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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歌

2014-09-17李达伟

滇池 2014年7期
关键词:庙宇巫师神灵

李达伟

1

在云南大地,我们依然需要这样的言说:鬼神、庙宇以及戏台。它们曾是民间的一种标尺。有那么一些物与人,常年遭受折磨。有人无法直接用嘴巴言说,有人无法用耳朵直接倾听,有人无法用目光直视人间,有些物亦然。但在这些存活于意识形态,且以具象化表达的言说里,这些物与人能找到安慰,进而对抗生活的埋伏以及侵吞。

在潞江坝的许多个村寨里,那些奘房(庙宇)往往存在于隐秘的角落。刚来到潞江坝时,在“新城”那个地方,在路边,见着一个显眼的奘房,伊斯兰宗教建筑的风格,圆塔尖顶,色彩华丽。除了那个奘房(庙宇)外,就很难轻易见到庙宇的存在。这曾一度让我疑惑。直到后来,真正进入一个又一个村寨之后,才发现几乎每个村寨都有自己的庙宇。只是,它们藏在暗处,往往在村寨的背后,一片密林里,需要走曲曲弯弯的土路才能抵达,土路两边往往有青葱的草木。在那些土路上行走时,有时还有各种野花花香相伴,一些小昆虫在草木间,以它们的方式喧嚷着。在那些角落,庙宇的存在,似乎是一种隐喻:暗处、隐秘、通向、通灵、未知。

神灵需要某种寂静。我偶然间听到了两个妇女之间的对话。其中一个妇女淡淡地跟另外一个妇女说起,自己的丈夫每天起得很早,是为了能在鸡鸣声中诵读佛经,只有那个被鸡鸣声定义的寂静中,他的丈夫才能找到自己心中的神灵。佛经,被各种各样的语言诵读着。在这个世界,还有人诵读着圣经,用傈僳语诵读着,在早上,也在周末,在那些或是简陋或是华美的教堂里、家里。在各种各样的土语里,时间没有只被定义为现在,还有过去和未来,重点是过去和未来里还有着神灵的存在,还有着万物众生平等。

我成长的那个寨子里,已经很难见到一棵古树了。我曾坐在村寨的对面,望眼欲穿地找寻一棵古树的影子。原先我们村里还有一棵古老的松树,就在村口,信本主的我们甚至把它当成一棵神树。但在某一天,村里的某个人,拿着斧头把它砍倒,并破成一些柴禾,这一度让村庄惶恐不安。随着那棵古松的倒塌,我们村庄的信仰便彻底垮了,许多人开始制造着一片又一片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荒漠。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像找寻那些庙宇一样,到处去找寻坟墓。最终,坟墓隐藏在田间地头,那便是某种隐藏。其实,于那些坟墓而言,是到处充斥的植物,遮住了它们的存在。植物同样给了许多尸体一片阴凉。也许,在地之下,本是阴凉的,但当那些鬼魂从地之下爬到地之上时,至少在云南大地,他们对一片阴凉一定是渴望至极。

一些地方,是乱葬岗。一些流浪的鬼魂,不停流浪。招魂的人们,在天地间(具体些是在庙宇里,是在戏台上)撕心裂肺地呐喊。但有些鬼魂,早已流浪四方,即便再怎么呐喊,他们都已听不见!那些因不是自然死亡而无法坦然回归的鬼魂,你们现在到底流浪何方?也许,那些招魂的人会听到这样的声音,“祖先在上,为何我们死在异乡,就不能以一般的仪式安葬我们那伤痕累累的躯体;祖先在上,我们正在找着归乡的路;祖先在上,在流浪四方后,我们才意识到精神的故乡早已与地理的故乡重叠在一起!”

