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江湖
2014-09-15杜怀超
杜怀超
水烛:照在苍茫无人时
万物有灵。
当我们弯下身子,你是否发现万物都有他们的气场、他们的隐语?人类与万物是相互庇护的,物我相生,互为生活。然一旦万物丛中生长着人类的欲望,人类的贪婪,那么可以确定地说,人类已经从自然的整体中成为孤独的一支了。我以为人类是孤独的,因为在万物面前,人类已经走到他们的对立面,打量动植物,无不是饕餮之词。解读大地上的每一株植物,走进植物的每一个内心或者世界,或许我们会得到生命葱绿的密码,人与植物,哪怕脚下最卑贱的植物,都以包容万物的心态,继续在水面之上,时间之上,生长。用生命的光亮执着于烛照大地。我们呢?谁的内心还有那一丝温暖的光亮?
水烛,其实就是菖蒲,亦叫香蒲,香蒲只是揭示出这种植物的表象特点,没能道出植物内心的坚守。我青睐于水烛这个诗意的名字,水是滋润万物的元素,烛是照彻万物的光亮。有没有一种植物拥有照彻水面之下与内心之中的光芒?如果我们走进水域,解读他的名字,你不能不惊叹,当初起出这样的名字,绝对是世间少有的音符,是充满人性与神性的想象。
水烛生活在水中,茫茫水域,无花无柳,却有这么一丛植物,从水底滋滋冒出来,遍身裹满碧绿,密匝匝地林立于水面之上,苍白空洞的时空充溢着生命的涌动。然后从深邃无言的水面上,从碧绿的内部,开始孕育,开花,到了秋天,茎秆上端就会生出艳丽的蒲棒来,越到深秋越是膨大,颜色也由刚开始的淡黄逐渐变得深黄、棕黄,直至绛黄。蒲草茎秆最顶端的雄花脱落之后,其生在下端的雌花会一直保持到初冬,此即俗谓之蒲棒。蒲棒的形成是蛮有韵味的。据资料考证,这蒲棒是水烛雌花孕育而成的,雄花则在雌花之上。这有趣的特征让人莫名想到时尚的男女,男人顶天立地,撑一把油纸伞,在雨天为女人撑起一方天空,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开着美丽的花儿,散发着芬芳诱人的香味,做着轻烟一般美丽的梦幻,楚楚动人,回眸惊魂……
水烛本身的绿就够人类细细品味了。能一江春水,化作万顷绿波,摇曳在水波之上,拓展生命的足迹,让我们看到水是活的,土壤是活的,甚至水面上的日子都那么充满灵气。特别是那笔直挺拔的身躯。水烛看上去是纤弱的,不禁水面上的风雨,然蕴含着无限的坚韧之劲,从虚无处葳蕤一片绿地。我不知道在苍茫的水面之上,辽阔之上,一丛丛水烛有何作用,到底在彰显着什么,一片水域的孤独伴随着一群水烛的孤独,一个万物相依的境界呼之欲出,水为水烛而生,水烛是点亮水的眼睛。水烛之上,我们没有看到明亮的光芒,多见那些高飞的鸟群,偶然会当作停息的月台,或者流动的家园抑或一片清凉的绿地!
