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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蜇漂漂

2014-09-19刘涛

福建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孟浴场海蜇

刘涛

把外地客人送到机场,握手告别时,高裴问客人:怎么样?这次来,印象最深是什么?客人回答:最好看的是海底世界的水母,太漂亮了!在水里漂来漂去,简直是一个又一个梦幻!

高裴笑笑,说:欢迎下次再来!

高裴送客人进了安检门,转身离去。他驾车往回走,回想着海底世界的情景。高裴是一家国企分公司的人事部经理,客人是从北京总部来的。客人连来带去一共三天,去海底世界游玩是第二天上午。高裴引领客人在海底世界逛,看了美女潜水与鲨鱼共舞,看了海豹海龟海蛇等,来到水母缸前,客人被硕大的玻璃缸里漂漂悠悠的水母惊呆了。确实漂亮,那些圆圆的水母,大如锅盖,小如碗口,水晶般透明的躯体,悠长飘忽的触须,柔软无比地在水里游弋,就像飘在空中的白色降落伞。客人当场就看傻了,嘴里啧啧赞叹。

对于这些“一个又一个梦幻”的水母,高裴不陌生,这东西叫海蜇,海里有的是。高裴所在的这座城市,也时兴吃海蜇,逢年过节,以大白菜心拌海蜇皮或海蜇头最为上品。尤其喝酒时当酒肴,夹一筷子送进嘴里,满口清爽。海蜇也可以生吃,高裴在海水浴场游泳,常见有人捞上海蜇,用清水多洗几遍,直接下刀切成小块,放足佐料,像吃凉粉儿一样往嘴里扒。

高裴是游泳爱好者,每年五月初下海游泳,天天去,初冬的十一月中旬才结束。大海时而波澜壮阔,时而平静如缎,游泳者都习以为常了。但每年的八九月份,一不小心就会被海蜇蜇伤皮肉,却令游泳者心惊胆战。

去年八月一个阴沉沉的上午,高裴和同一更衣室的泳友下海游泳,这位泳友心血来潮,非要在防鲨网外面游。于是,高裴和他便从防鲨网外面下了水。往里游了几百米,高裴觉得心虚,尽管二十年来,近海里像样一点的活物早就都没了,但毕竟是在防鲨网外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高裴还是决定要进网内游。高裴和泳友打了个招呼,双手抓住防鲨网绳,一个鱼跃,身子翻进网内。就在头埋进水里的时候,他觉得脖子一圈突然刺痛,就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了似的。他立刻仰泳,抬手摸脖子,结果摸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一看,却是海蜇的触须。坏了,被海蜇蜇了!高裴又察看身体周围的水域,却并没发现海蜇。难道海蜇袭击了他后迅速跑掉了?不会的,高裴从小在海边长大,海洋动物的常识多少知道点。海蜇并不怎么会游泳,大部分时间是随波逐流。这说明,蜇了他的并不是整个的海蜇,而是海蜇的碎片,可能就是一条从海蜇身上断掉的触须。

高裴无心再游,回头上了岸。冲完淡水走出更衣室,同一更衣室的泳友们看着他的脖子,七嘴八舌起来。

大刘围着他转了一圈,眼睛紧盯着他的脖子,说:哎哟,多悬呐!再往上一点,就给你破相了。

老孟笑眯眯地说:近处看,你是被海蜇蜇了脖子,远处看,你就像戴了一串红项链。

管丽显得有些痛心疾首:高哥,你怎么就冲淡水了呢?应该先用海沙搓,再涂药,一小时后才可以冲水。这下可好,这伤疤一个月也消不了。

高裴苦笑:这是该倒霉了,被蜇了,还没看到海蜇的影子。

看更衣室的孙大姐说:要是看到海蜇的影子你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弄不好得去医院抢救。

妈的!你说咱这海,虾毛鱼鳞看不着,海蜇倒成了堆!有人开骂了。

……

高裴抬手摸自己的脖子,果然,从前到后,一圈都疙疙瘩瘩。再照镜子,就看到脖子像被抽了一鞭子,鞭梢恰巧缠绕脖子一圈。疙瘩一个挨着一个,鲜红鲜红,真像戴了一串红项链。

夜里可就遭罪了,脖子又痒又痛,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根本没法睡觉,下半夜,实在躺不住了,便起床去洗手间,找出一管治脚气的药膏,对着镜子往脖子上抹。妻子只穿着三角内裤和胸罩,睡眼惺忪地来到洗手间,说:请出去一会儿,我要撒尿。

高裴说:你撒你的尿,我擦我的药,又不看你。

妻子说:你不看我我还看你呢,一看你那脖子我就恶心!

恶心什么?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病,意外伤害嘛。

妻子把他推出洗手间,关上门,“叭”地上了锁,说:像尖锐湿疣,然后哧哧笑起来。

高裴说:尖锐湿疣?亏你想得出来。好好好,一会儿上床我就办你,让你尝尝尖锐湿疣的味道。

海水浴场医务室每天上午九点开门。进入八月,陈瑛明显感到前来医务室救治海蜇蜇伤的人多了起来。有时候,九点不到,她刚进浴场,就远远看见医务室门前聚集着十几个只穿着泳裤泳衣的男男女女,专等她开门上班。有人就医,不能怠慢,她便小跑着过去。医务室门前的人一看到她,立即活跃起来:

陈大夫来了!陈大夫来了!

不急不急陈大夫,大热的天,别跑。

陈大夫的裙子真漂亮!一跑,就像只大蝴蝶。

陈大夫,我们盼你啊!盼星星盼月亮。

……

陈瑛跑过去,气喘吁吁,朝着人们微笑。一群水淋淋的人跟在她身后,她感到后背有一阵阴凉,嗅到了海水的腥味儿。人们涌进医务室,急不可待地让陈瑛看伤处,有的指着大腿,有的指着肚皮,有的把个后背转向她,还有一个和陈瑛年龄相仿的少妇,穿着天蓝色的比基尼,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凑到陈瑛跟前,手往乳沟那里指指,不说话,使着眼色。

陈瑛说:请稍等,请稍等,我换上衣服。说罢,闪身进了隔断后面,放下门帘子。不一会儿,她身穿白大褂撩开门帘出来,一天的工作就此开始。陈瑛看到,那些人,被海蜇蜇伤的部位有轻有重,轻的就像红蚯蚓趴在皮肤上,腿上一条“红蚯蚓”,胳膊上一条“红蚯蚓”,还有三条两条的。重的就不是“红蚯蚓”的模样,而是疙疙瘩瘩一大片,就像蟾蜍背上那样,又红又肿。陈瑛把比基尼少妇领进隔断后,示意她解开上衣。那少妇解开上衣,一对雪白丰满的双乳像弹簧一样蹦了出来,在双乳之间的乳沟里,有一条粗大的“红蚯蚓”呈S形趴在那里。

陈瑛说:你可能碰上流氓海蜇了,爪子怎么能往这里伸呢?

少妇扑哧笑了,说:真讨厌!蜇哪里不好偏蜇这里。要是痒了我怎么挠?

陈瑛摇摇头:没办法,只能咬牙受着了。

陈瑛出了隔断拿药,外面的人催她。她手指隔断说:我先给人家处理处理,一会儿就好。

一个络腮胡子的大块头说:怎么还享受单间待遇?等一会儿我也进去。

陈瑛从隔断那边探出头来说:千万别进来啊!人家蜇了关键部位了嘛,你要是被蜇了关键部位你也享受单间待遇。

外面的人哄地笑了,几个也在外面没蜇着关键部位的女人更是笑个没完。

一两分钟后,陈瑛和比基尼出来了。大伙的眼睛全都聚焦在比基尼身上的关键部位,比基尼红着脸,低着头,脚步迅疾,一闪就出了医务室大门。陈瑛又忙着处理别的伤号。

陈瑛配有一种药水,主要材料成分有明矾、酒精、薄荷等。被海蜇蜇伤,涂上这种药水,可以消毒,但主要是止痛止痒。海蜇蜇伤的部位,光趴上条“红蚯蚓”不要紧,受不了的是痛痒。伤处白天痛痒得还轻,一到夜里,受伤者根本就睡不着觉,痛痒得恨不能找刀把这条肉削掉。陈瑛配的这种药水,价值不高,疗效不错,一天涂两次,五六天后红蚯蚓基本就可以变暗变细变瘪,不痛不痒了。轻伤者涂上药水出门时,陈瑛都要嘱咐:到太阳底下晒十分钟,让药水渗进皮肤里,千万别到阴凉地儿,汗毛孔一闭,药就不管用了。

重伤者也是一位女士,年龄大一些,四十多岁。她没穿比基尼,但穿的泳衣后背几乎是全裸的。恰巧是后背被蜇了,密密麻麻的红疙瘩布满后背,好的皮肤反而成了点缀。陈瑛给她挂上了吊瓶,说:要连打五天,不能吃辛辣食物,绝对不能喝酒。又问:怎么会蜇成这样?