2

遍地月光,没有狗吠,也没有鸡叫,只有起夜的人。某个德昂族小伙刚提起裤子,就见一个刚离世不久的老人手拿一只鸡,啃得津津有味。那个小伙吓得屁滚尿流,却不敢声张。接着别人也看到了。看到的人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有少。其中有个才七八岁的小孩,看到那个血淋淋的场景后,昏了过去。

这是人们讲述的一则鬼故事,真假不明,在人们的讲述中,故事不断生长,变得越来越玄乎。我曾一度对它的真实性,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但慢慢就冷却了下来,也许关于它的真假已无需弄懂。世界的这个角落,宁愿相信那是真的。一个地域需要那样的神秘。一直以来,少数民族便是靠神秘来使信仰存活,并借助那些虚虚实实的鬼神,来制约思想界的恶。与云南许多少数民族的鬼魂观念一样。

接着讲这则鬼故事。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应该是某个月的十五或十六,那个德昂族老人离世了,他的生辰很特殊。入殓时,他刚好被月光照着了。他便成精了。在那些古老粗壮的榕树下,人们谈论着这件事,我听得津津有味。人们请来了一个巫师,巫师用手一掐,坚定地提出要做一次仪式。那样的仪式,我没有见过,只能通过别人的口述,或者我已经在云南大地的别些村寨里见到过。

仪式并不简单,办得繁缛,桌椅板凳,五谷六畜熟食,一样不能缺。一个女巫师,其实我并不清楚那次祭祀仪式来的是个女巫师,还是男巫师!在“巫师”这个身份面前,性别已经被隐去,那个时候他(她)都只是在延续一个古老仪式而已。他(她)已经不是自己本身。他(她)是一个巫师。祭祀仪式做完,一伙人来到埋葬那个死者的坟地,掘地三尺,“掘地三尺有神灵,同样也有鬼魂!”这是巫师的话。眼前的情景,让在座的人大吃一惊,那个分明已经埋葬了三个多月的尸体,并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而相反,和活人没有什么两样,脸色异常红润,身体依然臃肿肥胖。巫师吩咐众人,拿一根千斤顶朝尸体戳去,尸体竟发出了骇人的惨叫声。很长一段时间,在那个寨子,没有人敢在夜间出去。据说那个死者的儿子,因为这件事情,一直没有结婚。

以上这些都是笔者在许多寨子里面闲逛时,耳闻的,真假难辨,我也故意把它的真实性隐去,或者有意把它的真实性扩大,扩大到我就是目击者之一。现在,一个地域的神秘性(即这个地域与别处,在精神层面所表现出来的差异性,除了地域本身的差异性而外,往往就是巫术文化的不同)正不断经受蚕食。文化认同,在许多个角落里,已经不是问题。用文字把这些神秘记录下来,意义有多大?

在云南大地,有些巫术形式里依然不能缺少面具。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一个有着动物面孔的面具,都保留着一份神秘,以及古朴。当我问及那次的仪式里,巫师有没有戴面具时,一些自称是目击者的人,肯定地说有面具。

现在,在许多民间,面具已经消失,或者沦落为小孩手中的玩具。那些作为巫术史一部分的面具,是一些民间艺人很用心地制作出来。而现在,那样的民间艺人,已经在急剧减少。就像刺绣被机器的流水化所替代,织布只在老人手中苟延残喘。民间艺人,以及手工艺品,很长时间里,体现着民间的特质。endprint

而现在,一个地域正被剥去神秘的外衣,裸露的大地,裸露的一切。世界变得敞亮时,世界的神秘,便不再存在。

用文字把这些属于民间的没落记录下来,有意义吗?

3

神灵在上!这是一句汉译的祷词,这是仪式的开始。巫师端着五谷,面色黧黑、白皙和褐黄的人群,轻轻地跟着巫师念出了这句话,不敢大声地惊扰神灵。神灵有着超人的敏锐的感觉器官,不需要大声地喊叫,抑或神灵已经习惯这种低沉温润的腔调。如果一不小心,声音稍微大了些,神灵可能就会遁逃。

神灵在上。先点香,倒茶水酒水,撒五谷。

神灵在上。泼洒熟食。

神灵在上。跪拜。

神灵在上。起身。鞠躬。

鬼魂在下。这同样是一句汉译的祷词。这里要继续讲一些鬼故事。这些鬼故事,在民间生根,并扎根。至少在我们一群人看来,这些鬼故事,在我们有生之年不会轻易消失。慢慢地,我们这群人开始看到了危机,在工业社会如此发达的现在,它的生存能力并没有我们想象中强。

