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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郭的风流韵事

2014-09-19冰夫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小郭老郭蓉蓉

冰夫

把这网放下去,老郭心里直嘀咕,这是咋地啦?今天鱼都跑哪儿去了?打了三网,才打上十多斤,照这么下去,再下几网也打不够数哇,咋向站长交差呐?跺跺脚,搓搓手,他蹲在冰上点着了烟,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瞅着眼前的丝袋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小半截丝袋子歪着脖,像是嘲笑他的无能。

江湾站是通让线上的一个四等小站。嫩江在这里拐了个弯,然后浩浩荡荡地向东南的松花江流去。从大庆到通辽的铁道线经过这里,在这里留下个会让列车的四等小站,取名就叫江湾车站。

江湾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原是一片江水蔓延的荒草棵子。春天风沙过后,能在草棵子里捡到野鸭蛋,吃鲜美的开江鱼,看到大城市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苍凉美”。夏天涨大水,江水漫上来,小站便成了孤零零的小岛,火车也就成了小岛上的匆匆过客。秋天江水撤了,大片的芦苇黄了,秋风把南归的大雁声留下,把一个个石头样的塔头墩子露出来,小站又成了荒野上的哨兵,日夜守护着嫩江大铁桥。车站上的值班员摆着红绿小旗儿,疏通着南来北往的客货列车,只有这时候才让小站显得有些繁忙。

老郭不是那摆小旗的值班员,他原是这个车站的扳道员,后来设备改造,改成“小站集电”了,道岔不用人扳了,在值班室由值班员一按电钮,道岔就该对哪条道对哪条道,该接哪趟车接哪趟车了,老郭就改成了“道岔清扫员”。任务就是给道岔拔拔草,清清积雪,搞搞卫生,反正还是围着道岔转。

工作看似清闲,实则任务更重了。

站长啥活都让他干,跑个腿学个舌干个零活打个杂啥的,都是他的事,最近又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站长说:“老郭呀,这两天啥也别干了,集中力量打渔吧,上边等着要呐。”老郭就背起兜子拎起渔网上了江。

老郭爱和鱼打交道,夏天爱钓鱼,冬天爱钏冰窟窿网鱼,因此家里吃鱼是不用买的。有时候鱼打得多,他就给车站小食堂拿去十斤八斤的,时间一长倒叫站长给盯上了。

过年过节,站上段上都要给上边送礼。这疙瘩没啥山珍海味,野味也就几只兔猫子(野兔),再加上这鲜美的嫩江大鲫鱼、大鲤鱼。上边就得意这江里野生的大鲫鱼、大鲤鱼,因此段里往上就送这鱼。可这玩意送少了不顶事,哪个处室都二十几号人,一送就得个三五百斤,得几麻袋。送这玩意还不犯毛病,再来检查,再往下拨生产任务,咋地还不罩着点。站长老齐还有个小久久,他寻思好好给上边打打溜须,再调整站长时他也好换个地方。这兔子不拉屎的小站,他都干好几年了,早呆够了!

现在,嫩江的野生鱼是愈来愈少了。老郭心想,是不是都有任务呵,是不是都在打江鱼送礼呀。

头两天还行,两天一共打了八十来斤,今天可完了,从早上到现在才打了十多斤。齐站长瞅瞅那不到一麻袋冻鱼,鼻子一津津眼一瞪说:“再打去,一定得打够数!”好像鱼在那摆着,等老郭去捡似的。

只为这,站长头两天进城花三百元钱买了具八十米长的大网。冬天不像夏天,可以用挂子挂,可以甩旋网捕,还可以用鱼竿钓。冬天不行,冬天封了江,这些家伙什一律派不上用场,只能凿冰窟窿下网拉。往年一网下去能拉上来几十斤,今年一网才拉上来几斤,气的老郭直骂娘:“他娘的,鱼都死光了!”有时他竟孩子气的叨咕“鱼呀鱼呀快进网,大的小的先不讲,只要进网就有赏”。甭管赏不赏,鱼儿也像寻思好了似的,就是不进网。

他瞅瞅袋子里那点鱼心想,快过年了,老婆孩子还没鱼吃呐,咋的也得让老婆孩子过年吃上两顿鱼呀!他后悔让站长买这网了,这不把自己套住了吗!自己跟这网一样,也成了站长打渔送礼的工具了。这样想着,老郭就苦笑了一下。

老郭年轻时根本不是这疙瘩的人,也不是车务口的人。他是车站派出所的警察。那时都叫他小郭。年轻时的小郭人长得帅,尤其是他穿上警服,戴上大盖帽,那更是帅呆了,酷毙了。那时候有俩电影,一个叫《庐山恋》,一个叫《好事多磨》,里边的男主角是一个人演的,那演员叫郭凯敏。大伙都说他像那个郭凯敏。郭凯敏是那时候全国女孩子的偶像,小郭是全站区所有女人的偶像。

派出所人不多,也就十来个,他负责站勤业务,就是管车站上站台、货场、候车室里的治安工作。每天往站台上那么一站,不知吸引来多少人的目光。

车站上工作三班倒,派出所也跟着倒。车站上那些个女同志,甭管是货运员、站务员、售票员、行李员都愿意和小郭一个班,有事没事凑到小郭跟前闲唠嗑,好像小郭身上有磁铁。

有一个售票员叫任桂芝的,人长得挺漂亮,可从来不往他跟前凑,也不和他唠闲磕。小郭就想:这小媳妇咋的,咋不搭讪咱呐,咱咋的也比她那个干检车员的老爷儿们强呵。可她就是不搭讪他。他想找她,又没啥事儿,自尊心也不许他往她跟前凑。每天,车站上那些徐娘半老的大姐大嫂子们和小郭逗闷子,任桂芝好像连瞅都不瞅。而小郭那儿,对那些胖得跟倭瓜,瘦得跟黄瓜似的半老徐娘们也没啥兴趣。

