”

奶奶一听父亲的话,拍了下手,抢白了父亲一句说:“早吱声有什么用,还能挡住你们爷俩把家输个精光的命啊?”不等父亲解释什么,奶奶也顾不上拉大勇进屋坐坐,就由着性子,冲着大勇数落道:“大勇啊,你来的可正是时候,你看看这个家,眼瞅着被你舅舅和表弟生拉拉败了!前几天又和那帮专门算计人的王八羔子赌上了,一宿下来,输了个精光,家里什么也没有了!”

父亲此时有几分为难的冲着奶奶说道:“妈,人家大勇现在是大领导了,进你的家门还没坐下呢,你数落这些干什么?”大勇并没理父亲的茬,听奶奶这么一说,他连忙转过身去,在院子里巡视了一下,神色有点严肃起来。呈现在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空荡荡的,靠院子右角,那个能有十间房子大的仓库,很大的门也是敞开着的,空荡荡的里面,只有散落的烟叶,分布在地上四周,还散发着微微的刺鼻的气味儿。一只不大的黑狗蹲在门口,懒洋洋的将头扎进了肚里,它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无动于衷,而四周旮旯地儿几个装烟叶的破麻袋散落在里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凭这个仓库,和仓库里留下的烟叶,在前不久还表明这是一个有着一定规模的烟草加工作坊,至于里面的机器,甚至连一个螺丝帽都没有留下。endprint

面对眼前的一切,奶奶的火气又不打一处的窜上嗓门,她气愤地拉着大勇的手,指着仓库和院子的四周说:“败了,败了,一个好端端的厂子,就这样一夜之间全让他们爷俩败了,你前几天要是过来,还能看到那个惨景,十几辆手推车,来回的倒腾,每倒腾一次,都是装的满满当当的,拉完了原料,拉机器,把凡是能拉走的东西都拉走了,要不是我喊着,恐怕连这口吃饭的锅都要给掀了去。就这样,那个千刀万剐的东兴老经理的管家还说,拉走的所有东西还抵不上他爷俩欠的钱呢,人家东兴老经理讲面子,说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东西拉空了,剩下的债就一笔勾销了吧,你说说这些王八羔子,是不是应该一枪子儿崩了他们?我告诉你,共产党要真是崩了他们这些人,你舅舅也得陪着蹲几天大狱,你说说这是做了哪辈子的孽,你那个舅舅平时懒得像个亭巴鱼,在家里横草不动的手,可是一听说有人找打牌,那嘚瑟的身子骨都能长出翅膀来。”

奶奶说得认真、形象,把大勇噗嗤一下说乐了,笑着说:“三姨,你的嘴还是那么厉害,那么不饶人。”为了缓和眼前父亲在一旁的尴尬局面,他回过头来,冲着身后的两位警卫员笑笑说:“我家三姨啊,刀子嘴,菩萨心肠,对革命可是有功啊。我当年搞地下革命的时候,就住在她家里,好多重要的情报都是在她家搜集到的。就连我这条命,也是我姨给的。”周大勇这话说得并非夸张,那年日本鬼子到我们家乡扫荡,也是事先有人将大勇他们的活动向鬼子告了密,因此,把我们家团团围住。由于得到信晚了,周大勇来不及撤,只好藏身于我们家里,看着鬼子要进来了,奶奶急中生智,将大勇藏在下屋为我老爷爷准备的那口棺材里。鬼子折腾了半天,最后将目光集中在了那口棺材上。全家人脸都吓白了。鬼子将目光盯在了我奶奶的脸上,奶奶却显得十分气愤地数落着一旁的那个本地翻译:“你说日本人不懂咱中国人的规矩,你也不懂吗?给老人准备的棺材能轻易动吗?谁动先装谁进去!”那个本地翻译到这片属于八路军地盘,本来就心惊胆战,让奶奶这么一说,更是有些魂不附体,但是,为了在鬼子面前证明他的忠心不二,他厉声问道,如果真从棺材里找出八路怎办?奶奶瞪大了眼睛,一把从那翻译手里夺过手枪,枪口冲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喝道:“那你就冲着俺的心窝开枪!”奶奶这突然的举动,不仅令在场的家里人大吃一惊,就连那个日本翻译和几个小鬼子也颇感意外,要知道,当时的枪里还装着不长眼睛的子弹呀,平日里别说拿枪,就是老远瞅着枪都有几分胆怯的奶奶,如今这样的举动,一下子镇住了场。那个军官模样的鬼子,绷紧的脸首先松弛了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了些许的笑意。那位翻译登时冲着鬼子军官掬了一躬,笑笑说:“这是良民,大大的良民。”说着,生怕沾着这棺材的什么不吉利,匆匆地离开了我们家。

奶奶在关键时刻的惊人之举,一时间成为了我们乡间的美谈。自然,周大勇对于奶奶的特殊感情,也是那个年代顺理成章的事了。不过这么多年来,奶奶并不怎么看重这件事,如今,对周大勇的这番发自内心的夸赞也并不怎么上心,大勇的话刚落,她就冲着两位警卫员说:“俺那时可不管你们是什么党的,你是俺外甥,也是俺的骨肉,我当时就跟他爹说,俺外甥投奔俺来了,没说的,在俺们家,俺有一口饭吃,就得有他的,别人翻白眼,我可不干!”

奶奶这句话显然指着有几分势利眼的爷爷说的,此时的爷爷终于忍不住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听到奶奶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地停住了脚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周大勇此时看到了爷爷的尴尬神情,很大度的说:“看我三姨夫这个精神头儿,还蛮不错的呀,那是你们家也有自己的难处,小日本也好,七路军也好,都盯着共产党像苍蝇盯着血似的。不管怎么说,老爷子心里还是很有数的,没有跟投降日本的七路军站到一起。”

爷爷一听这话,趁势凑过来,接过大勇的话茬笑着说:“还是人家共产党有肚量。领导的英明,看事总是站得高。俺从内心里说,真的是向着八路军的。就知道八路军定能成气候。”

其实,从内心说,大勇对爷爷始终是有几分讨厌的,当时的爷爷,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大勇待在我家,是有点特殊情况的时候,就有意的疏远了他,冷淡了他,总想找个机会把他支出家门,因为在村子里,当时的爷爷还算个有头脸的人,再加上七路军的一个旅参谋长是爷爷的表亲,爷爷在那里也挂着个参议的衔。虽然那只是为了得几分虚荣,为在村子里抬高自己的威信。好在周大勇有奶奶护着,跟父亲处得又极好,因此,在我们家里稳稳地待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做他的地下工作,就这样整整待了四,五年,连村里的亲戚都不知道周大勇的身份,当然包括自己的父亲。而就在父亲闯关东的前一年,大勇突然从我们家消失了,爷爷还不满意地说了句,没良心的,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后来才听有人告诉我父亲,他们在闯关东的时候,看到过周大勇,听说,抗战一胜利,人家大勇他们就带着一支队伍,从烟台乘木帆船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到东北了。在东北看到大勇时,他带着很长的一支队伍哩,大勇骑着马呢,看那架势,最少也是一个营长。父亲落脚到安东,当时听说四周有八路军的队伍,私下里真还没少打听大勇的信息。可是,时间长了,总是见不到他的踪影,大勇的信息也早就丢的无踪无影了。前不久八路军进来宣布安东正式解放。可是,白天忙着做烟草买卖,晚上忙着赌钱的父亲和祖父,似乎忘了有周大勇这码事了。谁曾想,今天,大勇亲自找上门来了。

大勇被奶奶逼着,把个空荡荡的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此时的奶奶,当着亲人的面,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大勇一边安慰着奶奶,一边不时地冲着父亲了解这个家所经营的烟草买卖的前前后后,他不时的点着头说:“你这买卖充其量也就是个家庭作坊,一家人奔到这步不易啊,如今闹到这么惨,还得说要恨当时的社会,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没想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父亲显然被大勇真诚的话语感染了,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还得到外面找点事干,要怨社会也不对,还是咱们自己走得不正,站得不直。你别说,大勇哥,你在我家这么几年跟你我还真学了不少字,这些年做小买卖真得了不少好处,如今你们八路军当政了,有什么活可以干的,我兴许也能干点啥。”endprint

大勇这时在院子里掐着腰,用眼睛扫了一眼在一旁的爷爷,又看了看在院子里玩的正淘气的几个孩子,很动感情地说了句:“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生活可就抗在你的肩上了。我回去和有关部门说一说,现在百废待兴嘛,正是用人之际,支前的任务又很重,要为革命出力总是会有出力的地方的。”说着他让警卫从一匹大马的鞍子上解下了一个沉甸甸的口袋,说:“眼下革命吃紧,都是实行得供给制,我也没什么给三姨留下的,这点东西你们就收下吧,明天你们再到市军管会找我,到门卫提我就行了,有些事情好说。”

如果说,头一天,家中的财产因为爷爷和父亲输了钱,被讨债的老板们洗劫一空是大悲的话,那么第二天奶奶的亲戚周大勇,这一位不速之客的突然来临,立刻成了一个大喜。这一幕自然被四周的邻居们看了个一清二楚,尽管在一家人面前,最受冷落的是爷爷,可是,因为周大勇的身份和地位,使爷爷突然就觉得胸脯能挺了起来。周大勇走了,这几日在家里被憋得够受的爷爷却抖擞了精神,挺着腰板,在他熟悉的街面上,着实地来回走动了几次,晚上,立刻就有几个平日里和爷爷打牌的体面人物到访了,奶奶的嘴照例不饶人,冲着父亲说道:“这些个王八羔子,没一个好饼,昨天要是经过咱家门口,眼眶子都能勾上天了,今天可倒好,又舔着脸来了。”