鬼故事的生成,与这些有关:用某种角度看,便是落后,换句话说是传统。科学技术高度发达,同时对任何角落入侵之后,一切变得敞亮了。幸好在云南大地上的一些村寨,还有着信仰的支撑。世俗生活中的某些东西,正在变得敞亮的同时,精神世界因信仰的传承,而有着自己的世界。精神的作用,让人自由驰骋的同时,也在束缚中不断约束和拯救自身。这些村寨是需要鬼故事的。即便这些村寨正如云南大地上的许多河流一样,似乎正处于一个失语的年代,人们的想象力似乎正在干涸。

守灵的人群,听到了楼上的沙沙声,一阵紧似一阵,似乎还伴有喘气的声息。他们中的一个用手电朝楼道口射去,声息悄然遁去,接着是暗处的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人们惊呼,“是他是他!”据说死者生前遭受儿媳的虐待,经常饿着肚子,饿得脸色发青,眼神空洞。我的一个朋友,小时候经常去他家玩,那个老人总是坐在楼道口,不让任何人去楼上,楼上便是老人简陋的居所。守着楼道的老人,眼里装满猜疑与恐惧,猜疑任何一个来人,同样恐惧所有来人,怕他们爬到楼上。楼上有秘密。钱币哗哗的声音,偶然间穿透楼层间的木板。死者的儿媳觉得好奇,拉着丈夫来到楼上,翻箱倒柜,在一个竹筒里找到了二百多个银元,有光绪年间的,还有袁大头。把银元放到衣兜里,双手插在衣兜,见着有人便晃一下,叮叮当当,清脆脆的。那个死者可能见到过这样的情形,那是属于父亲或者爷爷那一辈的,而到了他,只能把那些银元藏起,而不能大肆张扬。死者守着银元,守了近乎一辈子,甚至还付出了魂魄来守护。那些银元,最终被一个外来者收购,一百块钱一个银元,他的儿媳脸上绽开了红花。多少人听到这个故事,只是怪死者的儿子和儿媳目光短浅,同时对他们的不孝进行了舆论的批评。这个鬼故事的真实性,同样没有人怀疑过,或者人们早已把它当成真实的故事。鬼故事的意义所在,于我可能只是当成日常生活中可供谈论的料,而于一个村寨,一个地域,意义并不止于此,而是已经被扩大被泛化。云南大地的许多个角落,就是鬼故事生长的土地,很多的鬼故事,在人们之间传着,已经传了多年。

4

没有任何的东西,能够标注在这些大山深处,是什么时候出现了人类?也许很短,从那些墓地里最旧的坟墓进行推算,是明代,但那样的古墓在那些坟地里也只有一两座。在那两个村寨对面的山地里,人们挖出了许多陶罐,里面是尸体的腐水(已经淡成清水一般),那这又和火葬有关。在那些没有多少史料的村寨面前,我束手无策。在那个角落,人类出现的时间是一个谜,那些神灵鬼魂的存在也是谜。一些人,用不科学的推算方式,根据碑文的信息,去推算一个村庄存活的历史。才几百年。这里用“存活”这样的字眼,是想把那些村寨的生存处境凸显出来。云南大地,以及日夜星辰,在大地已经无法复原(自我治愈)的情形下,已经无法让人轻易想到“月盈如玉,繁星似河”这样的比喻了,毕竟玉的光泽已经被时光蒙尘。黯淡无光的大地!河的流量已经减小(是急剧地减少),给人以河流就要干枯的恐慌。

在寻根的道路上,许多人艰难地行走着。在一些村寨,大地的大美只是在人们的口传讲述中。在一些角落,大地的大美,被一个村寨不到三辈的人就吞掉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的父亲那一辈,依然面对的是茂密的丛林,以及无数的野兽。我不相信。我曾一度不相信父亲的说法。失去土地的农民,失去一片丛林的牧民,以及失去农民的村庄该何去何从?鬼神,同样以这样的神速,在大地上东奔西遁。在滇西,随处可见失去肥沃的土地,或拥有着被雨水冲刷后,不断贫瘠的大地。

整体观察是很重要的。我要沿着怒江往上,我要沿着澜沧江往上,我要沿着金沙江往上,我的起点是云南大地的任何一个江岸。我将见到许多零星的村寨,大部分是散居,山头一户人家,山腰一户人家。我还可能见到许多的少数民族,有彝族、傈僳族、傣族、德昂族、白族等等,同时我还能与这些民族的鬼神文化(概括地说是信仰文化)相遇。那些地方,很少有完整的森林草甸。那些村寨里,可能还有一些思想者以及忧虑者,这些人中可能还有被夹在社会发展潮流夹缝中的人,他们的前路迷茫模糊不清。如何才能拨云见日豁然开朗,这些都是摆在这群人面前的问题。我就曾对自己的前路感到模糊不清。

