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到来的地方
2014-09-17李汝珍
李汝珍
坐在盛夏的窗前
七月的一个黄昏,我顺着一条长满黄琐梅的小径,慢慢向山里走去。草木葱茏,山路迂回。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欢喜,竟没一点点攀爬的辛苦,甚至连孤单也不曾侵袭我。在一块林木稀疏的空地上,遥望滇池那面的西山,只觉得渐渐逼近的山色,一会儿碧绿、一会儿灰蓝,接着又变成浅紫,而每一种变化都似是曾经遭遇。
隔了这么多年,当我再次登上这座形似乌龟的山,发现树依旧是从前的树,却比从前高了许多。一种无法描绘的心事,倏然涨开。暮色苍茫,静静俯视远近山峦,年轻时有过的思绪刹那涌起,灵魂深处升腾起一种甜蜜的忧伤。隐秘的疼痛、隐秘的安慰,令我想找一只渡船,到我心的对岸……
依旧沿着去时的山径往回走,只是速度快了许多。那些阴凉的林子、模糊的花香已无法挽住我的步履,我知道,一种冥冥中的安排,催我离开。
一灯如豆。我打开《台湾名家名作丛书》席慕蓉作品部分细细阅读。当那些熟悉的文字映入眼帘,我的心慢慢沉静下来。沉浸在悠远的意境里,不能自拔。——那深情的吟唱,那丝丝缕缕的乡愁,充盈着对生命的感动。美丽,清澈,宽容和有限度的忧伤,在穿越了青涩季节之后仍然打动着我。
隔着厚厚的岁月尘埃,我看到的始终是有远山般清隽的美感在幽暗的夜空流转。清新的字里行间,禅味却又如佛堂的袅袅青烟,寂静地在四围缠绵缭绕着……它们不像舒婷暖和的温柔,不像林清玄禅意的悲凉,不像余秋雨豪阔的大气,也不像三毛细腻的苍茫;读这些文字,像是品淡淡的清茶,苦涩中自有一份馨香余留在唇间,又像是远远地赏阅一棵开在山雾里的花树,几近透明又有些许朦胧。
温婉娇弱,对待感情却又细腻执着,这就是席慕蓉。她流离破碎的文字,渗透出的是对人性的思考。她总是用回忆的笔诉说着心灵的真善美,用女子特有的细腻描绘着生命里最美好的温暖;在她所有的文字里让人时时感受到的“都是宽容,都是爱,都是无怨,都是善良和美丽”。她用一颗善感的心,刻画出对一份感情的坚守和珍存——伤心却不绝望,无奈却不悔恨。纵使是已经永远消逝的爱,却让人们也看到了一份透明隐绰的美。
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席慕蓉,没有江南女子撑着油纸伞漫步小巷的浪漫,却有着对生命的满腔热情,不失严谨与温柔;她用富有哲理又平和的语言讲述着别人的故事,刻绘着自己的情感。她是一条肆意而流的河,有粼粼的波光,有滂沱的旋律,有轻轻的抚慰,有优雅的歌唱,还有深沉的幽思……
原来,当岁月走过一定的长度,我们的生活就会回归,回到那个曾让我们怦然心动的时刻。就像那晚,当我站在高高的山冈,看到那些熟悉的风景,心里会涌起那种曾经有过的欣喜和忧伤。尔后的夜,捧读席慕蓉的诗文,便成了必然。那一时刻,仿佛看到她站在水之湄,对我浅笑;她的笑,纯洁无暇、温柔清晰。
人这一生,总有些什么横亘在我们的生命里,让我们无法释怀又不忍舍弃;也总有一些无法承载的情分,注定是心底一触即痛的痕迹,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情愫埋在心一隅,不去惊扰现实生活的安静。人世间的爱太多,太多的爱让人幸福也让人悲哀。但若能从容面对,也不是不能释怀的。
而我希望的我,不就是这样的么?——真诚、善良、宽容、宁静、单纯;我所体验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么?——平淡、温暖、感恩、喜悦、幸福。
“我所真正需要的,只是从容地坐在盛夏的窗前,映着郁绿的树阴,拿起笔,在极白极光滑的稿纸上,享受我内心的悲喜而已。”
原来,做自己喜欢的事,静听心灵的感悟,便拥有了栀子花一样的宁静芬芳。
最初到来的地方
有一个夜晚,梦里去了一位诗人家中做客。他家的屋子是“一颗印”建筑,三间四耳。青石板铺就的天井四角,各垒一个花坛,花坛开满淡黄、素白的花朵,低处,粉红的大丽花,朵朵鲜妍……那个梦的结局是:我离开诗人家去小镇闲逛,却迷了路,并且和一同做客的广西文友走散。我一直走,直到走到小镇尽头,再原路返回,也没有遇到朋友,当我试图联系诗人却无任何联系方式时,我竟然站在海边。耳畔全是熟悉的乡音:海潮来袭,快点离开!
