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中国哲学研究的新视域
2014-09-16赵玉强
赵玉强
摘要:学界对日常生活世界的哲学省思乃晚近之事,“休闲”作为一个关乎日常生活世界与生命意义的哲学问题,正在成为中国哲学研究的新视域。“休闲”最早见于西周铭文,是一个关乎日常生活世界与生命意义的重要哲学问题。在中国哲学中,休闲乃人向道生成的自由状态,展示着人生命中的自适、超越、反思与诗意,是充满实践智慧的生命哲学。它通过加法、减法、接法等工夫路径,形成身闲与心闲的境界,追求身心的平衡与和谐。中国传统休闲哲学具有独特的东方文化韵致与迷人的思想魅力,休闲成为中国人安身立命的智慧之途。
关键词:休闲;道;自由;境界
中图分类号:B83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4)08-0019-06
在主流的中国哲学研究中,天道、性命乃为主要关照对象与探究视域,学界对日常生活世界的哲学省思乃晚近之事,“休闲”作为一个关乎日常生活世界与生命意义的哲学问题,正在成为中国哲学研究的新视域。在哲学上,休闲是人向道生成的自由状态。它以生命为本位,以修养身体、安顿心灵为旨趣,促成人生意义的沛然涌溢,既是一种生存的方式,一种生活的态度,更是一种生存的境界,一种参悟宇宙人生的生命智慧,它盈溢着审美的、艺术的、诗性的气质,展现出东方文化的神韵。
一、“休闲”释义
在中国文化语境中,“休闲”深含哲学与文化的意蕴,这首先可从语义学上进行揭示,它由“休”“闲”二字构成,我们现予分别疏释。
对于“休”,《说文解字》解释:“休,息止也,从人依木。”①点明人依木而息的本义。“休”由此生发出与“劳”相对的息止、停止含义,此为核心义,如“民以劳止,讫可小休”②。继而又引申出美、善之义,如“既见天子,我心则休”③、“以礼承天之休”④等;引申出不要、不必等表示劝阻的含义,如“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⑤。“休”由本义到核心义再到引申义的演变,表明古人对繁忙劳作后得以止息、安歇的向往,“休”也被赋予美好、良善的价值内涵。
对于“闲”,《说文解字》解释:“闲,阑也,从门中有木。”⑥对于“阑”,《说文解字》解释:“阑,门遮也。”⑦“闲”即“阑”,乃“门中有木”之象,此为本义。由此形成“遮拦”(如栅栏、马厩等)的核心义,引申出法度、防范、空旷、闲暇、安静、熟习、闲雅、美善、无用等含义。⑧在闲暇、安静、美善三个含义上,“閒”通“闲”⑨;在熟练与文雅、美善两个含义上,“娴”通“闲”⑩。“闲”以本义“门遮”、核心义“遮拦”为基础,逐渐过渡到法度、防范、空旷、闲暇、安静等义,最后成为闲雅、良善、美好的象征与熟习某艺的境界。
再看“休闲”,西周时期《鄂侯驭方鼎铭文》记载:“王休宴,乃射,驭方会王射。驭方休阑,王宴,咸饮。”此“休阑”即是“休闲”,为汉语中“休闲”的最早出处。主要理由如下。
其一,在字义上,据《说文》,“闲”与“阑”皆为门中有木(门遮)之义,“闲,阑也”。二字同义相通。
其二,在音韵学上,据现代学者考证,在上古时期,“阑”为元部来纽字;“闲”为元部匣纽字。元部叠韵。“阑,读为闲。”二字音义皆同,当相通。
其三,从文义上,该铭文中的“休阑”通“休闲”,契合语境、语义,记载了周王欢迎鄂侯驭方来朝,一同饮宴并举行射礼的场景:周王停止宴会,举行射礼,驭方与周王一起射箭。驭方射毕休息,周王又举行宴会,一同饮酒。
其四,“阑”“闲”相通,后代多见,“休阑”通“休闲”,后代仍有典型例证。《南齐书·刘祥传》:“祥顷来饮酒无度,言语阑逸,道说朝廷,亦有不逊之语。”此“阑逸”即“闲逸”,指闲漫无格。唐元稹《春游》诗:“酒户年年减,山行渐渐难。欲终心懒慢,转恐兴阑散。”此“阑散”即“闲散”,为散慢意。《朱子语类》:“精气流通,若生物时阑定。”此“阑定”即“闲定”。上述“阑逸”“阑散”“阑定”诸词皆极少见,而“闲逸”“闲散”“闲定”皆为常用词,罕见词“休阑”通假常用词“休闲”,其理亦然。明代唐龙《中秋赏月时新霁次司空几翁韵四首》之一:“月白天青爽气寒,可留良夜且休阑。看来漫一停杯问,问了仍重把酒看。”此正为“休阑”通假“休闲”的典型例证。
应该指出,此铭文中的“休闲(休阑)”为停止、结束之义,尚未有思想文化上的深义。
在中国古典文献中,“休闲”一词的早期使用情况如下: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
每休闲之际,恒闭门读书。
优游闲和,云山肆心,松竹怡性。夫如是,可以永安色养,长保休闲。
及选其用,恳辞以烦,乞遂休闲,克终天寿。
秩满休闲日,春余景色和。
又固辞年疾,乞就休闲。
休闲等一味,妄想生愧愐。
