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诗镇
2014-09-17陈伟
陈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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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看完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后,你可能会觉得时间是假的,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假的,你甚至会以为故事也是假的;然当你不相信并怀疑这一切的时候,你的感觉打开了;你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却又那么真实地让你可以触摸;因为假的东西没有欺骗你,它让你的心触及到了人生本真的深处——亲手塑造的人生也只是一场真实可触的悲剧,唯有假能让你放松与呼吸到快乐的气息——活着需要谎言,需要欺骗,需要故事。——这就是我的小说世界,尽可能的欺骗世界,欺骗你,欺骗他人,也欺骗我。然我明知道它是假的,它是来欺骗我的,我也要讲下去,只有讲下去,我才觉得人有活着的意义,或者可以这样说,比起活在真实里,我更喜欢活在谎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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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纯粹只是一个梦,做了一整个晚上的梦;然四十年过去了,那个梦至今还存在我的脑海里,不曾忘却——白诗镇这个熟悉的地方还飘在我的记忆深处,像真有这个小镇,我真的去过这个小镇一般;然一切都只是梦,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不可触及;然白诗镇承载着我的梦,像身体承载着心,海水承载着船,慢慢存在,慢慢航行,带着、抚着我的心,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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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到了三月三就是采花山的时节,白诗镇都会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很多地方的歌团、乐队、民间的表演家都会到来,给节日增添气氛。我自小喜爱民间艺术,特别是云南山歌,云南民间舞蹈:烟盒舞。山歌腔调高,声音雄浑,足以让你沉醉其中;那山歌种类繁多,有歌唱男女之爱的,有歌唱地方文化的,也有歌唱当地好人好事的……总会有那么一段会让你喜欢的。烟盒舞是彝族特有的舞蹈,十几个彝族姑娘和小伙,拿着烟盒,围着手持弦子的中年男人,成一个圆圈,年轻貌美的彝族姑娘和健美的彝族小伙都穿着自个民族的服装,红色略带各种斑点和花纹,腰间串着些银做的小钱,姑娘佩戴的帽子上也有些银物品做装饰,还留有一些蓬松的红黄色的小线条,在配上木头做的烟盒,烟盒底圈围着一圈线,线的颜色不一,大体喜欢用黄色和红色,跟着弦子的节奏,跳起欢快的带有激情的舞蹈,那有节奏的烟盒声、弦子声,整齐的配合、变化多端的姿势、美丽的服装、头上闪动的小银装饰物,在温和的阳光中,足以让我心灵震动。听完山歌看完烟盒舞,接下来就是一出戏——《朱悟火烧清灵寺,汗三义丧妻修寺遁佛塔》。到了这出戏,白诗镇还有黑诗镇过来的人都全身起立,脸色露出忧伤之情,显得尤为庄重,我实在不懂与好奇,这出戏不算是什么好戏,也不是一出十足的悲剧,讲的是朱悟是个大财主,看上了汗三义的妻子雅琴,而雅琴对朱悟也有感觉。朱悟为了夺取汗三义妻子,一天朱悟给汗三义写信,信上说雅琴今晚在清灵寺与陌生男子约会,后来信被雅琴看见,那晚雅琴去了清灵寺,朱悟以为是汗三义进了清灵寺,一把大火烧了清灵寺,后来才知道被火烧死的是雅琴,悲痛欲绝而死;汗三义丧妻后,心无杂念,重新修建了清灵寺,然后遁入佛门,修成正果,成了神;然看完戏后,男的,老的,小的,少的……都哭得惊天动地。