一天,小郭的老叔去哈尔滨,想买一张卧铺票找到小郭。那年头路过大赉站去哈尔滨的车就一趟,卧铺票给他们大赉站也就四张票额,哪能轮到小郭头上呵。他老叔还给他“加钢”呐,说:“小郭,你在铁路上待一回,连张卧铺票都整不着?你白披这身皮了!”说得小郭眼发蓝、脸发烧、心里直冒火。他找了客运主任、找了副站长、找了车站书记,就差没找站长了,可个个碰了一鼻子灰。井里没水四下淘吧,他硬着头皮去找任桂芝,说:“我老叔的事你帮帮忙呗”。任桂芝也没答应他,只用那大眼睛盯了他半天,然后说:“你等着。”声音挺轻柔的,听着就叫人有想法。

等着就等着吧,也没别的辙了,死马权当活马医吧,小郭挺信任地瞅着任桂芝,盯了她好半天,盯得任桂芝都不好意思了,说:“瞅啥呀,你快去吧。”小郭这才心没底地走了。

第二天下班前,也不知任桂芝想了啥招法,还真把一张去哈尔滨的硬卧票交到他手上,还是个下铺。小郭高兴得真不知说啥好了,就一个劲说“谢谢”。

任桂芝瞅他一眼说:“就这么嘴上说说就得了?”

小郭说:“那你说咋谢?”

任桂芝没说咋谢,她瞅他一眼,抿嘴一笑走了。

小郭就朝她背影喊:“我请你下馆子!”

谁知馆子还没下成,小郭却得了阑尾炎,住进了铁路医院。做完手术,刀口还没长好,任桂芝来了。

小郭高兴坏了,说:“你咋来了!”

任桂芝说:“都在一块工作,病了也不吱个声,咋的,不欢迎呵?”

小郭连声说:“欢迎!欢迎!我还能不欢迎!”

任桂芝就瞟他一眼,抿嘴一笑。然后把带来的饺子鸡汤放在床头桌上。小郭说:“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

任桂芝说:“看病人我能空手哇!”小郭就抓住任桂芝的手笑笑,顺口说了声:“谢谢。”

任桂芝抽回手,又是抿嘴一笑说:“咋谢?上回的事还没谢呐!”

小郭说:“一块谢,一块谢。”两人就坐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来。

其实,任桂芝心里早就有小郭,只是她性格内向,不像那帮大姑娘小媳妇一样,有事没事和小郭起腻。她常在售票间隙远远地膘着小郭,只是隔着售票窗口,小郭看不见她罢了。

任桂芝甩开他的手说:“手术咋样?”

小郭说:“嗯,还行。”

“谁主的刀?”

“外科林大夫”。

“他呀。”任桂芝说,“他还行,技术不错,在科里挺有名的。”

小郭“嗯”了一声,算是同意她的意见。

“好好养着吧,三五天刀口就能长好。”

小郭说:“你这一来,我这病都好一大半了!”

任桂芝就又瞅他一眼抿嘴一笑说:“刀口长的咋样了?”

小郭说:“快好了,只是有点疼。”

“手上喇个口还疼呐,别说开刀动手术了。”任桂芝关切地说:“来,我看看,有没有炎症?”

小郭就顺从地解开裤带,亮出刀口,谁知这一亮连耻毛都黑嚓嚓地亮出来了。刀口开在那么个敏感地方,弄得两个人都有些春心荡漾了。

小郭病好后,两个人倒有些相远了,见了面都不打招呼,只用眼睛望着,心里头想啥,只用他俩自己清楚。

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小郭正在值勤室值班,任桂芝落汤鸡似的跑了进来,进屋就坐在值勤室的床上哭,哭得那个伤心。小郭问她“咋地了”,她也不搭茬。小郭就掏出手绢递给她,任她坐那儿哭。哭了半天,任桂芝突然骂起来:“唐建国,你个王八犊子,你也太不是东西了,那不生小孩是我的错呀,你种不上我能生啊!”

小郭这才知道,原来任桂芝和唐建国结婚七、八年了也没有小孩。为这,唐建国没少打她,还骂她是“骡子”,唐建国的妈也跟着念三七,说:“养个母鸡还下蛋呐!”

“你瞅瞅他把我打的”,任桂芝用手指着脑袋。小郭刚才没细看,这一细看,哎呀,眼眶子都青了,脸上也有伤,脑袋上还有个包,就同情地说:“这两口子打架咋还下死手”。任桂芝情绪激动地说:“他想把我打死好再娶个呗!”小郭没接她那茬,心想,在车站瞅着像个公主似的,在家里还遭那个罪,这人可真没场看去,就更加同情她怜悯她。在任桂芝面前,他愿意做个听众,听她叨叨。

夜深了,雨还在下。小郭说:“送你回去吧”,任桂芝摇摇头说:“我不回去!”小郭瞅瞅她,心里也有了想法,“那我给你找个住地方吧。”就领她去了站下的小旅店。以后,两人又在这偷偷好了几回。

可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呵。小郭和任桂芝的事不知咋的被小郭媳妇知道了。她闹吵吵地找到车站上,在售票室大骂任桂芝破鞋、骚货,不是好饼。骂完找到派出所,问所长咋办吧?

所长说:“你说咋办?”

小郭媳妇说:“都是任桂芝那骚货勾引的,我家小郭可不是那种人!”

所长说:“那你说你家小郭是哪种人?”

问得小郭媳妇愣眉楞眼的,说:“我家小郭是哪种人,我不知道你当所长的还不知道?”

所长给了她个脊梁骨,说:“我不知道。”

小郭媳妇急了,说:“所长呵,你知道不知道也不能处理我们小郭啊,都是任桂芝那骚货不好!”

所长冷下脸说:“你这一闹扯,全车站人都知道了,公安处都知道了,不处理行吗?”

小郭媳妇后悔了,哭哭唧唧地说:“那也不能处理小郭儿,都是任桂芝那骚货不是玩意,应该狠狠收拾她!”