那女人说:我游到防鲨网那里,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就翻过身子仰泳。腿刚蹬了五六下,就觉得后背像被人泼了盐酸,慌得我手脚都不会拨拉了,接着身子就下沉。喝了两口水,差一点儿呛着。我翻过身子往水里一看,一个篮球大的海蜇就在我身下,像个大白脸在水下看着我,很瘆人。

陈瑛笑道:晚上睡觉可不能把个脊梁给老公,怪吓人的。

就是嘛,那女人一脸哭相,吓着老公不说,要是痒了我可怎么办?手够不着眼看不着的。陈大夫,你说这海里哪来的这么多海蜇?前些年怎么没有啊?

陈瑛说:谁知道啊?过去浴场设立医务室,主要任务是抢救溺水者和突发疾病者,现在倒好,成了海蜇蜇伤的专科医务室了。

吊瓶打完了,那女人临出门时,陈瑛又嘱咐:不能干那事了啊。

什么事儿?那女人一时没明白。

就是……就是同房。

女人轻轻一笑:怎么?有影响吗?

陈瑛说:当然有影响。海蜇的毒性很大,人被蜇后,要用药物来稀释海蜇的毒素。治疗期间过度兴奋,会减弱药物作用的。

要多长时间?

陈瑛上下打量一番那女人,见她身材丰满,皮肤白皙,圆脸庞,大眼睛,像是贪恋床笫之欢的主儿,便说:你伤得重,至少一个月内不行。

那女人点点头,道声谢,走了。

还没等陈瑛喘口气,又涌进一帮人。陈瑛赶紧查看每人的伤处,用镊子夹着药棉,一个人一个人地仔细涂抹。好在这帮人没有重伤者,不用挂吊瓶。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被蜇了大腿根,陈瑛瞥了一眼,那大腿根上横着竖着有好几条“红蚯蚓”,鲜红鲜红的,很刺目。

男人说:陈大夫,你太忙,我自己来。说着就要用手抓铝制方盒里的药棉。

嗳嗳嗳,陈瑛制止道,别动手别动手,多不卫生啊!

男人说:那你给我个镊子。

陈瑛用镊子夹起几个药棉团放在男人手掌里:我这里就一个镊子。

男人说:多准备几个镊子呀,每天这么多人被蜇,都得你亲自上药,非累瘫了不可。

陈瑛说:也是,明天就写申请交浴场办公室,多买几个镊子。

买个破镊子还得写申请?

那当然,医务室又不是我自己开的,我只是在这打工。

要买就买他十个八个,今后谁被蜇了,就自己动手上药。

男人一边往大腿根上涂药一边骂:操他妈!我有两条泳裤,一条平角的,一条三角的。我的习惯是穿平角的,今天脑子进水了,就穿三角的来了。要是穿平角的,大腿根这里遮得严严实实,哪能被蜇?操他妈的混蛋海蜇!

旁边一男人蜇伤轻,仅胸膛上有一条“红蚯蚓”。他显然认识骂娘的男人,便说:别操海蜇它妈,要是让海蜇它妈听见了,明天专门来找你,就不光是大腿根的事了。

高裴换上泳裤,不急于下水,而是坐在沙滩上,放眼朝大海望去。

海面风平浪静。湛蓝的海水在阳光照耀下,每一道波纹都闪着细碎的光。天高云淡,清晰度极好,人坐在沙滩上,能看清海中那座大岛子上渔村的红瓦房子。那个地方叫吕家岛。

这片海,这个浴场,高裴熟得不能再熟。这片海叫石桥湾,因海湾的东侧有一座伸入海里的长长的石桥而得名。高裴小时候,常在退大潮的夜晚,和邻居的小伙伴儿来浴场下海摸香螺。人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双脚在海底踩来踩去,如果踩上圆圆的东西,便是香螺,弯腰摸起就成。一个香螺足足有核桃那么大,一晚上能摸四五十个呢。那玩意儿可好吃了,煮熟抠出肉来,切成片,用生葱、酱油一拌,是难得的美味儿。

在过去,每年六月底,浴场开放前,还有消防官兵来海滩拉网。拉网是为浴场七月一日开放做安全准备,在布设防鲨网前,必须要把防鲨网内这片海清除干净,不清除,万一留下伤人的东西就麻烦了。听说,即使是一条尺把长的小鲨鱼,也会咬人。高裴的父亲当过海军,高裴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就在石桥湾东侧的一个海军基地,一年夏天,一个当兵的热得不行了,光着屁股跳下海游泳,被一条尺把长的小鲨鱼咬掉了睾丸。

当时,为什么是消防官兵到浴场撒网拖网?高裴至今也不清楚,但每年六月浴场拖网,无疑是盛大的光景。一大早,就有市民来浴场等待,海滩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是来看拖网的。海面上,有几条船在游弋,那是撒网的。一小时许,网撒好了,几条船分左右两侧向岸边驶来。这时候,消防官兵也来了,两路纵队排得整整齐齐,跑步进入浴场,官兵们一律军绿色的短衫短裤,脚蹬黄胶鞋。船靠岸,左右一边一条粗网绳,官兵们握住网绳,就像拔河一样喊起了号子:嗨——嗨!嗨——嗨!往岸上拖网。市民们兴奋起来,纷纷站起来,一些年轻人和一些孩子上前帮着拖网,也喊号子:嗨——嗨!嗨——嗨!

网缓缓露出了水面,光景到了最巅峰的时刻。随着大大小小闪着银光的鱼在网里跳跃,海滩上的欢呼声和惊叫声直冲云霄。号子喊得更激昂了,大网被一截一截拖上岸,越往上拖,网里的鱼越多,甚至都能听到鱼在网里噼噼啪啪的挣扎声。一些鱼跳出网,引起大人孩子的骚动,一窝蜂地上前抢。两个小时后,大网全部拖上岸,一堆一堆的鱼、虾、八带蛸等等在海滩上堆成了一个又一个小丘,上千斤不止。每个小丘前都有一个消防官兵把守,不准市民捞便宜。整个浴场散发着鱼腥味儿。不一会儿就来了红色的消防车,官兵们两个人一组,一条扁担抬一只筐,把鱼抬进车里,拉走了。

三十年过去了,现在,每年浴场开放前,根本不用拖网,直接布设防鲨网就行,海里早就萧条了。在石桥上垂钓的人,都是钓翁之意不在鱼,他们把钓竿甩进水里,便和钓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有的还打扑克牌。等玩够了,收起竿,双手空空回家转。有一次,高裴看到一高一矮的两个老头下完了象棋,漫不经心地站起来收竿,一拉,竿子挺沉,以为钓上了鱼。俩老头赶紧急转滑轮收竿,远远看去,两条鱼线的尽头都挂着块儿红乎乎的东西,以为是钓上了红加吉鱼,俩老头兴奋起来,哇哇乱叫。拉上岸一看,一条线的鱼钩上挂着一条红色的三角内裤,另一条线的鱼钩上竟然挂着一条用过的卫生巾。俩老头恶心得直骂娘。

也不是说现如今这片海就一点生命也没有了,每年七月,浒苔先来,那些海生植物像棉絮,一大片一大片地从遥远的大洋漂来,把整个海面都罩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这里不是海,而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

当水温升到二十三摄氏度左右,浒苔消退,海蜇又来了。大大小小的海蜇,潜伏在水中,只要被游泳的人撞上,那些看起来柔软无比漂漂荡荡的触须便张牙舞爪附上人体,每一条触须上都有无数小尖刺,刺进肉里释放毒液,让游泳者谈蜇色变。

高裴站起来,活动着腰身,准备下海了。前些年,他下海游泳,还有些小心,比如,如果深海区没有人,他也不游过去,生怕碰上伤人的东西,尽管是在防鲨网内,心里也恐惧,万一有条半大鲨鱼跃过防鲨网呢?电视上动物世界节目播出过,鲨鱼捕食时,一跃可达好几米高。可这几年他已经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九月二十五号撤去防鲨网,他照样每次都游向深水区。他还算是游得近,有人还远远超过他,围绕石桥游一圈呢。

有次他问同一更衣室里的大刘:游这么远,不怕有危险?

大刘鼻子里哼一声,说:千万把心放肚子里,有什么危险?我倒还真想碰上条大鱼,都想死我了!

高裴想想也是,动物是有食物链的,这片海干净得一片鱼鳞一根虾毛都没有,大鱼来这里干什么?

时针指向十一时,快中午了。从上午九时到十一时,陈瑛就没闲下来。被海蜇蜇伤的人太多了,受伤者基本是一拨人刚走出医务室,迎面就会有第二拨人进来。要么擦药,要么打吊瓶。昨天快下班时,陈瑛用药水浸泡了满满两大铝盒药棉,今天一上午就用光了。中午吃了饭,根本别想休息,得抓紧时间泡药棉,不然,下午就没法工作。陈瑛这几天正是经期,上午一忙一累,小腹隐隐作痛。她想,这帮游泳的人真是不可思议,既然海里有海蜇,不下海就是了,干嘛这么不长记性,今天被蜇了,擦点药,明天又来了!