奶奶说得也是,爷爷去得这几家都是能攀上老乡的当地的几个土豪,都是他们怂恿着让爷爷学坏的,那个有名的老天祥的总经理都六十多岁了,才娶了一个18岁的大姑娘,论辈分还是他自家的远房孙女呢,可是,趁着共产党没进城,还着实的大大操办了一场。还有那个同兴老经理,也是六十多岁了,把着自己家的姑娘,三十多岁也不让嫁人,害得他姑娘天天在家里躺着,最后姑娘说到什么份上:“爸,你别把我守着,你守着我我就一身是病,你哪天让我嫁人了,我的病立马就会好。”你说说这帮人,还有一个,是专门抽大烟的。听说八路军的队伍一打过来,他们就害怕得不得了,怕他们财产保不住,早知道这样,凭什么把咱们的烟叶和机器拉得个精光?这回可倒好,他们要抱爷爷这个粗腿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爷爷如今能靠谁?还不是得靠奶奶。那一天,好像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来到了我们家,还带了许多的酒肉,用现在话说,许多现成的熟食品。祖父和父亲这么多天是酒肉不沾,肚子里早已没了油水,如今这么多丰盛的食物摆上桌来,自然有点乱了分寸,也顾不得个体面让人,只是粗粗地寒暄几句,然后就是一顿狂造,说出的话,口气自然也就大得惊人,用奶奶的话说,好像这爷俩,比他周大勇的官还大咧。

吃喝完毕,爷爷心里明白,这些当地的大土豪,如今屈尊到自己家来,要的不仅是自己家亲戚在外当大官的面子,根本还在于让咱们这些家里人给他们疏通点关系,留点后路。于是,酒足饭饱的爷爷,对老天祥老经理也好,老同兴的当家人也好,提出的什么问题,他仿佛都有解答的权利,帮忙的资本,好像从此在安东这个地面上,没有他不能办成的事。

父亲毕竟年轻,在外面听到的新闻也多,因此还算清醒,当送走了客人后,父亲冲着爷爷说了句:“爹,你跟他们话说得太满了,人家共产党的官和国民党可不一样,就咱们自己家想借个光,恐怕都难。你别看大勇哥话说得客气,到真刀实枪的时候,肯定不让你钻空子。要说介绍我去找个工作,恐怕问题不大。话又说回来,真找上工作了,那人家可是有纪律的,还得靠着点上班下班,就是这样,共产党的班,也没什么钱可赚。”

爷爷那天情绪似乎特别好,听了父亲的话,把两眼一码搭,然后打着饱嗝说:“当权了,都一个味儿,不信你瞅着看,对那些老家伙,咱们反正把话说上去了,能求到咱们的,咱们也不能便宜给他们,至于事成不成,那就随他了。”

父亲心地善良,虽然家境并不富裕,却慷慨好施。日本投降那年,不仅被缴械的日本鬼子处境难堪,就是在当地工作的日本人,也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在那年,父亲认识一个搞化工的日本技师,等着要回国,生计早已成了问题,连饭都吃不上了,一般人不敢接济,生怕沾上亲日本人的包。当时我们家同他们是邻居,父亲心眼儿好,亲眼看到技师的老婆和孩子已经断了粮,处境甚是可怜,父亲不忍,于是就偷偷地把家里的半袋苞米和一块豆饼送了过去,这位日本技师很是感激,临回国时,说是无以报答,要把一门作醋精的技术传授给父亲,那时父亲还有点不情愿,觉得学这个没什么用,可是实在的日本技师告诉他,你们国家太落后,将来肯定要发展工业的,将来肯定能用上。于是,那些日子父亲天天到那个日本技师家里,日本技师从制作醋精的原理,到整个工艺,都手把手地交给了他,就这样,不出半个月的时间,父亲还真把这个技术学到手了。当然,也有人取笑父亲,说他那些日子老往日本技师家里跑,是相中了人家的老婆,学什么手艺呀,那股热乎劲儿,就是奔着那个日本娘们儿去的。父亲听到这些议论不仅不生气,反而很得意,有时甚至不加掩饰的在同事面前炫耀,说那个日本女人如何知情达理,那皮肤白的透着粉红,嫩着哪,他说话的神情,好像真的摸了人家的皮肤,占了人家的便宜。不过这种传闻由于父亲不经意的渲染,解放后被演绎得越来越活灵活现,直到文化大革命眼看要惹祸上身,父亲才怒火冲天的为自己辩护道:“人家那日本娘们儿,是咱们能沾上的吗?中国的事,例来吹牛皮不犯法,他们大家愿意听我吹牛,我又有什么办法。”父亲这么个抗争法,有谁还再敢望风捕影?

不过,因为父亲跟日本技师学会了做醋精的技术,几乎让他大半生受益,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所以,大勇到我家后,父亲动了去公家的企业做事的念头,也是因为他自认为有一技之长,再靠着大勇的关系,说不定能当个厂长什么的。没过多久,靠大勇的介绍,他真的被分配到当时的企业局工作了。可是,上头的领导和周围的同事,并没有人对他怀揣做醋精的技术感兴趣。做为一般的工作人员,他整天跑跑哒哒的,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有什么工作成绩可言。尤其让父亲不能容忍的是,整晚没完没了的会议,缠得人根本没有自己的活动天地。这时的父亲才醒悟到,当时社会上流传的顺口溜是多么生动,准确:国民党的税,八路军的会。就因为每晚一开起会来就是大半夜,父亲就有了几分退却的念头。不过,平日里,由于父亲工作认真,再加上他熟悉当地的风俗人情,脑瓜子也算活,很快把这个地区一些破产的工厂情况摸了个大概,因此,那股劲头颇被上级领导所认可。这也是父亲坚持着能干一段时间的原由。可是,那时候经济情况太糟,不但上下班要自己带饭,挣工资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父亲乍去时,听劳资部门说,当时实行供给制,每月能分给几百斤高粱米,可是都干了个把月了,力出得不少,分配的高粱米连个米粒的影子都没见着。一家人有点靠不起了。endprint

自从那个烟草作坊被爷爷和父亲输光后,家里那仅有的一点口粮眼瞅着就要见底了,那时候我的二个叔叔还小,爷爷又什么都不能干,有精神病的二伯父,一到吃饭时,捧起碗里米粒清晰可见的稀粥,就大发脾气,这整天喝的赶上浆子水了,所谓浆子水是老家祭奠死人时,象征性地用几粒米煮成的饭水,洒在祭奠死人的路上。二伯父这不吉利的话语一出口,自然要挨奶奶一顿骂的。可是骂归骂,眼看要饿肚子的现实,却不能回避呀。如今满指望父亲到了企业局正式上了班,别说混个一官半职的,就是能按时领点粮食,接济一下家庭也好,可是,随着父亲上班的天数越来越多,却让人感到希望越来越渺茫。而那天晚上父亲被爷爷逼问:“为什么你们还不供给?”时,无奈的父亲说出的一番话犹如给全家人的希望兜头浇了一瓢凉水。正是这番话让全家人明白了,父亲想在政府里谋个职务养活全家人的希望,彻底的破灭了。

那天,父亲走进家门照例的来到爷爷的房间,习惯的低下头,掏出烟斗抽起烟来,旱烟的味道很呛人,跟在身后的奶奶被呛得咳嗽着问:“你待得地方也叫个衙门,再开不出晌来,咱家大人小孩可都要扎脖梗了。”爷爷叼着烟袋不满意的码哒了奶奶一眼:“净说些老娘们儿话,他周大勇既然把咱们请进去了,还能亏待啊?干点啥不挣个千八百的,你急什么?”父亲这时把烟袋拿在手里,叹了一口气说:“爹,情况不是像咱们想得那么简单,给共产党当差,可没有升官发财这一说,今天企业局局长,也就是大勇哥的老战友,给企业局全体人员作报告,你想都想象不到,他天天吃的是什么?”“什么?”爷爷瞪起了眼睛:“不说是山珍海味,起码也是大米白面,还得管够造!”父亲苦笑着摇摇头说:“错了,实打实的说,还真赶不上咱家现在的这个伙食。”听到父亲这出乎意料的话语,爷爷瞪起了眼睛,有几分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他们当官的比咱们吃的还差?”父亲苦涩的笑了笑,说:“这可一点不奇怪啊,他们每天吃的是大饼咸菜,他们吃的饼子,一半掺着糠,这还不说,你知道当地农村的老百姓吃的是什么吗?”“那还是能吃什么?”父亲并没有接过爷爷的话茬,慢悠悠地说:“我们下边人,在今天没开这个会以前,都对企业局领导一肚子意见,都埋怨企业局的领导,不关心下面人的生活,谁家都有老婆孩子啊。多亏这个怨气咱还真憋在心里了,你听听企业局长在会上是怎么说的,人家首先谈的是目前国共两党的战争形势,然后才提到眼前的困难,在这个时候,他从兜里掏出了两个装的有点鼓囊囊的信封,然后不紧不慢的对大家说,今天,我给大家看两样东西,说着他从一个信封里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掺着野菜的苞米面窝头,举着对大家说,我手里拿着的这个菜饼子是苞米面掺了野菜的,是这么多天来,咱们机关干部们包括是军管会的领导们常吃的主食,你们大家会感到意外吧,其实,机关人员能以苞米和野菜当主食,我们就感到很满足了。说着他又从另一个信封里掏出一把大小不均的草种子,提高了嗓门说,你们再看看这个,有些人大概还不认识,这就是长在咱们这个山区里各式各样的草籽。说心里话,以往喂牲口还勉强了,可是我都没有想到,同志们哪,这些东西如今成了当地山区人活下来的主粮啦。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有人跟我说这些,我也是不会相信的。可是,这确确实实的一幕,是我亲眼看见,亲身经历的。前几天我带队下乡剿匪,当地的村民大部分的粮食都被土匪抢走了,剩得不多的粮食如今又支援给前线了。我们工作队的人跟他们一起,就是把这些种子采进家来,把它们碾碎,掺了少量的苞米面当饭吃的。有些农民,天天吃这个,拉粑粑都困难哪!可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不忘支援前线,不忘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你们说我们的人民可不可贵,可是在我们同这些农民见面的时候,人家还是挺乐观的,末了还和我们一起唱,解放军的天是明朗的天。他们为什么能这样,是因为心里明白,赶走了蒋匪军和一切反动派,好日子就会在眼前了。”