我慌忙离开,不知不觉,竟到了老家。第二天醒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无边的梦境里并执意怀想,梦的源头,重重烟雾般的迷蒙旧事。
忽然想起一座两间两楼的瓦房,黄中泛灰的木头柱子,经风雨侵蚀长了青苔与野草的屋顶——我最初到来的地方。
它是在我半岁时盖的。听说,那时我是个安静的孩子,以至于母亲忙着房子的事无暇顾及我而把我放在蓑衣上坐着,我能抓土玩一整天都不哭闹。当我渐渐地长大,也还是一样安静。母亲经常把我锁在家里,从不怀疑我和她离开时有什么两样。有时二姐也会和我一起被锁着,我们自顾自地玩,玩累了,就凑在一起吵架,大约是,我们中要是少了一个,这个家该多好。那样,我们吃的玩的就不会被另一个人瓜分。楼楞上挂着的提篮,总是让我们生出无限的想象,让我们以为那里一定装了什么美食。尽管两个人各揣秘密心事,却可以形成统一战线。在可能的情况下,二姐将草墩左一个右一个重起来,站在上面,用一根竹竿勾提篮;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楼楞,盼望我想要的东西从天而降。当我们终于一无所获,就依偎着坐在门边的地上,等母亲回来,将我们放出去。从门缝间渗透进幽暗的堂屋里的阳光,在那些时刻,跃动着细小的尘点。四下那么安静,静得让平素一些细微的声音,如扩音器般突出:前面人家土墙上,黄蜂在嗡嗡哧哧的低鸣,它也许正专注地将头埋墙上打洞吧?麻雀在屋檐呷呷的叫着,不知想做什么,那时断时续的声音,碰触我的心,让我知道我们那么的与众不同;风巡过屋前的蒲葵花,发出呼呼的声音,和我们大小差不多的小孩正在村里互相追逐打闹,他们时远时近的脚步声,叫喊声,让我的心智如包在鞘里就开始萌芽的玉米,开始苏醒,想要挣脱。
这是多么丰富的世界,我和二姐却被母亲封存在家里。
我想,二姐也和我一样,注定抵挡不住这个世界的诱惑,过早地打开了屋子的门封。尽管我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能拥有和别人同等的自由,但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endprint
我们是谁?我们是别人眼中的火车司机的女儿,是芸芸众生里勤劳善良的农妇的女儿。而我们,注定不会一辈子行走在阡陌交错的田地和村庄,终有一个地方,牵引着我们的目光,让我们倾其所有,朝它奔去。
事实真的如我想的那样,我的童年刚过完,二姐就去了城里上学。我最初到来的地方,那两间两楼的房子外,多了一间耳房,我们家,也添了人口。等到我也去了城里上学,一些我永远不想提及的原因,让母亲搬离了她亲手盖起的屋。尔后,那里有了更多被改造的痕迹,屋前会呼吸的蒲葵,窗台的指甲花,檐下的麻雀,连同前面人家土墙的黄蜂,全部成了记忆。
时隔多年,当年迈的父母又住进那所房子,我忽然喜欢频频回顾来时的路,喜欢怀念一些过往的人和事。然而,任我怎样努力,都不能领悟到如此繁复的世界,所有变更的意义。
九年前,我们家盖了一幢小楼,老屋便不再住人。但父母喜欢在举家团圆的日子,将一些工序复杂的菜,拿到大灶上做,我们几个,便跟随父母,回到那所房子里。——我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眯着眼睛,端详屋顶,看那些从瓦片间隙斜射而入的阳光,穿过柴草燃起的袅袅青烟,在静静的时光里游动思绪,向父母证实我们童年的样子。我会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而父母有时却答非所问。可见,我记忆里的样子,和父母多么不同。
而同和不同,记住和遗忘,其实,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的生命,就只是一个从无到无的圆;如果我的存在就只是一场从起点到终点的旅程;如果,我与父母亲人的遇见,是一场上天赐予的奇迹,那么,我活着,就是为了显示造物主无所不在的威严与荣耀,即使再回不到从前的生活,关于亲人与幼年,又如何能够阻隔。
与君书
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我无法告诉你,我门前的土路,低洼处,大雨来时,就被冲出一条小小的沟渠,浑黄的雨水顺着小沟渠往公路边哗哗哗地流。如果没有雷电,我会穿上凉鞋,将脚放进沟渠搅水玩,像30年前的样子。这条土路不长,在我屋子转弯处就中断了,但它灌满了风。每天清晨,7点不到,我就从这里出发去学校。路不远,沿途的风景很少:两株梨树,两排香樟树,几家商铺、几处早点摊。
前段时间,打过几声闷雷,听说公路边一家门前的灯笼竟被击破,掉在地上,被风掀走。我那时在学校,读你新写的诗,响亮的雷声,让我害怕,但从窗玻璃不断流下的雨珠和窗外隐约的泥土香,又让我欣喜。如果那时,你那里的天空也有着惊悚的雷、滂沱的雨,我在你心里,是否也会像春风掠过,步履轻轻?