让我好奇的还有小镇的大门,大门左边是褐紫色的雕塑,刻着是一个女子,表情极为平静,眼睛看着右边的男雕像,身体微微右倾,左手抱着一把古琴,右手举起,伸向右边,看上去有些热抽象艺术的感觉,冷冷的,但细细观看,从她的眼睛里,手的姿势,你可以看到一种含而不露的激情;右边则是红褐色的男雕塑,站着,身体微微倾斜,面对女雕塑,右手拿着一张残缺的书信,书信的下角有些黝黑,明显可以推断出那是火烧的痕迹,左手举起,伸向女雕像,两手在空中微微相遇,女子手心向上,男子手心向下,中间四根手指搭在一起,女子的手心用的是白色,男子的手背用的是黑色,男子脸色极为紧张,肌肉绷得紧紧的,看着那男雕塑,我的心颇为激动,一种热烈的情感烘烤着我,有种热抽象艺术品的感觉,或者像梵高的画极具视觉冲击力;整体看上去,是一幅多么震撼人心的艺术品,这究竟是谁雕的?这男子和女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也一直让我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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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了镇里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谁雕的。我从他们的口中只得知:这雕像是神雕,只要它存在,这片土地就能风调雨顺,就能获得丰收,小镇上的人才能平平安安。我追问了镇上最老的长者,我问他:“那出戏代表着什么?那雕塑是谁人刻?有何意义?”他说:“从小他就问他的长辈这个问题,可是他的长辈似乎也不知道,只是说要想这片土地风调雨顺,不出动乱,就要每年演一出那戏,说天上有神在看;而且每年都要祭奠那雕塑,善待那雕塑;我们每年都这样做,祖祖辈辈都这样做,我们的小镇年年都获得丰收,且人们之间也无大矛盾。”我觉得这事完全不可能,至少是应该有人知道这其中的事实的,再说小镇也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年年风调雨顺,近些年还大旱。这些年我还去看戏,我发现白诗镇比几年前要富裕得多,听说每年到清灵寺来烧香,做法还愿的人数不胜数,给小镇带来了丰厚的利益,在清灵寺的附近又扩盖了一间大寺,取名雅晴寺。听说这寺的建盖和名字的由来是源于镇长的父亲的一个梦。当我得知这个事实后,马上就到镇长家去拜访这个老人,我去到时,才得知雅晴寺建成后,镇长的父亲也就归天了。镇长对我说:“真是对不起,我父亲一年前就去世了,你来晚了;不过欢迎你到我们小镇烧香许愿,吃喝玩乐。”我说:“我能否小住几日?”听到这话,他用眼珠子直溜溜地看着我。我浑身不自在,于是说:“不行的话就算了,就是白费我跑了这么一趟。”他还是那么看着我,接着说:“只要你不破坏小镇的任何东西,包括秘密,你就住下。”我说:“什么秘密?”“没有什么秘密,你就住下吧。”他有些慌张起来,像是说错话了一般。他说:“你做什么职业?”我说:“京城里一富贵人家的私塾老师。”“原来你是教书的。我还以为你当官的呢。”并露出微笑对旁边的伙计说:“做几个好菜,今晚要和这个从京城来的朋友喝上几杯。”于是我就在白诗镇住下了,镇长喜欢和我喝酒聊天,说我通今博古;加之我每天去烧香许愿,挂功德时也很大方,于是允许我住上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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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诗镇的雕塑是件罕见的艺术珍品,这样一个小镇怎么会有如此稀罕之物?一场看上去并无多高艺术水准的戏,小镇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为何哭的那么悲戚?那清灵寺用的都是上等木材,从材质和里面的佛雕工艺样式看,都堪称精湛。一个小镇哪来那么多钱修建一座如此豪华的寺庙?小镇上的人基本不用耕地做活,经商买卖,为何户户穿衣吃喝都不用愁?小镇上为何不见年轻的姑娘?为何黑诗镇的人对白诗镇的人毕恭毕敬,而且所有的蔬菜和粮食都是低价卖给白诗镇?——我的大脑充满了疑惑,我到白诗镇其实只是来解惑,寻求答案的。