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福奎离婚
2014-09-19孟学祥
孟学祥
一
母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在我和妹妹的千呼万唤中,才微微睁开双眼。她嘴唇翕动着,我耳朵几乎贴到她嘴唇上,仍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知道母亲一定有话要对我们说,从她生病住院以来,每次病危抢救的时候,她都会紧拉着我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想在她病情减轻时问问她,但每次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
母亲这次肯定挺不过去了。从昨天到今天,母亲粒米未进,就连水也是喝多少吐多少。我和妹妹的手都任由她抓着,不敢有半点挣脱的意思。从抢救室出来,母亲的手就一直握在我和妹妹的手中,但不知何时,却变成了母亲紧抓着我们的手。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母亲,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将我的手抓得很生疼。我和妹妹俯身在母亲枕边,一声声地呼唤着。在我们的不断呼唤中,母亲流泪了,流泪中我们看到母亲的嘴唇在翕动,不停地翕动,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忽然,母亲用力扯了我一下,还来不及反应,我的头就被母亲扯到了她的嘴边,这次我清晰地听到了母亲的话:“和……和王福奎离婚……”
母亲就这样走了,说完这句话,母亲的手就从我们的手上滑落,软软地垂到了病床上。我相信这句话妹妹也听到了,母亲用力把我扯向她嘴边的时候也用力扯动了妹妹,在母亲的嘴唇边,我的头和妹妹的头碰在了一起,并传导出清晰的疼痛感,疼得我几乎叫了出来。
母亲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妈!”妹妹瘫在母亲的病床前,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嚎哭。我默默抹掉涌到眼角的泪花,把母亲身上的被子拉上来,盖住了她的脸和头。我去拉妹妹,想把妹妹拉离母亲的身体。妹妹凶狠地摔开了我的手,边哭边说:“不要拉我,我要问妈妈,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样的话?”
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在临死前,跟我和妹妹说“和王福奎离婚”的话?听到母亲的话,妹妹想不通,我也想不通,我也想知道母亲临死前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这个想法是她长期就滋生的,还是临死前的胡言乱语?然而说完这句话,母亲就走了,走得很彻底,只给我们留下这句话的悬念,留下我们兄妹心中的疑惑。不管我们怎么想不通,不管妹妹怎么嘶哭,母亲是不会再回答我们了。王福奎是谁,现在不说你也很清楚,王福奎是我母亲的丈夫,是我王捷勇和妹妹王捷蕾的亲生父亲,是一个和母亲结婚五十二年,比母亲早去世两年,终年七十三岁的老男人。
因为母亲临终的一句话,处理母亲的后事就成了问题。如何安放母亲的骨灰盒,我和妹妹产生了分歧。妹妹不想把母亲的骨灰盒放进我在安葬父亲时、为父母购买的合葬墓中。我们兄妹商量这个问题的时候,妹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决:“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妈妈为什么说应该和爸爸离婚,既然她那么想离婚,就让他们离,就不要让他们在一起。现在我就把他们两个分开,让他们分得干净,我不想让他们两个死了,还要去另一个世界扯离婚的事!”