人与鸟不同,人在“吃”这本书上已经写下清晰的文字:其嫩芽可生吃,根可炸、蒸或晒干磨粉做饼。《诗经》上即有“其蔌维何,维笋及蒲”之句。纵然有那么几句“青罗裙带展新蒲”“夹道蒲荷长欲齐”“蒲芽出水参差碧”……也不过是粉饰人类的胃部而已。即使有水烛的知音也不过是从疗伤的角度出发。医药学家说,蒲棒锤顶部的黄色花序,就是上好的民间中草药(草蒲黄)。现代医学证明,蒲草具有调经、理气等保健功效。
《本草纲目》里记载:蒲草,气味甘平,无毒,主治口中烂臭,去热燥,利小便,补中益气。
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盏灯。水烛的最后,上演的是让人疼痛的一幕:西风下,原本凌波的傲然,只幻成了一绺绺的丝缕、团絮状物,带着细小的种子飘散四方。一种生命走到了尽头,无数鲜活幼小的生命从四面八方开始新的跋涉。
还好,在水底深处,水烛的根还在。
根在,水烛就不会消失,那光芒就不会熄灭。
我对水烛的关注已久,特别是他们偏隅水域的一角,在不知名的时空里,潜滋暗长。抽出细长碧绿的叶子,长出褐黄色的蒲棒。无数柔弱与秀美的绿叶,在晨曦的微风里,恰似一披着长长头发的女子,站在诗经的那条河流畔,在天地间,遥望着,沉思着。似乎大地的承载与天空的深邃都无法阻止她那神思与惆怅。千百年来谁也读不懂她内心的密语。
有趣的是,人类读不懂水烛,就在历史的某个时分,用羽毛蘸着时间的露珠,在那细长的叶子上刻下文字。这是短暂的一段历史,是在沉重的竹简消失之后,在纸张还没有孵化之前,蒲叶就是文字的船桨,承载与肩负着人类前行的足迹,甚至有时候蒲叶也会秘密地给人类自身传递情报。但蒲叶从不去读那些同类杀戮、刀光剑影和口蜜腹剑的名利纷争。一切都是浮云。对于蒲叶来说,在天地间活着,有滋有味地生长,保持向上的姿态,这是最好的方式。“天空中没有留下飞鸟的痕迹,但我己飞过”。眺望的水烛,需要担起的就是一盏灯的光芒,只管照彻,无关风与物。一根根蒲棒,举着沉甸甸的重,直竖竖地向天穹。那别样的重,明知道过分的负荷会导致自身的折断,可这与生俱来的重,却无法拒绝与躲闪。
谁能洞悉水烛经年的负重?
人类才不关心草类的轻与重。人类这棵常青藤,膨胀的永远是一张大嘴和那填不饱的胃。即使无法下咽,依然要找出下手的动机,这是占有与自私的心理在作祟。实际上,与水烛为伍的,都是些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农人,从水烛身上走过的人,早已失忆了昨日的灯盏。这些与水烛一样在自然与天气中挣扎生长的农人,大地给他们的除了泥土和村庄,剩下的就是这些千奇百怪、种类纷繁的草丛了。
草,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目光,是他们无助的庇护与依靠。
据《礼记》记载,周朝时水烛与生活就纠缠在一起了。农人把水烛的叶子晾干后,编成修身养息的蒲席。轻盈的蒲席,托着沉重的肉身,安置着农人栖息的夜晚。农人的夜晚很简朴,多与庄稼、大地和天气有关。在他们的生活或者梦乡里,惦记的就是那一日三餐,生老病死。温饱与平安是最大的梦乡。他们选择与蒲为席,因蒲叶来自大地,与泥土亲近,农人与泥土最贴心,家中有田,农人则心安。随着对水烛的熟稔,农人对水烛有了新的开拓。夜晚中从水烛叶子上传递过来的温暖感染了农人。斗笠、草鞋、草席、草扇、草帘等走进了农人生活中。曾经的乡间,多见农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穿草鞋,徜徉在旷野中,这装束确乎乡间的稻草人,远飞的鸟儿时常把他们当作栖息的地方,大胆的还在头顶上停留片刻。对于水烛编织的物什,在农人看来似乎是生活的选择,他们还没有多少返璞归真的意识。但是农人们知道,让生命活着,这是最重要的,至于身外之物,何乎讲求?endprint
古人则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世界之大,不外乎安置五尺之身?与大地、自然搏斗的农人,他们与自然最近,只隔着一条水烛席的距离,而对比都市中的人们而言,又有多少纸醉金迷或灯红酒绿?失眠与浮躁成为都市夜晚一个个逃窜的动词。唯有农人,简朴的生活,自然的心灵,他们的心中装满植物般的心事,在大地上恪守岁月静好的境界,保持着生命的原生态。