有一对西安来的中年夫妇,昨天双双被蜇,丈夫是蜇在嘴唇上,妻子是蜇在脖子上。陈瑛给他们做了处理后,今天早上医务室刚开门,他们又进来了。巧了,这次丈夫还是蜇在嘴唇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两片嘴唇已经红肿,像猪嘴。妻子是蜇了胳膊,浑圆白皙的皮肤上,长长的“红蚯蚓”有好几条。陈瑛略带讥讽地说:佩服佩服,昨天被蜇,今天又下水,前仆后继啊。

丈夫说:陈大夫,你不了解我们,许多内地人一辈子没见过海。好不容易捞着夏天来这里度假,不游泳不是傻吗?回去后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来一回。

陈瑛边给他们擦药边说:昨天不是受伤了吗,休息两天无所谓。

妻子说:以为昨天刚被蜇,今天还能再被蜇?寸了,还就是被蜇了。

丈夫擦完药,照着镜子看自己的嘴:嗨!这副嘴脸,怎么出门?

陈瑛说:现在还不怎么样,明天肿得更厉害。

那怎么办?丈夫抬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嘴唇。

陈瑛道:没办法,神仙也不能一把抓,不行就戴口罩。

妻子说:这么热的天,戴口罩?走在大街上人家一看就是神经病。

丈夫说:没法出门,明天真不能来了,消消肿再来。

妻子说:也是也是,休息两天吧。又问陈瑛,怎样才能尽快消肿?

陈瑛说:用冰块凉敷。

我们住在宾馆里,没有冰箱。

买冰棍嘛,一块钱一支,每天晚上用一支足够。

……

陈瑛已经在这个浴场工作了两个夏天。她是本地人,十年前,从市一所综合大学的医学院毕业,在市南区一家医院当医生。这座城市是中外闻名的海滨旅游胜地,最大的特色就是洗海水浴。城区一共有六个海水浴场,每年夏天,都有成百万的外地游客和本地市民下海游泳。政府要求,本市所有的海水浴场都要设立医务室,任务就是救治那些溺水者和突发疾病者。她所在的这个海水浴场在市南区,市南区有好几家医院,但都是驻区单位,不属市南区管辖,只有区医院才归区政府卫生局管。所以,在浴场设立医务室的任务,只能由区医院来承担。医院规定,每个医生轮换着去浴场医务室工作,三个夏天为一轮期,每人干满三个夏天,再换别人去。

浴场每年七月一日开放,那一天,也是医生进驻医务室的日子。浴场刚开放时没有海蜇,陈瑛几乎没什么事干。工作时间不准擅离岗位,陈瑛便提前上班,每早八点,她也换上粉色的泳衣,下海游泳。七月初,太阳还没那么毒,水温刚过二十度,她舒展玉臂,轻扭腰身,在凉爽清澈的大海里畅游。

半小时后,陈瑛走上岸,认识她的人和她热情地打招呼:

陈大夫,身材真好!

陈瑛嫣然一笑。

陈大夫,没去防鲨网?

陈瑛说:不敢去,害怕。

怕什么?

万一遇到鲨鱼怎么办?

哈哈!陈大夫净想好事,在这片海要是能碰上鲨鱼,比中彩票还难。

陈瑛摇摇头。

陈大夫,我有点憋气是怎么回事?

陈瑛说:一会儿到医务室,量量血压。

陈瑛在医务室的卫生间里冲水。她脱下泳衣,拧开淋浴头,一股凉水喷射而下,她浑身肌肉紧缩了一下。不过一会儿就适应了,在急促的凉水浇灌下,她感到无比舒服。她观赏着自己的身体,三十五岁的女人了,尽管生过孩子,但身型基本没大变。两只乳房饱满而坚挺,只是乳头比做姑娘时大了一点,颜色也深了一点。腰细,腿长,肤白,还受过高等教育,这样的女人,不能说是女人堆里的珍品,起码不低档。可丈夫是个傻蛋,总嫌她身上有股消毒水味儿,每次做爱都不能让她尽兴,匆匆完毕,还埋怨她:呛死了,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儿真不好闻。陈瑛很冤屈,说:当医生的身上都有消毒水味儿,至于你说的那么严重吗?

后来陈瑛下班回家,什么不干总是先洗澡,就这样也不行,丈夫还说她身上有消毒水味儿。

到了七月中旬,浒苔浩浩荡荡来了。昨天上午,高裴换上泳裤,站在沙滩上极目远望,海面上还是一片蔚蓝,今天上午就大不一样了。高裴开车去浴场,隔着海边还有两公里路,就闻到一股草腥味儿,南风,风从海上吹来,往北刮,草腥味儿越来越重。越往南走,草腥味儿越重。停了车,高裴急匆匆穿过马路,蹬上六级台阶到了海岸,打眼一看,果不其然,从岸边到深海,碧波荡漾的大海已经变成翠绿茂盛的草原了。

浒苔每年夏天都如期造访,还是近十年的事情。

从2005年开始,每年七月中旬,从远海浩浩荡荡漂来一大片一大片谁也没见过的绿色植物。这些植物没有根须,像一层棉絮漂在水面上。在浅水区,这种植物很快就把水面全覆盖了,不留一点儿缝隙。起初人们好奇,这是什么?怎么从没见过?用手捞起一些凑在眼底下仔细观察,呀,这东西生得真精致,比棉花软,还一丝一丝的,颜色也漂亮,是那种明亮的翠绿,一点杂色也没有。后来又害怕了,偌大的海面,被这东西一遮,整个大海看起像一个死水湾,而且被风浪一推,都推上了岸。潮起潮落,翠绿的棉絮一层一层地堆积在岸上,金黄的沙滩也被覆盖了。太阳晒一天,竟然发臭,散发出的臭气满城飘荡。

百姓慌了,政府慌了,连忙找来海洋专家识别鉴定。一鉴定,专家说这东西叫浒苔,属淡水植物,是从遥远的江河里漂来的。至于浒苔在淡水里怎么成长的,过去浒苔怎么没漂来的问题,专家也语焉不详。既然不知道原因,那就清理呗,于是,政府派出大铲车,开到沙滩上日夜清理,新闻媒体又号召志愿者一批一批地来到海边,从海水里捞出浒苔,装进袋子筐子,一堆一堆地放在沙滩上,等待铲车铲走。

今年,浒苔又如期而来。高裴换上泳裤,站在沙滩上,看着海里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翠绿。突然就出现了幻觉,在远处吕家岛的衬托下,海面更像是翠绿的大草原。一曲歌谣随风飘来: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 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 哎耶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 哎耶

还有你姑娘

这是我的家 哎耶

我爱你 我的家

我的家 我的天堂

大刘、老孟、管丽也来了。

大刘一声吆喝:高裴,还没下水?把高裴唤回现实。高裴回头看,他们三个人都坐在沙滩上朝他笑呢。

高裴说:这么多浒苔,没法游,今天不想下水了,晒晒太阳,冲个澡算了。

老孟手指南边的石桥方向:那边有道水缝,从那里下水,意思意思就行。

管丽应和着:就是,已经来了,不沾点水说不过去。

高裴叹口气说:他妈的浒苔!就真没有办法治了?

老孟说:要说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几个人都看着老孟。

再来个六零年,保证一根浒苔不剩。

几个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瞬间就明白了,齐说没错,要是再来个六零年,不但解决了海洋被浒苔污染的问题,还人人都填饱了肚子。

高裴曾听父母说,1959年到1961年,这三年期间,全国发生大饥荒,粮食极其短缺,1960年最为严重,人们扒树皮、捋树叶、挖野菜等等,凡是能吃的东西一律往肚子里填。高裴是上世纪60年代末出生的,从懂事起,就不断听父母讲述大饥荒年代的故事,他有个二姥爷,就是在那个年代活活饿死的。

是啊,要是现在再发生和六零年一样的大饥荒,浒苔可以说是大自然最慷慨的馈赠,还用得着花费人力物力财力清理吗?恐怕政府阻止市民打捞都阻止不了。吃,是最可怕的行为,因为吃,自然界不管什么植物动物,也不管数量多么庞大,只要人想吃,都可以在短期内被吃灭绝了。原来,这片海里鱼游虾跳,好不热闹,仅仅才过了三十年,就什么活物也见不到了。

高裴他们从南边的石桥方向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在一条被风吹开的水缝里游泳。也没法往里游多远,因为越往深水区,浒苔就越多越厚,那东西软绵绵的、湿漉漉的、滑腻腻的,粘在身上让人极不舒服。

高裴他们游了不到十分钟就上岸了。

管丽一边吐唾沫一边往更衣室方向走。她说:我宁愿要海蜇也不要浒苔,太恶心了!

