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岫:在文化炼狱中行走
2014-09-17张越
张越
书法是门独立的艺术
第一次见林岫先生是在2011年的全国文代会上。虽然当天名家满堂,但林岫先生的发言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第一次听起她谈及书法家应该是文化人,还列举了诸多著名书法家出现严重错误的例子,诸如有的知名书法家竟将众人皆知的“奥林匹克”误写为“奥林匠克”。而后,我又多次在画展或者美协举办的其他活动中见到林岫,她的每次演讲也必以“文化”为题,高谈阔论,发人深省。
也许是当今书画市场上出现的大量自诩为“书法家”的“写字匠”搅乱了书法在艺术殿堂中的地位。大多数人不知,其实在最早倡议成立书协时,中国文联部分领导举棋不定,认为书法可由美协设置书法部代管。但是舒同先生坚持书法艺术是“国艺”,是独立的传统艺术。于是他带着大家锲而不舍地努力,最终争取到成立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报批,这是何等的不易!
“坚持并维护这个门槛,就是处于热爱和尊重国艺的敬畏之心。” 林岫说,“如果自己只会抄写,不能丰厚给养,又经常张冠李戴,唐花宋开,甚至照单抄写都出错,或者书风德品不正,与不良世风相沆瀣,让很多人感到书法越搞越浮躁浅薄,那就难免贬义由人了。”
林岫认为,书法家虽然也有执笔书写的职能,但其定位应该有相当的高度,并非所有能执笔抒写者,皆可称作书法家。而那个高度,显然是文化的高度、品味的高度和人格的高度。
积淀艺术的“高原”
文化修养是艺术匠人或者艺术爱好者成为艺术家的前提条件。如何修炼自身的文化修养呢?林岫认为首先眼界定位要高,然后才谈得上手从心妙。
林岫所说的眼界绝非矮子看戏、人云亦云,而是站在自家的“青藏高原”上有所作为。林岫打了个形象的比喻,珠穆朗玛峰能成为“世界第一峰”,就是因为它崛起于青藏高原,同理,如果艺术家的学识和修养没有丰厚的积淀,最终能达到的高度,就像低洼谷地崛起的山丘,再高也极其有限。文化史上的大家都拥有自家的“青藏高原”,有的甚至终生都在积淀这个“青藏高原”。
“文化”的概念看似宽泛而抽象,其实它是艺术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当年张大千作荷花,画毕请教齐白石,齐白石添了几条小青鱼,然后主人翁恭请画题,张大千说题“荷塘秋雨”,齐白石认为太啰嗦了,既有荷花就不必言“秋”言“荷”,题“雨塘”足矣。后来一位京剧名票友将此事告诉了溥心畬,想听听他的评说。溥先生认为画面中雨池、荷塘任由观者去想,原题唯有“雨”字可取,不如题“听雨”的好。这一“听”字之易,把整个画面都点活了,何等精彩!
或许很多人对于题字很不在乎,尤其在西方艺术的影响下,很多国画题字已经变得非常随意而简单了。但真正能有讲究,就是书画雅趣之所在,也是文化意蕴之所在。林岫说,题“雪中归船”、“千山青绿”、“红梅怒放”、“富贵牡丹”与“雪江归棹”、“千岩竞翠”、“梅韵天成”、“国色天香”岂可相比?画题虽小,却是题画者腹中酝酿的喷发。这也是我们今天在欣赏前贤大家诗书画的精妙时,不禁拍案叫绝的原因所在。
勤练“读书功”和“学生功”
启功先生曾说“文史不通,下笔空空”,绝非虚言。先生认为:“书画家除了必备的笔墨功夫之外,读书功和学生功二者必不可少。”林岫非常赞同启功先生的观点,同时她也是读书功和学生功的最好践行者。
所谓“读书功”,顾名思义,就是指多读书、重酝酿。然自古以来读书人很多,但并非每个读书人都有“读书功”。林岫说,有的人读一辈子书,如蚕食桑叶,或食而不化,或食而无丝,都没用,只有化食为丝的才算有读书功。而读书之外,阅历、博览、识见,俱不可少。