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有时,我会腾一点空间,收拾你走过的脚印。但更多的日子,诸事缠身,让我无暇顾及你。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不知晓,也不过问;我只通过想象,猜测你的脚步也如我这般匆忙,甚至比我还要匆忙。除非夜间,我在回家的路上,抬眼望见漫天星子,或辽远的月牙儿,忽然会想起你。那么多空白,你的脚步都不能被我一一翻阅。
上个月,我这里下了冰雹。玮圣路、将军路、石寨街,积了厚厚的落叶,叶间的水珠打湿我的裙角,黑瘦的蚂蚁爬满脚背,我却浑然不知。我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些树叶,我精心挑选了几枚,当作书签,夹在《泰戈尔散文诗全集》和你写的书中。我想让这些好看的叶子,跟定我,一刻也不会丢失,好让我走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如我们一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一直在等你和我去老家,看看村前的望海楼。那是我上小学的地方。我想让你和我一起捡拾童年的一些回忆。或许,那些古老又残破的建筑,会牵起你的诗情,让你即刻写下美丽的文字;离开望海楼,我们可以去田野走走。如果是早晨,你能见到清亮的露珠在草尖舞蹈,柳林的水蛇自在欢闹;如果是傍晚,夕阳会透过飘忽的云朵和摇动的树影慢慢下移,洁白的苇花轻轻摆动,鸥鹭在湖面嬉戏漂浮……滇池的博大深邃,必定让你深深沉醉。但不管我们走多长时间,都不会惊动田埂、堤坝的小野花和黑蝴蝶的安静。我们走过之后,只会留下两行足迹,足迹排列整齐,脚踪久别重逢,深一句、浅一句闲谈,似乎诉说别后日子里,些微的空。
我还想带你到晋城盘龙寺转转。我穿紫色长裙,脚蹬布鞋。鞋底的温度和青草的温度接近,比较柔和。我的目光,我的长发也很柔和。我要陪你去茶花殿赏一赏高过屋顶的元植松子茶;你从来都不知道,它们虽历经六百年的沧桑,却依旧开得热烈鲜妍。
寺古山深。寂静的山林,我的呼吸,我的足音,都会说话,它们互相应和,似是吟诵秦汉的风,唐宋的韵,似是翻开古寺的历史,一声声,为你解读。
沿着鸽子的哨音,你深邃的目光,投向月牙井,月牙泉水照一照你的影子,便能读懂你的心事;你将目光投向神龛,佛神望一望你的眸子,便能洞穿你的一生……
鸟啼花落,春天已经远走,而我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
我无法告诉你,雨后的清晨,我散步的地方,触目处,尽是浅嫩葱翠的绿。草木萌发的新叶,一夜间迅速串满了乌龟山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褶皱。山间的空气有股透彻肺腑的清凉,一扫立夏之前因缺乏水分而导致的浑浊沉闷。
谷底、平地,玉米和麦瓜缓缓拔节,灌木丛中的野花,东一簇、西一簇,紫的,黄的,白的,撒落在绿的底色上,远远望去,有着绣花毯子的精致。
石将军山,笼罩着淡淡的烟雾,人迹寥落,鸟雀在林间穿梭,清越的歌声,打破山林的寂静,亦步亦趋。
记忆,由远及近,汇成溪涧、清流、江河湖海,在体内奔腾,绵延不绝。
你的名字,忽然就从灵魂深处走出,沿牵念的经络迂回、盘踞,滋生无数个想象。
不绝的想象,引来纸上的词语,汇成一颗一颗晶莹的水滴,濡湿清晰的意象,辽远的梦霎时触手可及。
本栏责任编辑 段爱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