大刘说:我也是。

老孟说:天呐!再过半个月,海蜇也来了,那玩意儿比浒苔更可怕,浒苔让人恶心不错,起码不伤人。

高裴赶前几步,伸手摘下管丽头发上的一条浒苔,说:老孟说得对,浒苔起码不伤人。你这细皮嫩肉的,要是让海蜇挠几爪子,我们都觉得心疼。

去去去,管丽头一低,转过身子,朝着大海喊:浒苔——你快走吧!海蜇——你快来吧!浒苔——你快走吧!海蜇——你快来吧……

浒苔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没了。早晨,陈瑛一进浴场,竟发现大海一片碧蓝,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沙滩上也干净了,只剩下一星半点浒苔遗留在沙滩上,金黄的沙滩点缀上星星点点的翠绿,怪好看的。游泳的人显然多了起来,沙滩上跑步的、打排球的、伸胳膊撂腿的等等,好不热闹。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早已躺在沙滩上晒起日光浴,两个女老外趴在那里,背部全裸,陈瑛一看就知她们连胸罩都没戴,心想待会儿起身下水,看你们怎么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不让四只大白奶子暴露。

浒苔一走,预示着海蜇要来,说不定昨夜里就有海蜇借着南风,偷偷越过了防鲨网。

陈瑛进了医务室,换上衣服,第一件事就从柜橱里拿出两大瓶药水,泡制药棉。陈瑛在浴场行医,每天都做工作记录,根据她的记录,去年夏天,从七月一日到九月二十五日,她共救治了三例溺水者,其中一例死亡,六名心梗者,其中两例死亡,而治疗海蜇蜇伤者竟有八千二百五十六人,尽管没有死亡,但数目太惊人了。

泡制了满满两大铝盒药棉,又看完了去年的工作记录,陈瑛用电壶烧了开水,泡上一杯菊花茶。她打开门,让清新的海风吹进来,海风携带来的负氧离子,让她呼吸顺畅,精神饱满,身子轻盈起来。

昨晚,吃了饭,九点多钟时,女儿写完作业上床睡觉了。陈瑛去卫生间洗了澡,又把身上涂了一遍美国原产的“月光小径”润肤露。这种润肤露是她的一个“闺蜜”从美国带回的,气味清香无比,她把润肤露带到浴场医务室,偶尔下海游泳,冲水之后便涂在身上,防止皮肤干裂。前几天,一位在浴场游泳的市歌舞院的花腔女高音告诉她,这东西不是用在浴场的,应该用在家里。陈瑛问为什么?

女高音说:为什么叫月光小径?你不觉得这名称有点暧昧吗?这东西涂在女人身上,能唤起男人的性欲。

陈瑛惊讶:不会吧?这不就是润肤露嘛。

女高音问:你去过美国吗?

陈瑛摇摇头。

没去过美国,所以你不了解。女高音说,我丈夫在美国,我几乎每年去一次。知道全世界的男人最喜欢美国什么药品吗?

陈瑛想了想,说:万艾克。

女高音说:对了,是伟哥。月光小径就起伟哥的作用,而且比伟哥更健康。伟哥还得吃进肚子里,难免有副作用,月光小径是外用的,女人涂在身上,让男人闻到就可以。

陈瑛不信,打电话问送她月光小径的“闺蜜”,那“闺蜜”只是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

你笑什么?陈瑛问。

“闺蜜”说:那不更好嘛,既润女人的皮肤,又让男人壮阳,一举两得。

从那以后,陈瑛游泳冲水后,就用橄榄油了,她把那瓶月光小径带回了家,混放在卫生间她那高高矮矮一堆瓶瓶罐罐里。昨晚,她要临床试验这瓶月光小径。

陈瑛只穿着胸罩和内裤,轻轻进了卧室,丈夫正仰躺在被窝里看书。陈瑛进去,丈夫一下子就放下了书,直眯眯地看着陈瑛。

陈瑛说:看什么看?也不是没看见过。

丈夫抽动着鼻子:什么味儿?这是什么香味儿?

陈瑛瞥他一眼,说:消毒水味儿。

不不,不是消毒水味儿。

怎么?你闻着难受?难受我就出去。

丈夫一把拉过陈瑛,把脸凑到她胸前,贪婪地嗅着:嗬!这味道好!这味道好!我怎么……我怎么忍不住了……

说着就噌地跳下床,一下子把陈瑛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

陈瑛只觉得身子瞬间就酥软了,她闭上眼睛,喃喃呻吟:轻点儿,轻点儿,孩子刚睡下……

陈瑛正痴迷回味着昨夜的情景,门外闪进一人,叫了声陈大夫。陈瑛抬头一看,是12号更衣室的高裴。

怎么了?陈瑛的目光职业性地上下左右巡视着高裴。

高裴侧过身子,抬起胳膊:在这里在这里。

陈瑛看见,高裴的左肋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红蚯蚓”。便问:现在就有了?

高裴说:肯定有了,但不多,偏让我碰上了,倒霉!

陈瑛说:祝贺,今年你可能是浴场第一人,抢了个头科。

高裴苦笑:不一定,也许有人蜇得轻,没来医务室。

陈瑛用镊子夹了药棉给高裴擦抹伤处,问:我记得去年你被蜇了脖子。

可不是嘛,高裴说,就像戴了一副红项链,一个月才消肿。

陈瑛说:我记得你是八月下旬被蜇的,今年可是提前了一个多月呀。

那我可要注意了,海蜇刚来就被蜇,出门不利啊。

陈瑛擦完药,直起身子。

高裴说:陈大夫,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

陈瑛一愣,脸接着红了,问:什么味儿?

消毒水味儿。高裴边说边走出门外。

陈瑛心里一动。她站在原地,看着高裴晃动着远去的身影。

高裴说她身上的味儿好闻,她吓了一跳,以为是闻到了她身上残留的月光小径的味道,没想到高裴是说消毒水味儿好闻。一个男人不喜欢的东西,另一个男人却如获至宝,这可真应了那句话——男人和男人的区别,有时候比人和狗的区别还大。

要下班了。陈瑛在记录本上写下浴场今年第一例游泳者被蜇记录:12号更衣室,高裴,男,左肋部被蜇伤,轻,擦药。

不到海蜇爆发期就被蜇,高裴感到很晦气。下班回家,他把左肋露给妻子看,妻子皱皱眉,说:每年下海,每年被蜇,你就不能去游泳馆?

高裴说:游泳馆能游泳吗?那地方太小,像个大澡盆。

妻子说:小归小,你可以来回游啊,游上二十个来回就一千米了。

高裴很不屑:那地方是给娘们儿准备的,爷们儿不能游。也别说,爷们儿到那里看娘们儿行,一个个花里胡哨的,弄得满池子水都是化妆品味儿。

妻子推他一把:就愿意看女人是不是?看了也白看,烟袋锅子一头热!

高裴说:说着玩呢,你还当真了。看女人还用到游泳馆?海水浴场也有女人,而且更多,还有半裸的外国女人呢。

妻子说:我是同情你,每次被蜇后难受的那个样,我都于心不忍。

高裴说:在海里游泳的,是野生动物,在游泳馆游泳的,是圈养动物,这是两个品种。让我去游泳馆就等于把野生动物关进了笼子,能好受吗?我宁可被蜇,也不去游泳馆,往后小心点就是。

好好好,随你的便,再被蜇,别回家抱怨就行。

高裴突然笑了,说:咱刚才不是说到看女人吗?

怎么了?妻子问。

高裴说:现在想想海滩上的那些白花花的女人,还真像一个一个的大海蜇。

妻子狠狠瞪他一眼:千万小心!别让海滩上的海蜇蜇着!

高裴说:她们如果真是海蜇变的,我他妈还真敢靠上去。这叫一报还一报!只准你蜇我?也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

第二天上午十点,高裴照来浴场游泳。换衣时,人们都看他左肋上的“红蚯蚓”,互相提醒着下水要注意,泳姿尽可能是“低头蛙”,时不时把头埋水里,眼睛好好看着身子周围有没有海蜇。

高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别紧张,昨天蜇我那家伙,可能只是侦察兵,要等它回去汇报,海蜇大部队才会来。

有人问:侦察兵不会是一个吧?

另一人说:高裴没当过兵,不懂,侦察兵最少一个班,最多一个连。

以副团职从部队转业的老钱认真解释:打仗时,到前线搞侦察,很少是一个侦察连都上去,一般都是派出一个侦察班,最少也是三个人的侦察小组。

又有人说:好,就算最少,昨天的海蜇也是个侦察小组,不幸让高裴遇上了。也不知今天那侦察小组还在不在这一带海域继续活动。

高裴穿着泳裤,在沙滩上抻胳膊撂腿,做下水前的准备活动。他极目远望,吕家岛在薄雾笼罩之下显得朦朦胧胧,有太阳,也有一层薄雾,海水便呈现出两种颜色,靠浴场这边的水是蓝色,远处吕家岛周边的水是蓝灰色。一艘集装箱大船从东驶来,缓缓向西而去,西边,是港口和锚地。高裴想,倘若海蜇大批进犯,必定经过吕家岛那片海域,莫非,现在岛子那边的海域下,就悄无声息地隐藏着浩浩荡荡海蜇大军?