我没有半点恶意,白诗镇的人开始以为我是来破坏雕塑的,知道我人性格极好,而且出手大方,又不是朝廷派去的官员,只是个闲人,来旅游休闲的,于是对我减去了防备,对我相当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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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个好地方。白诗岩的底下冒出一股竹筒般大的泉水,泉水清澈而甘甜,常年冲刷后,形成了一条小溪;小溪的左边是白诗镇,右边是黑诗镇。两个小镇靠这小溪长养着,依着这小溪完好的有秩序的生活着,日子安静而祥和。我爬上白诗岩上,找了一片石头坐了下来,看着白诗镇,屋子分布很有秩序,远观像一八卦图,偶然还能听到寺里传来的钟声,空明而响亮;白诗岩上有很多石头,奇形怪状的,有的像打坐在莲花上的观世音,有的像长耳朵的如来……真是让我的眼睛大饱眼福,我心里于是觉得这个地方真好——比京城还好。这个小镇不仅美丽,而且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小镇,后来我查,才知道有八百多户人家,占地面积二百多平方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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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欢迎我,他们还特意给我演了一场《朱悟火烧清灵寺,汗三义丧妻修寺遁佛塔》,看了四天白诗镇的风景环境。我就常去看雕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看,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我都关注,我感觉这雕塑太震撼了,就是那纤细的手指使我的心滚滚的热起来。小镇上的人看我天天关注那雕塑,而且一看就是四五个小时,对我有些戒备,于是安排我到清灵寺去工作,也好静养我的心,我答应了。我到了清灵寺后,开始一两天,给来许愿的人敲钟;后来由于念经超度的人不够,我识字,能说一口清秀的普通话,且不打结,于是寺里的白胡须的老方丈叫我跟着他念经。由于我的母亲之前信佛,平日里都吃斋饭,且读了很多经书,母亲曾经叫我帮她抄经文,抄多了,自然我就理解一些佛教的东西。我悟性好,念了三四天,我就触及到了佛经里生死轮回的大道理,且明白清灵寺正大门上“回头是岸”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我向白胡须的老方丈问了很多问题:例如佛里面讲不能杀生,可是为了更好的活着,我们每天都杀生,每天都要杀死很多的生灵,而佛为何不制止那些杀害生灵的人,为何也不惩罚那些吃掉生灵的人?如果有因果报应,那么为什么贪官污吏过得那么舒坦,平民大众却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白胡须方丈对我的问题一一回答,虽然有些回答让我不满意,但是他的回答对我理解问题是有所帮助的。他说:“佛的胸间是广阔的,他教导我们不能杀生,但是他对杀生的人也不记恨,而是感化。”“人的生活是由状态决定的,你觉得过得好就是过得好,佛在你心中,即使活在水深火热中,有佛和你同在,你也不会觉得生活是种煎熬。”我又问:“那么佛是不是太软弱了?佛究竟在哪里?”他看了我笑了笑,给我拿来一大堆经书,叫我用功读书,并跟镇长说我天资聪慧,但是性情浮躁,应该让佛走进我的身体,于是建议让我在白诗镇多呆一个月。镇长对白胡须方丈的话毕恭毕敬,只是不断的点头。当方丈说完所有话时,他像补充似的添了一句:“我问问他,如果他愿意,就让他留下。”镇长问了我,我爽快地答应了。我对这个小镇的迷现在还一点不知,毫无突破;加之我从小就怀疑佛主,因为母亲从三十岁吃斋念佛,还不是患了高血压,父亲在朝廷混了这么多年,至今还只是个小小县令。在白胡须老方丈的引导下,我开始真正的接触佛经了,他给我看的第一本经书是《大般若经》,接着是《大般若经》的浓缩版《心经》,接着是《妙法莲华经》、《金刚经》等。