“回去吧你呀!”所长斜楞她一眼说,“这种事咋处理,我们这有规定,不是你说咋整就咋整的! ”

那时候不像现在,拿男女作风问题不当回事。那时候这种事叫腐化堕落,和贪污是划等号的,合在一起叫贪污腐化,是严重错误。公安干警搞腐化,更不允许。

所长找小郭谈话,小郭想,人家任桂芝当个售票员也不容易,一个女同志啥也不顾了和自己好,别在因此捞个处分,把售票员的工作丢喽,就说都是自己主动的,把责任一股脑全承担下来了。

所长乐了,说:“你们俩是不是动了真感情了。”

小郭瞅瞅所长没吭气。

所长说:“你们俩还都他们挺仗义,那头也把责任都揽下了,说和你没关系。瞅瞅,这像没关系吗?你要是再说你强奸了人家,那你罪名可就更大了。”

小郭不好意思地笑笑吭哧瘪肚地说:“那倒不是。”

所长瞅瞅他说:“你还笑!你就等着挨处分吧!”

小郭瞅瞅所长,又憨头憨脑说了句,“那咋整,谁叫咱犯那儿了呐。”

尽管为人厚道的所长和上头说了不少好话,小郭还是挨了个记大过处分,工作调整到沿线,由站警变成了包线民警,就是一个人包沿线几个车站的治安秩序。但小郭仍挺关心任桂芝的,后来他听说任桂芝怀孕了,还生了个大胖小子。生了大胖小子的任桂芝再也没有给他机会。

老郭又拽上一网,还是没几条鱼,就又下上,脚冻得跟猫咬似的,他在冰上跑了一圈跺脚,突然感觉有点渴,就拿出一瓶矿泉水。可那矿泉水瓶子冻得梆硬,哪还有水了?这天儿嘎巴冷呵,搁俩棉手闷子也没捂住,矿泉水还是冻成了冰块子。幸亏他还带了个像暖壶瓶胆的那种保温杯。打开一看,水倒是没冻,可哇凉哇凉的啦。他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口,这才解了渴。

把保温杯装进背篼,他望着冰面上的矿泉水瓶子,又想起当年当包线民警时的事。

那是他当包线民警的第三年冬天吧。腊月二十二,快过小年了。一天,他包的乾榆车站报告说:“通过列车丢了两箱矿泉水。”小郭就想,这大过年的谁偷那玩意呀,跟凉水似的,这不没事找事嘛(老郭那时候才30多岁,还得叫小郭)。

别看他们这条铁道线地处偏僻,可货运列车不少,往大庆运送的货物也不少,当时挺稀罕的电冰箱、电视机、录放机都没少丢。这么说吧,有一段时间,凡是经过大赉车站的货运列车十有八九都丢过东西,弄得一些货主都不敢在铁路上发货了。后来案子破了,牵进大赉车站运转车间好几十号人,弄得车站运转都快关板黄摊了。派出所所长就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呀,我说偷盗分子情报咋掌握这么准,列车什么点通过,机后第几位,装得啥货,偷盗分子是一清二楚,比诸葛亮算得都准,敢情是运转这帮人在通风报信呀。”这回丢的东西也挺独特,丢了两箱矿泉水。小郭想,那列车上啥货都有,偷个电饭锅也比矿泉水值钱呐,咋就偷这个。

所长说了: “最近正严打,别看两箱矿泉水不值几个钱,这叫顶风上,性质严重。”要求小郭迅速破案。小郭撂下饭碗,麻溜儿赶到车站附近的榆树疙瘩屯摸线索。

这疙瘩的村屯一般都叫什么井什么井的,往常小郭一下线,大伙就逗他说: “又掉井里了。”这叫法据说是按“千字文”排的,什么“天字井”、“地字井”、“来字井”、“署字井”。千字文小郭背不下来,但也知道几句,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什么的。就这个屯独特,叫榆树疙瘩屯。是这个屯子原来种的榆树多呐,还是说这里的人死性,脑袋瓜子都不开窍呐?走在屯子里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小郭脑袋里突然蹦出这么个问题。

看着满屯儿没有一户砖瓦房,都是“干打垒”,那窗户有的连玻璃都上不起,就用一块塑料布一遮了事,小郭又感慨地想,真是“富贵生淫欲,贫穷出盗贼”,老话说得一点没错,难怪这个屯子成了打击偷盗列车货物的重点村屯。

这里的老百姓流行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铁路吃铁路”的说法,好像铁路该他们似的。可你不能连矿泉水都偷啊,那不是损贼嘛!小郭又想,屯子这么穷,老百姓咋不想点自食其力赚钱活人的路呐?扣个大棚种点菜,做个小买卖,再不出去打工闯世界去,干啥不比偷盗强啊,干这玩意犯法呀!真他们是一屯子榆木疙瘩脑袋。

小郭找到村长,村长老于说:“这段打得紧,没看见谁家偷啥东西呀。”他拍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说:“哎,听我家小二说,屯子东头老鞠家孩子喝矿泉水了,这不,我家小二正闹着要我给买呐。”老于眉头一皱自言自语地说:“他家穷得那样,不像能买起矿泉水喝的人家呵?”

出了老于家,小郭直奔村东头老鞠家。边走边想,这老鞠挺能装呵,这么些年也没打着他,派出所也没他的违法记录。是他藏得深,还是他真没偷过啥呐?小郭心想,别管以前偷没偷,这回矿泉水要真是他偷的,那可抓一回当百回了,你就等着挨收拾吧!

老鞠家的院墙院门都是高粱杆儿扎的,院子扫得挺干净。靠墙一垛苞米杆子,哪怕就是一年的烧柴了。门上的玻璃打了一块,也没换,窗户就用塑料布蒙着,看样子家是真穷啊。

小郭走进屋,打了个寒噤。屋子冷得瘆人,怕是一天没烧火了。没有火炉,没有火盆,就靠一铺大炕,一天做那么两顿饭,屋子还能暖和才怪了。现在没做饭,十冬腊月,屋子当然跟冰窖似的。

四下一打量,靠墙一张破旧的两屉桌,桌子上放着一台同样破旧的收音机,也不知是什么牌子。最显眼的就是靠收音机旁那瓶“哇哈哈”矿泉水了。喝了大半瓶儿,剩个底儿了。

小郭一进门,老鞠心里就开抖擞,他毛愣地跟在小郭后面。老鞠的病老婆盖条破棉被蜷缩在炕梢,那狐疑萎缩的眼神也一直盯着他。

小郭把矿泉水瓶拿在手里晃了晃头也没回地说:“有钱了,喝上矿泉水了?”

