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德克的南行记
2014-09-17康慨
康慨
彼得·汉德克是当代奥地利最优秀的作家,也是极具争议的知识分子。从1990年代初开始,他公开表达对瓦解中的南斯拉夫的同情,继而批判北约的空袭行动,并将塞尔维亚归入巴尔干战争的受害一方——“一个孤儿,一个被抛弃的孩子”。2006年,由于出席前南斯拉夫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的葬礼并发表讲话,他与西方主流民意的对峙达到了顶点,法国禁演了他的戏剧,德国的杜塞尔多夫市本已宣布授予他海涅奖,却遭政治人士围攻,汉德克被迫弃奖。
他之所以一再卷入南斯拉夫问题,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在于他是半个南斯拉夫人——他母亲玛利亚(娘家姓西维奇)乃卡林西亚斯洛文尼亚人,1971年自杀,第二年汉德克便据此写出了自传体小说《无欲的悲歌》(中译本已出)。另外一个不那么明显的原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奥地利诡异的政治氛围:国家以希特勒受害者的面目重新定位,而作为纳粹帮凶的历史却被有意掩藏了。新一代的知识分子逐渐了解了父辈的虚伪,离心离德、痛苦自省和身份重建的过程就此展开。
《去往第九王国》(本名《重现》)出版于1986年,正是这样一部内力深厚的自省之作。它描写年近20岁的奥地利青年菲利普·柯巴尔(叙事者)只身跨过边境,前往到处挂着铁托元帅像的斯洛文尼亚,寻找在战争中失踪的哥哥格里高尔的过程。他在途中回忆起了自己的家庭和成长的经过:独眼哥哥,智障姐姐,病入膏盲的母亲,而暴君般的父亲只在娱乐的时候才会自如地说起流亡祖先的斯洛文尼亚语。
《去往第九王国》有着传统的德语成长小说(bildungsmman)的明显印记,它甚至像歌德的《维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一样,使用了相同的三段式结构。对今天的中国读者而言,阅读困难是可以预期的。毕竟它与常见的靠情节推动的中文小说截然不同,而通篇是叙事者漫长的独白,其动力来自主人公思想和情感上的变化,情节即使不是没有,也是极其微弱的。菲利普并不与斯洛文尼亚的当地人交流,而是沉浸在哥哥留下的两本书中,一本是当年的农校笔记,另一本是19世纪的斯洛文尼亚语一德语字典。于是这趟旅行就成了地理和词语的双重漫游,从中复现了语言带给哥哥的身份觉醒:“我们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能规定我们是德意志人。”
那些多义的词语在合奏中达到了高潮:“强烈的呼吸就是渴望,就是绷紧最强健的肌体。强烈的愤怒就是抽噎,那些莹火虫就是六月,就是一种樱桃……通过交换一个字母,从那个表述微风的词语里就滋生出一阵强风来,再交换另一个字母,就成了同样也是飞沙走石名称的暴风……无声的呼唤终于形成了人物形象,我看到那些不在场的人出现在阶梯上,被词语的光芒勾画得清清楚楚:母亲是个‘从姑娘走过来的人了;父亲是个‘永远当奴仆的人;姐姐是个‘神经错乱的人,通过一个小小的辅音转移就变成了‘有福的人。”
菲利普在父亲语言的故乡得到了平静,回到奥地利时也曾欣喜于和青山翠谷的重逢,却又不可避免地重新开始对这个国家虚伪人民的仇恨:“在这群人里,有不少曾经刑讯和杀害他人或者为之至少拍手叫好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他们的子子孙孙似乎也会如此忠诚不渝,不假思索地把这传统的东西继承下去。”
没有和解,但这青年总算可以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