在一个有可能发生自然灾害的村寨里,恐慌感轻易把人吞噬。有一些农民,在日益贫瘠的土地面前,他们纷纷选择了外出打工,留下一群老人和留守儿童填充着村寨。生活的混乱气质,随处可见。那些儿童身上也携带上了喧嚷的气息,甚至那些老人在带孙儿之时,也往往是在喧嚷之中完成的。那些老人焦急,那些老人无措,那些老人不知道该如何让爱恰当地抚平孙儿。那种父与子,母与女的直接言教方式已经被打破。在教书的过程中,那些留守儿童,是被我们特殊关照的人群。那些人群中的一部分,有着强烈的对于父母的爱的渴念,当少了父母的关照呵护,他们的问题也随之出现,厌学辍学打架斗殴沉迷网络等等。伴随着这些问题的发生,那些庙宇里出现的更多是老人。如果那些老人不在人世了,一个空村空寨里必然会出现一个又一个破败的庙宇,破败到无人打理的庙宇背后,出现的将是一个又一个无神的世界。endprint

一些简陋些的庙宇的存在,似乎与文明是冲突的。但我在进入一个又一个庙宇,面对着多种民族的信仰时,冲突所在视觉以及心理上的冲撞感,并没有出现。也许,庙宇文化是一种在倒退外衣包裹下的文明,这也许是现代科技文明的侵掠下的一种文明安魂。心,躁动不安。欲望使人躁动不安。现代的社会文明,让人躁动不安。文明所应有的和谐平和被打破。

我无法界定自己是属于有信仰的人,还是没有信仰的人。我只是经常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跟随着这些村寨中的民族,走入他们的庙宇,在那些蒲团上跪拜。我所跪拜的神佛,有些是我所熟知的,有些却不是。但我依然跪拜,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跪拜。在跪拜之前,或者跪拜之后,因精神抑或肉体的受难所带来的紧张焦虑,往往是异常强烈的,而在庙宇里,在面对那些执掌呵护神灯的人,在面对那些历经世事的巫师面前,紧张焦虑感却不曾出现。

我以病人的身份出现在医院,我面对的是簇拥的人群,各种各样的病菌在空气中荡漾,手里拿着自己的CT报告单,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医生接过我手中的肺部照片,没有任何遮拦的片子,未知所带来的恐惧与猜测,让我寝食难安,“初步诊断为……”我不知道这个初步诊断的准确性,但我要依照医生所叮嘱的按疗程服药,疗程结束再复查,如果复查的过程中,还有问题的话,就要重新检查。这让我在极力信任医学的同时,也极力想找寻另外的东西,我不能只信医学,还要信神学,不然在服药的时间段里我该如何度过?那些患病的人群,可能都曾有过这样的困惑。我们这样的人群,亟需走入被丛林包围的庙宇。这样的庙宇,溪流潺潺,阴凉遍布,佛音缭绕,佛身显露。那些错综复杂的庙宇,有些里面供奉的是佛陀,有些供奉的只是一些木刻的小小牌位,也能让人清晰地感知到大地与庙宇的存在。

在一些白族村寨的庙宇里,木刻的牌位,较为常见,那时,神的真身已经隐去,那些光怪陆离的名字堆积的背后,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神灵世界。这里所运用的“光怪陆离”并不是贬义,而是想说明白族的神灵世界里神灵的异常丰富,同时白族的大部分神灵是平易近人的,神与众生平等,神有时是人,人也成为神。白族的造神历史,应是在天地人神相互融合的历史。白族的庙宇,同样不能缺少古木的存在。我经常见到这样的情景,在某些庙宇旁边,就只有一棵古木,除了那棵森然茂密的古木而外,就再也见不到别的树木了,哪怕是一棵上十年的树木,但那一棵又一棵独立的古木,便是一个王国,独立的王国。神树以及包围着庙宇的树木的苍翠葱茏,以及庙宇里的遍布簇拥的神告诉我,大地以及神灵(信仰)曾是这个世界的主导(也有可能暂时还是),而从未退居到工业社会的浓烟之后。