一件物什与生命、生活息息相关时,这物什就变得神秘与深邃了。水烛亦是。一旦水烛换个位置,不再是身上的蓑衣或者脚上的草鞋,变成了传说中捉鬼专家钟馗手中的蒲剑,或者走上端午门楣上,信奉自然、神灵的农人立马恭敬起来,这水烛不再是一棵植物,物性消失,神性生成,而是一种宗教,正俯视着农人,庇佑着农人。至今,多少农家小院,端午时节依旧高挂水烛、艾草,驱邪避灾。可见,在自然灾害或者莫名的灾难前,农人的依靠仅是这些田间阡陌、水塘里的野草,救命的野草,命运岂是这草能拯救的?或许,在农人看来,自己就是田间行走的稻草人,与其他植物何异?都是大地上的一群植物,只不过会开口说话而己。
卑微的农人,在沉重的日子面前,如何能轻盈得起来?唯有诗人们,在水烛身上,总能找出性情。“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蒲苇就是水烛。坚韧的水烛恰似《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执着爱情,至死不分离。这场爱情悲剧里,水烛由自然物转化成人的情感的承载物。这绵绵不断的情思,正是水烛与生俱来的气质。
也许大自然的情与爱是最牢不可破的。
回归植物身边,这是我应对目前生活的一种方式。好比写作,福楼拜说过,写作是一种生活。不管是都市还是田园,我们的背上依旧烙印着草根二字。谁的昨天不是与草为伍?大地上的草养活多少我们?吃着草根,人类从泥土上站直了身子。但我依旧怀念过去的日子,外出旅游,看到一只草鞋或者水烛草帘,似乎与久违的亲人相遇,那亲切、带着生命的体温驱赶着我走上前去。抚摸、感知与拥入怀中,扑鼻的来自乡土的气息,如我的气息。
我知道,如今精致的生活谁还是草民?丰富的化妆品与形式多样的皮草,使生活越来越远离烟火,远离大地,臃肿的身子瘦弱的内心逐渐在太平的粉饰中无法触摸与感知了,怀疑、金钱、礼品、欲望、贪婪、情色甚至肉体的被褥,一层层包裹着,淹没着。随之消失的是简朴、单纯和真实。
这些水烛的草编织品,似乎是我们生活的昨日镜像,用反光的方式,用一件件可以穿透时空的自然之物,越过沟壑与深渊,抵达我们层层栅栏与樊篱的内心。用粗糙代替精细,用简朴代替豪华,用原始代替包装,还原生活的面目,还原生命的根本,还原人类的最初行走。在当今生活的微弱光亮中,我倍加怀念千百年前古人穿着蒲草鞋行走的背影,怀念那坐着蒲草垫挑灯夜读的月色。因为在这些水烛编织品面前,我们找到了一种久己消失的光芒,与古人简朴生活的心灵互应、对接。正是水烛编织品,让我们复杂、浮华、虚化和迷乱的生活里有了本真的镜像,有了与日月星辰同在的草木本色。
我们不能再花哨了,再花哨我们就找不到自己了;我们也不能再包装了,再包装世间哪里才有真相?我们就把自己当作一株水烛,极易被忽视的卑微水烛,在晨光里碧绿,在时间里生长,挺直身子向上,在大地上彰显草根的根系。
几千年前,我们就是靠着这些水烛、水芹等之类的野菜走出时间的荒原,走出历史的封面,草根、草叶、果实、花朵等曾都是我们的腹中之物。一天,一年,一百年……用坚韧和卑微养活着人类。那时我们都是匍匐着身子在大地上寻找。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子高不过任意一棵水烛。
现在,我只想说,让我们沿着水烛的微光,走向原点,打捞我们久已失去的本真、质朴、坚韧……至少,在苍茫的寒冬,我们不至于在水烛四下纷飞之际,瞬间白了头。
灰灰菜:生活抑或命运
灰。我对灰突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般的理解。
世间多少花红柳绿,峥嵘繁华,落幕之后终其一场尘埃。中国画的意与境,凭借几笔水墨和闲逸的白,就把山色空濛、古意漫漶的灰色空间无限大地扩散,逶迤到广袤的大地上。而时间,则是一场又一场扑天而至的静雨,落满山川、城市、村庄、植物、森林,还有行色匆匆的人们。
灰。灰尘,灰烬,灰头土脸,灰心丧气,灰的路,灰的村庄,灰的楼群,灰的时间,整个世界就是弥漫着灰尘的容器。
谁会想到,光鲜的背后是灰的隐藏。一棵野草给出了神奇的答案,她叫灰灰菜,一种带着乳名与万千疼爱的韵律。刚看到灰灰菜时,弱小的,让人倍生爱怜的野草,她朴实地落生在乡间、原野、村庄的屋檐下。乡村任何偏僻拐角的地方,只要有潮湿的土壤,都有她悄悄生长的身影,或瘦或肥,但只要被赋予生长的使命,就会迎着阳光生长。这副模样,总是让人莫名地想到一些守候在村庄里的妹妹们,用朴实无华的时间固守着渐渐空巢的村庄。如果说灰灰菜在你心中就是这副娇小幽怜的模样,那你就失去了揭开事物的真相。只要你一不小心,撞倒一棵灰灰菜,俯视的一刹那,你就会大惊失色。碧绿叶子的背后,居然落满灰尘般的物质。是胎记?是与生俱来的灰?还是游荡在村庄里灰的隐喻?我突然觉得对这种草有了哲学上的思考。
灰灰菜,带着大地的印痕,遮蔽着深邃的隐语。是红是绿,是生或死,剧终之后,均归尘土。