他想象着:在遥远的深水区,有一支海蜇大军向浴场方向运动。在海面以下两三米深的水里,成群结队的海蜇漂漂悠悠十分壮观。太漂亮了,每一只海蜇都有一个圆圆的、水晶般透明的身子,身子下面无数条细长的爪子在飘逸,它们游泳的本事有限,都是随着潮流而动。海水上下左右忽前忽后地涌动,海蜇便上下左右忽前忽后地舞蹈,蓝宝石一样清澈的水里,漂荡着水晶一样的海蜇,真是梦幻一样美。

夏天到了,浅水区的水温升高,很适合海蜇在此休养生息。到达目的地之前,海蜇大军派出一个班或一小组的尖兵,秘密进入浴场侦察,看看今年游泳的人多不多。以往数年,海蜇们在浴场浅水区一带总是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备受人类的打扰。有的海蜇想睡个午觉,刚刚舒展开腿爪,就会有人贴过来。游泳者又是蹬腿又是划水,搞得水波震荡,海蜇身子软软的像嫩豆腐,一碰即碎。海蜇很恼怒,为保护自己,先下手为强,便主动伸出爪子,挠了过去。还有的公海蜇和母海蜇正在谈恋爱,突然身边冒出人的大腿或者脊背也许是胸膛,俩海蜇吓得够呛,本能地伸出爪子……

海蜇尖兵昨天也许是前天进入浴场海域,然后分头侦察,高裴正在水中。自从来了浒苔,近一个月了,他就没有酣畅淋漓地在水里游过,好不容易浒苔没了,海水恢复了清澈,高裴舒心极了,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自由泳,一会儿又仰泳,好不自在。防鲨网就在眼前了,他奋力游去。突然,他感到左肋部有一阵刺痛,如若干细针扎过,高裴心里一沉,知道是被海蜇蜇了。妈的,海蜇现在就有了?应该十天后才来呀!他一点情绪也没有了,折身往岸上游,往回游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花样了,就一个“低头蛙”的姿势,时不时把头埋进水里,大睁着双眼看身体周围有没有海蜇。

上了岸,高裴直奔医务室,陈瑛给他擦上药后,他在太阳底下站了十多分钟,便冲水穿衣,开车回单位了。

陈瑛进了医务室,刚换上白大褂,门外就传来嘈杂声。她赶紧去开门,只向前迈了一步,门就被撞开了,呼啦啦,一群人涌了进来。但见四五条汉子抬胳膊搬腿,送来一名穿着游泳衣的女人。快!陈大夫,快!她昏迷了!

陈瑛说:抬床上,快抬床上!边说边撩开隔断的门帘。

那女人被抬到床上,陈瑛上去检查。看面相,那女人六十多岁,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老式泳衣,她头发花白,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陈瑛给她试脉,发现还有心跳,便回头看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发现有两个12号更衣室的——高裴和大刘,其他人不认识,她看到高裴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酒瓶。便问:怎么回事儿?

高裴说:我和大刘下水,往防鲨网那边游,也就是游进五十多米吧,就发现她趴在水面上,一沉一浮。知道出事了,赶紧喊人帮着我们把她弄上岸。

陈瑛盯着高裴手里的空酒瓶又问:你拿个酒瓶干什么?

大刘抢话道:发现她时,她身边漂着个空酒瓶。怕是她遭到什么事了,想不开,在海里喝酒寻短见。所以就拿过来,万一出什么事,也是个证据。

陈瑛没有闻到病人身上有酒味儿,不可能是醉酒,她迅速做出判断:是急性心梗。陈瑛动作熟练地进行救治,先注射一针,又从药瓶里倒出一白色的小药片,塞进病人嘴里,然后手掌按在病人胸部,轻轻地一按一松,一按一松……

良久,病人吐出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众人又惊又喜,齐喊:活了!活了!

病人身子动了动,想坐起来。陈瑛按住她:别动,躺一会儿。她手指墙上的表说,十分钟以后就可以了。

陈瑛向高裴要来那个酒瓶,说:谢谢各位,游泳去吧,这里没事了。

众人不走。陈瑛又说:要不,你们就把自己的姓名写下来,我让病人的家属挨个去感谢你们。

高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想听她说说,怎么游着游着就突然昏迷了。

陈瑛说:急性心梗突然发作没有预感,无论在哪里,一秒钟就能失去知觉。真得感谢各位,再晚五分钟,即便心梗死不了人,呛水也能死人。

病人可以说话了,她微弱地发出声音:谢谢,谢谢,我捡了条命。

高裴不失时机,忙问:阿姨,你怎么在水里犯病了?

病人又想起身,陈瑛连忙按住她。

病人说:海蜇……海蜇……

陈瑛问:你被蜇了?然后眼睛巡视病人全身,却没有发现有伤痕。

病人摇摇头,说:我仰泳,一蹬腿……脚碰……碰到一个东西,以为蹬着海……海蜇了,吓一跳,心口一阵疼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陈瑛拿起酒瓶:是这个吧?

病人看看酒瓶:可能是。

嘘声一片,众人开始骂娘。

妈的,让海蜇弄得草木皆兵!

那天我也是,蹬了个东西,以为是海蜇,吓得不轻,回头一看,是只破胶鞋。

完了完了,这片海算是完了,除了垃圾就是海蜇。

……

高裴说:走吧走吧,再不下水就退潮了。高裴临出门,回头瞟了陈瑛一眼,又说:陈大夫,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儿真好闻。

陈瑛心里一热。

众人走后,陈瑛向病人要了亲属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让亲属来浴场,照料病人回去。病人千恩万谢,陈瑛告诉她,至少一周不能游泳,在家好好休养。

在等病人亲属的时间里,陈瑛又处理了七例被海蜇蜇伤的人,都不重,只需擦点药即可。

隔断里的病人可以坐起来了,也恢复了气力,每当陈瑛在隔断外接诊一位被海蜇蜇伤的人,她就在隔断内喊一声:千万注意啊!

有的伤者不在意,擦上药就离开了,有的伤者听隔断内有人说话,只是抬头往那边看看,不作声。还有的伤者就当回事了,问陈瑛:那里边是谁?

陈瑛笑笑:一个病人。

伤者又问:她怎么了?

陈瑛敷衍:心脏不好。

伤者好事,非要弄个明白,便提着嗓门儿问:你说千万注意,是注意海蜇还是注意心脏?

陈瑛便笑着推伤者出门:走吧走吧,海蜇和心脏都得注意,人家提醒是好事儿,较什么真儿。

亲属领病人走后,陈瑛感觉有些累了,便站在医务室门外看光景。她看见,浴场的一条救生船向岸边划来。她知道,那救生船上的救生员叫于光。每年七月底到九月初,于光这条船就不救生了,他的任务是专门捞海蜇。于光手里持一长木杆,木杆尽头绑着粗铁丝圈起的圆形网兜。划着船,从深水区到浅水区,碰到漂浮着的海蜇,就用网兜捞起,倾到船上的筐里,待够了数量,便划上岸,挖一沙坑,把海蜇埋了。

船靠岸了,泳客们一拥而上,他们想看看于光捞了多少海蜇。如果收获少,就说明这片海里还比较安全,如果收获多,游泳可就要小心了。还有的人是来要海蜇的,这玩意儿,在水里凶恶无比,在岸上就变成美食了。好这一口的人,要回一个大海蜇,用清水洗几遍,然后用刀横竖切块儿,撒上油盐酱醋,便吃将起来。

陈瑛走上前,看到于光从船上搬下两个大竹筐,两个筐都装了大半筐海蜇。海蜇透明的身子哆哆嗦嗦,就像一筐哆哆嗦嗦的猪皮冻。

于光说:陈大夫,来一块?

陈瑛摇摇头。

于光说:这玩意儿好吃,鲜。

陈瑛笑着摆摆手,一股腥味直扑陈瑛的鼻子,她后退一步。

一个小青年凑到筐前,看了一会儿,躬下腰,伸手就要抄筐里的海蜇。于光大喝一声:别动手!

小青年吓得飞快缩回手,不解,抬头看着于光。

于光说:你这叫自残知不知道?这玩意儿不能用手抄,一抄就麻烦了。

小青年一口东北腔,问:我想要一个,咋办?

于光拿起网,从筐里抄起一个海蜇,伸向小青年:给,你用什么装?

小青年把手伸进泳裤前裆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张开口,装进海蜇,兴冲冲走了。

于光对围观的那些人说:外地人,不知道海蜇的厉害。刚才他要是下了手,就得去陈大夫那里打吊瓶!于光眼睛环顾四周,又说,还有没有要的?没有要的就挖坑埋了啊。

陈瑛转身回医务室,看到医务室门前站着四个人,不用问,又是被蜇了。陈瑛看看手表,十一点半,她默默计算,今天上午,除了那个心梗的妇女,一共有十一人被海蜇蜇伤。

泳裤穿了多年,束绳断了,早晨在家,高裴找了一根长鞋带,用妻子的一只发卡,拴上鞋带换束绳。他顺手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突然看到北京一著名旅游频道,报出一条他所居住的这座城市的消息,让他又气又笑。新闻上说,最近,某某市海水浴场游泳的女士们,时兴穿一种新式连体泳衣,这种泳衣的特点是连头加腿全都遮盖住,脸部只露出两只眼睛。人称“脸上比基尼”。接着,镜头上出现了高裴每天都去的那个浴场,阳光明媚,天蓝海碧,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正从水里往岸上走,她身穿紫红色的紧身连体泳衣,凸现出粗粗的双腿,鼓鼓的大肚子。往上看,她整个脸都被遮盖住,只是双眼部位有两个洞,透过洞口,看到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十分恐怖,估计胆小的孩子看见她能吓哭。这女人高裴认识,在6号更衣室更衣,只是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什么破记者!了不了解情况?高裴忍不住喊出声。穿这种连体泳衣,明明是为了防海蜇,怎么到了电视台就成了什么“脸上比基尼”了?这种连体泳衣难看死了,实属无奈,怎么能和美丽动人的“比基尼”相提并论?