我理解妹妹对父亲的感情。在我们家,从小到大,父亲都一直很宠妹妹,小的时候我和妹妹发生争执,不管对与错,父亲都会先呵斥我,叫我向妹妹赔礼道歉,即使我占着理,父亲也决不允许我当着妹妹的面申辩。父亲经常告诫我,妹妹是女娃儿,女娃儿生下来就是要人呵护的,叫我不能和妹妹争执,遇事一定要让着妹妹。妹妹长大读书、参加工作直至结婚成家,都还深得父亲的宠爱。妹夫来自农村,和妹妹结婚时家里基本拿不出什么钱,从筹办婚礼到后面买房,父亲都给予了很大的资助。特别是妹妹家买房,还差三分之二的款项无着落,妹妹找到父亲 父亲二话不说,就动用了他工作一生的积蓄。尽管我和爱人、母亲都颇有微词,父亲还是想方设法说服了我们,把钱给了妹妹。
妹妹不要我出钱,要自己去给母亲重新购买墓地,却又被舅舅、二姨和小姨阻止了。舅舅、二姨和小姨的态度也很坚决,决不能把父亲和母亲的骨灰分开,必须把他们葬在一起。生前他们就很恩爱,没闹过离婚的事,只凭我母亲临死前的一句胡言乱语,就要把他们的骨灰分开,传出去只能让人笑话。
妹妹的意见很坚决,舅舅、二姨和小姨的态度也不容改变,双方争执不下,最后他们都把皮球抛给我,说我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是这个家中主事的男人,将母亲葬在什么地方,就由我来决定。我知道,随便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会伤害到他们双方之间一方的感情。权衡利弊后,我决定还是将母亲和父亲合葬,做通妹妹的工作要比做通舅舅、二姨和小姨的工作容易得多,何况我已经给父亲和母亲购买了合葬墓,也没必要再花冤枉钱去重新给母亲购买一块墓地。
母亲最终还是和父亲葬在了一起,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入土为安?但我想母亲如果泉下有知,她也不会过多地责怪我的做法。父亲去世那年,为父亲购买墓地,母亲也去看了的。当时我选择购买合葬墓,也是征得母亲同意的。我们一家人去给父亲选墓地,谈到购买合葬墓,母亲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更没有看出她表现出任何不快。如此想来,母亲也是愿意和父亲合葬的,但她又为什么说出应该和父亲离婚的话呢?想不通,真的让人想不通。
二
我无法从母亲的临终遗言中自拔出来,梳理父母的一生,我无法找出母亲要和父亲离婚的理由。我的印象中,父母虽然时有争吵,但从没有激烈上升到打斗的程度,更没有牵引出吵闹着要离婚的理由,就更无法上升到诉诸离婚的过程了。难道是母亲的胡言乱语?我想这也不可能,从母亲生病入院一直欲言又止的状态中,我猜想母亲就是想对我说这句话。不是长期压抑在心底的真话,母亲肯定也不会在临死时才流露出来。这么说来,母亲一直有想跟父亲离婚的念头,而且不是一时兴起,是长久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我来到跟母亲一直很要好的小姨家,把心中的疑问跟小姨和盘托了出来。小姨说:“不可能,你妈决不会生出跟你爸离婚的想法,我们姊妹这么多年,我比你还更了解她。她不会有这个心,要有也是你爸有,你爸和你妈闹过一次离婚,不是你妈提出来要离婚,而是你爸提出来的,为这,你爷爷和你奶奶还把你爸骂了一顿,从此后他们就没闹过了。”
小姨说的这件事是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转业,还在某边防部队当副营长。与在县城某小学教书的母亲举行婚礼的第二天,父亲就回了部队,从此后他们就天各一方,除了书信来往外,就一直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结婚六年多都还没有属于他们的孩子。父亲在部队不断地升官,从副营长一直做到副团长。母亲本来也可以随军到父亲的身边去,爷爷奶奶不同意。在爷爷奶奶的观念中,母亲一旦随父亲从军,父亲和母亲的家就没了,今后如有什么不测,连回家的路都断了。