单从上述唐宋以前的文献看,“休闲”的词性已较为丰富,可为名词,如:“乞就休闲”;可为动词,如“遁迹休闲”;可为形容词,如“秩满休闲日”。“休闲”也具有丰富的含义:(1)休息,不劳作。如“夙夜无休闲”。(2)退休致仕。如“乞就休闲”。(3)安逸、闲适的生活状态。如“永安色养,长保休闲”。(4)美妙的人生境界。如“休闲等一味,妄想生愧靦”。
综上,休闲有与忙、劳相对的含义,承载着道德与价值的内涵,氤氲着审美、艺术与诗性的气质,蕴有丰富的哲学文化意义,这为从哲学高度分析与诠释“休闲”,探讨中国休闲哲学提供了可靠的学理基础。
二、“休闲”:人向道生成的自由状态
在原初意义上,“休闲”描述出人在特定时空境遇中的生命状态。“休”强调人劳作过程的停止,具有明显的时间性,人依木而息的意象又寓意着休闲的空间构造。“闲”作为门中之木围成的界域含蕴着显明的空间意义,它与“忙”相对,又呈现出空闲时间的意蕴。“休”重时间之维,“闲”重空间之维,时空交融成为休闲的基本内涵,而人与木、门中之木的相依关系又隐喻着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交融和谐。由此,在外观与形式上,休闲成为融贯时空、涵摄物我、包容主客的存在。同时,休闲又具有内在的德性与精神维度,“休”为德之美善的代称,“闲”是闲邪去恶与养善成德的统一;休闲与心、性、神、意等词连义贯,与人的心态、心境等密切关涉,又展示出深厚的价值根基、内在的心性维度与其属人的内在本性(人性)。再者,“休闲等一味”,休闲终成为融德性、精神与审美为一的只能从正向价值上界定与理解的理想人生境界。
休闲以生命为本位,融摄着时空、主客的统一,展现着人德性的饱满与精神的美好,内蕴着深厚的心性根基,浸透着对宇宙自然的体悟与生命境界的沉思,不仅是人的一种特殊存在方式,也是人的一种内在生命状态,更是一种至高至善至美的生命理想。在中国哲学中,唯有最高范畴“道”能因融宇宙本体、价值本体与人生境界为一而涵盖上述多重意蕴,堪为理所当然的休闲本体。道作为休闲得以可能的根本依据与休闲发展的当然之途,召唤着人们不断地向之而在。人生在世,不可避免地面临诸如天命、自然、社会、生死等重重阻碍,休闲的实现要求人自觉地循道而行,发挥自身的力量去涵摄与超脱种种具有束缚性的外在因素而宣示出主体性,展示出不依傍于外的自决性与恬然有受于心的自适性,从而让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得以自由地表达与绽放,这正是休闲的自由本质,休闲成为人向道生成的自由状态。以自由为本质的休闲内蕴丰赡。
其一,休闲乃是快意的自适。休闲直接呈现为主体酣畅愉悦的快适感受,是人当下感受得到的生命的美好与世界的和谐,在本质上是“道”在主体呈现时的主观体验,在不同境遇中可展现为道家的逍遥自适,儒家的性命自得与佛家的自由自在等。与所处的环境相勾连,这种自适感常常氤氲扩散,化为独特的自适境遇。其情形有三,一是心随境转,受周边美好景象的激发感染,人潜在的自适之心变得愈发明亮欢快起来,如“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等皆是。二是境由心生,在人开放的闲适之心的照耀下,外在的一切都显示出闲适的色彩。“心远地自偏”、“我适物自闲”等即为此意。三是与物为春,人在与外物相互熏染中得享快适,如“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甚至人也能达到物我同化、高度惬意的“物化”之境,所谓“庄周梦蝶难辨蝶周”是也。自适乃休闲之于人生意义的最痛快淋漓的当下实现,是休闲魅力的最切近的展示,也成为人追求休闲的最原初的动力与渴望。
其二,休闲乃是自在的超越。超越意味着人在悠悠自适中能以一种自在无心的方式实现对世俗功名利禄、价值体系、物我、忙闲等的超卓逾越,从而形成新的精神追求与生命气象。就对世俗功名、价值体系的超越来说,中国士人或是在功名如幻、尘网羁人的感慨中,或是在捐利心放、忘名趣深的赞美中,或是在富贵勤苦、势利白头的叹悯中,实现一种达观与超脱。就对物我对立的超越来说,他们常常能以一种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以欣赏的心态体会“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交融境界。就对忙闲对待的超越来说,“闲(娴)习”之义表明若能将工作熟练驾驭并内化于己,即便在繁忙的工作中也可能得到愉快的休闲。休闲的超越性展现出拔于常俗之上的高迈挺立、宽和豁达而又气韵丰满的人格追求,休闲成为人之个性意志与精神伸展的象征,体现出生命之形而上的意蕴,呈现出某种崇高的品性。