高裴想,也不知浴场那帮哥们姐们儿看没看这条新闻,要是看了,个个不笑掉大牙才怪!接着,又想起一件事,大约十年以前,这座城市的一家生活类报纸,发起一场“挽留海鸥”的公益活动,号召市民们善待海鸥,还专门发饵料给市民,让他们来到海边喂海鸥。爱护动物无可厚非,可是下一步的报道就出笑话了。报纸发稿说:正因为我市的海水水质变好了,所以才引来大批洁白如天使的海鸥在空中翩翩起舞……

报道发出后,海洋研究所的科研工作者沉不住气了,他们纷纷打电话给报社,说你们报道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沿海水质变差了,海鸥才来的。海鸥食谱广泛,不光吃小鱼小虾,还吃腐肉和垃圾,有“海港清洁工”之称……

想到此,高裴感到很荒诞,要是记者来到浴场,看到救生员于光一船一船往岸上运捕捞上的海蜇,是不是会报道正是因为这片海域水质清澈,没有污染,才会有水晶般透明的海蜇在水中漂漂如梦幻?

操!高裴骂了一句。

来到浴场,正是上午十点钟,高裴看到,于光的救生船靠岸了,一群人围了上去,看来又是一次大丰收。管丽也去看热闹了,这阵儿正从于光那边回更衣室,她那一身淡绿色的泳衣和“比基尼”相比,多不了几片布,前胸丰满,乳沟深深,惹得高裴禁不住两眼发直。

管丽见高裴那副傻样,脸微微一红,说:看什么看?回家看老婆去!

高裴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转移话题:于光那边怎么了?

管丽双手比画着:今天海蜇多,捞了这么三大筐,满满的。

唉!高裴叹口气说,就靠于光划着船捞海蜇,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管丽说:那怎么办?捞一个少一个呗,你有好办法吗?

这时,浴场的韩场长走过来,高裴一把拽住他,聊了起来。高裴说:老韩,你这个当场长的想个办法吧,海蜇太多了!

韩场长双手一摊,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是龙王爷,一声号令,海蜇就都退了,可我不是龙王爷。

高裴问:你说这海蜇就没有天敌吗?

韩场长笑着说:有啊,人类就是它的天敌,上饭店点一盘蜇头拌黄瓜,很贵的。

高裴又问:除了人,还有什么?

韩场长想了想,说:海龟。我查过资料,只有海龟吃海蜇。

高裴猛拍一下韩场长的肩膀,兴奋地大喊:对呀!为什么不利用海龟控制海蜇?一物治一物,又环保,又节约经费。

韩场长盯着高裴看半天,末了,双手一摊,问高裴:哪里去找海龟?你给我弄?

怎么我弄?这是政府的事啊!

韩场长说:高裴你是坐着说话不腰疼!知道海龟多少钱一只吗?好几万!不信?你去海底世界问问。再说了,一只两只海龟也没用,十只八只也没用,海龟吃海蜇,吃得多慢呀,于光一船打上来的海蜇多了不敢说,够一百只海龟吃一个月。好,就算政府有钱,花几千万买进海龟放进浴场,人家来游泳,一看,满水面上都是一伸一缩的龟头,谁还敢下水?

管丽听韩场长说满水面上都是一伸一缩的龟头,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蹲在地下直咳嗽。

韩场长走了,高裴换上泳裤下水了。在水里,他一边游泳,一边想着海龟的事。他想到了动物之间弱肉强食的威慑作用。比如说猫,猫不光是捉老鼠,还能起到威慑作用,往往家里养一只猫,所有的老鼠就都吓跑了。海龟也应该是这样,有十只八只海龟在这片海里活动,海蜇还敢来吗?谁坐着说话不腰疼?这个韩场长明明是外行嘛!

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游泳,抬头一看,离着防鲨网仅有几米远了。高裴回转身子,看岸上浴场办公楼上的表,十点半多一点儿,心想,今天游泳速度挺快,才一刻钟就游到了防鲨网。突然,眼前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张圆圆的大白脸。大白脸足有脸盆那么大,漂漂悠悠地向他靠近。高裴惊出一身汗,浑身的肌肉都紧缩起来。海蜇!海蜇!他大喊。

周围游泳的人高一声低一声也喊:在哪里?海蜇在哪里?

高裴说:在我这里!

快闪啊!周围的人喊,快快!快闪开啊!

高裴身子后仰,双腿乱蹬,总算离着大白脸远点儿了。接着,他平躺下身子,以仰泳的姿势游开,然后又反过身子,以蛙泳的姿势尽力向岸边游去。好险啊!高裴长长吁出一口气,这要是被它蜇了,非打吊瓶不可。但是他还是没逃过一劫。游离大白脸不一会儿,他就感到大腿内侧一阵刺痛,凭感觉,知道蜇得不重,大腿内侧接触到的,是海蜇的碎片,说不定就是那个大白脸断下的一根爪子。

行了,今天算是行了。高裴想,上了岸赶紧去医务室,即便擦上药,也要痛痒好几天。

上午的天有些阴沉,零零星星还下起毛毛细雨。陈瑛进了浴场医务室,换上白大褂,便向浴场办公室走去。她要告诉浴场播音员,下雨天,海水表层的盐度会被稀释,隐藏在水下的海蜇会上浮喝淡水,让播音员通过广播,提醒下海游泳的人要千万注意,提高警惕。

走出浴场办公室,陈瑛一抬头,看到头上方马路靠海这一边的铁护栏上,多出三块广告牌。广告牌面向大海,每个字都有篮球那么大,即便游到四百米以外防鲨网,只要回头,就会看清每一个字。三个广告牌从左到右一字排开,都是各家游泳馆的广告。

第一个广告:海蜇无情人有情,欢迎到蔚蓝游泳馆享受夏日爽朗。

第二个广告:碧绿游泳馆,五十米标准泳道,远离海蜇蹂躏。

第三个广告:清风游泳馆,连只蚊子都没有,更遑论海蜇。

三个广告牌都是蓝底红字,格外醒目。陈瑛看了却不以为然,她了解浴场那些常年游泳的人。这帮人,要的是自然环境,在这里,尽管有海蜇,但毕竟是天然的环境,没有一点人工造假痕迹。那个被海蜇两次蜇了嘴唇的西安人曾对她说过,在这里下海游泳,实际上是享受了五种沐浴。她不明白,问哪五种?西安人说,海水浴,氧气浴,盐浴,阳光浴,沙滩浴。她一听,确实在理,海水浴、氧气浴、阳光浴和沙滩浴她自然知道,盐浴也不陌生。那年去三亚,在一家温泉洗浴时,就享受过盐浴。一间大屋,堆满了盐,人一进去,或躺或趴,工作人员手持铁锨往每一个人身上铲盐,让盐把全身都覆盖,只露出头部。据说,这样有益于健康。海水富含盐分,下海游泳可不就等于盐浴嘛。

有了这“五浴”,谁还去游泳馆啊!估计铁护栏上的广告牌,挂了也是白挂。

可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季节海里有海蜇,海蜇伤人防不胜防。陈瑛想,要是没有海蜇,这个浴场真可以说是夏日的天堂了。

回到医务室不一会儿,伤者就来了,是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男孩儿是他母亲抱进来的,年轻的母亲身穿红色的泳衣,头发湿漉漉地正往下滴水。母亲泪水涟涟,一进门就喊:大夫!大夫,这可怎么办啊!

陈瑛一看,小男孩儿光着屁股,两条小嫩腿从脚脖子到大腿根,全部红肿起来,密密麻麻的疙瘩层层叠落。小鸡鸡也被蜇了,有两条细细的“红蚯蚓”,已经肿胀起来。小男孩儿一见穿白大褂的陈瑛,以为是进了医院要打针,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不打针,妈妈我不打针……

陈瑛一看孩子的伤情就知道,蜇得不轻,还真需要打针。她哄着孩子在椅子上坐下,又对母亲说:你去买支冰糕给孩子吃。

母亲说:大夫,买冰糕干什么?我儿子是被海蜇蜇了。

陈瑛说:我是大夫,我能不知道孩子是被海蜇蜇了吗?让你去买冰糕,是哄孩子配合治疗。

母亲说:我没有钱,钱包在更衣室。

陈瑛转身进了隔断,一会儿出来了,把两元钱递给母亲:快去快回,孩子需要打吊瓶。

母亲说:谢谢大夫,可是我穿着……这个样子……怎么上马路?

陈瑛上下打量着母亲,发现她的泳衣尽管不是比基尼也确实有些暴露,要是就穿着这身上了马路,还不让男人那些色迷迷的眼光给淹了?便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钱,出门喊来一个在沙滩支摊卖贝壳工艺品的小青年,说:顺子,去,买支冰糕。

叫顺子的小青年问:陈大夫想吃冰糕?

陈瑛说:别管谁吃,快去快回。

顺子接过钱走了,陈瑛回到医务室,先让母亲用镊子夹药棉,往孩子双腿上擦药水,以此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她自己则背对着孩子做输液准备。

顺子回来了,递给陈瑛一支冰糕。陈瑛把冰糕递给母亲,母亲对孩子说:儿子,看看这是什么?

