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包裹在阳春白雪之下的人间烟火
2014-09-19何玉蔚
何玉蔚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北京 100089)
《枕草子》(约1001)的作者清少纳言,与紫式部、和泉式部是日本平安王朝时期的三大才女,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清少纳言的曾祖父、祖父都是著名歌人,她的父亲是《后撰和歌集》的编撰者之一,并且曾担任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的训点工作。清少纳言大约二十五岁入宫仕定子皇后,定子皇后十分欣赏并且倚重清少纳言,两人建立了互信关系,所以直至定子皇后于1000年逝世,清少纳言都在宫中随侍左右。这种家庭生活和宫廷生活的阅历,为清少纳言“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和深厚的知性,便成为《枕草子》诞生的人文基础和主要录事的内容。”的确,清少纳言是一位凡事都讲究格调、注重细节之美的女性,全身洋溢着日本平安时代的“小资”情调、“名媛”气息,她写的《枕草子》尽展其卓越的文字表达能力、敏锐的观察力和纤细的感受力,皇宫里的华裳美馔、金杯玉盏和迎来送往的日常生活,在《枕草子》里都有充分的记录和描述,如此说来,《枕草子》中的世界似乎离我们普通人的生活相距遥远,可望难及,但当我们打开《枕草子》仔细读下去,就会发觉所谓的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皇宫生活仅仅是海面上赏心悦目的浪花,像是冰山露出在海面上的八分之一,而八分之七的存在于海面下的冰山才是全书最丰厚的内容,只是因为海面下的鱼龙潜跃才能使海面上浪花翻滚,水成波澜,也就是说,包裹在表面的阳春白雪之下的其实是一个充满着人间烟火的平凡的世界,普通的生活,是我们芸芸众生每时每刻都挣脱不掉的日常生活,只不过清少纳言用她那生花妙笔加以描述和展现,令我们感到异彩纷呈而目不暇接。
这部被誉为“高尚人士的情态手册和格调辞典”的《枕草子》一开篇却是对我们司空见惯从而熟视无睹的生动而永恒的大自然一年四季的描写:“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无月的暗夜,也有群萤交飞。若是下场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秋则黄昏……冬则晨朝……”我们在春夏秋冬中成长,我们在春夏秋冬中老去,四季周而复始,岁月来去无情,清少纳言用她那简劲而又深情饱满的笔触,抒写春夏秋冬的自然之美,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她还写道:自天而降者,以雪为最妙,大自然竟然会造出晶莹剔透的无穷无尽的花朵,从天空中落下,的确让人赏心悦目。太阳呢?清少纳言认为,已经完全沉沦到山边的太阳,尚遗一丝红色的余晖,浅黄色的云飘入远空,那光景,十分令人感动,那是一幅“夕阳无限好”的辉煌画面。月亮呢?清少纳言认为,月亮,以晓月为妙,东山之边端,冒出细弯弯的,才教人感动呢。星星呢?清少纳言写道,星星以昂星为妙,牵牛星、明星、宵星也不错,她也不愿意看到流星,因为平安时代的日本有一种传说,妇人见到流星不吉利,这与今天我们不论男女都喜欢对着流星许愿,大相径庭,云彩呢?清少纳言认为:云,以白色为佳,紫色亦佳,黑色的云,令人感觉哀伤,风吹时的雨云也好。可以看出,清少纳言用笔最多的,还是我们普通人随处可见、随时可见的自然万物,不论是山川河流,宫殿庙宇,还是花草树木、鱼虫鸟兽,清少纳言都不厌其详,分门别类,一一点评其高低优劣, 另外,从清少纳言的文字中,我们觉察到她似乎对紫色情有独钟,比如她认为紫色的云也很不错,比如她还认为“织物,以紫色为最”而穿在袍下的衣服呢?她认为“夏季,以紫色及白色为佳”“裤袴,以紫色之深者为佳”,她还认为高贵的事物,如在淡紫色的底衣上,加搭纯白的外袍等,我们知道,紫色是由温暖的红色和冷静的蓝色化合而成,据说,日本人尤其喜欢紫色,它散发出一种哀婉忧郁的气息,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认为“日本小说和戏剧中,很少见到‘大团圆’的结局……日本的观众则含泪抽泣地看着命运如何使男主角走向悲剧的结局和美丽的女主角遭到杀害。只有这种情节才是一夕欣赏的高潮。人们去戏院就是为了欣赏这种情节。甚至日本的现代电影和,也是以男女主角的苦难为主题。”日本民族这种独特的审美心理似乎也和他们所喜欢的颜色息息相关,有人认为清少纳言影响了日本人的审美趣味,的确,日本人心目中的美,美到极致也大都是源于女性的阴柔精致,这一点从清少纳言对颜色的推崇也可略见一斑。
实际上,清少纳言通过创作《枕草子》,不仅确立了日本风情、有趣的审美情趣,今天,一千年之后的我们打开《枕草子》,让我们感到惊艳的还有她那坦率真诚、直言不讳的写作态度。清少纳言在书中写道:我只是将自己心中所感动之事对人谈说,又如此书写下来,也没指望别人会看,正因为怀有这样朴素的创作初衷,所以她才能坦荡地表达自我。比如她喜欢“花样美男”,也懂得如何理性地欣赏和“消费”他们,她喜欢清秀的男子,于是在书中就常有这的文字:优美者,如纤细清秀的贵公子穿着直衣的模样儿;两个清秀的男子玩双六等段落,还有她所认为的心旷神怡的事,竟然包括晚间醒来喝一口凉水;正当一个人无聊之际,来了一位未必特别亲密,亦非疏远的朋友,闲谈世事近况,东拉西扯一番,无论公事私事都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当此之际,真教人欣慰,在《枕草子》中,类似这样的言论,不胜枚举,让我们感觉到她就像是一位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女性,喜欢看美男,喜欢喝凉水,喜欢闲聊与八卦,让我们感到这位风情万种、卓尔不群的女性穿越时空与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与我们共同走在熙熙攘攘的步行商业街上。