听到父亲说到这里,爷爷寻思了半天,然后抬起头来,盯紧了父亲的脸说:“这么说,你进了这个企业局,一头半晌的还对你们供给不上?”父亲有几分难为情地低着头说:“恐怕只能是这样了。”爷爷这时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咱们陪他们不起啊,这企业局的差事,咱靠不起啊,咱们跟人家不同啊,一家大小十几口人,都张着嘴等着你,就这条件,他周大勇使出全身劲来,也救不了咱的急啊。”父亲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所以人家局长说的好啊,到了革命队伍大家庭里,就要经得起考验,吃得起苦,前方革命队伍付出性命了都毫无怨言,我们有什么可为自己挣口袋的,总之往后的日子不会总是这样。”

爷爷一听这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咱们不能任凭人家瞎嘞嘞,老百姓是干什么的,谁能让咱吃饱饭咱就跟谁走,谁能让咱们发财,咱们就拥护他。现在我琢磨着,咱们想发财,想喘过气来,看来大勇这条道是有点指望不上了。还得从同兴老经理、老天翔老经理这些人中找点发财的路子。再说了,如今共产党在这地界胜了,咱们掩护共产党也是尽了力的,说实在话,那也是冒着砍头风险的,单凭这点咱们也不能便宜了卖给他,说白了他周大勇升了官,咱也得借他点光。”

父亲听到这里不容分说地打断了爷爷的话说:“人家介绍我到企业局去,这光沾的还少啊,要较起真来,我这也是干过国民党七路军旅参议的子女,没有人家谁敢用啊。”一听这话,爷爷火了,俗话说,说话不揭短,伤人不打脸,父亲这几句话一下子捅到了爷爷的心窝子,他抡起烟袋就冲着父亲去了,父亲也不躲避,也是这二十几天在企业局有了一种修养,很矜持地冲着爷爷说:“爹,你往后还真的把你那个家长式的作风改一改了,你要跟人家共产党的大领导那样,得能听进下面的意见,听听儿女们的意见,就是不对了,也得让人把话说完,再说了,你还想走的那条道,你所指望的那些人,实话说,都是一些朽木之材了,说不定明天都是革命的对象了,他们对咱们还能有什么帮助?”

爷爷被父亲这几句话震慑住了,挥起的烟袋本能地缩了回了去,说出的话, 虽然声音依然很严厉,但却明显地缓了口气说:“咱得看眼下,你还记得在营口的干爹吗?前天就来了信儿,那是给同兴老经理他们来的信儿,虽然国民党和共产党两家在打仗,可是人家同兴老经理和你干爹的买卖还是照做不误。你知道现在营口最缺的是什么吗?”父亲有点疑惑的瞅着爷爷问:“什么?”爷爷把嘴一撇:“就是你干爹开染坊缺少的染料,山杈草。”父亲不以为然地说道:“咱们这地区,不有的是嘛,他同兴老经理哪年子不给我干爹发几车?”endprint

“你那是什么黄历了?那时咱们这地区满地还都是青天白日旗呢,现在呢,国民党中央军被共产党赶跑了。可是,营口还是国民党的天下。不过如今让共产党困在那里了,把铁路也给断了,这一断不要紧,咱们这里的山杈草就过不去了。这下可把整个营口的染坊坑了,你干爹的那几个染坊,也都玩不转了。如果现在能把山杈草搞到营口去,咱们马上就能翻身。”

爷爷这劲一番话,给了父亲一个说不出来的惊喜,父亲几乎跳了起来,拍了下大腿说:“对呀!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过来还说他前几年靠着日本人成衣铺开大了,就又开了染坊,买卖兴隆的很呢,这回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

“还不得靠同兴和天祥两家老经理,这你是知道的,同兴老经理娶得那房媳妇就是营口大姑娘,还是你干爹派人送过来的,你干爹头脑可不简单,他开着大染坊,没有原料来源,在营口怎么立得住?因此,有了同兴和天祥老经理两家供的货,这些年,营口的同行几乎都被他挤垮了。再说了,有着你干爹保媒拉纤这条线,咱们现在不就可以插进去嘛。”

一听到这个,父亲仿佛兴致又不大了,他慢慢低下头,仿佛是自言自语说道:“爹啊,你可真敢想,现在国共两家正在争天下,共产党在这边站住了脚,国民党在营口还有一群被美国武装的军队呢,铁路中断,各自为政,人家共产党知道你那边缺啥,肯定就卡你啥,既然营口的各家染坊都停了下来,这情报早就让共产党一清二楚了。这山杈草还有个运吶?”

“所以你得佩服人家同兴和天祥老经理,虽然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光是人老心不老,挣钱做买卖真有道行。”

这时一旁的奶奶气不忿儿了:“同兴老经理现在都成了棺材瓤子了,你还忘不了捧人臭脚。”爷爷这时反唇相讥:“怎么,你看你外甥出息了就眼里谁也没有了?我告诉你,咱们家要翻身,没有这步,一辈子也不行!”此时的父亲突然理解了爷爷的用意,心情突然动了一下。用今天人体基因的观点来解释,父亲的身上尽管流着庄稼人的血脉,可也形成了当年山东人精于买卖的智慧,他立刻打断了奶奶的话说:“妈,你就别瞎掺和了,你听我爹说完。”

儿子的话在奶奶心里那是一言九鼎的,果然,爷爷看到他的话在父亲那里走心了,兴致更大了,一板一眼认真地说道:“你干爹在营口也是守着海,你闯关东过来知道,坐着船从烟台一直奔着浪头港,这中间船如果往西拐一拐就是营口,其实从安东到营口虽然坐火车方便,可是如今也只有海路可走了。你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在这个时候,谁能出新路子,把山杈草搞到营口,谁就赚大钱。我听你干爹捎信说,现在坐轮船到营口也不行,因为轮船都让国民党卡住了。所以,八路军这边对海上就管不过来,咱们这边对木船跑海管的也松。如果把搞到的山杈草,放到大木船上,从海上照例可以把山杈草运过去,到那时,这山杈草在营口可是蝎子粑粑毒一份了。你没听你干爹说嘛,他等这山杈草等得眼珠子都泛蓝了。”

父亲听到这里,情绪才真正调动上来,几乎有点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说:“这是个挣钱的路,现在看来也是唯一可以挣钱的路。”说到这里,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摇着脑袋说:“这也就是想想,眼下这么个形势,谁能舍钱给咱们买山杈草,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去乡下收山杈草风险大着呢。”爷爷眯缝着眼睛,蛮有把握地说道:“收料,搞船的事都是现成的,那是同兴和天祥老经理同你干爹交涉的事,跟咱们关系不大,我们要做的事,是要把这里的八路军搞定,我们用木帆船运送着山杈草,出了江,他们点头了,认可了就行了。”

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爹,我明白,你是不是让我去找大勇哥。”爷爷点点头说:“正是。”“可是我现在是企业上的人了,人家组织上还找我谈话了,说这时候要是经受得住考验,将来还能入党呢。”爷爷摇摇头说:“那个党入不入不赶劲,关键是抓不抓得住挣钱的机会。”说到这里爷爷又沉思了一下,说:“干什么事情不能优柔寡断啊,当年曹操和袁绍打仗,袁绍比曹操实力强大多了,可是曹操却善于抓住机遇,果断处理问题,所以最终赢得了胜利。你没听借东风那段唱词说的好,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换句话说,就是占了天时,才能兵马强壮,可是兵马强壮了,不当机立断抓住它,照样一事无成,现在是咱们也来个借东风,抓住这个两军打仗的时机发点小财。话又说回来,要真是天下太平了,这买卖有我们做的吗?就是做了,也怕连一根稻草都捞不着。”

父亲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要那么说,我就不去企业局干了。”

“为什么?”爷爷瞪大了眼睛问了句。

“这很明显,你在党的队伍里干自己的事,这不是给我大勇哥脸上抹黑吗?”

“那就壮士断腕!”

“什么意思?”父亲惊诧地问,“这还不明白吗,孤注一掷,咱们退出企业局,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父亲难为地搔搔头:“那怎么和大勇哥交代啊?”“有什么不可以交代的?他心里不明摆着,一家人张着嘴等着吃喝,他能帮上忙吗,能承担得起这个负担吗,再说,你做点买卖,搞点商品流通,共产党不也是欢迎的吗。你过几天就去找他,就说企业局这份差事,你妈非得让你辞了,跟人家谋了一个差事,帮着跑几趟船,能解决全家的温饱,他肯定无话可说。这时再让他出个证明,就是写个条子,看到船上拉了一堆草,他知道是什么东西?那还不放行啊?你知道现在有你大勇哥手里一封信,或者是一张条子能顶半个圣旨用。”

一旁的奶奶一听说让父亲坐着帆船到海上去跑买卖,一下子就急了,冲着爷爷就发起火来:“都是你这个不死的老东西,坑得家里瓢碗干净了,如今还要搭着儿子的命去换钱呐?你不记得咱坐那火轮船到东北,进了老洋都让风浪吹得晕头转向,晕得我差点把胆都吐出来,这要是真到了海里,坐个木帆船那可得怎么个晕法吧,再说那海里的虾兵蟹将们见你是个木帆船,他们都敢伸胳膊蹬腿的欺负你,一不高兴,要弄翻你的船还用龙王爷出马呀?”

