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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树含情

2014-09-17冯新生

中关村 2014年9期
关键词:古槐古木纪昀

冯新生

春夜丝丝雨,该是万木伸张,百花入梦之时。当年,东坡大学士在这个时段亢奋不已,吟诵出情切切、意绵绵的语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银烛照红妆。”春晓温润风,该是柳笛声远、泥土静静泛着清香之时,那时,与苏轼同时代的文人宋祁也曾对此诗兴洋溢,写下:“绿杨烟外晓轻寒,红杏枝头春意闹。”让人读之心动。记得那年那春,我面窗而坐、赏读春诗与新茶之后,便游走于京城大街小巷,寻觅那些曾牵动过古人情感的名花古木。

北京西城区新街口南大街路西,有一条很不起眼的胡同,几步便可踏入,径直走入老舍先生《四世同堂》中那位主人公居住的“小羊圈”胡同(现名小杨家胡同)。胡同静静的,几只麻雀跳跃着在柳枝啼叫。沿着狭窄弯曲的胡同向里走,逐渐来到护国寺街巷之中的“百花深处”。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期,我常与小朋友相约,在这条胡同里玩耍。护国寺虽有火爆的庙会、壮观的喇嘛庙、色味俱佳的京味儿小吃、喧嚷不已的蛐蛐卖场,但我始终想看到“深处”的百花,遗憾的是未能如愿。近年,我从《北京琐记》里,总算见到“百花深处”的出处:明万历年间,有张姓夫妇在此购买空地,叠石为山、挖掘水池,不仅建造草阁茅亭,还在园中广植牡丹、芍药等花卉,深宅池中栽莲藕、种浮萍,引得城里许多士大夫驾扁舟游湖寻花,因此被称之为“百花深处”。

虽名花不见,幸好周边有几株古木尚存。百花深处胡同的西口,一座四合院前的两株古槐至今依然遒劲繁茂。数百年的老槐外皮若甲、枝干遒劲、叶如伞盖、花蕾深藏,像两名忠实的卫兵在那座饱受风雨剥蚀、早已暗淡无光的门楼前默默值守。门楼里面,便是“拔剑南天起”、打响讨袁第一枪的蔡锷将军在京居住之所。现今的蔡锷故居,早已变为外地打工者和京城住户杂居的院落。一位妇女端着一盆脏水走出门楼,刚要泼向古槐,见我正在认真地拍摄,只好转过身去,把水泼向了路面。

古槐当然不会忘记,当年蔡将军曾在绿荫下品茶乘凉,时而透过浓密的枝叶向南天凝望,企盼纵马扬剑、推翻帝制的呐喊能早日从心底呼出。近百年来,古槐一直痴痴地守护着身后早已面目全非的名人故居,它们自然有梦想,得意之时是当五月槐花香之时,这里会成为十分风光的景点。

这倒让我想起,生长在北京台湾饭店前那一株古槐,据说是清末军机大臣左宗棠府邸前的拴马树,它比这两株古槐幸运得多。20世纪80年代开发商在建造饭店时,为了保护它,把大堂位置退后10余米建造,成为一段佳话留存。我坚信,当雪白的槐花舒展娇瓣清香四溢时,前来追怀将军的人,会想到蔡锷与小凤仙的情谊,那情那意,像槐花般高洁芬芳。

京城古木与名人故居,往往被人们相提并论且引为美谈,特别是京城文化发祥地——诗人、学者曾雅集的宣南一带。遥想当年,在宣武门以南的一小片街巷中的古槐深处、紫藤架下、海棠花前,文人骚客品饮茶酒、低吟浅唱,清丽超脱的诗词依次脱口而出、继而语惊四座,何等风流儒雅!我辈今日游走于斯,真的不该忘记从那些四合院里走出,诗文惊四座,如今渐行渐远的身影:李渔、王渔洋、孔尚任、查初白、纪昀、赵翼、林则徐、龚自珍、魏源、林琴南、刘鹗、康有为、谭嗣同、章炳麟、梁启超、林白水、秋瑾、鲁迅、邵飘萍、张恨水……曾让王渔洋陶醉的“古藤书屋”;曾让查初白爱恋不已的“槐簃”;曾让纪昀魂牵梦萦的海棠;曾让龚自珍雨中痴望的丁香……一一见证了时代的风云变幻,伴随一代代才华横溢、仰首问天的饱学之士!