在小姨的叙说中,母亲的漂亮能干是县城里出了名的。做姑娘的时候,母亲就知书达理,贤淑能干,遇人不乱搭讪,走路不东张西望,颇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用小姨的话说,我母亲的漂亮,就是今天那些整了容的明星也无法与之相比的。母亲还在当姑娘时,为了目睹母亲的漂亮,常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母亲家门前徘徊,到母亲工作的小学去守望。为此,母亲上下班不得不由外公亲自接送,搞得外公外婆都很焦头烂额。特别是一到晚上,外公和外婆都不敢出门,害怕出门后,陌生的男子就会上他们的家门来骚扰他们的女儿。
外公外婆想把母亲尽快嫁出去,既要嫁给与他们门当户对的人家,也要嫁给一个能给他们的女儿提供保护的人。正在这时,母亲遇见了父亲,父亲是在回家探亲中,被母亲所在学校的领导请去给学生们上革命教育课时与母亲相识的,相识过后双方的心就碰撞出了火花。探亲的一个月中,父亲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泡在母亲的小学,没有人来请,他也要想方设法主动到学校去给孩子们上革命教育课。那时爷爷还担任着这个县教育局的局长,父亲提出要求,学校领导即使心中不愿意,也不敢有半点的拒绝情绪。父亲和母亲相识不到二十天,父亲就走进了她们家,拜见了她的父母。对母亲的选择,外公外婆的心中也很满意。我母亲不但给他们找了一位能保护他们女儿的军人女婿,还让他们一家攀上了一门官亲。
你父亲是一个好军人,但决不是一个好丈夫。我迷离在小姨对父母往事的叙述中,至于小姨对父亲的评价,我既不敢赞同也不敢反对。父母结婚六年多没有小孩,在当时的县城肯定会引来不小的震动。而这个责任既不能怪母亲,也不敢怪父亲。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一心扑在部队里,结婚六年多只请过两次探亲假,两次的时间在家都呆不到一周。第一次探亲假父亲刚刚到家,一封加急电报却比父亲早一步进了家门,进家拿上加急电报,还来不及洗一把脸,父亲又匆匆返回部队了。第二次探亲假父亲只在家呆两天,又是一封电报把他招了回去。那时,我母亲虽也会在假期去部队探望父亲,但每次去不是碰到父亲他们在搞军事演习,就是碰到父亲带部队在外执行任务,很少有相聚的机会。
按小姨的说法,父亲从部队赶回家要求和母亲离婚的时候,是他在那边有了人。那是父亲他们部队驻地附近一个农场的工人,没有母亲漂亮,但天天缠绕在父亲身边,与父亲就生情了。我很想打断小姨的话,问小姨是不是见过这个人,话在心底蹦了几次最终没有蹦出来。小姨见与不见这个人其实并不重要,最终父亲没有选择那个人,而是回到母亲身边,说明那个人在父亲的生活中也不会有什么很重的分量,既然如此,今天再去回忆中窥视她的存在与否已经没有必要了。父亲回家和母亲提出离婚,也应该与他那时想呆在部队,不想早早转业回家有关。那时爷爷奶奶一心一意想让父亲转业回地方工作,而父亲自己却还想在部队继续服役,爷爷奶奶又不想让母亲随军,父亲才动了离婚的念头。这些都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告诉我的原话。父亲在世时,关于他差一点和母亲离婚的事,他们从没有在我和妹妹的面前提过。小姨说:“那个时候你父亲肯定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想出这样的离婚念头。”父亲是以母亲不会生小孩提出离婚的,爷爷奶奶知道后,把父亲大骂了一顿。奶奶虽然是个文化人,但骂父亲的话却说得很刻薄。小姨在向我转述的时候,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你小子还敢在这里瞎咧咧,结婚几年都不回家,一回到家就想休老婆。送你出去锻炼还锻炼有出息来了,你低下头好好想想,生不出孩子有没有你的责任?再好的地,没有耕耘,没有播种,收获从哪里来?”小姨能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这样的话,除了母亲,没有人会再二次传播出来。
因为爷爷奶奶的责骂,父亲要和母亲离婚的阴谋破产了。就在父亲和母亲闹离婚不久,已经做了县委副书记的爷爷,动用关系,将父亲从某边防部队调到了县里的人武部,既保住了父亲继续在部队服役的想法,也了却了爷爷奶奶的心愿,结束了父亲和母亲的牛郎织女生活。