爷爷一听这话,登时就火起来,你看他平时不和奶奶争些什么,尤其是赌输了钱,任奶奶这么数落都不吭声,可是一听到奶奶这话,他恨不得抡起胳膊给奶奶一个耳光子,但是他忍耐了,火冒三丈地喊了一句:“你给我闭上你的嘴,就因为你这个嘴,祸惹得还不够啊,我告诉你,这家穷不是穷在赌上,是败在你那张嘴上了。”这话一下子说得奶奶目瞪口呆,光嘎巴嘴说不出话来,半天哗哗的眼泪往外涌了出来。endprint

父亲是个孝顺儿子,他知道爷爷的话说得过重了,真的是一下子将奶奶击倒在那里。奶奶的嘴不好,曾给子女带来痛苦,确实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的二伯父,大我父亲三岁,据妈妈讲,父亲哥五个,属二伯父长得好,学习也好,他16岁那年,放学回家,奶奶让他干点活,二伯父那天很不痛快,就没有听奶奶的话,奶奶垫着小脚过来要揍二伯父,二伯父眼疾手快的往外跑,奶奶余怒未消地骂了句:“你这个小麻子干粮,出外怎么不让石炮一炮轰塌你的脑瓜子!”谁曾想,话说无意,却想象不到的灵验,此时山里好多人家正在放炮炸石盖房子,只听轰隆一声响,炸碎的石头到处飞溅,一块挺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正砸在了伯父的头上,掉下来的石头掀飞了他半个脑壳,二伯父当时就倒在了半道上,好在当时有一位中医老先生正路过村子,急忙将二伯父救起,算是保住了一命。从此二伯父落了个癫痫,用当地话说是抽羊羔疯,发作起来的时候满地打滚,口吐白沫。说父亲的负担重,就是说父亲不仅要承担家中几个儿女的生活,也要承担二伯父家几口人的生活。换句话说,从二伯父成家,这个家就没分开过。从此,二伯父的病是奶奶心头一生抹不去的阴影。我们记事的时候还常常看见每当奶奶闲时坐在炕上,她总是哼着不知名的哀歌,大滴大滴的泪水洒向胸前,那场面常常让我们心痛不已,也十分同情奶奶。

看到奶奶那种痛不欲生的神情,爷爷也知道言语太重了,但在媳妇儿女面前他又不愿掉那个身价,依然装作很神气的样子说:“这个家到了关键时候,还得我拿主意,你以后少说些没滋没味儿的话。”

父亲连忙打圆场说:“我妈的心我知道,她是心疼我啊,不管怎么说,这个家,让咱爷俩输个精光,这个账,得还,凭咱们家以往做了那么多好事,我妈又掩护了共产党的干部,就凭这个功,咱们也不应该受穷啊,我给我的同事们讲起我妈是怎么掩护大勇哥的,他们都羡慕不已,人家说了,等到报纸出来,还要给我妈写上一笔呢。”

爷爷终于有了下坡台阶,笑了笑说:“那你妈的嘴可就更没有把门的了。”奶奶也破涕为笑说了句:“老天爷知道俺的心,儿子,菩萨会保佑你的。”

父亲此时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家庭这场风波算是不动声色地平息下来了,看来自古华山一条路,要改变家里的现状,唯有辞职了。

今天回过头来看我爷爷,虽然一生中没有做什么大事,对儿女没有什么奉献,但是他的为人处世,他的审时度势,都让我感觉到,父亲他们几个兄弟都比他逊色一筹。想当年,爷爷结交了他的姑表妹夫,其目的就是想借他这个名号发家致富。想当年我的爷爷在整个蓬莱县城,因为仗着这个姑表妹夫的旅参谋长的关系,既不参政也不参军,而是大搞走私活动,组织了几百头骡马走私白糖,除了自己吃喝嫖赌也实实在在为家里置办了一点产业。等到七路军在山东大势已去,姑表妹夫被八路军枪决,他也就毅然的撇弃家乡的一切,带着儿女到东北流浪,在他最得势的时候,身为共产党地下党员的大勇在我家里那几年,他心知肚明却难得糊涂地容纳了他。这的确是爷爷胆识过人的一个方面,而在关键的时候,他又为父亲铺垫出这么一招棋来,这实在是不能不让父亲对爷爷在失势的时候仍然头脑里装满发家的谋略,产生出更深一层的敬佩。

随之,整个事情的筹备和要进行的实施过程,对整个家庭来说确实充满几分悲壮的色彩。当父亲找到了企业局的那位局长,很干脆地告诉他,由于家庭人口太多,现在不能在企业局上班了。不等局长说什么,他立刻打出奶奶这张牌,告诉局长,这个决定是奶奶同意的,事后也告诉了大勇哥。企业局长用有几分惋惜的目光,审视了眼前这位很干练的年轻人,有几分惋惜地说道:“咱们共产党的军队正在向全国推进,好多地方缺少人才,我看你小子脑瓜儿活,还懂点日本人留下的技术,将来环境安定了,你自然就大有用武之地了,还是留下吧。”

父亲怕自己的信念动摇,挺挺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局长,俺也只有这步棋了。全家十几口人等着我挣钱吃饭,等我渡过了这个难关,我再回来。”

企业局长拍拍爸爸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还年轻啊,丢了这份工作,你有后悔的那天。”

年轻的父亲,那时自然听不进那番劝告。他当然知道,响弓没有回头箭,好坏也是这一下了。就这样,父亲离开了企业局。这期间,跑海的帆船和山杈草,早已通过同兴和天祥二家老经理的多方筹划都备齐了。这一切,虽说人家是无偿提供的,但是,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最终人家提出的条件是,把山杈草安全运到营口,挣得金子,至少要付他们一半。这条件自然让父亲明白,在那个年月是够优惠的了。当然,为什么能那样优惠,这弦外之音,谁心里不清楚呀。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同兴老经理特意安排,绰号叫浑天龙的船老大跟父亲搭档。这个老船把式是早年在长白山放过木排,闯过无数海浪的驾船高手,就听这绰号,足以令人肃然起敬的。还没有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同兴老经理就拍着父亲的肩膀说:“这个人驾船,别说是闯个渤海,就是闯个老洋,也绰绰有余。小子,在船上别多言,听他讲,稀奇的事一车一船的,有一点,等他话多拢不住闸的时候,要问起你山杈草的事,你可得一问三不知啊。你在他面前是个阔老板,他得听你的,你得稳架,还要限住他的酒,尤其船在海上,每顿都不能超量。还有,到了那边,不管是在码头和岸上,如果有人打听共产党这边的事,你只一句话,买卖人,不懂这些,谁给钱给谁干。到那时,千万可别提你周大哥啊,就是跟你干爹,牙缝里也别漏出一句,到那时就只说悬话,别说闲话,小子懂吗?”

听着同兴老经理关键时刻的几句点拨,父亲才意识到:这姜还是老的辣的道理,这同兴老经理为什么这把年纪还执意要娶18岁的大姑娘,看他说起话来的那股气势,真是老当益壮啊。

听父亲讲,爷爷活着的时候,有句话说的比一些大领导还有智慧。叫做“头撞南墙回头了,那不叫好汉,把南墙撞出个窟窿,闯出一条道来,这才是真正的好汉。”现在回头想一想,在当时的环境下,爷爷能悟出这番道理来,说明我的爷爷尽管是个庄稼人出身,却具有着现代商人的一种智慧。当这件事情筹备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全家人心里都明白,这东风就是怎样说服父亲的表哥,周大勇,给父亲开出这张通行证来。这不是一般的通行证,这是那个年代新的领导者,对他所熟悉的家庭和人,在那特殊的环境下,给予的一种特殊的照顾,和一种对人格的认可。俗话说:路九十而功一半,编筐编篓全在收口,奶奶挂在嘴边的话,总爱说,办大事,成败与否,就像在老家妇女们织花边,织花边是当地的手工工艺产品,花边织得漂不漂亮,全在最后收口时的处理,只有把收口织得更严密,更均称,才算得上是上乘的手工艺品。endprint

如今,关键在哪里了?在奶奶这一关了。话是这么说的,可是,爷爷那几天显得似乎并不着急,父亲当然知道爷爷的心思,如果这个时候过于急切,会引起奶奶心里的恐慌,万一到大勇哥那里,把目的说得太直白,肯定就会引起大勇的高度警觉,也许,就会断然拒绝这件事情。如果大勇哥拒绝了父亲的请求,这件事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父亲很清楚,在这件事情上,爷爷是一句都不能多言的。他必须自始至终让奶奶出面,在出面的过程中,话说得恰到好处,又不要显得那么急迫。所以,调整好奶奶的心态最重要。要让大勇哥觉得,这件事情和爷爷根本无关,是父亲和奶奶共同策划的。

要找大勇办事的前几天,爷爷故意装着身体不舒服,躺在了炕上。为了让爷爷散散心,父亲请来了曾经教过他拉京胡的一位本家。这位本家在当时京剧圈里那还了得,被称为拉京胡的东北第一把交椅。能劳这样的大驾,父亲觉得很风光,善于审时度势的同兴和天祥二位老经理自然不会拉过这一空,上赶着前来助兴。自然,二人成了一切费用的赞助者。这些人也真会配合,他们完全不理会奶奶此时的心情,在取悦着爷爷的同时,那么有滋有味儿地欣赏那位本家琴师,指点父亲拉弦获得的那种乐趣。这一切不过进行了几曲,终于让奶奶忍不住了,她踮着小脚,当着大家的面,几乎蹦了起来,喊道:“俺伺候你们这些老家伙没说的,可是俺们一家人的吃喝你们能总扛着吗?你们给俺们出的道,八字还没成一撇,眼看着当家的命都快搭上去了,你们怎么还没心没肺的又吃又唱的穷乐和呢?”