其三,休闲又是沉潜的反思。反思意味着人对世界及自身具有反身性的透彻理解,完成对世俗世界的超越,一种空明自由的心境即得以去蔽呈现,人由此可以潜思人生的真义,进入一种反思之境。在中国哲学中,休闲之境常常即是反思之境,道家之修德就闲,儒家之慎独反思、闲居自省,佛家之空观智慧、般若智慧等,都体现着人在休闲中对宇宙人生的省思与对自我生命的关怀。在休闲中,人能更好地明悉怎样的生活才是真正想要的生活,从而避免人生的异化,同时又可为自己的理想而一往无前,让生命产生大生、广生的无限创造力,在改变自身的同时也改变世界,“由休闲焕发起生命盛壮的烈光”。也应看到,对宇宙人生的反思离不开知识论上的进展,但中国休闲哲学的反思就其主要方面来说,并非省思如何以知识改造世界以得享快适,而是如何化知识为德性、以知识养德性,甚至是离却知识而在纯粹的德性沉思中自得其乐,这又展现出中国哲学的基本特点。
其四,休闲更是明媚的诗意。休闲在超越去蔽、反思得真以后,其明媚的诗意性即愈发灿然,这表现在以审美的态度对待日常生活,达到生活过程的艺术化与生存境界的审美化,实现人的诗意栖居。休闲的诗意大致有濡染文化与回归自然两个向度,就前者言,美、都、丽、雅等常与休、闲连用,明示出精致高雅的文化追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更具体体现出休闲对艺术、审美的追求与升华人性的努力。就后者言,自然乃人最原初的生存之境,也是休闲诗意的渊薮,“诗情画意,只在阑杆外,雨露天低生爽气,一片吴山越水”。回归自然体现着人返朴归真的想望。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亦有诗云:“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仰天而问:难道我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人生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海德格尔进而强调应以神性与诗意审美的态度寻找人生此在的真义。充满艺术气息与审美诗意的休闲成为人生命意义的重要源泉,“成为一切事物围绕着的枢纽”。
三、休闲的工夫与境界
作为一个不断向道生成、攀升的实践过程,休闲蕴含着不同的工夫路径与休闲境界。就其工夫路径来说,主要有三种。
首先,是休闲的“减法”,这要求立足于生命的内在需求,将人生外缘性的功名利禄、贪欲妄想等过分的欲望及相关而来的疾病、祸患、忧愁等予以去除。对道家而言,即是去甚、去奢、去泰、去骄,不为世俗价值观念与流言蜚语纠缠,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对儒家而言,即是要去除各种私心杂念与过分的物欲,保持道德理想,宋明理学曾为此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佛教强调万法皆空、无著无染,善于放下而得解脱。如唐代龙牙居遁禅师提出“得道无心在处闲”,“无心”即去除功利是非计较的澄澈心态,葆有此心则处处休闲。休闲的减法要求人能够淡然物欲,乐观豁达,对世间的功名利禄、祸福得失不系于心,从而避免因随波逐流、沉沦于世而失去自我,其旨在追求生命负累的消解,还人一个健康安泰、轻松自在、随性所欲而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真身。
其次,是休闲的“加法”,这要求人积极修养内在道德与休闲情趣,培养休闲的技能与技艺。儒家希圣希贤,希望以修身养德而达至孔颜之乐,朱熹以“理”为基础提出的“玩物适情”,即是通过道德涵养来拥抱休闲。道家主张修德就闲,提出游心、逍遥、无事而心乐、无江海而闲等一系列命题,其旨亦是使人在对自然清虚之道的体认中达到人生的休闲。佛教主张以对慈悲至善的佛性的渐修或顿悟达到自在无碍的休闲之境。在各家思想的浸润下,品茶、饮酒、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山林隐逸、赏花、蹴鞠、收藏等种种情趣与技能,构筑起中国士人精致的休闲世界。休闲的加法旨在实现生命内涵的丰盈与休闲能力的建构,与休闲的减法一起,共同指向自我休闲人格的确立,二者皆可谓休闲工夫的为我之方。
最后,是休闲的“接法”,这要求以建构起的休闲人格为基础,实现自我与自然、人际的交接圆融。这具体可分为物我之接与人我之接,物我之接即是以审美化、艺术化的眼光审视自然并与之和谐共乐。道家主张道法自然,欣赏天簌、地簌,逍遥自得于山林、皐壤间。儒家以“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情怀,赞赏舞雩之乐、吟风弄月,追求万物一体的休闲境界。佛教也提出“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与大自然相亲而乐乃中国休闲哲学的基本智慧。人我之“接”要求尊重他人,在良好的人际关系中获得休闲。道家主张人与人慈爱相处,“相忘于道术”;儒家主张仁者爱人,立人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佛教主张以慈悲为怀,救世济民,普度众生,接人得乐之趣所在皆同。休闲的接法是我与物交的实践,是主体之我在不同领域中的自由挥洒与快适呈现。