我看到了星空、大地、河流、佛的雕塑、神的雕塑以及真正的佛与真正的神灵。我不曾欢呼雀跃过,这些事物都将以美好的形态保存于内心深处。静谧的大地,以及静谧的鬼神。香烟缭绕。灰飞烟灭。但进入庙宇的人群稀少。

5

怒江里,打捞尸体的人群,捞起的往往只是浮肿漂白的尸体,当然还能打捞起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而那些淹死的牲畜没有人会去打捞。那些打捞的人群,是在打捞一个已经成为陈旧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一些部分,依旧为人们所利用,就像那些木头。而有些尸首是没有办法打捞到的。诸如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衣裳,很鲜艳,但那样的鲜艳依旧被江水的浑浊所吞没。一个阴雨绵绵的天里,不会游泳的她,不停地向同伴倾述想去河边玩。那条河,在别的季节几乎已经干涸,在雨季却异常汹涌。

那个姓袁的司机,开始复述着关于那个被河流冲走的故事。他具有天生会讲故事的能力,他知道该如何起承转合,他也知道如何营造气氛,他同样知道该如何步步为营,层层深入。那时听众只剩下我一个。别的那些人,正围着桌子,玩着纸牌,一杯又一杯喝着酒,面红耳赤了,醉醺醺了,走路开始颠簸了,有人开始狂吐了,他们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而我,为了这个故事,早已把酒杯从身边支开。很奇怪,有时这个世界里便有着许多这样让人惊奇的事情,这样惊奇的事情就曾经发生在我身上。这是他的开场白。

根据我个人的亲身体验,我是相信这个世界里有鬼神的。我曾在过去的保山旧城里,在一个由三条街被一个中轴线连接在一块的区域里,来回打转,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在那一刻,我只记住了其中的一条,而另外的那几条路都从我的世界里消隐了。

然后呢?

最后,我突然之间就清醒啦!我猛然发现,那些街道,我再熟悉不过。这事只能用神秘奇异来解释。眼前的司机,异常清醒,他没有喝过半点酒。依然是他的讲述。有时我是相信有神秘的力量,有着鬼神的存在的。那个红衣少女被河水冲走的事件,也只能用神秘奇异来解释。为何她偏偏要选择这一天,一个平时几乎不去河边玩的少女,竟然在雨天来到河边,还下水。水鬼早就盯上了她。这样的事件,还有很多。在这个世界,几乎每年都有被江水冲走的少女……

姓袁的司机的讲述,我总觉得并不是归零,而是在复原,复原一个鬼神世界,复原一个世界的神秘。

6

是在潞江坝的某个寨子里,我发现了贝叶经。它不仅仅是佛教经典的摘录。日常生活,人的世界,佛的世界,无所不包。贝叶上面摘录了佛语,上面摘录了傣族人的生活日常。贝叶于傣族,应该算是最早的纸,这是直接从大自然撷取的纸。当贝叶被选择的时候,一片贝叶便具备了神祗的意味。一片又一片的贝叶,在风中被轻抚的声音,娇柔动听。也许,就是那种曼妙而意味无穷的声音,让它成为了一种载体,一种代言,一种神显影显形的工具。当一个老人,又一个老人,一连串的老人,蠕动着干瘪的嘴唇,如鱼在水中的喷吐,让土语从一片贝叶上脱落,神意通过土语进入人的内部。

当我有幸听到用傣语念出来的贝叶经时,我无比安静,我无比激动。多少需要贝叶经的傣族人,也许他们需要的便是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安静,让在天之上的鸟群,在地之下的魂灵,在地之上的人们,收获了安静,或者不只是安静。在由一片又一片贝叶串起的经文面前,大地不再满目苍夷,鬼怪不再面相丑恶,人与人不再相互中伤。毕竟,一片又一片贝叶经,它们不仅记录着神灵的话语,还记载了人间最普通的烟火。当日常生活被一片又一片贝叶采纳后,神灵便出现了。endprint

现在,有人依然用坚毅的目光,锋利的刀刃刻着一行又一行的傣文。族谱的普通抑或不普通,用血兑换的真实与虚幻,暗藏在了傣文的脉络里。我对于傣文望而却步,即便有时我正认真地学着一句又一句的傣语,但学的都是太过简单的话语。是太简单了,纷繁复杂的世界,是我学会的那些简单傣语无法表达的。