此时偎依在炕头行李旁的爷爷,眯缝着两眼,听到奶奶发火后,照例是不屑一顾地瞅着奶奶轻蔑地一笑,两位老经理一脸恭维的对奶奶说:“这不都是帮着老爷子消火嘛,现在你们家这个事儿,我们只能帮到这个份上了,最终能否成功,还得靠您这个对革命有功的大妹子了。”

奶奶一听这话,心中的火气突然就消了大半,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因为在奶奶的心中,她最讨厌这些平日里对老百姓挺傲慢无礼的家伙们,如今,俩人都用一脸恭维冲她说话的神情让她感到很惬意,也觉得自己很风光。不用人家再细说什么,心直口快的奶奶此时很慷慨地说道:“不就是让我求一下大勇吗?那些年在我家里,我待他,真像待儿子似的,没有一点假的。还得说人家有良心,当大官了,首先来看我老婆子,你看他送我的白砂糖,听说,那是从国民党手里缴获的。说实话,当年我们老头子靠上了七路当头头的亲戚,牵着百八十条骡子走私白糖,才整日里有糖吃,那是靠了他那头的亲戚,如今,俺又吃上白糖了,靠得是俺这头的外甥,要不是这爷俩儿,一听说赌钱就像个粘糕饼子,到如今挣得钱比你们也少不了哪去。”

父亲知道奶奶一高兴,说起话来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立刻打住说:“妈,你把话扯远了,人家两位前辈就是要看看大勇哥能不能把这个面子给你,俺爹他不想让我去干这冒险事,也不想让俺们去求大勇哥,当然怕他不给咱们这个面子。”父亲这几句话轻飘飘的却暗藏激将法,奶奶迫不及待地说:“他敢呐,这两天我就琢磨着也该找他了。他当再大的官,也得分出里外情,真要是求到了他,我就不信他能驳俺这个亲姨的面子!”爷爷在床上不咸不淡地说道:“也别把话说得那么满,大勇那孩子我知道,干点事小心翼翼的,就冲这,我不想让你们去求他。”

听了爷爷这一番话,奶奶更来了劲头,抢白着爷爷说:“这事你就眯在家里吧,你不说话,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该我出面的时候,俺也不会让份。”同兴和天翔老经理听奶奶这么一说相视而笑,看来整个的准备工作,到现在几乎可以完满落下帷幕了。

第二天,不等有人来催,外面就有同兴老经理给雇的三轮车停在了我家门口,奶奶也不用父亲搀扶,踮着小脚,坐上了车,随之由父亲陪着,直奔市里的军管会。

一听说奶奶亲自来到军管会,周大勇觉得好生纳闷,急忙放下手里的工作,将奶奶和父亲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奶奶生平第一次走近这样的场面,当她被大勇让到一张沙发上,还没坐稳,富有弹性的沙发,那么一忽悠,就把奶奶吓得嗷的一声险些站了起来,大勇这才笑笑说:“看你三姨呀,怎么进了市里,胆子还变小了呢?”奶奶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勇啊,三姨哪见过这个,要不是为你弟弟的事,俺怕是这辈子也体会不出这沙发的脾气来。”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大勇急忙凑过身来,问道:“弟弟有什么事?”父亲这时有几分难为情地说道:“你三姨让我把企业局那份工作辞了。”

大勇一听这话,微微地皱起眉头,有点不满地冲着父亲说:“我三姨的思想守旧些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谅,可是你年纪轻轻的,在那里干的挺好的,很有前途的工作,怎么说辞就辞了呢?你知不知道,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出门容易,再进来可就不容易了。我知道眼下国共两党在这里拉锯战,条件是艰苦了一些,也正是考验人的时候,你说辞就辞了,让我们组织怎么想,轻点说,那也是没经得住组织的考验呐!”

父亲已经预料到对他的辞职,大勇哥肯定会批评他的,听到这番批评,他有点不知所措了。此时的奶奶却不让份了,冲着大勇说:“这不是让穷日子逼的吗?咱家人多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二哥是个傻子,十几张嘴都等着他来添,你企业局说是一个月给几百斤粮食供给,可是干了上月,连个米粒也没见着,咱一大家子人能受得了这个吗?所以俺让他下来了,一大家人指着他呢,俺想得给你弟弟找一份能挣钱多的活啊。”

大勇此时并没接奶奶的话茬,却瞅了父亲两眼说:“这么说,这份工作你们找到了?”父亲还没来得及点头,奶奶抢过话茬说:“另找份能挣钱的工作,你姨夫也不同意,可是你知道,他是不吃粮,不管穿的手,到时候还总想当家,俺这次说什么也没听他的,好心的邻居看咱家人多,日子过得太艰难了,所以给找个跑船的活儿,听说跑一趟船挣得钱够一家人一年的吃喝,俺这回替儿子做了个主。”

大勇一听这话,赶忙问道:“三姨,你说的是在江上跑船吗?”奶奶稍微犹豫了一下:“许是吧,听说有时候也过海。不过,跑一百里海路,能过十里海就了不得了。”大勇听到奶奶这话,无奈地笑笑,眉头微皱,轻轻摇头说:“怕不怎么好办,一来大勇不识水性,难以应承这个差事;二来现在路上不行了,国共两党在水上也不时较着劲儿,万一有个差池,三姨你不后悔啊?”endprint

父亲此时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这时候大勇断然拒绝奶奶的要求,要办成这事那可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可是此时的奶奶倒显得有几分大气的样子,显得对给父亲找到的这份工作,很有几分把握的说:“大不了就受点累呗,再说了,船上有主事的,地上有你保着,还有比这更好的活啊?他跑上船,你不也为三姨少操心呐?俺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再就是,人家也是得挑个可靠的帮手,还得让你出面给开个什么证明就行了。”

大勇这时才明白了奶奶和父亲来找他的用意,很痛快地点点头说:“是的,江海上的形势更复杂,要上船是要有点说法的。”奶奶这时抢过话头说:“俺今天来找你这件事,过后你可不能给你三姨父说,俺就信得着你,没有你在这给俺说明,俺才不让他上船呢。”父亲这时赶忙随和着奶奶说:“是的,俺妈挺着急的,不管怎么说,一家人都等着俺上船来挣点现钱。”大勇似乎沉思了一下,又用挺和善的目光审视了一下父亲,也就再没说什么。这时,正赶上一名办公室的人进来说是通知他开个什么会,他轻轻的点着头,然后拿起笔来在一张白纸上干脆利落的写了几个字,意思是说,父亲是他的同事的亲戚,近期要在船上搞点山货的运输,特此证明。并郑重的签下了自己周大勇的名字。然后他又很认真的,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个带有“市军管会”字样的信封,郑重其事地交到父亲手上,然后交代说:“干水上的活儿,一定要注意平平安安,违法的事咱可不能做啊,你年纪还轻,遇事多动动脑子,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再来找我。不过,如果在海上遇到大船查问,不管是穿什么样的服装,都千万不能把这封信亮出来。”

多少年以后,父亲在向我描述当时怀揣着这封信走出军管会时的心情,还激动不已。他说,他这一辈子就爱唱京剧,唱定军山,唱空城计,唱辕门斩子,唱四郎探母,唱借东风。在当时那番情景,性情所致,竟然不知不觉又沉浸在许多京剧的情节之中。那种心境,那种欢乐,似乎在那一刻对京剧的最美好的感觉都找到了。尤其是他那拉弦的右手,不自觉地抖动着,将许多优美的曲牌,都随着右手的不停地抖动,从心里自然而然的流泻了出来。他说,后来,那位本家琴师曾经夸奖他说:就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了父亲学京剧,学拉胡琴的真正悟性。用现在时髦的话说,父亲拉胡琴的技艺,正是在那一刻,得到了一种像艺术家发展的质的升华。难怪那位本家琴师,在后来的聚会中,在指导父亲拉弦的时候,听着父亲的演练后,竟然忍不住的拍案而起,说:“老弟,你拉进去了!拉到台上那些人物的心里去了!拉这个弦你真的是成手了。”那一刻,父亲似乎明白了他这个京剧界里的票友,正是有了这一番经历和感受,让琴弦融入了自己的太多情感,才被当时的票友们点头认可,称得起一位合格的琴师了。那天,对我们家里人来说,应该算是一个不小的节日。当签有周大勇名字的介绍信,在同兴和天祥二位老经理和爷爷他们手里传递的时候,父亲的心头掠过万千感慨,再看看奶奶那布满皱纹的脸庞,冲着大家憨实实笑着的眼神儿,那一刻父亲的眼睛模糊了。

不用说,拿到了周大勇的这封介绍信,爷爷和父亲的身份,在四周邻居的眼里,尤其是像同兴老经理和天祥老经理这些一方豪绅面前,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这些人仿佛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这个即将衰败的家庭,忽得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力量来,而这股力量,是绝对可以依靠的。这些人在当时,尽管在私下里对共产党打下的天下能否站得住脚,还持着十分怀疑的态度,可是,眼下毕竟人家在台上,保持这么一条联系的渠道,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毕竟这个门路将来为他们能拓展更多的生存的领域。所以,你还真得佩服同兴老经理和天祥老经理他们的眼光和胸怀,正是在那个时候,父亲看到了自己同他们相比,在处世为人方面的许多不足。

船要出发的前一天,当同兴和天祥二位老经理还有爷爷和父亲他们,来到了江边的码头。挺萧条的码头,只有那条被堆得像一座山似的山杈草的船,鹤立鸡群似的屹立在江岸。父亲见了很是感动,一再向同兴和天祥二位老经理表达着自己的谢意。尽管他知道,两位老经理的良苦用心,其实都是为着自己利益的,然而,没有人家的鼎力相助,咱们认识再大的人物,也无济于事啊。

两位老经理非常满意父亲在关键时刻对他们的贡献和作用,所给予的准确定位和表达出来的真诚的情感。一向并不好客的同兴老经理,这次破例在自己的家里为父亲和那个绰号为“浑天龙”的船老大饯行。并且破例让自己18岁的小媳妇出面,亲自为客人做了几个拿手的菜。事后好多年,父亲都不时的忍不住回忆道:那次宴请中,他吃了一道在当时安东地区算是名菜的海参扒肘子,是从打他记事起,做得最地道,吃得最有滋味儿的一次,父亲还有几分得意地告诉周围的人,当时同兴老经理那个18岁的小媳妇,肯定是看中了他的年轻,在上那道菜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有意把那道菜放在了他的面前。而且,不时地用眼睛瞟着他,甚至,那只穿着高跟鞋的右脚,还有意的踩了他脚一下。这使父亲在酒席上,分外多了几分精神头儿,他夹起那厚实实的海参,总觉得那道热辣辣的目光,甜甜地抹在那片海参上,美得父亲真的是浑身的关节都舒坦。当然,这一切没有躲过老奸巨猾的同兴老经理的眼睛,酒桌上,心里还真有几分醋意,忍不住的冲着父亲发泄了出来,不时的叨咕着:“我这小媳妇,就是好有人缘嘛。论年岁,他是你的老妹子,论辈分,那可真是你的婶婶呐。”父亲此时也并不示弱,不软不硬的回应道:“同兴叔,酒桌上,可是没大小啦,我跟她论她的,跟你论你的。”说得同兴老经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亲切地冲着父亲说:“小兔崽子,这发财的梦刚做起来,要当大经理的派头就摆出个架来了。”说得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