听小郭这么说,老鞠低了头吭了一声说:“哪来的钱呐。”

小郭猛地转过身,一双犀利的目光狠狠盯在老鞠那铺满皱纹、黑乎乎的脸上,厉声说:“没钱,哪来的矿泉水?!”

话音没落,老鞠扑通一声跪下了,哭哭唧唧地说:“我坦白,我认罪,那矿泉水是我偷的。”老鞠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说:“求你,千万别抓我。我要进去,这个家可就毁啦!老婆一身病,我家旺旺还没上中学呐!”像是和老鞠相呼应,老鞠的话还没说完,炕梢的老鞠媳妇就“哇”地一声哭开了。一个病人,哭起来咋那么大劲儿。小郭还从来没听过那么绝望的哭声,比哭死人还瘆人。老鞠也堆在那儿无声地哭起来。

哭得小郭一下子心就软了。屋子太冷了,小郭搓搓手,一把拽起老鞠:“起来吧,地上冰凉的,偷都偷了,哭有啥用!”

老鞠眼泪巴差地抬起头说:“我都交待了,还能判我刑不?要不,我把那两箱矿泉水搬回去?”

小郭斜他一眼说:“你搬哪儿去?你再搬回那趟车上去吧!”

老鞠傻了。“哪趟车呀?我都不知道我从哪趟车上搬下来的呀!”

老鞠叫鞠有志,今年四十岁。在这住好几辈子了。这地方盐碱大、风沙大,水中含氟量大,老鞠一口黄牙,再加上老鞠干的是顺垄沟捡豆包的活,风吹日晒雨淋的,人长得就老,瞅着有50多岁了。

春天的时候,园子里的菜长虫子了。老鞠捡个矿泉水瓶子朝别人要了点农药,兑上水,一回还没舍得都撒下去,还剩了小半瓶,顺手放在了两屉桌儿上。儿子旺旺放学回来了。旺旺口渴得很,见了矿泉水瓶子抓起来就喝。他从没喝过矿泉水,喝两口,就觉得不是味儿。不是说有点甜嘛?咋是这个味,再尝尝,就咕咚咕咚造干了底。

老鞠回来了,老鞠见状一把抢下瓶子骂了声:“小祖宗,做死呀!这是农药,哪他妈是什么矿泉水呀!”

可是晚了,农药都进旺旺肚了。抓紧弄到乡医院,又是灌肠又是洗胃,一下子造进老鞠好几百块钱。医生还直说:“这农药可是真的,得回你喝得少,再多喝点,你小命就没了!”

望着孩子那焦黄精瘦的小脸,老鞠眼泪都下来了,这孩子生在咱家亏呀,啥好东西没吃过不说,连瓶矿泉水都没喝过。过年时,咱咋的也得给孩子买两瓶矿泉水喝呀。

可那年大苞米歉收,到粮库卖粮又给打白条子,连年货都没钱买,哪有钱买矿泉水呀,老鞠就动了偷火车的念头。

老鞠想:那么长一列火车,就拿一箱矿泉水能咋的,也值不了几个钱,铁路还能查这个。偷矿泉水那天,他想,搬一箱也是搬,这矿泉水也不沉,干脆搬两箱吧。就这样,他吭哧吭哧地把两箱矿泉水搬回了家。

旺旺乐坏了,当时就造了两瓶,说:“还真有点甜”。

望着孩子那撑得溜鼓的小肚和开心的笑脸,老鞠背过了身,他不想让孩子看到他眼角挂着的泪。

小郭说:“孩子知道你这矿泉水是偷的吗?”

老鞠惶恐的摇摇头说:“可不敢告诉他。警察同志,我是半夜去的,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儿子呀。他在学校是三好生,是中队干部,要知道他爸爸是小偷。他还咋在学校呆呀!”小郭看看他老婆,老鞠老婆不哭了,但眼泪巴嚓的,也在用惶恐的眼神盯着他。

他的心又软了一下。他想,咋没看见孩子?就问:“孩子呐?”

老鞠抬起头,看看小郭说:“呵呵,你是说旺旺?”见小郭点点头才说:“旺旺还没放学”。正说着,门开了,一个带着红领巾虎头虎脑长得挺精神的孩子站在门口的阳光下。他见屋里有位警察叔叔,那清澈的眼神立刻变得有些惶惑。他扑闪着大眼睛看看爸爸,看看妈妈,又看看小郭。

这个叫旺旺的孩子,小郭一看就挺喜欢的。

小郭说:“快进来,没事!没事!叔叔和你爸爸是朋友,来看看他。”

家里好像从没来过像小郭这样体面的朋友,旺旺就拿着一瓶矿泉水进了屋说:“叔叔,您喝水。这是我爸爸新买的,可甜了!”

小郭摸摸孩子的脑袋说:“孩子,叔叔不喝,叔叔不渴。”

见到旺旺,他想起自己那个两岁、得急性肺炎死了的孩子,眼睛就有点潮。他想,他不能伤害孩子。小郭在公安这些年,深知这种事对孩子的影响。有时能毁了孩子的一生。他心疼这孩子。爸爸要进去,病妈妈还能顾上他。

他死死地盯了孩子半晌,然后站起身扔下一句话,说:“再别干这鸡巴傻事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他听到旺旺的话:“爸爸,叔叔来看你,咋不留他吃顿饭?”

回到所里,他跟所长汇报说:“就两瓶破矿泉水,几个钱的玩意,上哪找线索呀!我是真找不着了,要不您另派人去吧。”

所长老孟是个厚道人,见小郭这么说就说:“快过年了,所里哪还有闲人呐!再说这是你的辖区,我派别人去好吗?”见小郭傻乎乎的一副赖皮样,所长一挥手说:“算了,破不了就搁那扔着吧!这人也真是穷疯了,大过年的,你偷也偷点能用的、值钱的呵,偷两箱矿泉水干什么!跟喝凉水似的。”

小郭见所长松了口,跳起来一把抱住所长,高兴地说:“那就谢谢大所长了!”所长一把推开小郭,说:“你发神经啊!”