在小姨的叙述中,父亲调回县城的第三年,我就出生了,我的出生就像是牵引着父亲和母亲情感的一根纽带,把父亲和母亲扯得更恩爱了。我小姨离过两次婚,对离婚有着切肤的感受,她说:“我找的两个男人如果有你父亲一半的好,我是不会离婚的。离婚一回痛一回,不光自己痛,连家人孩子都跟着痛,这话我跟你妈说过,你妈最清楚。”这么说来,母亲深知小姨离婚的痛苦,她是不会闹着与父亲离婚的。何况母亲与父亲一直很恩爱地生活着,这不光来自于小姨的羡慕,还有我们家珍藏的一大堆“五好家庭”、“恩爱家庭”、“相夫敬老”的荣誉证书为证。
然而,小姨的叙述和解释更无法让我释然,相反却让我越来越更疑惑。母亲和父亲的一生中,难道真的就没有爆发过更尖锐的矛盾冲突?尽管小姨信誓旦旦,我想既然母亲临终前流露了这样的念头,她一定潜藏着许多小姨不知道的思想,而这个思想她不想告诉小姨,那她还会不会说给别人听呢?梳理母亲的一生,我才发现母亲的朋友很少,学校曾有那么几个与母亲玩得好的阿姨,她们应该知道母亲的一些秘密,然而她们中的好些人,早就比母亲先走了,有一两个活着的,都已不在县城居住,而是随她们的子女,迁到了很远的城市,并且都还不知道她们是否健在。
小姨建议我最好也去找舅舅和二姨问问,或许也能够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一些她不知道的东西。但当我要离开的时候,小姨却说:“唉,从内心讲,我真的不希望你去了解,人临死前说的话,当不得真的。即使你妈说的是真话,了解清楚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还真想让你妈和你爸到阴间去离婚吗?”
我没办法让小姨了解我的心情。我去了解父母的过去,也并不单纯只是为了弄清楚母亲的遗言,我更想从头去捋父母生活的轨迹。作为他们的儿子,这么多年来,为了经营自己的生活,我已经把他们的生活忽略了。与他们相聚的时间,仅仅只是缩短在年节或某个周末,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想什么、做什么、需要什么、吃什么、是否感冒发烧过、生小病吃的什么药等?我都一无所知。即使偶尔通电话,都是他们问候和嘱咐我注意的话多,而我问候和交待他们注意的话,却少之又少。
三
二姨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上了年纪仍是这个样子。一见面她就说:“我能告诉你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妈以前有话也不爱跟我说,只跟你小姨说,在这个家,只有你小姨和她最对路。”
退休的二姨脸上残留着母亲在生时的轮廓。我去见二姨那天,看着二姨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我几乎要对着二姨的背影叫“妈”了。在这个家,二姨长得最跟母亲相像,除了读书比母亲少,没有母亲那样的文化知识,二姨同母亲一样,年轻时都长得很漂亮。因为没有母亲的知识和涵养,在县城杨家的三朵花中,有意无意地,二姨的很多优点就被母亲的光环遮住了,以至于人们在谈到杨家的漂亮女儿时,就无意识地把二姨忽略了。也许是这样,年轻时,二姨和母亲就来往得很少。直到退休,母亲和二姨都从繁忙的工作中撤退出来后,这两个一母同胞的姐妹才重新走得热络起来。
二姨翻出年轻时她和母亲的照片,指着照片上的母亲,对我讲述着她和母亲的过去。正因为那时母亲很文静,不像二姨那样到处疯野,母亲就深得了外公外婆的偏爱,他们才送母亲到省城去上师范,让母亲比二姨多读了几年书,而二姨只在县城读完初中,就早早地参加了工作。然而命运并没有因此而眷顾多读书的母亲,读了师范出来的母亲一直只是县城某小学的老师,连学校的教导主任都没做过。没读多少书的二姨却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从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干起,一直干到这个县的人大主任退休。在这一点上,二姨自信她要比我母亲强。同我谈到母亲的时候二姨说:“我就是缺少文化,不是吹牛,如果我有你母亲那点文化,至少我起码要做到副省级以上干部才会退休。”