匍匐在大地上的农人,与灰最近最真,吃着灰生活,烧着灰死去。从土里来,最后又回到土里去,化为尘埃,融入大地。走在村庄里,你就会感受到灰尘的肆掠与张扬。灰的房,灰的瓦,灰的墙,灰的草,灰的农具,灰的牲畜,灰的人,还有灰的生活。劳作者,求学者,放牧者,甚至那些刚从都市赶回乡间的打工者,再衣着光鲜,走进村庄,转眼就是一个泥土的灰斑。城市的痕迹在乡村灰色的袭击下露出真相。就连那普通话也是灰的,与村人村语一个鼻孔出气。因为灰尘,童年的生活不知道要遭到父辈们多少灰色的责备。从乡场上回来,一身泥土的我们,在母亲的絮语中,他们扬着毛巾,拍打在我年少的身上,说我邋里邋遢的,浑身灰。父亲则笑呵呵,乖,就是个泥猴子么。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灰就灰,反正一掸就掉了。再说,在阳光下,如果我们细细打量,你就会发现灰尘弥漫,似一曲奔放的舞蹈。我们每天都活在灰尘的呼吸里,灰尘从我们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与我们共呼吸。endprint
我们还是回到一棵灰灰菜的身上。在尘土与生命的通道上,灰灰菜曾经成为我们生命的液体,穿过我和阿忆的身躯,流经我们的血管。这是我和阿忆均无法忘却的光阴。
阿忆比我大10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成为好伙伴。匍匐在大地上的阿忆与7岁的我一样的高度。但阿忆是站不起来的。瘫痪。这个与生俱来的悲剧和我的童年联系在一起了。那是个张着大口喊疼喊饥饿的年代。生活教会我们,要想填饱我们的胃,大地是唯一的承载。大地上除了稀疏的庄稼外,就是这些披在大地苍凉身上的野生野长、白生自灭的草了。她们从何而来,到何处去,生死都不知归途。多少年后,我时常在回忆里回望曾经的野草们,一点泥土,长出葳蕤的生命,寒冬一到,又化为枯黄或者一堆灰烬,消失于大地的尘埃里。来年,又是一片青青的野草。在胃部,草与菜之间的界限是不太分明的,很多时候,草就是一道餐桌上的菜,绿色、环保,营养我们胃部、心脏。有人说过,野草,吃的人多了,就是野菜,吃的人少了就是野草。野草野菜,毋庸置疑的是,曾经都是喂养我们身体的食粮。如今,野草野菜的分辨,不是植物学上的分类,在穿越繁华、欲望、卑贱与富贵的帷幕后,一部分是我们口中的野草,是一味味上等稀缺的中草药,一部分是脚下的一丛莫名的野草,随时等待的是那野火的焚烧。
挖野菜或者野草,这是我和阿忆生活的命题。我们惊叹广袤的旷野没有一处闲笔。鸟瞰四野,在庄稼遁迹之外,大地上凡是裸露出褐黄色的伤口上,均有弥漫的草族水一般漫漶过去,抚慰起创伤。绿色的元素,揭秘着大地深邃的思想。在草与庄稼之间,又有什么分别?养活命的,似乎都是一种粮食,抵达我们饥馑的胃。庄稼稀疏或者荒芜,草就是我们眼前的另一种粮食。读过《本草纲目》,我们还会管窥到这些无名或者有名的野草,靠天气、鸟类甚至无处不在的野草,在胃部之上,居然还一直承载着我们的生与死、病与痛。
我和阿忆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是饥饿的约定,还是命运的相连?我们就是乡间两个土生土长的野草,自己栽培自己,自己饱食自己。熟知乡间物事的阿忆,一双腿出卖了他的命运,使他只能望着长天慨叹,贴着地面行走。而年幼的我也因为家境的贫穷,使得我们从炊烟之外不得不寻觅另一种生活,以此减轻我们对家庭、亲人的罪过,救赎我们的内心。闲暇时分,我和阿忆成为乡间的景致,在旭日或者残阳照彻的阡陌上,缓慢地移动着我们瘦弱的背影。阿忆指点大地上的花花草草,我就是一把飞翔的小镰刀,在土壤的表层随时与一棵野草进行搏斗。有的野草水分足,长得就鲜嫩、旺盛点,有的野草地势贫瘠,缺乏阳光、雨露,长得面黄肌瘦。有时实在不忍心下锄,阿忆不以为然,头也不抬地答道,这就是草的命!阿忆严肃地批评我,小孩子家,你懂个屁!活下去,这是我们唯一的理由。
草的世界充满着许多未知的东西。我们在挖到灰灰菜、车前子、苋菜等时,就必须回家经过铁与火的考验,然后走进我们的胃;而有的野草,比如野蒜、茅樱等,拨开洗净即可送入口中。土里土气的野草,把绿色的汁液和看不见的营养,一路迭抵我们的血液中。吃多了野草,我们有时感到一种惶恐。吃的是草,结果排泄出来的还是草,绿莹莹的,似乎我们的胃没有完成对草的分解、消化。这一现象,造成我和阿忆对大地上野草的恐惧心理。当我们把镰刀再对准灰灰菜、马笕菜等时,总感到有一种杀戮砍伐向我们自身。随着灰灰菜、马苋菜从伤口处冒出汁液,我看到了一种鲜血流溢出来,产生痉挛般的疼痛。以至于我们感觉自己就是一棵野草,一棵名字叫做人的野草,否则为什么我们吃进去的是野草,排泄出来的还是野草?