我从中也有了些体会,例如因缘和合而生,般若皆空等,心绪明朗了许多,我心中浮躁的情绪也渐渐的少了,我于是写了封信给我远在苏州的父母亲,告诉他们我现在的处境很好,我打算在研读一段时间的经文,在回京城去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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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读《金刚经》那段日子里,我找到了一直寻求的涅槃寂静的境界,我想像凤凰一样重生。老方丈看我很用功,对我十分关心,和我聊了很多释迦牟尼的故事,让我大受启发。半个月后,我和他成了很熟的朋友,也常聊天,他曾和我说:“在我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我只是笑笑。后来我发现他收养了一个女儿,年芳十九岁,小我四岁,长得十分可爱,特别是那双闪动的眼睛,大大的,第一眼就迷住了我。我常去他家吃饭,渐渐地我喜欢上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素琴。她脸色微红,湿润,很有血气,留的是长发,前面的头发几乎要盖到眼睛,剪的很整齐,手指纤细,修长,身材极好,腿脚细而长,像个仙女,而且那张脸越看越像刚进白诗镇大门前的那个女雕像。素琴姑娘开始很排斥我,随着相处时间的渐长,对我也由原先的不喜欢,故意躲避,到慢慢的对我有些好感,后来也渐渐的接受我的爱了。除了在清灵寺读经书,给来拜佛许愿的人敲钟念经外,我整天就陪着素琴,我们到白诗岩上去吹风,采野花,她给我编美丽的花环,我有时握着她的小手,有时抱着她坐在石岩上,看着夕阳,爱情的幸福像蜂蜜一样滋养着我。她也是一个极有才华的女子,古筝与古琴弹得相当了得,我们常常带着古筝,拿着画纸到白诗岩上,她弹琴,我画画,在她的琴声中,我的画笔极其流畅,画出的画像一曲美妙的音乐,看着我的山水画,我突然意识到艺术之间的相通性,音乐,绘画,都有一个共同点,在描摹自然的时候,试图超越自然,试图给自然升华,附加人的情感,精神,甚至灵魂和上帝!看着她抚琴的姿势,我总是想到抱着琴的那一尊雕塑,动作、神韵极其的相似。有一天她抚完琴,躺在我的怀里。我们先是谈一切恋中人常说的情话,突然我问了一句:“那抚着琴的雕像是谁?你长的怎那么像她?”她说:“那是雅琴,是——”她一下子又停了下来。“是什么?”我问。她说:“这我不能告诉你。”我有些生气地站了起来,装出不再理她的样子。她着急地说:“这确实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白诗镇的秘密。”我生气地说:“我那么的爱你。我们之间就不应该有什么秘密!再说我问的就是些小事情。”素琴说:“小事情——这是我们镇的秘密,我不能说,再说我知道的也不全,你不要为这些小事,伤自己的神,破坏我们之间的爱情。”“你就是把我还当外人,你根本不爱我。”我说完那话,怒气冲冲的下了白诗岩,去了清灵寺。白胡须老方丈看我怒气冲冲的样子,心里就猜出我和他的小女素琴闹了矛盾,老方丈没有安慰我,走到我身边,把一本《金刚经》放在我的面前,笑嘻嘻地说:“生什么气,看经书吧。”我没理他,拿过经书就翻了起来,翻了好多页,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更不要说理解经书的奥秘。我的大脑里不停地出现素琴的话,想到女雕像的名字叫雅琴,于是我的大脑像有意的想到了雅晴寺,于是我放下经书,到雅晴寺去看了一番,我很细心地看每一个佛雕像,我看到最右边那个的样貌,和进镇大门的女雕像一模一样,备注名是雅神。我问了雅晴寺的方丈,“这雅神,在任何一本经书都没见过,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同样是一个白胡须老方丈,慢吞吞地说:“雅神,是一个慈心肠的女人,因为心地善良,感动了整个小镇的人,于是小镇上的人都对她极为尊敬;她愿意倾听那些外来的失魂落魄的文人学士,于是又受外来人的敬仰,她代表着的是一种大爱。”我继续问:“那这个雅神有什么传奇故事?那女雕像和她有什么关系?”就在我话说完的瞬间,我眼前白胡须的老方丈居然像烟一样消失了。我追问:“老方丈,别走,别走——”旁边烧香的一个妇人说:“你是不是疯了,这里哪有什么老方丈,只有一个剃头的小师傅。”此刻,我面红耳赤,急急忙忙地跑出了雅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