晚上睡觉,小郭又想起旺旺,过年了,也不能光喝那矿泉水呀,咋的也得吃顿饺子呵。就趁礼拜天偷着给老鞠送去五斤猪肉一袋面。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二十八那天他刚上班就被所长叫去了。一进屋,就见老鞠呆呆地站在所长屋里,办公桌上放着那两箱矿泉水。所长铁青着脸瞅着小郭:“说说吧,这是咋回事?”

老鞠一见小郭进屋就说:“恩人来了,我可咋谢你呀!”

原来小郭不但没抓他,还给他送去白面猪肉的举动叫老鞠大受感动。他寻思,案子破不了,小郭不得受牵连遭批评挨处分呐,这年还咋过呀。咱不能光顾自己过年乐呵叫恩人受委屈呀。就把两箱矿泉水搬派出所来了,还说了小郭对他的种种好处。小郭一听脸都青了。本来都过去了谁也不知道的事,叫老鞠这么一闹腾,全所人都知道了。

所长一出屋,小郭就朝老鞠吼开了:“你他妈是感谢我来了,你他妈存属坑我来了。你以为我是冲你呐,我是可怜孩子!你他妈真是榆木疙瘩脑袋!”小郭这一吼,老鞠傻了。他不明白,东西送回来,案子破了,咋还能把小郭害了呐?

也不怪小郭七窍生烟,浑身冒火。偷盗是犯法是犯罪,同情犯罪分子更不是一般问题,那可不是作风问题了,是阶级立场问题。而且,小郭还撒谎,还糊弄领导,态度也不端正。对上级布置的严打斗争不是迅速贯彻落实,而是顶着不办,形同儿戏。

小郭心想,我这回算彻底掉井里去了。

老鞠一走,所长立刻找到小郭,说:“这回你说咋整吧?”

小郭脖一梗,又来了那股劲,说:“所长你也别为难,该咋整咋整。”

春节一过,小郭的处分下来了。他被清出警察队伍,扒了皮,调了人儿,到车务段沿线当工人去了。据说这还是老所长找了人多方做工作,小郭才没被开除路籍。

老鞠听说这事,肠子都悔青了。他拍着炕沿哭了半下午。

一转眼的功夫,十几年过去了。

北风从冰面上刮过来,刀子似的,老郭用手把他当警察时发的棉帽子捂紧,又把他当警察时穿的蓝大衣使劲裹了裹。离开派出所这么多年了,不当班时,老郭还是爱穿这身警服。他觉得,这多少让他的身份与众不同,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可怜的骄傲。可满车站的人谁还把他当警察的事当回事呐?就是偶尔有人提起来,也是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来说的,说他和任桂芝的事,说他和老鞠的事。

老郭想,收完这网该回家了。

想到家,他忽然觉得该往家带点鱼。反正也不够数,就往家带几斤吧,叫老婆孩子也吃上点。这样想着,他就从丝袋子了倒出一半冻鱼,装进自己的背篼里,这才准备起今天最后一网。

“老郭!老郭!”

远处跌跌撞撞地跑过个人来,边跑边喊,呼哧带喘的。

老郭知道,这是小崽子,又来催命的。

小崽子姓孟,是派出所所长老孟的儿子,厚道劲儿可照老孟差远了。整天围着站长后面转,屁颠屁颠的,最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

老郭常想,这孩子咋不像他爹呐?

小崽子人没到声先到,扎扎呼呼的说:“咋样?老郭,今个打得不少吧?有没有一百斤?”

老郭不冷不热地说:“长着眼睛自己看呗!”

小崽子走到丝袋子跟前用脚一踢,立马嚷嚷道:“怎么搞的?快一天了,才打这么一点点?”

老郭拉网的手顿了顿,眼睛瞅着冰窟窿说:“你问它呀!”

小崽子开始装大:“我告诉你老郭!这可是段长下的命令,三百斤,一斤不能少,要是打不够数,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老郭鄙夷地瞅瞅他没吭声。心想,诈唬啥呀,拿着鸡毛当令箭,我打够不够数关你屁事!老郭攥着的网绳还在冰窟窿里绕,他试着抻了抻,感觉挺沉,心想这网八成不少。

小崽子见老郭不搭理他,就在冰上绕开了圈。当他绕到老郭的背篼子前面时,眼睛突然一亮,说:“这背篼子里装的啥?鼓了挠塞的。”用手一拎,挺沉。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袋子鱼,小崽子立刻炸毛了。

“好啊,老郭,我说丝袋子里咋就那么一点鱼呐,敢情这儿还留着后手哇!”小崽子像站长训工人似的说:“老郭呀,站长派你打渔,那是对你的信任。段长那儿还等着往上送礼呐!你倒好,一天交不上几斤鱼,敢情都留家里吃了,亲戚朋友都没少沾光吧?”

不说送礼还好点,一说送礼,老郭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啊,上边得意鱼就送鱼,上边得意兔猫就送兔猫,上边要缺媳妇还得给送个媳妇呗。”他打心里腻歪这风气。可他也知道这风气不是站长兴的,更不是站长段长带的头。可自己咋还掺和进来了。打渔送礼,自己竟成了不正之风的帮佣了。

对小崽子这种人,老郭腻歪透了。上边放个屁都是香的。站长叫你当鸭你也干呐!他不用好眼睛瞅着他。

小崽子倒没在意老郭啥表情,他依旧在那里装大。

“你可想好了,老郭!这鱼要打不够数,年终奖金你还想不想拿了!”

一句话激怒了老郭,他朝小崽子吼开了。

“咋的啦?我工作出啥差了咋的,还扯到年终奖金上去了。打渔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江里没鱼怨我呀!我这一天冻得跟缩脖鸡似的,我跟谁抱委屈去,我图意啥呀!”

一阵江风刮来,不知是气得还是冻得,老郭眼泪都出来了。

“愿意他们谁打谁打!愿他们够数不够数!我还不伺候了呐!”