就减法、加法与接法三种工夫来说,减法为生命负累的卸载,加法为生命内涵的丰盈,二者旨在提升自我生命质量,确立休闲人格;而接法则是推动自我生命与外相接中获得自由与快适,其旨是自我生命意志的自由表达。休闲工夫的落实即是人生休闲境界的呈现。
在中国哲学中,将休闲境界分为身闲、心闲两个层次乃普遍现象。庄子主张人安处天性自然,解除物累,达到“心闲而无事”。陶渊明《自祭文》提出:“勤靡余劳,心有常闲。”唐代司马承祯《服义精气论》有云:“身闲自适,体逸无为。”白居易所论尤多,其《秋池二首》诗云:“身闲无所为,心闲无所思。”宋代学者对休闲境界更加关注,所论也更有文化深度,如南宋李之彦有云:“身闲则为富,心闲则为贵。”朱熹就前述陶氏话题评论:“陶云‘身有余劳,心有常闲,乃《礼记》‘身劳而心闲则为之也。”指明从身、心角度划分休闲境界的儒家根源。明清学者更有精见,明代张萱曾专论之曰:“闲有二:有心闲,有身闲。辞轩冕之荣,据林泉之安,此身闲也;脱略势利,超然物表,此心闲也。”
从理论上,身闲指身体的放松、休息与恢复,偏重生理层面;心闲既指一般思虑、意识的放松,更指人精神、心灵、德性等内在层面的舒畅,境界层次相对较高。最高的休闲境界即是道境,常常亦即独特的心闲之境。一方面,心闲仍不失为得道的功夫与条件。南朝陶弘景《真诰》曰:“心闲逸者,求道之坚梯也。”宋代张君房《云笈七签》云:“体静心闲,方能观见真理。”朱熹《西江月》词云:“身老心闲益壮,身癯道胜还肥。”都指明了心闲对获得宇宙真理、人生至道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心闲更是得道的境界,一旦心闲(得道、自得)则无往而不休闲。王阳明对弟子崇一“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的回答颇为精彩:“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认为人能否休闲(从容自在)从根本上取决于心(主宰)境的修养。宋代法演禅师在《送朱大卿》诗云:“但得心闲到处闲,莫拘城市与溪山。”另宋代史守之《赠大慈寺啸翁开士》诗云:“挂锡云飞处,心闲境亦闲。”都清晰表明心闲之境对休闲体验的决定作用。
身闲与心闲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在实现身闲之后追求精神与心灵的闲适,德性、境界的层次不断提高,人的肉体与心灵、情感与理性、形下与形上等也实现平衡和谐。休闲既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又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更是一种生存的境界与参悟宇宙人生的生命智慧。
四、休闲的文化品格
作为人特定的生存方式,休闲是特定文化的表征,不同的休闲文化可能体现出不同的品格,同西方相比,中国休闲哲学具有独特的东方韵质与迷人的思想魅力。
在根本精神上,生命性成为中国休闲文化的根本要义与核心精神。儒家讲“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道家讲“生者,德之光也”,佛家讲“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在很大程度上,“中国哲学的中心在生命”。中国传统休闲哲学同样禀赋起深厚的生命本位感,“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努力将宇宙、自然与社会视为统一的大生命,并将之落实到人切己的生命过程中,尤其是以审美的眼光把自然之美、社会之规与人的心灵世界相融为一。“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葆有休闲之心成为人接纳统摄生命万有的重要途径。人之休闲之心在天与人、心内与体外、形上与形下等多重维度中不断呈露,展现出具有浓厚休闲色彩的生命一体感,“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相比西方,中国人的休闲“更注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更注重生命的完整性,而不像西方文化那样倾向于把生活的不同方面分离开来”。中国休闲哲学还贯通着民胞物与、万物一体、上善若水、慈悲普度等思想,高度重视对生命的尊重与养护。中国休闲哲学是关于人生的哲学,更是关于宇宙大生命的哲学,生命情怀成为最温暖、最鲜亮也最动人的基色。