我问阿忆,我们吃光了野草,吃什么?
阿忆低头摆弄粪箕里的灰灰菜、车前子等,抛出一声叹息,谁知道呢?
野草有一天会不会吃我们报仇?
阿忆指着远处的坟冢。
坟冢上,长满葳蕤的野草。
我居住的楼下就是菜市场,这座城市里最大的一座菜市场,每天吞吐着上千斤蔬菜。在乡村野草与都市菜肴之间,我已经与阿忆分别二十多年了,实际上与野草也二十多年不见面了。再见到这些类似的野草,彼时我与野草隔着几十层楼的距离了,甚至更高更远。
我把目光定在市场之外的摊点。可能这样的视角与我与生俱来的乡村生活有关。我的身体里,永远汹涌着庄稼、野草的汁液和泥土的芬芳。菜市场有两道景致,一是乡村都市小贩的景致,一是乡村山野的景致。都市小贩们,占据着城市的优势,物质的优势,带着城市的味道占据着市场内的柜台;而乡村里的农人,穿着布鞋、骑着三轮车战战兢兢地徘徊在市场的外围,兜售着可怜的土菜。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顾客,还要时刻留意戴着大盖帽的城管,否则就可能被洗劫一空,甚至还要赔上秤杆。他们没有都市小贩的霸道与惬意。但我喜欢到来自乡土的摊点上买菜。
这不能说是我对乡村的怜悯与伤感。走进菜市场,你无法越过成山成海的各种蔬菜,整整齐齐地洗干剥净,垒在水泥柜台前,比如葱蒜、蒜苔、莴笋、藕等,从生命的水域剥离出来,像一具具白色或者绿色的尸体,没有半点生命的火气。不堪入目的是那些家禽、肉铺等摊点,白花花的鸡肉鸽肉猪肉,还有鲜活乱蹦的各种鱼,闪着寒光的刀剖开它们的胸膛,流淌着猩红的血,还有不再愈合的伤口。鲜活的鸽子从那滚烫的油桶里出来,就是一具标准的干尸,五脏六腑早已隔离身体;然后等待注水,膨胀都市小贩的贪婪。庞大的猪早己一刀劈为两半,横躺在冰冷的柜台上,在小贩狡诈的吆喝声中,一把油光寒光的刀划过肉身,发出滋啦啦的声响,可惜这声音里早己没有了疼与痛。
我偏好到一个中年男人的摊上买菜。来自乡下的中年男人,骑着一辆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每天天不亮就从老家赶过来。这是我从长期观察中了解到的,他的鞋上还沾着露水的痕迹呢。他的蔬菜品种多,黄瓜、西红柿、辣椒等应有尽有,只是不善于摆设的他,一股脑地放在车子两边的柳编框篮里,框篮的脊背上摆着一些样品。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来自农家的,没有蔬菜大棚的俊秀与膨大,也没有城市小贩的贪婪与虚伪。这些蔬菜看上去不太美观,但是你回家一吃,就会感受到这些蔬菜的原汁原味,来自泥土的孕育和阳光、露水的营养。endprint
就是在这男人的车上,我再次看到了灰灰菜、苋菜等野菜。我把灰灰菜拿在手中,绿色的叶子背面,仍是布满一层白色的尘埃。从乡村到达城市,依旧不改变它的真面目。
这是什么菜?我明知故问。因为如今物质的膨胀,灰灰菜早己成为野草的一族了,被人们抛弃在生活的餐桌之外。走进城市里的人们,已经禁锢在浮华与浮躁的真空里,与泥土的距离很远。
中年男人冒出一句,这是我们乡下人吃的灰灰菜啊,你们城里人当然不认识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的情绪。
这也能吃啊?这个中年男人听了我一句话,面孔立马涨成了酱红色。