老郭手一松,网绳像蛇一样无声地滑进了江。小崽子在一旁妈呀妈呀地乱叫唤,干瞪眼,直搓手。

望着小崽子那副奴才相,老郭心里笑了。他想,我他妈算解脱了。让你们送礼,送个屌吧。

老郭拎着兜子往回走,小崽子拎着丝袋子跟上来。说:“老郭,我说啥了?我也没说啥呀?你咋还急眼了,你咋还把网扔江里去了。”老郭头也没回地说:“放你娘的屁!那网是我扔江里的吗?那不是滑进去的吗!天这么冷,手都冻抽筋了,一把没拽住,就顺江里了,咋能是我扔的呐?你没看见那网绳子冻得梆硬溜滑呵!”

“我说嘛,郭叔也不能和他大侄子生气嘛。”小崽子立马改换了口气,不再老郭老郭的了。

小崽子知道老郭和站长的关系,他怕老郭回去和站长说点啥他因此挨顿收拾,那不是犯不上点事嘛。站长派他来看看鱼打了多少,并没让他来训老郭。要是因为他几句话把老郭训急眼,因此扔了网,鱼打不够数,上面怪罪下来,那他不是等着挨骂嘛。他立马换上讨好的口气说:“我说郭叔也不能就那么大的气量嘛,还能和我们小工人一般见识?是不是,郭叔?”小崽子把热脸凑过去。

“滚犊子!”老郭的气还没消。他知道小崽子心里想的啥,他并没想为难小崽子,可你个小崽子不能那么说话呀。有段长训的站长训的也轮不到你来训我呀!就闷着头一门往前走。

其实老郭和齐站长还真是有交情。

老郭刚来那昝,老齐就在这嘎嗒当值班员。他俩岁数差不多,老郭又是公安下来的,老齐就想,说不定啥时候人一走运,就又上去了。这人咱可不能得罪,就对老郭挺好的,十五半遭的还请老郭去家里喝点酒。两个人因此称兄道弟的。

这时侯发生了一件事,让两个人的关系更密切了。

都说春困秋乏,老齐这两天是又困又乏。春天到了,这嘎嗒有个传统性的工作,抹房子。那时候,这嘎嗒的房子都是土平房,每年春天都得抹上一层碱土,不然夏天就得漏雨。老齐找车拉了一车碱土,又买来谷草掺和好,就找了几个农村的哥们帮忙抹房子。一天下来,从房盖到山墙通通抹一遍,一大滩烂泥都摔到了墙上,运到了房盖上。脱坯打墙抹房子,这都是累死人不偿命的力气活呀,活干完了,人也累瘫了。甭管抹得好坏,心到佛知,老齐还得张罗喝酒,帮工的不能白帮呵。老齐媳妇就炒了几个菜,烫上小烧,请哥几个喝酒。那时候也没啥好菜,左不过就是土豆丝土豆片什么的,最好的菜就是吉菜粉、黑白菜(黒木耳炒白菜)了。又累又乏,哥几个都喝高了。

别人喝高了没啥,回家睡一宿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一宿觉啥乏都解了,老齐不行呵,老齐晚上得值夜班呀。老齐想找人替一班,可值班员职名的人都不在这儿住,都在大赉城里住,叫老郭替吧,老郭又是个扳道员,低职代高职那绝对不允许。老郭就说:“没事,我提醒着你点。”老齐也没别的辄啦,只好将就着值了。

半夜还真来了事。一列货车通过时,老齐睡着了,没给通过信号。老郭在扳道房干着急老齐也不给信号,就给老齐挂电话,电话铃哇哇地响,老齐愣是没听见。等老郭一溜小跑跑到运转室,火车已经停在了站外。这下老齐可傻了,段里正考核他,要提他当站长呐,这还当啥站长啦,擎等着挨收拾吧。老齐坐那嘎嗒,眼泪都下来了。

老郭最见不得别人伤心掉泪了,就说:“没事,天不塌不下来吗?天塌地陷我擎着,都算我身上,反正我就这样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算我的,就说是我睡着了,没扳道岔。”老齐这才破涕为笑。说:“那我可得咋谢你呀。”老郭说:“谢啥,谁还没个为难着灾的事儿!”

这事就按老郭说的上报了。老郭为此挨了个处分,还扣发了三个月奖金。过了两个月,老齐却盼来了站长的令。

老齐请老郭喝酒,老郭也没客气。这回老齐请老郭可不是土豆丝土豆片了,换上了小鸡炖黄蘑、家常酱炖嫩江大鲫鱼,还有时令果蔬蘸酱菜,最次的菜也是嘎鱼汤。

老齐说:“我算遇上贵人了,老郭呀,我可咋谢你呀!”老郭就笑笑说:“谢啥呀,说外道了不是?这回你当站长了,我也不客气了,我就有一个要求。”

老齐爽快地说:“啥要求,你说。”

老郭就笑着说:“啥时候看着方便,你跟上边说说,把我调回大赉去得了,我这独身也十多年了,再这么下去,你弟妹就要和我离婚了。”老齐一口答应下来。

老齐的娘们是农村小站上的人,哪见过这么帅的爷们呵,赶上电影明星了,就对老郭格外好。一天,老齐又请老郭喝酒,都有点喝多了,老齐媳妇就说:“得了,别走了,就在这儿住吧。”

老郭醉眼迷离地瞅瞅老齐瞅瞅老齐媳妇说:“这一铺大炕咋睡呀?”

老齐媳妇就说:“能睡,你睡炕头,我睡当间,老齐和孩子睡炕梢。”

老郭明知道老齐媳妇有想法,就故意说:“那半夜我睡毛愣了可咋正。”老齐媳妇媚眼惺忪地说:“你睡毛愣能把我咋的!你还敢把我咋的!”老郭就说:“那可说不准。”

老齐也喝多了,早就在炕上“挺尸”了,还打起了呼噜,他们俩这番对话,他根本没听见。

可老郭没醉啊,他虽然也有七情六欲,可像老齐媳妇这样的他根本就没瞧上,再说了,他是咋来的,他和任桂芝的事他不能忘呵,他不能吃一百个豆都没个豆性味呵,就笑嘻嘻地说:“我不敢,我是不敢,我要是真敢了,我齐哥的帽子可就变色了。”边说边下地穿鞋往外走。

老齐媳妇佯装恼怒,说:“你说啥呐!你可别不知好歹。”边说边拽老郭袖管子。老郭一使劲挣脱老齐媳妇跑了。

那以后,老郭知道加小心了,他不常去老齐家喝酒了,去了也不敢贪杯。老齐发现老郭的举动还以为自己有啥对不住老郭的呐,就说:“兄弟,咋的啦,大哥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嘛?”