在基本特征上,中国传统休闲体现出重静轻动、重内轻外、重精神轻物质的典型品格。就词义来说,“休”强调人对树木的偎依、对自然的依赖,“闲”强调人在室内获得内向性、静态化的安适,而非外向求索、动态拓展中的快适,皆是对中国休闲特征的隐喻。中国传统休闲大多安静舒缓、悠然恬适而绝少剧烈之感,东篱采菊,花间饮酒,在山水田园中逍遥,在琴棋书画中涵泳,在诗酒悠游中乐适成为经典方式。中国士人一般不会为欣赏山水而犯难涉险,而似乎更愿在山水间轻松流连,甚至在家中开辟园林徜徉其中,或索性于书斋内体味画里山水。他们宁静内敛、淡然物欲,注重内在精神生命的丰茂而疏于外在感官肉欲之乐,孔颜乐处、适性逍遥、随缘放旷等成为理想的休闲境界。他们也很少谋求社会变革,即便与时不合,也更倾向于以隐逸林泉、高栖远遁的方式来展现心志。这些都使得中国人的休闲略显消极而“不像西方人那样强调积极的活动”。中国休闲哲学追求的是清新、淡雅、精致、超然的诗意感受,缔造出的是丰富细腻而又精致绝伦的精神世界。
在价值追求上,中国休闲哲学是儒家道德价值、道家自然情性与佛家超然空灵之境的统一。中国休闲哲学是讲价值的哲学,作为人向道生成的自由状态,休闲之道、休闲之自由都是一种价值取向的宣示。儒家以道德仁爱为本位,高度重视人在休闲中的道德自省,认为唯其无害于人的善行善念才堪称休闲,为休闲确立起不可移易的价值基准与德性维度。道家以“道法自然”为圭臬,提倡顺应自我本真性情,努力破除束缚性情自由的名利制度枷锁,主张过一种自由无羁、适性逍遥的生活,与儒家名教规范形成了一定张力,这使得中国人的休闲须在葆有基本德性规范的前提下也能尽情展示自己的个性、才情与风采。佛家倡导“万法皆空”、法我无执,破除各种世间染著,这导向了对名利、物欲的进一步捐弃,并引导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寻求超越意义,追求空灵远淡的休闲审美情趣与超然物外的休闲人生境界,使中国传统休闲文化在德性规范与自然逍遥的双重基质上更加具备了浓郁的艺术气息与美学韵味。儒释道合一的价值结构集中体现出中国休闲哲学独特的东方文化韵致。
在终极关怀上,中国休闲哲学以现实性、日常性的品格为人生命意义的终极安顿开辟出宗教信仰之外的落地生根之途。西方传统休闲理论将工作与休闲二分,认为休闲是工作本位的附属品,是工作的对待物和为工作恢复体力、精力的手段,缺乏独立的内在价值,更遑论对人生终极意义的关怀。中国传统休闲以道为本源性根据,彻底超越了工作与休闲二分的致思模式,在中国士人看来,“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日常化的休闲生活正体现着人生的真义,休闲成为富有意义的独立存在。就对生命意义的终极安顿来说,中国人并未走上西方基督教意义上的宗教信仰之途,而是倾向于在俗常世界中追寻心理的宁静安适。“休闲等一味,妄想生愧愐”,最高远的人生意义正可寓于休闲之中,“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做个闲人”。作为平和美好的天真之境,休闲为中国人提供出一种不必依宗教而有信仰、而得安顿的现实路径。人们在休闲中,静思宇宙人生的真义,感受生命的美好,实现人性的提升,从而使人更成为人。面对现代社会的各种压力,大力发展休闲文化事业成为时势所需,中国传统休闲哲学开示出关照身心、安身立命的宝贵实践智慧,必将在新的时代境遇中焕发出炫丽的光彩。
注释
①⑥⑦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125、248、248页。②③崔富章:《诗骚合璧》,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52、147页。④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3年,第1143页。⑤徐汉明:《辛弃疾全集校注》,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31、43页。⑧“闲”的核心义为栅栏、马厩等。如“天子十有二闲,马六种”,见孔颖达:《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09页;“舍则守王闲”,见贾公彦:《周礼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03页。