在二姨看来,母亲这一生其实过得并不幸福,这种不幸福是缘于母亲的性格,母亲那种文静得近乎柔弱的性格导致她不思进取,与世无争,一辈子都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我不认为母亲这样的性格有什么不好?有这种性格的人活得自在,活得自然,也活得问心无愧。我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时,二姨却对我呸了一口。二姨说:“说得轻巧,你看看你母亲,哪点还有自己的个性,在家围着你父亲和你们兄妹转,活在你们的阴影中,在学校围着一群孩子转,活在一群孩子的阴影中。要不是你爷爷有权势,你父亲还算有地位,你母亲在单位肯定就是一个被人欺负的人。”
二姨认为我母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要和我父亲离婚的,我母亲是那种要依附别人才能生存得下去的人,她决不会生出离开我父亲的念头,况且我父亲对母亲那么好。在二姨的述说中,父亲对母亲的好在我们这个县城是有目共睹的。一年冬天,母亲摔倒了,右脚轻微的粉碎性骨折,在医院治疗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中,父亲几乎天天在医院照顾母亲。在二姨的述说中,我依稀记起了母亲摔倒的事,那个时候我才三岁多一点,妹妹捷蕾还没有出生。母亲摔倒后,我被送去爷爷奶奶家,父亲带着母亲到省城医病去了,直到半个多月后,父亲和母亲从省城医病回来,我才又被他们接回身边。二姨说:“轻微粉碎性骨折,也就是说伤情并不是很严重,在县城医院包包药,将养个十天半月,就可以工作上班了。你母亲本来也不愿到省城去治疗,你父亲不让,一定要带你母亲去省城治,说省城的医疗条件好,在那里治疗才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母亲和父亲都不在了,我无法求证出二姨话语述说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过去我没有听谁说过父亲照顾母亲的事,更没有听谁说过,父亲在省城的医院楼道里背着母亲上下穿梭,一处处地检查、拍片,甚至于更没有听谁说过父亲抱着母亲上厕所,在厕所蹲得路都差不多走不了的事情。今天二姨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很震惊。父亲对母亲的好,我们从小到大也是有目共睹。家中有什么好吃的,如果母亲不在家,父亲决不允许我和妹妹单独享用,必须要等母亲回来,全家人在一起才能享用。周末县城人民剧场有演出或电影院放电影,母亲在忙家务,父亲决不会单独带我和妹妹去看,而是动员我们一起帮助母亲干家务,全家人把家务干完后才一起去看。
二姨说:“如果你父亲对你母亲不好,你想想,他会不会去为你母亲做这些事情?母亲摔那年,父亲已经是县人武部的部长,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然而父亲能够丢下工作,请假在省城照顾母亲半个多月,足见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二姨认为母亲不幸福的根源是她自己没有主见,而不是别人的什么影响。我不知道这是二姨的臆断,还是母亲跟二姨说的,这一点,二姨不对我解释,我也不想向二姨多问。在我看来,母亲和父亲的生活应该是很幸福的了,别人家过日子,还常常传出打闹、甚至丢锅摔碗的声音,我们家却从未出现过。母亲和父亲一生相敬如宾,就是在家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从没见他们在我和妹妹的面前红脸争吵过,更不要说打架、丢锅摔碗了。二姨说:“恰恰是你父亲母亲的相敬如宾、波澜不惊的日子才让她感觉到不幸福。”二姨的观点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二姨,居然会有这种偏激超前的想法。二姨也承认,我母亲虽然过得并不是很幸福,但她是没有理由要和我父亲离婚的,她那么一个没多少主见的人,如果不是碰到我父亲这样的好男人,她就会更过得不幸福。在二姨看来,母亲不会和父亲离婚,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二姨说我母亲自己也知道,离了我父亲,她不会再找到一个像父亲那样对她好、肯照顾她、会照顾她的男人。