身为北京市书协第四、五届主席,林岫经曾接触过各类书法家,也参加过各类书法活动。其中因书法家读书不够,见狭识偏而闹出的笑话不少。林岫回忆,1986年夏,有人评日本书法家书“一丝不挂”条幅“有点莫名其妙,而且很不雅观”。其实,不明其妙,未作雅观的恰是评论者自己。林岫解释“一丝不挂”即“寸丝不挂”,出于《景德传灯录·南泉禅师与陆亘问答》,本是佛家用语,意思是通体透彻,已排除万般物欲,不为俗尘情事所累。是至上空灵的境界。还有一次,某书法家为祝贺三八妇女节写下唐诗一首:“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此诗本是胡曾赠给才女薛涛的酬应之作,薛涛是蜀中琵琶巷内一位乐妓,在历代的诗集编辑当中,都将此诗归入“赠妓类”,因此借来赞美当代女书法家,实在不妥。其实多读书,勤积累,这些错误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而林岫所谓“学生功”,就是学会继承的问题,即长期求教师长,或者以古今大师为师,勤苦自学。只要方法对路,自学、善从、多师都是很好的途径。孔子学无常师,才成其高大。齐白石虽有几位文学界的学者型友人指点,但主要靠自学,书画篆刻之外还创作了那么多题画诗,很不简单。
林岫小时候曾跟随刘思祖先生学诗。那时刘先生家境清贫,满腹诗书,可惜身在乱世,只能教教小孩子。虽然那时候没有科学教学,但刘先生教诗的方法很好。林岫记得在她初二时的一次日课,刘先生先讲一通古诗,然后让她将宋人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翻转言之(诗学上称“反客为主”)。起初林岫不理解,便请教先生。刘先生说:“只能云来破月,月亮公公不能探头出来看看云是如何‘破的吗?”经过一番指点,林岫很快翻改成两句五言诗“月出看云破,影随花舞稀”,先生很高兴,用红笔改“看”为“窥”,说:“振得此诗精神者唯此字!”此字的确画龙点睛。见林岫心领神会,先生又出头句“云去冰轮寂”,令写“云去后事”。林岫便接着作出次句“天清无所依”。先生看后说:“如何写得月无骨气?不如改为‘天清分外奇。”之后先生又出了第三句“明朝如化雨”,林岫接尾句“润土莫迟疑”。先生评说:“未必不佳,只是时间旱涝不均,云亦为难。不如公道为仁的好,改为‘润土慰先期吧。”遥想当年,林岫不禁感叹:“真是善教者,授诗教人,诲人美善,亦是宣教君子之道。人生能得嘉师指点,实乃三生有幸!”
弘扬“三气”
深厚的文化底蕴是书者成为书法家的基础。除此之外,林岫认为书法家还应有“三气”,当今社会也应该弘扬这“三气”。
所谓的“三气”,即文气、正气和艺术家创作的大气。文气,就是多读书,丰厚学养;正气,就是持正驱邪,为书界蔚然一个有利于繁荣发展的良好氛围。而只有张扬文气、正气,方有可能出脱真正的艺术大师,创作出真正不负时代的大气的鸿篇杰构。
这“三气”看似容易,而落地却很难。林岫认为当今社会有两种人将艺术批评带入了困境,一种是“没胆量”说真话的人,一种是“没雅量”接受批评的人,一旦当“没胆量”遇上“没雅量”,艺术批评就真正地陷入困境了。
艺术批评关乎文风和书风。而现在,有些艺术家拒绝批评甚至到了拒绝建议的地步。一次林岫在国庆展上见到一名著名书法家的一幅行书联“满室图书真至乐;持身恭俭是良谟”,觉着内容不宜。因为此联是逊帝溥仪的座右铭,原由溥仪的师父朱益藩所书,是紫禁城休顺堂的名物,既然内容已经具备特定性,纵款书写明“前人励志联”,终归不妥。恰好当天作者在场,林岫就把此联的背景简单向作者介绍一遍,建议找故宫核实一下。结果作者笑道:“核实什么?我是照书抄的。您不说,谁知道啊?”听罢,林岫突然想起曾经听闻胡适当年奉劝某些国人不要用茶碗喝咖啡,挨过骂,他自嘲“冰蚕语热”。看来,文化上难以沟通,有时恐怕还不能简单归结为“没雅量”和“话不投机”。
林岫感叹:“书法是国艺,是一门需要付出毕生心血去惨淡经营的学问。书法艺术之成,是文化炼狱,不像有些人想的那么简单!相信古今文化史上的艺术大师皆民族文化高原矗立的巨峰。所以,书法功课是终生都做不完的文化修业。如果巨峰难及,希望在一生寻觅和辛苦之后,至少要找到自己心目中的香格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