对引申义项,各略示一例:(1)法度、界限。“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见朱熹:《论语集注》,凤凰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2005年,第206页。(2)防范、纠正。“闲邪迁善,莫尚乎律。”见《全梁文》卷53,《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4册,中华书局,2009年,第3266页。(3)空旷。“隐约就闲,迁延辞聘。”见《全宋文》卷38,《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册,中华书局,2009年,第2647页。(4)闲暇、空闲,与“忙”相对。“闲居而乐,无为而治。”见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第563页。(5)安静、恬静。“澹然闲静。”见张觉:《韩非子校注》,岳麓书社,2006年,第301页。(6)熟习。“闲于兵甲,习于战攻。”见张清常、王延栋:《战国策笺注》,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814页。(7)闲雅。“辞礼闲雅,上甚欢悦。”见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3039页。(8)良善,美善。“资性闲淑,羽貌鲜丽。”见《全宋文》卷41,《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册,中华书局,2009年,第2667页。(9)无用、不重要。“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见徐汉明:《辛弃疾全集校注》,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31页。⑨《说文解字》解释:“閒,隙也,从门从月。”见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248页。“閒”本义为门缝中的月光,核心义为间隙、空间。“閒”通“闲”有三种情况:(1)闲暇。如“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閒”,见崔富章:《诗骚合璧》,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59页。(2)安静。如“魂魂归来,閒以静只”,见崔富章:《诗骚合璧》,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73页。(3)美善。如“比德好閒,习以都只”,见崔富章:《诗骚合璧》,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77页。⑩“娴(嫺)”的本义是女子处于门内(月光中)。其核心义有二。一是熟习、熟练,如西汉文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娴于辞令。”见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481页。二是文雅、雅致、雅正、美善,如《说文解字》:“娴,雅也。”娴之“雅”义,在汉代较为常见,如司马相如《上林赋》:“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见萧统:《文选》,海荣、秦克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5页。又如王充《论衡·定贤》:“或骨体娴丽。”见张宗祥:《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32页。我们认为,“娴”的两个核心义存在某种关联,“熟习”可能比“文雅”更为原初、根本,后者或由前者生发而出,如“熟习”指女子在门内月光之中熟练地从事女工,而“文雅”即是对此的描述。许建伟:《上古汉语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第340页。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第642页。元稹:《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年,第312页。