乾隆时期,诗名与袁枚、蒋士铨难分伯仲的赵翼,认为康熙年间查初白的诗才可与唐时李、杜和宋时苏、陆不相上下。有些遗憾的是,我依据史载,在宣南上斜街游走半日,还是没见到查初白当年进进出出的“槐簃”,倒是从琉璃厂旧书店里珍藏的《槐簃集》中,看到老先生珍爱古槐的一段趣事:1709年早春2月,受康熙帝宠爱、入南书房成为文学侍从的查初白,想在京城寻一处寓所。那日清晨,他走到宣武门西半里许,看到陋室10余间,房之前,有茂盛老槐两棵,于是租下房屋,取名“槐簃”。每当诗情洋溢时,他便沐浴着春光,写下“久客身何着,今来愿始偕。买邻无百笏,僦舍为双槐。”夏日,他在树荫下品茶,又得一诗,题名《槐荫露坐》:“我爱双槐好,婆娑满院遮……未落三秋叶,将数六月花。”一年后,初白先生移居宣南魏染胡同之后,见西邻有一株数十年的枣树果实累累,喜不自胜,遂把自己的新居叫做“枣东书屋”,并迎着缕缕枣香再次歌咏:“一卷新篇百首诗,老夫昨日别槐簃。儿童上树鸟乌乐,正是邻墙枣熟时。”先生既为性情中人,新爱虽好、旧情也能不忘。为此,他又抖笔续写怀念“槐簃”的诗句:“斜街一榻槐花雨,已是浮生过去缘。”

想到古人对名花古木的深情,自然不能忽略四库全书的总编纂、被后人称为风流才子的纪昀。那日,我从菜市口大街一直向东,过虎坊桥不远,便来到纪晓岚在北京的寓所——阅微草堂。这里早已与晋阳饭庄连为一体,成为既能一饱眼福也能一饱口福的文化景观。

迈进草堂门槛,我沿着长长的彩廊走向庭院深处,古木名花依次入眼。前院的紫藤和在中院的海棠很值得人们去细细追怀。现今的园主人见我望着古藤出神,翻着史书说起古藤的由来。一日,纪大学士发现京城给孤寺有一架古藤“其荫覆院、其蔓旁引、紫云垂地、香气袭人”便喜不自胜,于是从另一处移来一棵紫藤种在前院,数年后,纪大学士便在“十亩藤花落古香”之间品茗读书了。

我在草堂中院,见到一株古海棠已初发新绿。这里原本有纪大学士亲手种植的两株海棠,“文革”中被残忍地砍断一株,余下的一株海棠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古海棠翠叶上垂着晶莹的水珠,是昨夜春雨后的余沥,还是“她”孤寂无助的泪水?我猜不透。“她”在晨风里晃动着枝叶,似在陈述着那段令人闻之伤感的往事……

纪昀在少年时,家叔有一名婢女名叫文鸾,聪明且美丽。纪昀常与她在海棠树下相依相恋。当他把海棠花插到文鸾头上正式向她求婚时,文鸾告诉他:“功名成就再成家”。在纪昀第一次落榜时,文鸾又鼓励他:“没什么可惭愧的,大不了再等3年!”于是,纪昀又苦读3年,直到中了解元后,向文鸾家人提亲,囊中羞涩的他,又遭文鸾的哥哥索要高额聘礼而导致好事难成。不久,文鸾忧思成疾、竟然香消玉殒,与纪昀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后来,纪才子在草堂种植两株海棠,以此寄托情思。他曾无数次在海棠树下默默伫立,轻抚海棠枝杈思忆旧事,并写下《题秋海棠》:“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花一怅然。”

走出门来,见晓岚故居门前古槐至今仍繁茂如初,若迎客使者。在离开草堂之前,巧遇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老友,说晓岚公在京共有两处寓所,除了这阅微草堂之外,在海淀圆明园附近还有一座“槐西老屋”,然而,虽史籍有载,但一直无人发现,竟然成为一些人“探迷之旅”的由头。

我真诚祈祷,“槐西老屋”前的古槐与纪公故居,能在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后风貌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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