老郭就说:“没啥没啥,这一阵子,我发现自己有点不担酒了,不敢喝了,你弟妹也劝我少喝点。“老齐这才解了疑心。

这嘎嗒没洗澡的地方,冬天不要说了,夏天也就自己打盆凉水,在宿舍里冲冲凉。

这天晚上,老郭正在宿舍冲凉呐,老齐媳妇来了。

这嘎嗒没插门的习惯,都是男爷们,一群和尚头,谁还不知道谁啥样咋的。没想到老齐媳妇没敲门,推开门就进了屋,进屋就嚷嚷:“大兄弟,有没有啥换洗的衣服,嫂子给你洗洗。”老郭脱溜光正在那儿冲洗呐,见进来个女的吓一跳,急忙手忙脚乱地找衣服,口里忙不迭地说:“没有没有!呀,你咋还进来了,我这还没穿衣服呐?快出去!快出去!”

老齐媳妇找这个机会找了有些日子了,这回哪能错过呀,依旧满不在乎说:“穿不穿衣服能咋的,谁还没见过那玩意咋的。”一边就往老郭身边凑。老郭穿好裤头,依旧白生生地站在那儿,那白生生的身体对老齐媳妇绝对有杀伤力。老齐媳妇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老郭,把一张热烘烘的大饼子脸紧紧地贴了上去。

老郭急眼了,说:“干啥呀,你这是?”

老齐媳妇就喃喃地说:“嫂子喜欢你。”

老郭也没管她喜欢不喜欢,用力把她摔在了地上,把老齐媳妇摔了个大腚墩,然后,他衣服也没穿,穿着裤头就跑了出去。扔下老齐媳妇坐在那儿嘤嘤地哭。老齐媳妇哭够了,这才想起回家,临走,还不忘捡起两件老郭的脏衣服拿回去洗。

小站没有秧歌没有戏的,啥是个热闹事儿呀,就有人把老郭和老齐媳妇的事编排好,添枝加叶地一通讲。传到老齐耳朵里,老齐不相信。他知道他媳妇给老郭洗衣服的事,一个独身,站长媳妇帮忙洗衣服,这也挺正常,这是好事呀,当站长的能不关心职工的生活嘛!何况老郭又是对自己有恩的人。也就是洗两件衣服哇,没看见俩人有啥过火过杠越界的行为呀?

他找到老郭,说:“哥们,咋有人说你嫂子的闲话呐?”

老郭斜他一眼说:“操,啥闲话淡话的,回去好好管管你那娘们吧!”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齐也不傻,老郭这么说,那问题还在自己媳妇那儿。可没凭没据的,也没抓住啥把柄,咋管?老齐还真犯了难,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扣个绿帽子,自己往自己头上扣屎盔子吧。

憋屈了好几天,老齐终于想到个好主意,老郭不是要求回大赉站吗,抓紧时间帮他做工作,让他早点回去算了,他一走,这一天的云彩不是全散了。不过,他暗想,自己的媳妇也真得看紧点,那骚货备不住真对老郭有那个意思。

还真就是好事多磨。老郭调转的事刚有点眉目,老郭自己又出事了。

车站小食堂有个小姑娘叫蓉蓉的,长得算不上漂亮,可也不磕碜。白白净净的,衣服穿得也得体,虽然赶不上林黛玉,可也比那傻大姐强多了。车站几个小伙子都喜欢她,可她独独喜欢老郭。开始老郭并不知道,老郭想人家20郎当岁的小姑娘咋能喜欢咱,咱就是长得再帅,也是奔40 的人了,就根本没往那上想,就时常和蓉蓉开个玩笑啥的。有时候,蓉蓉做了好吃的,炖个鱼了,煮个肉了,都偷偷给他留出来,他也没在意。次数多了,老郭有感觉了,这小姑娘咋偏偏给自己留菜呐?看看别人,也没见她给谁留啥呀。

一天晚上,老郭下日勤。一走进小食堂,就觉得酒香四溢,肉香扑鼻。看看桌上,猪头肉、猪蹄子、花生米、拌干豆腐丝四个菜,还有嫩江大曲,就笑吟吟地问:“蓉蓉,今个啥日子,咋加餐了?”

蓉蓉就羞涩地说:“啥日子,今个好日子?”

“啥好日子?”老郭穷追不舍。

“你呀,当班都当糊涂了,今个不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吗?”蓉蓉抿着嘴,笑盈盈地瞅着他。

“哇!龙抬头啊!真是好日子呵,我他妈也快抬头了!”

刚才老齐告诉他,一直给他活动调转的事有眉目了,他过些日子就能调回兴安站了,该结束这十几年的独身生活了,就打开酒瓶子开怀畅饮起来。蓉蓉见他高兴,也坐在旁边陪他喝起来。两个人你一盅我一盅,一瓶子酒很快见了底,蓉蓉就又拿出一瓶来。

老郭说:“喝!今个咱们一醉方休!”

蓉蓉说:“好哇,难得郭哥高兴,多喝点。”

让老郭喝,蓉蓉却不喝了,在一边给他倒酒夹菜,蓉蓉有自己的想法呐。老郭虽然有点量,可也架不住这么喝呀,这瓶酒喝到一半,老郭就不行了,呜呜喳喳地站起来要撒尿,蓉蓉看他站都站不稳了,只好扶着他。撒完尿,蓉蓉就把他扶到食堂宿舍自己的床上,老郭一个仰八叉就睡了过去。

蓉蓉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老郭是梦里回到温柔乡,他把蓉蓉当成自己媳妇了,那事也就顺其自然呜呜喳喳地干了。

第二天老郭从小食堂走出来,车站上的人都朝他笑。老郭酒醒了,他才觉出不对劲,自己咋从小食堂出来的呐?也没见蓉蓉呵?其实蓉蓉一大早就去厨房做早餐去了。

老郭就想昨天有没有点啥事呐?干没干点啥越轨的事呐?他想不出有没有啥事,可他知道自己早晨是在蓉蓉的被窝里钻出来的呀,自己可啥也没穿呐?能没点出格的事吗?朦胧中他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里咯噔一下子。

老郭和车站小食堂做饭的小姑娘胡搞乱搞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段上,段领导研究老郭的事时,段长说:“小站就那么一个小姑娘还叫他给划拉了,那大赉站那么些老娘们,还能架住他划拉吗?他的事还是放放吧。”联想到任桂芝的事,别的班子成员谁也不敢吱声了。

老郭就想:操他妈的,人要不走运,喝口凉水都塞牙。自己咋就不长记性呐!

