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守的城堡
2014-09-15牛红旗
牛红旗
“诗礼传家”徐家堡
提起徐家堡,谈及“诗礼传家”,徐正坤老人突然泪流满面。我紧忙劝他不要激动。他抹抹眼泪,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提起徐家堡,想起徐家每一个克己复礼、遵循“诗礼传家”的人,他就会抑制不住潸然泪下。
缘于此,我对徐正坤老人的阅历更感兴趣了。年己八旬的他,谈起祖辈留下的古堡能老泪纵横,说明其中必有动人的故事,说明他不像其他堡宅的主人只大而化之地讲古堡所占的风水或神秘兮兮地论它的价值,而不在乎与古堡攸关的人的命运。
西海固的山峁上和原野间,有许许多多土堡,有残损不全的,也有虽然颓败仍可见全貌的。它们是岁月流失的象征。有的象征人的身份,有的彰显着殷实,有的透露了落寞,承载过灾难……可这座徐家堡有所不同,我每次走到堡门前都会驻足,凝望着镌刻在门头砖匾里的“诗礼传家”四个繁体大字,沉思良久。
徐家堡,坐落在宁夏海原县李旺镇的韩府湾。韩府湾并没有许多湾,只是清水河岸李旺镇与七营镇中间的一道平川。
几百年前,清水河由南向北在这里曲折婉转留下了几道河湾,现在河道干枯、大道笔直、村舍焕然,地名已叫成韩府村。之所以依然保留着韩府两个字,是因为韩府自古以来就大有名气。
韩府村有座庙宇,叫青苗山。青苗山除了供奉着玉皇大帝、雷祖、九天圣母、马神等神仙外,还完好地保存着万历二十六年(1593年)留下来的一口大钟。钟高123厘米,口径90厘米。庙里过会,大钟一经敲响,声音先似风云震荡,后似闷雷落地,余音会长久不绝地缭绕于田间。钟上铭文除撰记着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地震损坏本庙后众人合力修缮的事迹外,还载述了朱元璋二十子韩王“敬依八营草场皇庄筑修东山堡”的史实。韩王朱松显赫一时的东山堡,己不知去向,韩府的地名却传了下来。我踏遍韩府,没寻到一块东山堡的砖石,反而被这座小小的徐家堡堡门匾上的四个字拿住了。被这四个字所诱,我经过一番走访后,写了一首诗:
方正六十门户轻,
面向诗礼慕云晴。
四角风台望稼穑,
夯层叠加根基深。
建造这座土堡的人不是达官显贵,但也不是蝼蚁之辈。正因为建造此堡的人是常人,才使这座土堡看上去温顺踏实,舒心养眼。建造这座土堡的人是兄弟俩,哥哥叫徐金富,弟弟叫徐金贵。“富贵”二字,一个充裕,一个难得。分开,他们是徐家两名汉子,若要合在一起,便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家。
哥哥徐金富生于光绪八年(1882年),属马,知书达理,智慧善良。弟弟徐金贵,小三岁,属鸡,是个早起晚睡耿直勤耕的庄稼汉。民国9年(1920年),海原大地震,徐家并没幸免。哥哥的妻儿被活活掩埋,弟弟的家眷也受了轻伤。灾难过后,兄弟俩一商量,决心将来一定要建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子,不仅地震塌不了,就是土匪强盗来了也没奈何。于是,他们节衣缩食,终于建起了徐家堡。不过那时的徐家堡还不是眼下这一座。
建好这座堡宅后,不几年徐家也就真正富了起来。他们有了两对牛,三头骡子和几百亩川地,徐家堡殷实的名声也传开了。一座建筑的竖立,能引来仰视的目光,也能招来风言风语。有人说,徐家虽然有钱有粮,亦能“耕读”,并举注重子嗣的教育,却唯独缺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徐家大掌柜徐金富伤妻无子后继无人,二掌柜徐金贵即便有儿,可他是个粗人,他儿一定不成器,扛不起徐家的家业,将来一定败落。
言者有因。大掌柜夫人和两个女儿在地震中罹难以后,大掌柜娶了一个大脚闺女,还没生养就病死了,接着又娶了一个寡妇,生个女娃又病故了。何况大掌柜本人重男轻女,总想有个儿把根脉延续下去。而此时,土匪蜂起,土匪头子早已放出话来,迟早要逮住这个“徐当家的”,刮尽他的油水。徐金富不仅没心思想那些儿女之事,反而整日躲藏在外连家都不敢回。家里只留得憨厚老实的弟弟里外支应。
一次,土匪夜袭徐家堡。大掌柜闻讯逃走,二掌柜躲不及,便藏在麦窑粮垛后。土匪不见男丁,便采用各种方式寻找,二掌柜终于经不住烟熏火燎从窑里爬了出来。土匪们见此情景,便一阵枪托,又一阵烙铁,弄得二掌柜浑身是伤叫苦连天。可二掌柜确实“不管油盐酱醋的贵贱,也不知道哪里有银元”。土匪只好杀掉一头犍牛,用水缸煮熟了,吃饱喝足,扛了粮食,拎着牛头,扇了二掌柜一个嘴巴,往堡门上唾了一口痰,让二掌柜告诉大掌柜“不要贪财不要命”之后,扬长而去。