二姨一方面认为母亲过得不幸福,一方面又认为母亲很爱父亲,父亲也很爱母亲。这种自相矛盾的叙述让我如坠雾中,但我不得不承认,二姨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母亲和父亲的家庭生活太平淡了,平淡得几乎波澜不惊,没有起伏的争吵,没有跌宕的打闹,没有潮涨潮落的分合考验。在我们儿女面前扮演着父母角色的他们,更多的时候,更像两个多年不见的朋友,突然相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热情地互相拥抱,客气地打着招呼,友好地互相问候,真诚地共进晚餐。现在回想起来,感觉他们的这种平淡生活似乎过得有点邪乎,有点让人不可思议。
母亲其实是很有才华的一个人,教学上也是一把好手。在学校教书的时候,除了体育,所有的学科,母亲都涉猎过。母亲歌唱得好、琴弹得好,但却很少上台去表演过,每次县里搞什么演出,学校希望母亲能代表校方出一个节目,都被母亲想方设法推掉了,也有实在推不掉的时候。然而母亲在台上的表演却差强人意,远不如她在讲台上的表演精彩。二姨说我母亲就是一只见不得世面的翠翠鸟(一种很害羞的小鸟),只能躲在树丛中歌唱,不敢飞到丛林外来表演。有一年,学校想提拔母亲做教导主任,母亲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问母亲的想法,母亲说她倒是想做,又怕做不好。父亲对母亲说:“怕做不好就不做了,做了反而增加心理压力,把工作和生活弄得一团糟。”听了父亲的话,母亲后来就放弃了这次有望得到提拔的机会。父亲去世后,母亲告诉我,她是很想担当起教导主任的这份工作,但那时她心中没底,很希望得到我父亲的鼓励,然而我父亲却错解了母亲的意思,鼓励的话不但不说,还给出了让母亲放弃教导主任职责的理由。
慢慢回想着母亲在生时的一些事,就逐渐明白了二姨所说的母亲活在父亲阴影下的道理了。父亲虽然与母亲相敬如宾,但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场,无意间就罩住了母亲的思想和灵魂,让母亲找到了依附的感觉,从而就放弃了自己的着落点。在二姨看来,女人不能太过多地依赖男人生活,太过多地依赖男人,就慢慢会演变成男人的附属物,就逐渐丧失自己的个性和品格。二姨说:“你母亲的不幸,是她在活着的时候没有找到自己的主心骨,临死的时候才突然找到问题的症结,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假设母亲临终前的话真如二姨推测的这样,那我就真的为母亲感到悲哀了。
四
我把二姨评价母亲的观点讲给母亲唯一的弟弟——我舅舅听,舅舅立马打断了我的话。舅舅说:“不要去听你二姨瞎说,她一天到晚就爱揣摸人的思想,以为个个都像她一样思想复杂。”舅舅是这个家最看不上二姨做派的人,和二姨在一起说不上几句话他们就会有争吵。舅舅认为二姨为人虚伪,不真诚,对家里人也像对待她手下人一样,不是颐指气使就是居高临下,让人不舒服。
舅舅也想不通,母亲临死前为什么说出与我父亲离婚的话,按舅舅的推理,母亲是不应该说这样话的,母亲在生时从没有产生过与父亲离婚的念头,临死就更不会有这种想法了。之前,舅舅曾追问我和妹妹,是不是我们听错了?得到我和妹妹的肯定回答后,舅舅也觉得百思不解。
按舅舅的说法,母亲应该是他们几姊妹中过得最幸福的人。与丈夫恩爱,儿女也孝顺,没有因为家庭琐事与家人红过脸,吵架打架,不像他和二姨小姨,家中经常三六九吵,还动不动上演一场武戏,把日子搅得疲惫不堪,甚至四分五裂。
舅舅家的日子我实在不敢恭维,舅舅和舅妈一生的日子都是在分分合合中度过,就像三国演义里写的那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光是离婚和复婚,他们就扯了三次,而分居过日子,更是不知扯了多少次。现在他们唯一的女儿都成家立业了,他们自己都做了外公外婆,却还在闹分居。舅妈跑到表妹家去帮带外孙,一住就是四年多,很少回家,只是偶尔回家来帮舅舅洗洗衣服和被子,洗好后又回表妹家去住,仿佛那里才是她的家。舅舅一个人住在家中也乐得逍遥自在,至于舅妈回不回家,什么时候回家他也不过问。