朱熹:《朱子语类》第三册,卷三十,中华书局,1994年,第775页。唐龙:《渔石集》,中华书局,1985年,第206页。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82页。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798页。周绍良、赵超:《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907、955页。徐鹏:《孟浩然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21页。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3982页。苏轼:《苏东坡全集》,珠海出版社,1996年,第1938、1797、1796页。人之向道生成,于自由快乐之外也必有痛苦与焦灼,此方面自非休闲。徐鹏:《孟浩然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24页。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75、1492页。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第247、556页。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第92、71、189页。胡伟希、陈盈盈:《追求生命的超越与融通:儒释道与休闲》,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张立文序。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第3281页。[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第93页。[德]皮珀:《闲暇:文化的基础》,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7页。《续藏经》第116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4年,第922页。朱熹:《朱子语类》第三册,卷三十四,中华书局,1994年,第871页。吴受琚:《司马承祯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66页。李之彦:《东谷所见》,《说郛》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427页。朱熹:《朱子语类》第八册,卷一百四十,中华书局,1994年,第3327页。张萱:《西园闻见录》,《续修四库全书》第116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19页。[日]吉川中夫、麦谷邦夫:《真诰校注》,朱越利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317页。张君房:《云笈七签》,中华书局,2003年,第2053页。唐圭璋:《全宋词》第3册,中华书局,1999年,第2164页。陆九渊、王守仁:《象山语录阳明传习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8页。法演禅师:《法演禅师语录》,《大藏经》第47册,第668页。傅璇琮:《全宋诗》第5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2786页。方东美:《方东美先生演讲集》,台湾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0年,第79页。彭定求:《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第1279页。陈继儒:《小窗幽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7页。[美]约翰·凯利:《走向自由——休闲社会学新论》,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中文版自序。苏轼:《苏东坡全集·苏东坡词集》,珠海出版社,1996年,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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