尽管土匪多次捕获,但大掌柜还是机智地躲过了一次次偷袭。他知道这混乱的世道不会长久。于是,他从不放松对后人的栽培。他亲自骑着骡子送弟弟的长子徐正明去甘肃平凉中学赶考,又一次次送粮送钱,并捎信带话让他好好学习。同时,他收弟弟的二子徐正堂入怀为儿,教弟弟的三子徐正仲知书达理,为将来他们一个个能成器干事打基础。他反复思忖:自己是否藐视过邻里乡亲,怠慢过亲戚族人,愧对过佣人帮工。思忖之后,他开始仗义疏财,广施穷人,帮乡亲安葬老人,替光棍娶妻,给庙里捐香。当然,从内心来讲,他更渴望得到一个亲生儿。走在乡里村间,他根本不是那种仰面看天、耀武扬威、摆阔显贵的大财主,而是一个说话谦逊,做事有礼有节,主动帮人,亦时时不失警觉的老好人。
说到这儿,我陷入了沉思。坐在对面讲述往事的徐正坤老人又哽咽了起来。他泪流满面,双手捂着颤抖的嘴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哭了,不知道他是因高兴而哭,还是悲痛而哭。
他嚅嚅地说:“苍天不亏世人心。1934年,我父亲终于有了一个儿……那就是我。”
原来如此。这次我没有劝阻。我把钳在指间的笔放进笔记本,慢慢合上,双眼模糊地注视着他。这时,我才明白我所面对的是一个因自己的身世,和自己的来世不易而泪流满面的人。倏然间,这位八旬老人仿佛变成了70多年前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倏然间,他的哭泣竟与孩童的哭泣一样,稚弱、断续而又真切得刺人心魂。
第四次,当娶来的徐郭氏为他生下这个男孩时,大掌柜徐金富发自内心地欣喜开来。他摆下流水宴席,款待乡邻,同时对亲戚邻人,更加乐善好施。徐金富并没有因为有了儿就疏远了兄弟侄儿,他与弟弟徐金贵的关系更加亲密了。为光宗耀祖,徐金富决定在原址上重筑徐家堡。他把这件大事交给从平凉中学刚刚毕业回来的大侄子徐正明来操办。他还动员了一位会武功的叔叔徐成、一位“有理能说出口”的乡邻王秉仁一同来扩建徐家堡。endprint
徐正明不负伯父的嘱托,请来有名的筑堡工匠,给足工钱,要他们按照伯父的意图,一定筑出一座“铁堡子”。不久,一座“四棱上线”高达十米的崭新土堡出现在韩府湾街上。那时,堡门朝东。堡门前的大道上,有人走过了半里还要回头来张望。
堡子建好后,大掌柜放手让侄子徐正明彻底接管了家业。徐正明接手后有两个倡导,第一,倡导家里所有的男娃都念书。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徐正坤,开始在地上稚拙地画起了“徐”字。就连徐家的女娃,在徐正明的倡导下也都拿起了书本。第二,倡导徐家人要秉持伯父徐金富的做事风范,不贪恋钱财,不当守财奴,要帮穷济贫。原先商量好徐成爷爷和王秉仁叔叔在建堡子时该出的份子,因他二人无钱支付,徐正明征得伯父和父亲的同意后,替他们承担了这笔债务。
说到这时,徐正坤老人似乎又有抽泣的动态。他念叨着大哥徐正明的名字,告诉我,没有大哥就没有今天徐家的书香门第和“教育世家”的称号。在那个年代,正如曾经的大掌柜徐金富所预料的那样,土匪渐渐少了,可是马匪又开始上门骚扰了。小掌柜徐正明无奈之下,说,“粮食可以拿,牲口可以牵,只要徐家老老少少人平安,只要徐家人平安,就能恪守儒礼,诗书传家。”这样,徐家堡成了国民党马家队伍想来就来,想拿就拿,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的自由“店坊”。徐正坤老人说,这是徐家堡门匾上那四个字惹来的祸,是一个徐家要完成“诗礼传家”的家训必须历经的磨难。他说,一切后面的事都因于前面所打的招牌。
1936年8月底,也就是在徐正坤老人两岁多的时候,红军第一方面军西北野战军(由第一、第十五军团等部组成)攻占了固原以北的七营,包围了李旺堡国民党马鸿宾部的一个团并一个营。徐掌柜徐正明见来了与老百姓亲如一家的军队,一下子就拿出20担麦子让他们作军粮,割倒了40亩谷子让他们作马料。9月12日,红军第一军团攻占了海原的郑旗堡,击溃了马鸿宾三个骑兵营,主力军团驻扎到韩府湾。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把徐家堡也列在被打行列,徐正明坦然接受,按照红军的指令,把自家的牲畜、土地、农具以及财物全部分给了贫农。为便利出入,徐正明还让人把堡墙挖开了两个大豁口。9月16日,国民党骑兵第六师企图解救李旺堡之围,军队行至韩府湾,被红军的主力迎头痛击,歼灭了大部。红军离开后,国民党部队再次占领了徐家堡,他们强令徐正明把打开的豁口补起来,让徐家搬出去住。堡墙补起来以后,国民党军队住在里面,四面布满了岗哨。