这样,我便只能看到一些有形状的文字,似乎曲曲扭扭,这些文字于我而言便是梵文,便是梵音。我甚至想尝试以儿童时候才有的大胆(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自然流露的淳朴天真),胡乱地用自己乱编的语言(那些本来就不是语言的语言,那些自己对于世界最初感知而自觉流露的音符),读着它们。我真希望自己那淳朴的口音,能使云南大地上的河流喷涌着流浪着,能使滇西峡谷中的杜鹃花更加鲜红,让那些被杜鹃花灌醉的高山湖泊里的鱼,做更深更沉更美的梦。我知道这于我而言,几乎不可能。但在人们的传说中,云南大地上的诸多神灵却有着这样的能力。

灵歌在耳。这里的灵歌,是音乐,但它不是美国所谓的流行音乐。这里的灵歌是灵魂之歌,是鬼魂之歌,是神灵之歌。从一片贝叶开始。最后以一片叶子结束。在云南大地,依然还能见到撒落民间的贝叶经。制作一部贝叶经的过程,便是用呢喃之语,便是用娃娃学声时的磕磕绊绊,来完成一首又一首灵歌的过程。灵歌往往是用来招魂的。灵歌同样是让人心安的。灵歌有时不是唱给人的,它是为了某个动物,某个植物,某个存在于大地深处的幽灵而存在的。

一首灵歌,让人在安静中睡去,人在安静中忘记一些东西,人在安静中听到了更多东西。我在一首灵歌面前,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我在仔细聆听一首灵歌的过程中,听到了一只蚂蚁正在大地深处寻觅死尸;我在聆听某首灵歌的某个片段时,目击了苍鹰在怒江大峡谷里翱翔;我在聆听一首灵歌时,我一句话听不懂,它却渗入我的骨血,并让我的血液颤抖。一个很老的巫师,在一棵古老的大树前面,摆下一把又一把的松香,然后把它们点燃,然后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四处还有一些听众,没有人会因那个老人的行为而发笑。原先我以为是我这个外族的人不懂那种语言,最终我才发现原来他们本族人也听不懂,这是潜藏于历史深处的语言,这是时间才能注解的语言,这也是不需要任何注解的语言,似乎每一个面对它们的人,都听懂了它那神祗般的暗喻!

7

神灵在天上飘着,神灵在树上栖居,神灵在火塘边伸出了双手。这些神灵属于傣族,属于傈僳族,属于德昂族,属于这个地域的所有民族。这是一个神灵居住的世界,神灵无处不在。神灵与天空是无法割舍的,神灵与自然世界是无法割舍的,神灵与日常生活是无法割舍的。许多民族对于原初力量的崇拜,依然在这个地域的许多角落里,自然地传承着,并以融入日常生活的状态存在着。

归来吧!那些被人类文明之音惊颤而失魂落魄的树神、山神、河流之神、万物之神。当人类的箭簇从洪荒年代射死了第一只山鸟、第一条湖鱼,当人类的刀斧以野蛮压迫文明的形式,刺向怒山山脉的那些穷苦大地时,当人类以文明者自居时,神灵似乎就从大地上遁逃了。神灵的遁逃,往往就意味着信仰的缺失,而信仰是不能缺失的!归来吧!大地之上的神灵。归来吧!那些不能被遗忘的信仰。这是在云南大地上,人数日渐稀少的那些真正的巫师的呐喊。只有那些巫师才能与大地之神通灵。巫师与大地之神,大地之神与巫师,他们的存在应该不是一个悖论。那些流浪在外的魂灵,统统归来吧!苦难与意外遍布人间,那些经常能见到的寻尸启示,寻找的是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但都是在寻找流浪在外的魂灵。但有时在世界的许多个角落,就因为这些不同,造就了魂灵归宿的不同。那些流浪在外的傣族人的魂灵归来吧!