孩子笑了,说:妈妈,我要冰糕,我要冰糕。

趁孩子左手抓着冰糕的机会,陈瑛捉住了孩子的右手。母亲立即握住孩子的胳膊,并侧过身子挡住孩子的视线。陈瑛动作敏捷,手法熟练,几乎在孩子感觉不对哇哇哭出的第一声,针头已经扎进孩子手背的血管里。

孩子一会儿就安静了,输液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输进孩子体内。陈瑛手指孩子的小鸡鸡,对母亲说:多危险!为什么不给孩子穿泳裤?

母亲看看孩子红肿的双腿和小鸡鸡,心痛不已,止不住又流泪了。她说,孩子小,又是男孩儿,也不是常游泳,所以就没给孩子准备泳裤。今天领孩子来游泳,她给孩子租了一个游泳圈套在身上,下了水,在水里推着孩子玩儿。没进去多远,估计能有两米深的水,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孩子,突然皱起眉头,拖着哭腔喊:妈妈,有针,扎我腿。母亲问:海里哪有针?你抬腿我看看。孩子便抬腿,可是身上套了个游泳圈,怎么也抬不起腿。旁边游泳的人说:快上岸吧,弄不好孩子是被海蜇蜇了。母亲赶紧推着孩子上岸,一看孩子的腿,又红又肿,而且全是疙瘩,吓得不轻,抱起孩子直奔医务室。

陈瑛说:要打五个吊瓶,每天一个。夜里睡觉要擦刚才用的药,不然,又痒又痛孩子会闹的。

母亲说:我去冲水换衣服。

陈瑛说:不用着急,等孩子打完吊瓶再去冲水。

母亲说:大夫,听说被海蜇蜇了,用尿浇上就会好。

陈瑛说:好是好不了,能减轻点儿症状。

母亲问:为什么?

陈瑛说:海蜇的毒是酸性的,尿是碱性的,酸碱中和呗。

那我去找个瓶子,让孩子撒泡尿,浇他腿上。说着就要出门。

陈瑛拦住她,指着孩子的下体说:蜇成这样了,怎么尿尿?

母亲看看孩子的小鸡鸡,犹豫片刻,问陈瑛:我的尿行不行?

看着母亲一脸认真的样子,陈瑛哭笑不得,说:不必了,已经擦上药了。什么尿还能比专门配制的药好用?

这时,陈瑛听到浴场广播开始播音了:各位游泳的人注意了,各位游泳的人注意了,今天下雨,海蜇会浮上水面,请各位游客一定注意安全,如果被海蜇蜇伤,要立即到浴场医务室进行治疗。我们的医生已经做好全面准备……

陈瑛心里一沉,想:完了,今天伤号肯定多,又要累个半死了。

十一

昨晚,陈瑛又擦了“月光小径”,引得丈夫在她身上翻江倒海,如痴如醉。末了,丈夫喘着粗气说:这东西千万可不能上班时候擦,浴场那些男人,都只穿着小裤衩,个个身强力壮,容易受诱惑。

陈瑛一翻身,把个后背对着丈夫,说:拉倒吧,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人家更愿意闻消毒水味儿。

丈夫嘿地一声笑了,说:还有愿意闻消毒水味儿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陈瑛说:你先说说你是个什么鸟?

丈夫说:睡觉睡觉。说着,伸手关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黑暗中,丈夫不一会儿就响起一高一低的鼾声,陈瑛却睡不着觉。屈指算来,已经在浴场工作了两个夏天,明年再干一个夏天,就可以回医院了。她心里很矛盾,愿意回去也不愿意回去。愿意回去,是因为医院可以面对各种各样的病人,提高自己的实践水平,这对将来评职称上级别很重要。不愿意回去,是因为一个人在浴场自由自在,没人管,不光工作轻松,还可以每天面对大海,呼吸充足的负氧离子,欣赏蓝天碧水和金黄色的海滩,这对身心健康很重要。

陈瑛想,现在的人们,关注健康比关注什么都重要,她所在的那个浴场,常年游泳者里,有厅官,也有下岗职工,身份不一样,但对健康的执著却都是一样的。每年夏季,水里都有成群结队的海蜇,天天都有几十人被蜇,轻者擦药,重者打针。就这样,人们还是前仆后继地来,而不愿意去游泳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浴场的自然环境有益于健康?

今天,一个绰号“徐冠军”的人,被海蜇蜇了脸,来医务室擦上药后,陈瑛劝他在家休养几天再来,他却振振有词:陈大夫,只要海蜇蜇不死我,我就要天天来。为什么?你想想,现在满马路是汽车尾气,满市场是超标肉菜,老百姓喝口水都提心吊胆。咱城市里,就海边这儿空气最好,风景也最好,不来这儿去哪?说实话,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来这里游泳,是要置换一下体内的毒素,在水里,每深呼吸一下,吸进的是新鲜空气,呼出的是什么屌气我就不说了。这种等量交换,绝对值!

陈瑛听了“徐冠军”这番话,没吭声,心里却有些讥笑:乱用词!头一回听说这样诠释“等量交换”。

“徐冠军”姓徐,叫什么陈瑛不知道,头一年她进浴场,人们就这样称呼他,从没有叫他的真名。“徐冠军”这个绰号的来由,是因为他每年夏天被海蜇蜇的次数最多,在广大游泳者中名列第一,所以叫“冠军”。陈瑛领教过,有时候,“徐冠军”一上午能跑三四趟医务室,这说明他被海蜇蜇了三四次。别人游泳,都是下一次水,上岸就冲水结束,“徐冠军”却是一上午下好几次水,下水上岸,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晒够了,再下水,所以,被蜇的概率就高,当上“冠军”名副其实。

“徐冠军”侃了一阵走后不久,12号更衣室的高裴又来了。每次高裴进医务室,陈瑛都心动一下,她身上的消毒水味儿,只有高裴守着她公开表示好闻,女人嘛,都喜欢男人欣赏自己,女为阅己者容,这是古人说的。当然,她往身上撒消毒水,并不是化妆打扮,而是工作需要。就这样,她也愿意听别人夸奖。

高裴被海蜇蜇着大腿根了,而且还在大腿根的内侧。他很费劲地双手扳着大腿往外转,露出伤处让陈瑛擦药。临走时,高裴又说一句: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儿真好闻。陈瑛不再是一笑了之,而是破例回应一声:谢谢!

第二天,起风了,海面上腾起一道一道的白浪花。陈瑛上午刚打开医务室的门,就看见高裴、管丽、老孟三个人沿着海滩往南走去。

陈瑛问:怎么?今天不游了?

高裴说:海上起白浪了,不好游,去石桥跳水去。

陈大夫去不去?管丽问。

陈瑛笑着摇摇头。

老孟说:去吧,没事儿,今天下海的人少。

陈瑛扫了海滩一眼,只有寥寥几人抻胳膊撂腿,在做下水前的准备,整个浴场显得比平日冷清多了。心想,今天能轻松点儿,她听人说,海上一起风浪,海蜇也会逃避到深水区。

她还是笑着朝老孟摇摇头,转身进了医务室。

南边的石桥,桥尽头有十几层台阶连接桥身和水面,涨潮时,站在台阶上可以跳水。海上有浪,游泳就不如跳水自在。站在高处,一头扎进水里,身子冒出水面,三两下就可以爬上岸。陈瑛去年跟着别人到栈桥跳过一次,感觉挺爽。只是她不会跳水,双脚一蹬跃起,身子几乎是平着摔进水里,跌得肚皮又红又痛。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敢去跳水。

陈瑛进了医务室,换上白大褂,喷了消毒水,又烧开水,冲了一杯菊花茶,便拖出椅子,面朝门口坐下,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十点半时,韩场长一步跨进医务室,神情紧张地对她说:陈大夫快去!去石桥,管丽被蜇了,挺重!

陈瑛一下子站起来,问:谁说的?怎么个重法?

韩场长说:石桥上的巡警给我来电话,说管丽已经昏迷了,你快去!

陈瑛赶紧收拾药箱,带上一铝盒药棉,又带上抢救用的针剂,背起药箱就走。

门外响起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出门一看,是顺子骑在摩托车上。韩场长指着摩托车后座说:让顺子送你,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

陈瑛点点头,抬腿跨骑上摩托车后座,一阵轰鸣,摩托车走了。

来到栈桥尽头,竟没看见管丽、高裴和老孟。潮水涨满了,白浪呼啦呼啦地拍打着台阶。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手拿扫帚和簸箕,正在打扫桥面上游人丢弃的杂物。

陈瑛上前问:大妈,刚才有个被海蜇蜇伤的女人吗?

老太太说:可不是嘛!那女的扎猛子,一头扎在好大好大的一个海蜇身上,在海里就昏过去了。

老太太双手比画着海蜇的大小,脸上呈现出惊恐的表情。

陈瑛问:人呢?

老太太说:警察打了120,人被救护车拉走了。

和她一块来的那些人呢?

也上救护车了。

哪个医院?

老太太说:不知道。

陈瑛马上作出判断:离此地最近的就是医学院附属医院。她跨上摩托车,对顺子说:走,去附属医院!