那一晚,同兴老经理特意让父亲把本家的那位琴师请来,还请来几个当地有名的乐手,酒足饭饱后,又着实的乐了一番。那天的主角,真的就是父亲。他一会儿操琴拉弦,一会儿又上场清唱,尤其那段“借东风”,父亲还真唱出了著名的京剧演员马连良的味道。其实,父亲乍开始时,本来就是一个唱京戏的票友,十几岁在家乡就登台演戏,在当地也算一个小明星。如今,父亲遇到这种场合兴致极高,再加上名师操琴,那一晚京戏唱的真可谓惟妙惟肖。“学天书、玄妙法,犹如反掌,设禅台,借东风,相助周郎……”此时的父亲似醉非醉,随着有板有眼的唱腔,在他的眼前,在诸葛亮的眼前,不是浩荡的长江,而是波动着的鸭绿江,从鸭绿江顺水而下,是江与海的交界处浪头,然后才是浩渺无际的大海,他的船就要从这里起航了,要去创造一个新的天地,肯定比目前要好得多的天地。endprint

父亲唱得投入,父亲唱得潇洒,父亲唱得自信,正是这一夜,为后来父亲在人生的重要关头总能够充满自信打下了一个基础。用父亲的话说,困难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眼前的这一幕,正是眼前这一幕,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有信心,把握住时机,天下没有闯不过的困难关口。自然,那一晚,也让二位老经理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异,由此,他们不得不收敛在青年人面前那种自傲、那种矜持。尤其在那个18岁的小媳妇面前,他们感到自己相形见绌了。或许,正是这种相形见绌,让他们的良心有所发现,愿意拉父亲一把,甚至,隐隐的还有一种责任。也正是从那天晚上,爷爷感到自己真的有点力不从心了,这个家的担子实实在在的是要转换到父亲的肩上了。

果然,有了周大勇的这封信,满登登的一船山杈草在通过浪头港的时候,只是当着军代表的面亮了亮就很容易出海了,甚至那位负责人连问他们去什么地方都没有问,只是告诉他们这几天风浪很大,在海里行船一定要谨慎,还告诉他们这些山杈草已经晾得很干了,抽烟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要在海里着火了。父亲自然很感谢的连连点头,不时加上一句:“俺们大勇兄弟也是这么嘱咐俺的。”自然也有多嘴的检查人员问上句,这个船是开到哪的?近些天海风可是比前两天刮得凶了,要是往远走,可得有点心理准备。父亲自然说话就比较含糊,只是说,也就这么一两天的路程,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其实,一旁的船老大心里最清楚,要从安东港到营口,需要绕过大连,而且,还要进入到深海里去,没有个五天六天,肯定不行,要是有一点说不准的情况,那七天八天也是它了。可是这次跟船,究竟要跑几天,会困难到什么程度,其实父亲心里一点也不清楚。实话说,心里一点底数都没有。因此,初始的这位船老大,并不怎么把父亲放在眼里,可是在浪头码头上,那些军管的领导对父亲那么和气,这让他不得不收敛自己在父亲面前摆出的几分傲气。所以,船一出了浪头码头,船老大分明增加了对父亲的几分恭维,说话时还不时冲父亲陪着笑脸,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样子。为了表示他对父亲的尊重,开船后,他反复的向父亲表白:“虽然水路我比你熟悉,但你放心,关键时我还得听你的,同兴老经理说了,你可不是一般的人,看你的面相,从今以后要转运,财运、桃花运你都能有。”父亲是个和善的人,平日里就不怎么计较周围人对他的态度。虽然,对这位船老大刚开始在自己面前显出的几分傲慢,心里不怎么舒服,可是,看到眼前船老大那副虔诚的嘴脸,心头也就放宽了许多,感情自然跟他靠近了大半,父亲明白,毕竟这一路主要靠人家船老大的力量啊。因此,父亲总是热情随和着同船老大讲:“同兴老经理他们都是我的叔叔辈了,今天能借着他们的光赚点钱,这是我的福分,也是咱们的福分。到了营口,大把的钱赚是肯定的,到时候我请你,你是下馆子还是洗澡都是我的事。”

这几句话可把船老大心里说的暖呼呼的,他拍着大手,冲着父亲说:“俺们就是愿意跟明白人办事,你瞧吧,这一趟,人助,天助,龙王爷也助,准能赚他个大吉大利。”说着船老大就让两个伙计生火做饭,而且神秘地掏出两瓶当时有名的凤城老窖来,还冲着父亲不时地晃动着说,我看了风向,这风可真是顺的很,一路都会没事的。咱兄弟俩,今晚可要喝个痛快。

父亲听了心里高兴,可是,他可没有船老大那番心情,到营口海路如何走,那时真有点傻子睡凉炕,全凭时气壮了。再说了,这趟船能否安全到达,一家大小十几口人全指望着它呢。这可不是一种儿戏,所以,父亲的心里,始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过,坐在船上,对父亲来说,也会焕发出不小的动力。毕竟,闯过了这片海,全家的生活就真正有了着落了。

由于船大,载的东西又实诚,山杈草捆得又扎实,所以,进了深海,扯起风帆,船又稳又快地吃着水,荡起一道道翻卷的浪花来,很有一番气势。父亲一时兴致大发,坐在船上,偶然间不时还哼出几声京剧唱腔来:“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前。青是山,绿是水,花画世界。”

此时的父亲,在深秋的海面上,倚栏而站,一板一眼有滋有味儿地哼着,心想,要早知道乘船时,能是这般好天气,还不如把家里那把京胡带在身上了。一旁的船老大,毕竟是大半辈子从海浪中闯过来的,他知道这兵荒马乱的时节闯荡大海,别说是人祸时有发生,就是天灾,老天爷稍微翻那么一下眼皮,说不定就会船毁人亡。

船老大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嘴上却顺着父亲的思路,尽说些好听的,惹得父亲心里一阵阵的高兴,他的好话总是说得活灵活现,实实在在,让父亲一点都不怀疑这里有掺假的成分,最让父亲乐的是那些话:就这么把好舵,掌握好风向,痛快了三天,准能让你轻飘飘的就到营口码头,见着迎接你的老干爹。我们也跟着沾沾光儿,虽然兜里揣不上几个元宝,就是手上戴上几个金镏子,也不枉咱们兵荒马乱中跑上这么一回。

父亲虽然心里高兴,但叫起真来,还是挺谨慎的,虽说眼下有几分成功的把握,但确实不能掉以轻心,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到手的钱,鸡飞蛋打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此,这酒是万万不能随意喝的,还得按照同兴老经理的话把握住这个度,首先得把船老大喝酒的度把握住。

船老大一晃动着酒瓶子,似乎就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他刚要把酒瓶打开,父亲突然想起,小时候他随干爹坐船的时候,船刚一启动,干爹就点着一把香,不分东南西北的到处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叮叮当,叮叮当,海陆烧香,供了天,供了地,供了海,供了江,菩萨保佑安全行,财神接来人两旺。父亲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过节拉了,这个过节不能拉呀。人有了欲望,而且那么强烈的时候,就有点志在必得了,这个时候,如果再把要做的一切细节都做好了,那可就是稳操胜券了。他这一提醒倒让船老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此时,船老大又将的左手在他眼前晃动起来,原来,左手攥着一捆很粗的香,说,这是保咱的命根子,咱俩想到一起去了,先烧香,后喝酒,这是规矩,说着,他将右手的那瓶酒放下,将左手的那捆香散落开来,划开一根很粗的火柴,将香点了起来。然后,首先往船头前那个固定上香的地方插着,随之,又往船尾的后边的地方插着,嘴里也是念念有词,念到虔诚时,眼前顿觉得越发开阔。endprint

用父亲的话说,大船划开了水道,那就不是水了,真的是一条敞亮亮的阳光大道了。

船老大的见识似乎更多,他挺神秘的跟父亲说,兄弟,你看那江河海口处,江和海的分界线可他妈清楚了,没听说吗,海口那地方,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轻易过的,常年到头里面都有两只大虾兵把着。有一年,我还是在大轮船上当伙计呢,船要进深海的时候,说什么就是走不动了,我师傅当时就说了,客人们都检查,检查你们随身的东西,看看带着什么让海龙王不高兴的东西啦,赶紧拿出来,别耽误了大家的旅行。

大家查了半天,结果并没有查到什么东西,可是船就是不走。这时船老大突然发现一个妇女的兜里有一个小包袱,他让那个妇女打开,那个妇女还说,这是我们妇道人家洗漱用的东西,里面最大的东西就是有一个胰子盒。一听这话,我师傅两眼一亮:心想查的就是这个胰子盒,打开一看,里面盘着条小蛇,我师傅二话没说,拿起胰子盒一甩手就扔进了海里,不大的功夫,眼前的海水就卷起一片猩红。那条蛇被海龙王处死了,船也就启动了。说到这里,船老大神兮兮地说道,你知道吗,如果让蛇过了海,那可就了不得了,那就成了蛟龙,进了海里龙王可就管不了了,麻烦可就大了。

父亲听得半信半疑,又有点心惊肉跳,他不愿意再让这样的故事扫了自己的雅兴,这时,两个伙计摆了桌子,端上了新炖的鲜鱼,父亲趁势把酒倒进两个碗里,冲着船老大说,兄弟你也别不高兴,你是同兴老经理的人,这我知道,临走时他特意嘱咐我,咱们这次买卖做得不寻常,这是在两国交战中冒着生死危险走一趟的,说句心里话,没有成功的把握,没有家庭生活的压力俺不会冒这个险,也不会打出我们领导那边的牌,所以就得按老经理的要求做,每顿饭每个人喝酒最多只能半碗。不够的,下了船拿到了钱。俺都给你补上。

这船老大的确是个爽快人,夹起小半条鱼来,喝了一大口酒说:“兄弟,俺懂,同兴老经理是俺的恩人,俺啥都听他的,你知道吗,当年俺闯关东,穷困潦倒,冻僵在江坝上,是同兴老经理路过那里把俺救了起来,没有他,也没有俺今天。当然,俺也对得起同兴老经理,光复那年,国民党来了,有人要抄同兴老经理的家,说是他跟日本人做买卖,跟日本的株式会社打得火热,发国难财,俺找了一帮哥们儿,为同兴老经理打抱不平,那年月,凡做买卖的有几个不同日本人打交道,怎么看人家同兴老经理发了点财就眼红啊!后来是俺连夜壮着胆子,给接受大员送了五根金条,才算把问题摆平了。人家有啥罪,不就是有钱搞了几个小媳妇吗,现在怎么样,八路军来了,不是照例也用着人家嘛。所以人呐,还得讲善,我就佩服同兴老经理这点,最穷的穷人人家从来不欺负,所以直到现在人家的买卖还是行。其实,国民党管着的营口那边,你干爹染坊用的货,一直都是同兴老经理供着的,只不过两家打仗,铁路断了,这才让他们两家的联系断了。今天怎么样,人家把八路军又请来了,财神又请来了,这买卖顺着水路还是能发!”