这是你们的神灵,在这片河谷大地不停行走时的最深情的呐喊。你们的魂灵遍洒这个人间,你们的苦难遍洒这人间,你们曾经的幸福遍洒这人间。在葱茏的人间,在绿色浸染的大地,我将在这个让人怀疑时间真实的人间,寻找着那些远去的神灵和魂灵。我又一次闯入了精神地域布下的陷阱之中,我的文字在这个地域不断奔突,我的文字想伏在云南大地上,倾听大地上的清音与沉重。

我最先进入的两个寨子是“浪坝”和“丙闷”,这是古树繁多的世界,而树的存在与聚集,在傣族人眼中,注定了许多神灵居住其中。

我正努力接近其中的一些神灵。神灵在上,请原谅我有这种想法;神灵在上,请原谅我的一些不洁的想法;神灵在上,请原谅我经常容许恶之花的蔓延;神灵在上,请原谅我这个外族人,竟想触摸另外一个民族的神灵;神灵在上,也许我的到来,注定了我只能成为一个旁观者;神灵在上,有一些人建议我把灵魂与肉身都要献给潞江坝,但我似乎还没有这种打算;神灵在上,或者你告诉我,如果我真付出自己的灵魂与肉身,我的心会彻底安静下来吗?神灵在上,现在的我,已经被某种莫名的忧郁所折磨,您说,我该怎么办?神灵在上,我真的发现傣族舞蹈竟是那般好看,他们的音乐也是那般动听!神灵在上,请接受我的一拜,这一拜里有着古老的祭祀仪式的意味!神灵在上,您难道没有看到我的衣兜里,一直藏着一面铜镜,那是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从某个巫师手里盗取过来的!神灵在上,我看到了高黎贡山脚的傣族人,衣着华丽,他们向大地撷取了第一件天然的衣裳,那些使身影得到完美展示的服饰,那些能在黄昏的河流中散发着金光的服饰,在人间纷纷坠落。

神灵在上,我还进入了一些傈僳族寨子。信仰本主的我,又一次私闯了另一个民族的信仰,同时还私自用语言,把对这个民族的信仰,在一片又一片空白的纸张填满。在我孜孜以求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件事情时,我的前面就坐着七个左右的傈僳族学生,他们目光纯净,重视着手中的课本练习册,我还面对着几个空位子,那些空位子里有一大半是傈僳族,他们早已辍学回家。说真的,我无法读懂那七个傈僳族学生,我更无法读懂那些辍学回家的学生。这莫非与自己不能真正走入一个民族的信仰世界有关?

当我来到那个傈僳族聚居的叫“潘家沟”的寨子,我模糊了,我思维紊乱了,我走入了更大的迷宫之中,我看到一些傈僳族老人泰然自若地坐在某棵树下,就安静地坐着,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即便因为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引起了一阵接一阵的狗吠声,他们只是稍微转了一下头,然后又把头回转过去,继续安静地坐着,继续安静地抽着烟。

写到这里,我停下了手中的笔,翻看着手中已经不再空白的纸张。我发现让自己满意的文字,还没有真正出现。也许,某一天当至少能让自己满意的文字出现了,关于一个民族的信仰,我依然可能不敢轻易去碰触。我闯入了一个又一个傈僳族聚居的寨子,我的肤色如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般黝黑,我的鼻梁并没有他们那般高挺。这个世居山林,这个曾以弓弩射杀野兽的民族,我几乎只是在文字上与之相遇。信仰的冲突与篡改,在这里以另外一种方式出现,他们不再只围绕着火焰,他们渐渐抛开了万物有灵的信仰,而去信仰上帝,上帝给他们灌输了神灵是人的概念。他们相信了,他们真相信了,他们相信了通过自己的努力,许多问题,诸如生活的困苦也将迎刃而解。那些洒落在高山峡谷间的贫困落后苦难,再也不仅仅是自然神灵的预先埋伏,它可以通过人力得到改变。也许是遍布的苦难让他们选择了另外一种信仰。

神灵在上,请原谅我在这边恳恳切切的胡诌;神灵在上,我对这个民族的信仰,充满了好奇,但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真实抵达那个世界;神灵在上,我要学经常出现在我们村的巫师一样,手抓一只大红公鸡,口中念念有词,热泪涕零;神灵在上,我该如何真正抵达精神意义上的故乡,当我没有任何预谋地闯入这个傈僳族聚居的寨子时,我没有任何的想法,但当我看到了一个十字架,一个教堂,一些信教的人,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神灵在上,我该如何真正抵达一个民族的信仰,难道只需要爱它就行了吗?神灵在上,我那随意的行走,是对的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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