老郭的事传到他媳妇王敏那里,王敏说啥也不干了。她哭哭啼啼找到段领导,说:“我要离婚,我不能再和郭玉民(老郭的大名)过了,等他这么些年了,他那些花花事我也听够了,我也不想听了,我眼不见心不烦,我可跟他丢不起那个人啦!”领导咋劝,她死活不听。

趁休班,老郭回到兴安,小话说了三千六,不是赔了一下午,王敏虽然不提离婚了,可也没答应和他过,当天就收拾东西领着孩子回了娘家。老郭没人做饭,没人暖被窝,苦熬干休了一宿,第二天只好讪讪地回了江湾站。

想起这些个事,老郭真觉得委屈。自己没啥坏心眼呵,咋就摊不上好人呐。那小姑娘的事是两厢情愿的事呀,也没人找没人闹没人说没人告的,咋还非算个事呐。倒是老齐媳妇不依不饶的当了个事,四处散布说:“哟,老牛也喜欢吃嫩草哇!”他知道她那是怨恨他不搭讪她,是自己没吃到葡萄的缘故。倒也不能怪罪她,人家喜欢自己也没错,谁还没有个梦中情人呐,左不过是自己不喜欢她罢了。他知道这嘎嗒是清朝的驿站,原地的居民都是站人的后代,根本不在乎这些个事的,倒是让自己媳妇受委屈了。想想,自己倒是真对不住王敏。

再想想,老郭觉得这蓉蓉也忒胆大了,这不是明显着自己吃亏的事吗,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咋还有上赶着的呐,现在的姑娘可真没治了,蓉蓉到底是咋想的呐?

几天以后,蓉蓉找到他,说:“郭哥,嫂子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事也不怨你呀,要不,我和嫂子说说去?”

老郭冷冷地说:“别的啦,我自己个的梦自己圆吧,越描越黑!”

蓉蓉说:“咱俩也算好一回,求你个事呗?”

老郭心想,还真是有事,就说:“啥事?你说吧。”

蓉蓉就说:“想个法子把我整到大赉去呗”。

老郭就笑了,说:“我自己不还在这干呐嘛,我咋把你整到大赉去?”

蓉蓉说:“那不一样。你是有正式工作的人,我不要求有正式工作,我只想离开江湾这个地方。能到大赉去,干点啥都行。”

老郭这才明白蓉蓉为啥非要和自己好。

天色渐渐地有些黑了,打江面上刮过来的风嗖嗖地直刮脸,刮得老郭心里空落落的哇凉。这个事过后,老齐对他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一刹那间,他觉得什么都完了。爱情没了、朋友没了、家也没了、工作调不回去,而自己仍旧得在这儿打杂,干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事,甚至给不正之风当帮凶。网扔江里有用吗?老齐就不会再给他买一挂吗?

一切希望都落了空,他觉得现在他只剩下了等待,无休止的等待,甚至是毫无希望的等待。

那就等吧。老郭紧咬着嘴唇恨恨地想。

他真盼望此刻会发生点什么事,惊天动地的事,让他表现一下。

他老郭不是那种没钢条的人,他老郭不是孬种!

小崽子再没吭声,一直跟着他走,两个人相跟着走上了站台。

站台上,一列客车正要启动。火车已经拉响了启动的笛声。

忽然有人大声喊叫起来:“抓住他!有小偷哇!他偷走了我的钱!那可是我们家买种子化肥的钱呐,快抓住他呀!”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从车上扑下来,一个趔咀摔在了车下。

随即,有一个人影向他们跑来,向火车前边跑来。

火车启动了。司机根本没有注意到车下的一幕,他根本没有听到丢钱人的喊声,也没有看到小偷的奔跑。他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进路,看信号是否开通,看进路是否正确。

见小偷迎着他们跑来,老郭的血直往头上涌,瞬间,他仿佛觉得他仍然是个人民警察。抓小偷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没啥好说的,先抓住人要紧!他摔掉了身上背着的兜子,迅速向小偷迎面跑过去。

小冻鱼散了一站台。

他听到了丢钱人痛苦的哭泣,他好像看老鞠在哭泣。谁摊上这事能不哭哇,那可是他们家买种子化肥的钱呐,那可能就是他们家全年的积蓄呀,那也是他们今年的希望和收成啊。这小偷也太他妈没人性了,咋能偷这样人家钱呐?

小偷惊慌地跑,差点撞进老郭的怀里,发现老郭要抓他,急忙反身绕过还没有加速的火车。老郭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追过去。

就在他的大手抓住小偷的一瞬间,火车挂倒了他,他没有松手,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抓住小偷的领子,小偷也被火车带倒了。

人们迅速跑过来,帮助他把小偷抓住了。

丢钱的农民上来就给小偷两个大耳光,一边打一边骂:“操你个妈的,你真做损呐!”

老郭的脑袋被挂到了,血顺着头发往下淌,人昏迷不醒。站长老齐赶紧叫人把老郭抬上了这趟开往大赉的列车。丢钱的农民哭了,哭得呜呜的,说:“大兄弟,我可咋谢你呀!你可千万别出啥事呀!”

小偷也被带上了车。小偷也吓傻了,他哆哆嗦嗦地在一边站着,心里寻思,可别出啥事呀,这钱偷的,可别偷出条人命来呀。

医院的急诊室里,老郭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头上雪白的绷带渗出斑斑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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