当时的父亲虽然发财心切,可是通过船老大这么一说,他才更进一步的清楚了,同兴老经理为促成这桩买卖,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隐隐的就有几分担心,也有几分埋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把这些底儿都给自己交待明白呢?船老大怎么会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呢,鲜鱼进嘴,白酒进肚,他的话自然就多起来了,天南海北,天地仁和,这时让酒一泡他都清楚起来了。什么人生的酸甜苦辣,他都翻腾出来了,仗着酒意,他又给父亲看起了面相,说父亲的面相就是有财,虽说波折很大,但财总是能找上门来。他怕父亲不信,紧接着就给他讲了一个有关他自己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来。

那一年,他从长白山往下放木排,那是个需要闯鬼门关玩几次生死的活计,搞好了能赚大把的钞票,搞不好就成了江河的野鬼。他没干上放木排这个活计的时候,有一次,在寺庙旁,遇到一个和善的老和尚,他正要走开的时候,老和尚却冲他来了句阿弥陀佛,然后说,这位施主栉风沐雨,腾云驾雾,从此会鲤鱼跃龙门啦。你别说,正是那一年,五个和他一起放木排的伙计,有三个做了江中的野鬼,另一个腿受伤回了家,唯有他在安东落了脚,遇上了同兴老经理,真正是鲤鱼跃龙门了。就那一年,他娶妻有子,财运滚滚而来了。可是,就在大把钞票正往兜里飞的时候,大年初二,一位信佛的老友到他家来,进门说他有一脸晦气,无论如何要出去避一避,他一听这话,气得够呛。第二天是大年初三,朋友在市里的广济戏园子给他和全家买了戏票,约他们一家人看戏,老婆孩子高兴得不得了,难得在初三看戏,一个个欢天喜地的。可是,票到手里,他心里却犯了疑惑,佛友的话怎么也不能当成耳旁风啊。再想想,当年那位老和尚对他的点化,他心里就有了主意,不管怎么说,对这样的话,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所以,他不容置疑地告诉老婆孩子:戏看不成了,因为从朝鲜那边来了几个做买卖的朋友,他只好陪他们去看了。结果,那天晚上他早早就约了几个朋友,到朝鲜新义州那边去喝酒耍钱了,当然家里人一点都不知道。

就是那天晚上,整个广济戏园子着了大火,本来,火再大,也不会死那么多人。因为火是从后台起的,火起来了把大门一敞开,人一跑就完事了。谁曾想,那天看大门的人,为了省事,居然把大门一锁,自己也跑去看戏了,结果,火一着起来,惊慌的人群都往外挤,可是大门是锁着的,门越挤越紧,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救火的人进不来。挤死的,踩死的,那景象,惨不忍睹。他当时在新义州,光看着那里的救护车也开过鸭绿江大桥前去救火,却不知道是广济园子着火了。再说钱赌得正盛,都分不出白天黑夜了,谁还管着哪里着火?就这样,一直赌了五天五夜,到想起回家的时候,才知道,这场大火,是广济戏园子起的火。据说,大火整整着了一夜,几天后还有不少人前去认尸、哭尸,他路过那里的时候,整个的戏园子一片狼藉,眼前化成一片焦土的情景真是让他目瞪口呆。这时,迷迷糊糊的他才突然想起,临走的时候,不是告诉家里人,初三晚上,陪着兄弟们到这里来看戏吗?眼下,说不定家人也在为他的命运着急呢。想到这里,他的头发根子都发麻,于是,不顾一切地往家跑,还没拐进家门口,就听到一片哭喊声和吹喇叭的声音,那声哭的揪心,那喇叭吹的瘆人。他再仔细一看,在我家门口搭起的灵棚上,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而且四周扎着许多小纸人,这下他懵了,只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幼小的儿子披麻戴孝,不断跪接着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送来的纸钱。老婆的哭声,凄凄惨惨,让他心里一阵酸楚。当他不顾一切地跑进自己老婆身边的时候,四周是一片惊愕之声,有人竟然喊着,老大,你是人还是鬼啊?有的人还连连倒退,恐惧的看着他。此时,唯有他的老婆和两个孩子一把上前抱住了他,连连喊着,这是我的丈夫,这是我的爸爸,他是人,他没有死!endprint

这个时候他真是百感交集,心想一个男人没有个家是真不行啊,到头来还得是老婆孩子可依可靠。吹鼓手们立刻停了,一场吊唁奔丧成了一场闹剧,令人啼笑皆非。

后来他才知道那晚着火以后,老婆孩子发疯一样去找他,横在眼前的是惨不忍睹,支离破碎的各种各样的尸体,寻来找去,终不见他的身影,于是老婆看到有一条大腿穿着的裤子跟他的一模一样,就认定那是他的遗体,于是赶忙将那条大腿捡了回来,买棺入殓了。他这一回来,一切真相大白,奔丧会成了团圆会,不过那情那理那滋味儿,可是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的。后来,他还是让家人把装着那条大腿的棺木郑重其事的找了块地方埋了起来。说到这里船老大声音哽咽着说了句:“俺想,那也是俺对死去的人,尽到的一点心意吧。”

对于当年广济戏园子着火的事情,父亲记忆犹新,不过,如今在浩渺的大海上听着船老大身临其境的口述,让心软的父亲一阵阵毛骨悚然,又一阵阵的心头酸楚。看看夜幕降临了,海中突然风声乍起,这时,就有船身激烈颠簸的感觉,船老大远远望去,一束探照灯向这边照来,父亲的心里一阵发紧,他忽然想到大勇哥的叮嘱,凡是遇到火轮船的,一定不能把他签名的信拿出来。此时船老大却显得很轻松地说,没事了,到了国军的疆界了,一看就知道那是国民党的火轮船,好对付,果然,隐隐听到前面喊话,船上拉着什么东西,船老大很干脆的回答,拉的是山杈草。对方似乎不大放心的又问了一句,干什么用的?做染料用的,给你们染衣服用的。火轮船那边再没有过问的声音,只是喊了句,夜晚的风浪很大,可要掌握好风向啊。船老大轻轻地喊了一句,谢了。这时经过了刚刚的紧张,父亲的心情松弛下来,船老大冲着父亲说,外面的风凉了,掌柜的你也该进舱里休息了,如果一路风调雨顺的话,再有两三天,咱们可就能赶到营口了。他说到这话时,父亲在船上已经模模糊糊地进入到梦乡了。

这其中,让船老大心有余悸的是,那天晚饭的时候那几条偏口鱼,特别对父亲的口味,因此,几口酒下肚,父亲吃得兴起,索性把已露出鱼刺的那条,麻利地用筷子翻了过去,这样的动作,让船老大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刚要说什么,看到父亲将整条鱼的鱼刺翻到下面,又把话咽了回去。吃过饭的时候,船老大还心有余悸地暗示着父亲,你们上船不懂规矩,龙王是不会怪的,这鱼……父亲似乎意识到这点,马上陪着笑脸说:“你点拨的是,我明白了。咱们无知,你也别介意,龙王从不怪罪心地善良的人。”

父亲的话说的豁达,又挺实在,这让船老大真的解除了心中的疑虑,于是他不时提醒道,别看眼下风平浪静,一会就到了深水区,咱们老家人叫进了老洋,那可是无风三尺浪,龙王爷再稍微眨巴一下眼,咱们虽然船很大,可是在这海浪面前,可就像是一个小火柴盒了。父亲笑着说:“是的,我知道龙王爷的心思,咱们一路上多上点香,龙王爷高兴的一阖眼,不就是个风平浪静嘛。”父亲的诙谐说得船老大哈哈大笑,夸奖地说:“难怪你能发财,就你这心眼儿,就你这话语这么赶劲,啥灾啥祸都解了。”他这话音还没落地,就看父亲真的点起香来,冲着大海无目的的东作揖,西作揖的,他也就跟着附和起来。

大约是第四天傍晚,用船老大的话来说,如果一切顺利,再有一天多的功夫,就能靠近营口码头了。可是偏偏这时,风向突然变了,由一路的东南风,突然变成了北风,而且风势越来越大。开始时,父亲站在船头,虽然头脑已经感觉到有点晕眩,但还能站的住,说起话来也并不费劲,可是不大的功夫他就觉得他周身都被眼前的浪花推搡着,一会儿上了半空,一会儿又仿佛入了海底,他有点不能自持,甚至不由自主的往船帮上靠,脑袋飞快的旋转着,而且,越转越快,他刚要说出“这是怎么回事时”,哇的一下,话没出口,却把肚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吐了出来。船老大毕竟是行家,幸亏此时,船早已收了帆,由于风浪来的太猛,来得太快,他也有点左右不住的架势了。只能和几个伙计,死死的把着舵,然后不情愿地随着海浪冲撞着,颠簸着,海浪把两边的船板,激荡的嘭嘭作响。