徐正坤老人说: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能霸占住徐家堡,没能挡住解放全中国的号角。”
后来,当地一些贫农念徐家的恩德,执意要退还牲畜和农具,徐家一概不要。土改开始了,划分阶级成分,徐家的成分不是地主富农,而是中农。
土改以后,徐正明因为读过书,深明大义,被韩府大队学校聘为文化教员。徐家人和其他农民一样,分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留地,吃着五谷杂粮,穿着粗衣布鞋,融入了新潮流。但徐家在徐金富和徐金贵两位老人的注视下,在徐正明的身后,一直没有链接着“诗礼传家”这根链条。
讲到这里,徐正坤老人特意说:
“徐家堡子中与我同辈的人年纪都比我大,他们都走了,可那块门匾还在。后来公路移到了堡子西边,家里有了拖拉机,老门洞太小,不便出入,我就在靠近公路的南边开了一个大一点的门。之所以没有扩大原门,主要是怕伤了那块门匾。”
这时,我想起徐家堡有两个门。老门用土坯封着,现在出入的门开在南边,门外还有许多树。是的,准确说有两棵老树,周边围着许多枝丫茂密的果树。老树疖疤嶙峋,远看苍劲挺拔,近前端详,很柔和,也很美。
徐正坤老人说:
“有时候我看着堡墙发愣,看着看着堡子就变了,变成一排整整齐齐的人,怪怪的。”
徐家堡的梢墙子当年被生产队挖掉肥了地,可门前的树枝越长越繁茂。它们每年都会把绿色送进堡内。徐正坤老人说:“那绿,文绉绉的,绿得让人舒坦。”
他上了年纪,还有许多事已经“说不上来了”。他记得好像有人为了治病,为了让孩子好好上学,跑到徐家秀才(徐正明)坟头上来取香灰。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当年大哥徐正明胸戴大红花,跨上骡子跟在二位老人身后威风凛凛转乡的样子。他牢记镶在门匾砖里的那四个大字,没忘记每一位从徐家堡走出来的教书人和读书人。他如数家珍地给我掐指算着:“我大哥徐正明;大哥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媳;我儿子徐鸿碧,徐鸿宇;我二哥的孙子,重孙子……”
他一口气数了十多个,还在继续数。
瓜
“回汗(汉)一致,抗日救国!”
这标语好,写标语的石灰水好,这堵背负标语的大土墙好。皱皱巴巴,没塌,也不曾掉渣落皮。这堵大墙竖在宁夏海原县兴仁镇附近,是一座古堡的西墙。这标语中尽管有别字,但意思不错。
自古以来,人们称兴仁镇为“旱码头”。这堵大墙已经竖了100多年了,由这堵大墙和另外三面大墙构成的古堡,人称冯家堡。
“亲戚,好着吗?”
“好着呢。你好着吗?”
“好着呢。”
这是我与冯家堡现在的主人鲍元生之间的对白。我们不相识,不曾事先有约,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可他把我当成了亲戚。
我走进他家这座古堡的时候,他正跟在一匹马一头驴后面转着圈犁地。两头牲口搭配得很协调,走得很快。驴腿短,走在里圈,马个高,纤绳长,走在外圈。鲍师傅顾不及与我多搭讪,扶着犁把,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犁沟里。
我自我介绍,告诉他我是来采访这座古堡和他的。
他很和善,虽然不见更多的笑容,却好几次谦让我先坐到土坎上等他把手头这点活干完。他语速很快。他说,冯家是财东,财东就该有堡子。这堡子是冯财东大约在清末时建的。堡墙厚4米,高8米,女儿墙2,5米。1920年,海原大地震时女儿墙塌了一部分,后人又补上了。他说这地方原来叫李家寨。李家招了冯家女婿,这女婿能吃苦,慢慢发了家,成了一方财东。解放前,冯财东不知为啥悄悄走了,撇下一座空堡子。堡子就像一件家具,撇了就有人捡。那年,从外地逃来一个躲壮丁的人,姓王。这姓王的是个男人,他先是躲到兴仁一家窑子里,被一位姐儿一眼就看中了。后来他俩从窑子里逃出来,逃到这儿,见堡子空着,就在堡墙上挖了一个窑,落了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