十二

那天上午,高裴见海里起了白花花的碎浪,知道下了水也不好游,便建议去栈桥跳水。管丽和老孟都同意。

管丽说:好长时间没跳水了,正好满潮,去就去。

临走时,老孟回更衣室穿了一双拖鞋,说地面让太阳晒得发烫,穿着鞋舒服。老孟一穿上拖鞋,管丽也要穿,看更衣室的孙大姐顺手扔给她一双红拖鞋。管丽问谁的?孙大姐说我穿的,怎么了?还嫌弃?管丽笑笑说你穿的我就穿。

三个人向栈桥方向走去,路过医务室门口,邀请陈瑛去跳水,陈瑛却不去。也就是闲着没事儿找话说罢了,其实高裴明白,工作时间陈瑛是不能离开医务室的。

南风越刮越紧,海面上细碎白浪翻滚着,一排跟着一排向岸边涌来。这样的小排浪,游泳容易呛水,跳水却不碍事。站在一人高的台阶上,双臂一展,猛地扎进水里,不用很深,水面以下一米的地方就是平静的。海水反射出太阳的光,蓝宝石般晶莹剔透。跳水者仰起头,睁开眼,身子缓缓向水面升起。冒出水面,台阶就在眼前,双臂划动几下,人就可以登陆,然后休息片刻,再一头扎进水里,十分惬意。

来到栈桥尽头,站在石台阶上,高裴是第一个跳下水的。许是管丽在身边,他要显摆一下,高裴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跳了个“飞燕”。他双手往两侧一展,身子先是平着弹起,在空中又变幻姿势,双臂收拢朝前,头朝下,一头扎进水里。当他冒出水面时,看到管丽在鼓掌。老孟也不示弱,活动了下身腰,双腿一曲一蹬,跳了个“镰刀”。老孟弹起时,身体弓成虾形,然后空中舒展开,头朝下脚朝上,笔直扎入水里。

高裴和老孟的表演,让管丽兴奋不已,她急着要跳水,说先扎个猛子适应一下,然后再让高裴和老孟教她跳花样。管丽甩掉拖鞋,也站上最高一级台阶,双臂夸张地前后摆动。

高裴提醒她:落水时双腿一定要并拢。

老孟说:身子要挺硬,不要软,一软就跌肚皮。

高裴喊:预备——跳!

管丽弓下腰,双臂前伸,双腿一蹬,人就弹了出去。

一排细浪刚过,管丽就落水了。还好,姿势不错,人是呈四十五度角扎进水里,高裴和老孟一起叫好。

过了一会儿,没见管丽冒出水面,高裴还以为她在水里潜泳回岸。又过了一会儿,突然看见管丽浮出水面,身子仰躺着,双目紧闭,满脸满胸是一条一条横七竖八的黏液。

高裴大惊,连忙拽住老孟:海蜇!海蜇!

这时候,真有一只大如锅盖的海蜇浮上水面。这只海蜇伞状的头中央,有一道裂痕,看起来是被什么硬物捅破了。大海蜇在管丽身旁漂漂悠悠,忽近忽远,十分危险。高裴一下子就明白了,刚才,管丽跳入水中,往前笔直伸出的双臂,正好插进海蜇的头上……

救人!高裴一声呐喊,和老孟几乎是同时跳入水中,他们俩小心翼翼靠近已经昏迷了的管丽身边,老孟托起管丽的头,高裴拽住她的一只胳膊,慢慢朝岸边游。岸边聚集了一拨人,一名巡警站在最低一级台阶上,伸出双手,帮着高裴和老孟把管丽拖上岸。

小管!小管!小管……

管丽已经昏迷,任凭高裴和老孟怎么叫也不睁眼。

巡警问:她溺水了?

高裴说:不是,是被海蜇蜇了。

你们是哪里的?

高裴手指浴场方向:那边的。

她叫什么名字?

管丽。

巡警掏出手机,走向一边,接通了韩场长。

这时,有人找来一张渔网,把那只大海蜇捞上岸。围观的人,兴趣一下子都转移到海蜇身上。

呀!这么大!

真不小,这是今年我看到的最大的海蜇!

让这家伙蜇一下可是够受的!

唉!那女的肯定是被它伤着了,可怜!

……

高裴对巡警说:同志,打个120吧,我们都没带手机。

巡警说:我通知韩场长,叫浴场的大夫来了。

高裴说:不行啊,蜇得太厉害了,人都昏迷了,有生命危险!

巡警看看双目紧闭的管丽,又掏出手机,拨了120。

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救护人员下车查看管丽,问:她怎么了?低血糖?

高裴说:被海蜇蜇了。

一位医生靠前仔细查看,说:危险!脸和胸都肿了,快!担架!

两个担架工把管丽搬上担架,送上车。

医生问高裴和老孟:你们是一起的?

高裴说:是一起的,一个更衣室。

医生说:你们也上车。

高裴和老孟连忙上了车。上车后老孟又下了车,跑到跳水的台阶前,把自己和管丽的拖鞋收起。

救护车鸣着笛急驶而去。

管丽是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两天后去世的。医生说她是严重的过敏性体质,又被蜇在头部和胸部,中毒太深,导致心脏衰竭,不治而亡。

在殡仪馆向遗体告别那天,浴场去了不少人。韩场长带队,高裴、老孟、陈瑛、大刘、孙大姐、“徐冠军”等。还有浴场的大部分工作人员。向遗体三鞠躬后围着“水晶棺”走过时,高裴发现,管丽的脸肿得已经变了形,密密麻麻的红疙瘩一层一层摞在脸上,脖子上也爬满了“红蚯蚓”。人已经死了,蜇毒仍在体内肆虐,惨不忍睹!

管丽的丈夫脸色阴沉而憔悴,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手牵着爸爸,泣不成声。高裴心都碎了,他总觉得管丽的死和自己有关,那天,是他建议去栈桥跳水的,他要是不建议,就不会出现今天的悲剧。再就是,为什么不让管丽先跳水?为什么是他和老孟一前一后先跳水?如果管丽第一个跳水,就不会遇到那只大海蜇,第二个跳水也不会遇到。高裴想,偏偏管丽又是过敏性体质,要是海蜇蜇着他或是老孟,可能就不会丢命。唉!

高裴快速走出殡仪馆,和谁也没打招呼,就钻进一辆出租车里……

十三

转眼就到了九月中旬,秋风起,炎热退,天变高了,水变蓝了,成群结队的海蜇一夜之间沉入水下,不见踪影。九月二十五日,海水浴场就要关闭了,这个时候游泳,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久违了的小北风爽爽地吹来,海面平坦如缎,水清得一眼能望到底。

上午,陈瑛刚进医务室不久,高裴就进来了。以往,高裴进医务室,是被海蜇蜇伤了,浑身赤裸,只穿一条泳裤。今天却是穿着短袖T恤和长裤进来的。

陈瑛上下打量着他,说:穿戴这么整齐,不会是被海蜇蜇了吧?

高裴摇摇头:不是不是,想和你说说话。

陈瑛指着一把椅子:请坐。

高裴坐下后,掏出一支烟。

陈瑛连忙过去,把医务室的门推开。

高裴说:对不起陈大夫。

陈瑛说:没关系,抽吧。

高裴问:听说管丽的家属来浴场闹过?

陈瑛说:她爸妈来过,也没怎么闹,只是询问一下,管丽出了事,浴场该不该负责任。

那么……浴场该不该负责任?高裴问。

陈瑛说:如果是在浴场防鲨网内出了事,浴场就有责任。一出了防鲨网,浴场概不负责。陈瑛看了高裴一眼,说,那天你们是去石桥跳水,那地方本来就不允许跳水,只是,这几年没人管了。

高裴低下头,一连串叹气,说:都怪我,那天我不该建议去跳水。管丽之死,我是有责任的。

陈瑛说:你也不用自责,那地方我也去跳过水,这都是命。

高裴猛抽了几口烟,把烟蒂扔出门外。

陈瑛说:这哪行?人家光着脚在沙滩上走,烫着怎么办?

高裴起身出门,捡起烟蒂,用手在沙滩上挖个小坑,把烟蒂埋了。

陈瑛给高裴端来一杯水:我这里没有茶,将就点儿吧。

高裴端杯喝了一口水,说:陈大夫,你说对付海蜇就没有办法了?

陈瑛皱皱眉:暂时没什么好办法。按说有防鲨网挡着,海蜇进不了网内,可这东西轻飘飘的,随波逐流,浪稍微大一点,高出水面,再往前一推,它就进来了。

高裴问:能不能发明一种药,就像农村大面积洒农药杀虫子一样,海蜇高峰期时,就撒海里,让海蜇一接触到就死,或者就沉入水底。

陈瑛摇摇头:没听说过,国外也没听说过。再说了,即便发明出那种药,谁敢撒?我是学医的,略知一二,凡是药,都有毒。咱这片海,本来就什么也没有了,再撒上药,即便能把海蜇赶走,海水也污染了,弄不好,人下海游泳都能中毒。

你月底就要走了?

是的,九月二十五号浴场关闭,二十六号我回医院上班。

高裴又叹一口气。

陈瑛笑道:别伤感,明年七月一号我又回来了。

高裴站起身来,说要去更衣室换衣服下水。临出门时,他回过头看着陈瑛,笑一下,说: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儿真好闻。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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