父亲看到船老大这时候还能持稳操作,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道:此时可是真刀真枪的时候,这时候才能看出跑船的行家,和丝毫没有乘船经验人的天壤之别。不等父亲再挪动脚步,船老大趁着船在浪里颠簸稍小的间隙,立刻大步跨到父亲的身旁,用强有力的右手,扶住父亲有点仄愣着的身子,然后劝慰着父亲说:“你还真行,这把天气,还真挺过来了,不简单呐。当然了,这样的时候,对跑船人来说,是常有的事儿,像天天摆在饭桌上的小菜一碟。行了,你可不能再待在外面逞能了,赶快去舱里躺着吧,一躺下,什么事都没有了。”此时的父亲还惦记着眼前的山杈草,生怕来势凶猛的风浪,吹断了哪根没绑严实的绳索,真要是出现一点差错,这问题可就大了。船老大仿佛看出了父亲的心思,拍着胸脯劝慰着父亲说:“前些年,哪年不往这里走十,八趟山杈草?比这大的风天,咱们见识得多了,没事的,你就把心放到肚里,睡去吧。”

风太大,风浪声太嘈杂,船老大几乎是扯着嗓子,把话语吼出来的。他那种气昂昂的神态,真的像在父亲心里安了一根定海神针。让父亲乖乖的任由船上的两个伙计搀扶着,钻进了船舱。所谓船舱的空隙,并不算大,挤巴巴的不过能躺下四五个人。初来乍到这船时,父亲就说,这么大的船,能休息的地方太小了。船老大却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得意地说:这条船是同兴老经理发了财后,亲自定做的,就这船舱,在跑海的帆船中,宽敞的都能数一数二的了。

此时的父亲,已经没有船舱是否宽敞和窄巴的概念了,他两腿跨进船舱,脑袋一歪,就贴在了床上,根本就没有抬起来的力量了。外面的风浪似乎更凶猛地作起妖来,还没有稳住神的父亲,此刻趴在船舱里,仿佛被人推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转椅上,这转椅,随着风浪不成规矩的节奏,旋转的越来越快。这让本来就难受不堪的父亲,更有一种,雪上加霜的感觉,疼痛的脑袋,此时仿佛要被炸裂一般,疼得他忍不住有时竟大叫起来。多少年后的父亲,再回忆这段经历时,还常常心有余悸地说道:“人害怕到极限,就是恐怖,最终恐怖到头脑成一片空白了,那种空白,仿佛灵魂都跑得无影无踪了。”endprint

事后他才意识到,那天晚上,如果不是船老大技术娴熟,有着多年来海上行船的经验,就那么突然涌来的大风浪,再有个十艘,八艘船,也会被风浪颠簸碎了。父亲的这番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当时船只能借着风浪往前漂泊,那种火候的把握,不仅要靠着运气,更重要的还是要靠船老大,驾驭风浪的一身的本事啊。因为,在这时候,说不出哪里会冒出一块巨石,一处险滩,稍一不慎撞上去,不要说撞,就在那块岩石上轻轻那么一点,一船的山杈草不仅都会崴进海里,整个的大船也会被摔得稀里哗啦,到那一步,别说挣钱呐,就连一个个大活人,都可能成了鱼鳖虾蟹的口粮了。

当然,这是事隔多年父亲才敢说的话,而当时在船上的父亲,除了脑袋在转,除了把肚子里的能吐出来的,都吐了个一干二净。实际上,是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不过,他心里始终是醒着的,恐惧过后,昏迷的过程中,他的头脑出现了相当的幻觉,甚至隐隐约约地听到,船老大那杀猪一般的吼叫。不知道是冲着大海,还是冲着两个伙计:“你们他妈都给我稳住神儿!再把那个山杈草上的绳子勒上几道,这时要是散了架子,我敲碎你们的脑袋。”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感到,这些凌厉的吼叫,就有着几分的暖意。这是另一种,倾注感情的声音啊。他不由得想到了,那年随着自己的父亲,到日本鬼子的“敌占区”,带着骡队,走私白糖的事。

那年,父亲才16岁,由将近上百匹骡子组成的“走私队伍”,押运的人员却稀少,前面的爷爷带着一个临时雇来的伙计,后边押运的父亲,也跟着一个雇来的伙计,当满载回返的骡队,必须趁黑上路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爷爷就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父亲:不论到什么时候,就一直逼着牲口跟着往前走,甚至就是被敌占区的子弹打在身上,一身是血,脚步也不能停。关键是,拽着最后一只骡子尾巴的手,也不许给我松。要知道,关键时候一松手,那可是要命的事啊,因为骡群散架,整个的买卖都会泡汤,这可是系着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啊。

那天,好像也是初冬的时候,上百只骡子驮着沉甸甸的白糖,从敌占区出发,浩浩荡荡的一路在蜿蜒的山区间穿行。往回赶的过程是个什么概念?是从家乡撵到敌占区,已经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一宿的山路了。再往回走,是更沉重的骡子队伍,面对更艰难的旅程,更何况,只要有一点闪失,被敌占区的伪军和鬼子发现了,立刻就会面临着灭顶之灾,那天,在往回来的路上,尽管父亲一再地控制自己,一再地叮嘱着自己:拽着骡子尾巴的手千万不能松了啊,也千万不能眨巴眼啊,真要是有了闪失,前面的父亲会把他的命要了。就是这样,他一遍遍地叮嘱着自己,不停地眨巴着眼皮,借此,驱赶着不时袭上来的困意。可是,尽管是这样,困乏还是不饶过这个16岁得孩子,此时,就在最后一只骡子,淌着河水,走进河中央的时候,他拽着骡子尾巴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腿还在水里机械地向前迈进,两只手向前伸着,还是做着抓住骡尾巴向前的动作,可是,他却神奇地睡着了,此刻,驮着白糖的最后一只骡子,因为尾巴没有了两只手的牵动,忽然就挣脱出来,拼命地往岸上奔去,此时,整个的骡群骚动起来,几匹骡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低着头,发出了啾啾的不安的叫声。就在这时,被惊醒的父亲,立马疯狂地扑上前去,在水中,那是已经结了冰碴的河水,他早已顾不得这一切,水中的冰碴被他踩得咯吱咯吱响,脚踝上,早已渗出了被冰碴割破的一道道血痕,没命的上前捉着那只逃窜的骡子,就在这时,性情暴烈的爷爷,在帮助他拽住那只逃窜的骡子的同时,挥动着那只拳头,毫不犹豫的砸在了父亲的鼻子上。痛苦不堪的父亲,只觉得头上一阵晕眩,心如刀扎一般的感受,让一串涌动的泪水,直往心里滚动。

他能说什么,又能让他说什么呢,而闪现在脑海中的,依然是爷爷的千叮咛,万嘱咐:就是枪子砸在脑子上了,也不能松开牵着骡子尾巴的手。他的鼻子哗哗流着血,咸腥咸腥的血向他的嘴里漫溢,他咬着牙,两手紧紧的拽着那骡子的尾巴,手上的鲜血已经把骡子尾巴的毛染红了,走上岸的父亲,还是紧紧地攥着骡子的尾巴,任鼻孔的鲜血滴答着。此时爷爷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了父亲,在儿子面前从来没掉过眼泪的爷爷,此时仰天嚎了一句:我的儿啊,爹对不住你!那个场面,铭记在父亲的脑海中一生一世。

眼前不时出现的这悲壮的一幕,让昏迷中的父亲,突然在心头燃起了一盏信念的灯火,他突然觉得四周黑茫茫的大海闪出了一条光明之路,他神奇的拽着骡子的尾巴,又走出了大海,来到了岸边。也就在这时,他咬紧牙关,一下子从船舱里坐了起来。他这才发觉,船老大早已坐在他的身边,眼前放着一大碗烧开的姜水。没等船老大说什么,父亲端起碗来,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一扬脖将滚烫的姜汤全倒进了肚里。船老大信服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你真行,像个闯海的人,刚才,可真把我吓坏了,你烧得,让我感到那船舱里都跟着热,你到底挺住了。”

就是这样,船在变了天的海面上又飘荡了三天三夜,父亲也在船上,硬撑着,坚持了三天三夜。

那一年,父亲的愿望并没有落空,到第七天,满载着山杈草的船驶进营口码头的时候,只见,父亲的干爹领着一帮人,远远地早已恭候在那里。看到父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的目前,干爹欢喜地拍着他的肩膀:“我的儿子果然有出息,听说家里输的就剩一口锅了,我说嘛,只要锅还在,就会给你蒸出馒头、蒸出米饭,蒸出黄灿灿的金子来!”说着,他用手轻轻的摘下几根山杈草摆弄着说:“宝贝啊,这时候盼你眼珠子都盼蓝啦。”然后冲着父亲诙谐地说:“你说这山杈草能染出什么颜色来?我说,能染出金子来!这几天哪也不要去了,天下不太平,国共正打仗,好好地睡一觉洗个澡。”然后把嘴附在父亲的耳旁,悄声地说道:“还得赶紧回家,把救命的钱带给家里老人呐。”一股暖流终于从父亲的心中涌动起来,涩涩的两眼,已经让父亲感到,自己要说的话都在泪水中了。初次见面,干爹的话虽然不多,却处处打动了父亲的心。一路的风险、颠簸,似乎被干爹这几句暖心窝子的话,扫荡得干干净净了。他充满感情的抬头望着天空,泪水终于还是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几天后,干爹在父亲的面前拿出一条崭新的皮带来,告诉他:“这就是你要带回的全部家当,十六两金子我都让人打成一个裤带金属扣,刷了铜色,你可不能从海上回去了,我让同兴老经理派了几个人来接你,你同他们一起扮作买卖人,国共两党虽然仗打得厉害,可是,两边的买卖人,他们都不伤害的。”此时,离即将到来的1948年只有几天的工夫了。那一年,父亲还没满30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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