这怎么不能吃?他愤怒地争辩道,荒年时,哪家不是吃着这些野菜活命的?你,你们忘本了。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食品哪样没有毒?什么膨大剂、苏丹红、三氯氰胺等,哪有我们农家野菜环保?你们城里人,满脑子猪油,也该要这些野菜洗洗脑子了……
我尴尬至极,转而欣慰至极。尴尬的是我理解农人对这些灰灰菜、荠菜等的血脉情深,欣慰的是这些菜至今还没有从我们视野里消失,即使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在都市的边缘,依然有人在默默地坚守。
中年男人告诉我,现在这些野菜在乡村也是宝。不只是你们城市人看重这些野生野长的野草。可惜,你们城里人现在回过头来吃野菜,是配菜,那是养命;我们乡下人吃野菜,是主菜,与粮食一样,那是活命。
谈话间,远处城管走过来,中年男人推着车子急忙闪开。
看着中年男人的身影,瞬间这个时代孕育的新名词蹦了出来:农民工。
这位离去的中年男人与我们城市边缘的农民工有何分别?这个令人生厌的名字,农民就是农民,工人就是工人,何来农民工?难道工人也分农民工人与城市工人?从泥泞的乡村走到繁华的城市,一双球鞋叩不开都市的大门,一身劳动布的服装,点缀不了城市的晨昏。他们的皱纹、泪水,还有粗糙的大手,装扮了一座城市的风景,却无法退去自己一身的乡土。他们就是乡村阡陌里的一粒种子,落生在城市的水泥、柏油马路上,在碾压中生存,成为活着的一种承载。中年男人,无数农民工,在城市之光的背面,支撑起大厦的是他们的脊梁。他们恰如乡间的灰灰菜,在光鲜嫩绿的日子后面,隐秘着泥土的宿命。如果我们沿着灰灰菜的碧绿往下走,我们就会在时间的光影下,走到暗处走到灰处,直到走进尘埃里,化为齑粉。
都市与乡村,不正是灰灰菜的AB面?一部分人走上碧绿,一部分人继续保持泥土的本色。
中年男人的消失,勾起我对故乡灰灰菜、人与事的回忆,其中包括对阿忆的回忆。我和阿忆都是吃着灰灰菜长大的,都是在苦难中泡大的。大地上的每一种草,其内心都是苦的凝结,也正是它的苦,使得每一种草都是一味药,为民间疗伤。
再见到当年一起挖灰灰菜的阿忆,是我二十年后回故乡的时候了。人可以碧绿,可以灿烂,可以华丽;但在光鲜的背后,我们始终铭记着是大地孕育了我们。保持泥土的脸庞,是我们最真的肖像。我们来自尘土,没有尘土,我们无家可归。见到阿忆,悲哀的情愫瞬间弥漫开来。属于童年的那面碧绿早己殆失干净,只剩下满面灰尘。
阿忆依旧匍匐在地面上,手中代替小镰刀的是木质的板凳,旷野也替换成马路了。他早己不在灰灰菜间寻觅生活,乞讨与索要成为生活唯一的方式。异常苍老的阿忆见到我时陌生了。我伸手给他钱的时候,告诉他我就是当年和他一起挖灰灰菜的小子,他一脸茫然,什么灰灰菜?给钱,不给钱不给走。一根烟头或者一枚硬币,都会产生一次大幅度的匍匐行动。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硬币,扔进那个破旧的茶缸。响声中,我知道童年的灰灰菜走远了,现在只剩下中年男人眼中的那株灰灰菜,它的身上,落满了都市的灰尘。只要世间需要,灰灰菜就继续生长。“只要空闲我必去看望的\就是那些灰灰菜\它们简单快乐地向上长\在护城河的边上在大树旁\木槿花鸟一样飞翔\京城的灰灰菜与故乡\一模一样的灰灰菜\像邻家姐妹穿着朴素的衣裳……我喜欢热爱这一切\他们都是我简单快乐的亲人”(娜仁其其格《灰灰菜》)
是的,灰灰菜,阿忆,还有中年男人、农民工,他们都是我的早己熟稔的亲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