清少纳言是一位怎样的人呢?关于她的生平事迹及家世背景等问题,没有太多详实的资料可以参考,她所写的《枕草子》一书,于是成为后世借以塑造其人、复原其性格的重要资料来源。如果按照《格调》一书的作者、美国文化批评家保罗·福塞尔的观点来看,我们首先可以肯定清少纳言不是贫民,因为一个贫民的语言一定是毫无特色的,她也不是当时的“中产阶级”,因为她敢直抒心意,似乎也不惧怕引起争议的人,不可能来自中产阶段。她更不可能是个上层人物,因为她进行文学创作,文学创作需要才华、学识和不懈的努力,而所有这些都是上层人物不具备的。她那温柔的刻薄以及善意的恶毒,加上她对艺术和美的敏感,这一切都表明她拥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实际上,清少纳言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阶层,她来自一个未曾命名的群类,按照保罗·福塞尔的说法,清少纳言属于“另类”一族。保罗·福塞尔认为;“之所以把另类归到某一类而不是某一阶层,是因为你不可能生下来就是一个另类,你的出身和成长必然带有贫民或中产阶级的烙印。你只能通过转变而成为一个另类,或者,说得更清楚些,只有当你艰难地发现自己具备了另类的一些特质,尤其是好奇心和独创性这两种特质时,你才取得成为另类的资格。”正是因为具有非凡的好奇心,清少纳言才会对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岛一兽观察得细致入微,描写的情景交融,而她的独创性体现在《枕草子》诞生前和诞生后近二百年,日本没有此类的随笔文学形态出现。她既在皇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过,也在京都郊外寂寞的生活过,她大约与橘则光、藤原栋世有过夫妻关系,此外,她又似乎与多名男子有过亲密关系,正因为她见多识广,她才能把处于非常时刻的非常男性写得活灵活现,让人忍俊不禁,比如像这一段描写幽会之后晓归男子的文字:“幽会之后,晓归的男子欲寻昨晚放置在房间里的扇子啦,怀中之纸等物,由于天暗,找来找去,到处摸索,一边还口中不停喃喃:‘奇怪,奇怪。’好不容易找到了,乃窸窸窣窣搋入怀里,复将扇子打开,拍拍作响地扇起来,末了,才道别。这种人,说他可憎,还算是对他客气的,老实说,实在是不讨人欢喜。同样,夜深时分自情人处回去的男人,偏将乌纱帽系的牢牢,则又何必那么一本正经系个紧呢!即使不绑紧,只是把头轻轻插入帽子内,也不会有人责备的罢。就算是邋遢写,难看些,直衣、狩衣都歪歪斜斜,又有谁知道,谁取笑呢?”清少纳言这一段文字里的第一位男子不停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让他的女伴无从接话,好像自己对男人的东西施了某种魔法,让它不翼而飞,感到自己有女巫的嫌疑,第二位男子则是一本正经的迂腐,笔者认为如果作者没有亲身经历,很难在作品中活灵活现地、用电影镜头般的语言写出如此活色生鲜的男子,从中既可看出清少纳言优雅的品味同样还有她非凡的勇气和胆识,这样看来,男性为了自己在女性心目中的形象,真的有必要好好研读一下《枕草子》。
“生命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们仅有如此短暂的时间去体味那些细小而又美妙无比的时刻” [9]的确,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尽情抒写那些让人赏心悦目、让人心旷神怡的事,但她并没有一味地粉饰现实生活,于是她的笔下也大量出现“扫兴事”、“懈怠之事”、“可憎恶之事”、“懊恼之事”、“教人受不了之事”、“意外而令人扫兴之事”、“遗憾之事”,这使她的《枕草子》没有沦为像加了过多的添加剂而变得让人感到甜得令人生疑、甜得令人发腻的色彩艳丽的饮料,因为清少纳言既爱阳春白雪,更食人间烟火,既然生命过程就是一种体验,那么我们既要体验幸福,也要体验痛苦,体验感悟生命中的所有酸甜苦辣,这样的人生才是富有情趣而又真实生动的人生。
[1]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史(古代卷)[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7.426.
[2][3][4[5]][8] 林文月译.清少纳言.枕草子[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1,341,310,307,37-38.
[6]鲁思·本尼迪克特, 吕万和等译.菊与刀——日本文化的类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33.
[7]保罗·福塞尔, 梁丽真等译.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264-265.
[9]尼尔·帕斯理查, 赵燕飞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都是免费的[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