年轻时候,经常被舅妈赶出家门的舅舅,就跑到我们家来混饭吃,有时干脆长留我们家,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时间长了,母亲都要赶舅舅回家,母亲每次驱赶舅舅,舅舅总是嬉皮笑脸地说:“姐,你就让我住在这里吧,你让我在这里清静一段时间,大不了我缴生活费给你。你看我那个家,三六九都在吵闹,哪点还像过日子的样子嘛。”母亲说:“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互相谦让一点就过去了。”舅舅说:“姐,你不知道,我谦让但是她不谦让,有理无理她都要跟我闹。她要是能有姐你这样的好脾气,我保证也像姐夫对你一样对待她,让她有享不完的福。”
在舅舅看来,我母亲是万万不会生出与我父亲离婚的外心。外公外婆在世时,常常拿母亲与父亲的婚姻教育舅舅、二姨和小姨,外公外婆这一生感到最骄傲和满足的也是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没闹过绯闻,没闹过别扭,没让他们操心,更没给他们的生活注入提心吊胆的日子。舅舅说:“你舅妈要是有你母亲一半的性格,我肯定也会像你父亲对你母亲那样,对你舅妈付出百倍的好。”
舅舅与舅妈第一次离婚,是母亲撮合后复婚的。舅舅和舅妈争吵过后,舅妈一气之下带着还不到两岁的表妹搬出了舅舅家,他们还以很快的速度就办妥了离婚手续,到双方家人都知晓时,两人已经离婚半个多月了。母亲知道后,带着父亲来到外婆家,留下父亲做舅舅的工作,母亲去做舅妈的工作。也不知道当时母亲是怎样说动舅妈的,曾表示离婚后决不再见舅舅的舅妈,在母亲的多次劝说下,又重新和舅舅复婚走到了一起。
五十五岁退休的母亲比父亲早退休三年,退休后母亲无事可干,想去帮妹妹带孩子,但是妹妹的婆婆捷足先登,在母亲还没退休前就住进了妹妹家,母亲就不好再去插手了。要说母亲最不好过的日子应该是她退休后的前三年,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母亲退休在家的日子里,很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中。父亲去上班后,母亲一个人在家无事可做,就不断地做家务,每天不是洗东西就是打扫卫生。她把家中所有衣服都翻出来,不管是穿过还是没穿过的衣服,不管是盖过还是没盖过的被子,用过和没用过的床单,都统统翻出来,重复浆洗了若干次。母亲有时还会跑到我和妹妹家,要帮我们做家务,帮我们浆洗衣物,搞得我们一看到母亲进门,心就马上变得惴惴不安。多次劝诫母亲不听的父亲,也有对母亲发脾气的时候,而这时的母亲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变得神情恍惚,变得十分无助。父亲给母亲报名,叫母亲去参加县老年合唱团唱歌,母亲坚决不干,母亲的理由是要在家清静清静,不愿再去凑那种热闹。父亲出钱叫母亲跟随“夕阳红”旅游团去旅游散心,母亲也不去,说是要等父亲退休后再一起去,一个人去没意思。没办法的父亲也来找过我和妹妹,让我们想办法把母亲从家务、从孤单寂寞中解放出来。我和妹妹想了很多办法都不奏效,退休后的母亲仍一日日地沉浸在乐此不疲的家务中。
父亲去世后,母亲曾对我说:“你父亲是一棵树,我们成家这么多年,他一直是我的依靠,为我遮风挡雨,让我这一生过得很知足,很平稳,很安定。”也许父亲和我、和妹妹都忽略了许多东西,忽略了母亲的感受,忽略了母亲在家庭中的主要价值,忽略了母亲对生活的质量要求。现在我才想起来,父亲去世后,母亲每次和我谈到父亲,谈到父亲给予她的照顾,说得最多的就是知足和安稳。母亲从没有说起过她在这个家庭中获得的幸福和快乐,也从没有在她的话语中流露出幸福和快乐的思想。难道真如二姨说的那样,母亲虽然得到父亲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但仍旧感到不幸福、不快乐吗?
退休后的父亲爱打麻将,母亲常常陪着父亲在牌桌上熬夜,父亲劝她去睡觉她都不愿意,有时看到父亲要发脾气了她就出去走走,过一会儿又悄悄回到父亲身边。父亲一直不习惯母亲看他打牌,有母亲在,父亲熬夜的时间就不能太长,每天只要过午夜十二点,母亲就会叫父亲回家。在这一点上,母亲特别固执,固执得父亲几次对母亲发脾气,母亲依然我行我素,最后还是父亲妥协才罢休。父亲一生没住过院,却死在了他战斗的牌桌上。为父亲的死,母亲几乎变成了祥林嫂,每次见到我和妹妹,都要自责个没完没了。母亲认为,要是那天她早一点去叫父亲回家,父亲就不会那么早过世,就不会丢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父亲真正死亡的原因是脑溢血,而关于父亲的去世,县城一直流传着多种演义说法,有的说是我父亲那晚打牌手气特别好,连着几把大牌自摸后就梭到了桌子下边,跟他打牌的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不行了;还有人说父亲那晚一直手气不好,突然摸到一把大牌,自摸后就倒在了牌桌上。父亲打牌的过程我们家人谁也不知道,那天母亲单位一个玩得好的姐妹过七十大寿,父亲和母亲都去参加祝寿了,吃过寿宴,母亲要陪着老姐妹多坐一会,父亲就自己去找牌友们打牌了。我们接到父亲快不行的电话时,父亲已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除了刚结婚的那些年,父亲远离母亲在部队上服役,与母亲聚少离多外,母亲一生和父亲很少分开过,退休后的他们出入更是形影不离。想不到几个钟头的短暂分别,就让父亲永远离开了母亲,这个打击对母亲来说,应该相当沉重了。当然,这肯定也绝不是母亲要和父亲离婚的理由,这个理由决不会让母亲耿耿于怀,父亲去世了,这个理由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
母亲最亲的兄弟姊妹给不出答案,我绞尽脑汁更是想不出母亲说出和父亲离婚的答案出来。寻着母亲与父亲的生活轨迹去梳理他们相伴走来的路,竟找不出任何母亲要与父亲离婚的蛛丝马迹。父亲仅有的一次离婚诉求胎死腹中后,父亲的生活中再没发现其他的劣迹,母亲的生活里更是找不到任何劣迹,两个没有劣迹的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地生活,终其一生,在很多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假设母亲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年轻时又为什么不提出离婚诉求,要等到临死时才说出来呢?如果真是这样,母亲终其一生酝酿的离婚念头,也太压抑太沉重了。舅舅和小姨一样,也力劝我不要把母亲临死前的话当真,舅舅甚至还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是你和捷蕾听错了,你母亲说的决不是这句话。”
五
为了照顾妹妹的情绪,母亲的名字没有再刻到父亲的墓碑上,我们单独给母亲做了一颗墓碑。妹妹说:“不管母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不希望父亲听到。我不想让两个相爱一生,在别人的眼里看起来很幸福的人,到另一个世界后,再去纠缠曾经的很多不是。他们都累了,就让他们各自好好休息吧。”
小姨一定要我陪她去看望母亲和父亲,她要去告诉他们,年近五十的她又结婚了。这次她要好好经营自己的婚姻,争取能够与这一任丈夫白头偕老,终其一生。小姨坚持认为母亲和父亲是他们姊妹中最幸福的夫妻,她希望得到他们的祝福,也让自己的后半生在幸福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