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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宴

2014-09-15郭岩君

山花 2014年2期
关键词:草甸子翠莲老汤

郭岩君

一铺热北地区农村常见的大火炕上,摆放着一张老式木制方形小炕桌。桌上,放着两只大花碗,一只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酸菜猪肉炖粉条子;另一只碗里是小笨鸡、山蘑菇炖冻豆腐;外加一小碟大白菜腌萝卜咸菜,两瓶65度老白干。老汤、老何和小江,三个男子汉大老爷儿们围桌而坐,典型的村宴便拉开了序幕。

菜是小江开车来的路上点的。他给村会计老汤打电话,说他代表县地税局到荞麦花村送扶贫款,现在正在路上,半个点后准到。老汤说好啊!热烈欢迎,我马上去饭店点菜。小江说你甭去饭店,那里不卫生,菜的味道也不好。就在你村部吃,就吃上次你最拿手的那两道菜!

小江给老汤打电话的时候,老汤正在村部办公。老何刚下了客车,来到村部,正坐在老汤身边吃茶抽烟。老何也是来荞麦花村扶贫的,他代表的是县文化局。人家小江财大气粗,电话里大大咧咧说来送扶贫款。他老何就没这个气势,坐在老汤身边支吾了半天才说,年末了,他代表局领导过来看看。

老汤对待两人的态度表面上一样,骨子里却明显不同。老何来到村部,老汤嘴上虽然说欢迎,但面有愠色。他从办公桌上的大茶叶筒里掏出一把茶叶,扔进杯子里,倒上开水,推到老何面前。又递过一包三块多的香烟,说老何你喝茶抽烟,一会儿我整俩菜,咱哥俩喝点。接到小江的电话,老汤眉开眼笑的样子,脸上沟壑纵横的皱褶全开了。开口就要去饭店点菜,招待档次明显提高了。

小江开车进了村部院子,咋咋呼呼下了车,老汤忙不迭地迎出去,太监侍奉皇帝一样把小江迎进门。茶叶换成了带包装的铁观音,香烟换成七元一包的云烟。对于这些,小江明显很受用,但老何以平淡待之。这些他见得多了,知道有些事不能较真。人的工作单位,有时候跟出身一样。你出生在穷困潦倒的寒门,却跟纨绔子弟拼阔绰,那是自取其辱。

三人围小炕桌而坐,从衣着上就可看出不同的品性。小江上身穿一件时尚的黑色皮衣,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脸色白皙,头发黑亮,就像县地税局在新城区刚盖起来的办公楼,新潮、豪华;老何上衣是一件浅灰色呢子半大衣,下身穿一条深色料裤,脸色灰暗,头发斑驳,恰似县城老区那座年久失修的文化局办公楼。陈旧,过气,但傲然屹立;老汤上身穿一件颜色模糊的西服,前襟有着大圈套小圈的层层斑点,里边套一件颜色同样模糊的毛衣,更里边是一件浅红色的秋衣,下身穿一条早己退役的草绿色警裤,活脱村部这座在村庄里鹤立鸡群的二层小楼,底层贴的是白色瓷砖,二层却涂成淡黄色……

老汤为小江和老何斟酒。不用酒蛊,用玻璃茶杯,一瓶白酒刚好倒满三大杯。

小江眼睛盯着酒杯直咂舌,说老汤你要杀人呀?

老汤说喝点吧领导,大老远来的。

老何对酒情有独钟的样子,他下意识地解开衣领扣,拉出赤膊上阵大干一场的架势。

老汤端起酒杯整开场白,他说村长书记没在家,去县里办事了。大草甸子上没啥稀罕玩意儿,炖个老酸菜,杀只小笨鸡,陪两位领导喝两杯。

老汤说这话的时候,窗外天已经黑透了。天空飘起了雪花,并且雪越下越大。西北风卷着雪花,在一马平川的大草甸子上嗷嗷叫着任性子铺展。小江惦记着开车回县城会女朋友,不喝酒,只是端起酒杯在嘴唇上沾一下。老何不客气,像大草甸子上许多嗜酒如命的男人一样,一口菜没动,先端起酒杯,足足喝上一大口酒。他咂咂嘴巴,由衷说好酒,劲儿冲,煞口。

老汤也喝一口酒,但他的心思全在小江身上。他替小江端起酒杯,说江领导你喝点吧,这样的风雪夜,你今天回不了县城了。

小江说,我约了女朋友呀!不回去不行。

老汤说,荞麦花村离县城小一百里,一马平川的大草甸子,你路又不熟,人不留人天留人,你喝点吧。

老何不劝小江喝酒。他顾自低头喝酒吃菜。自从见到小江,他就懒得理他,没跟他说一句话,感觉上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人就是这样奇怪,有的人一见如故,有的人一见生烦。但小江对老何却心无芥蒂的样子,偶尔还会讨好地向他笑一笑。

老汤劝不动小江,求救似的看老何,说老何你面子大,劝一劝江领导。老何推脱不过,端起酒杯向小江晃一下说,小江你年轻,喝点酒没事。小江也端起酒杯,主动跟老何碰杯,说我真喝不了酒。老何说你是惦记着回去会女朋友,可这样的天,你想走,我们也不能让你走。危险哪!

老何一句应酬话,小江竟然很感动的样子。他说谢谢前辈关心!

老何说,这样,你会不成女朋友,就让老汤给你找个村姑,怎么样?

小江笑说,那怎么成啊!

老汤却认真了,他说江领导你喝了这杯酒,我真给你找个村姑陪你!

老何当真了,说老汤你真有那本事?

老汤说,谁说假话罚一瓶白酒。

在老何和老汤的劝说下,小江只好喝点白酒,脸马上红成猴子腚模样。他说,我实在喝不了,酒量完蛋,若是酒量大,早就当分局长了!老汤不依不饶,说地税局对荞麦花村帮助这么大,江领导你一定多喝点!小江求饶似的看老何,老何大度地说,小江实在量小,就少喝点!

别看老何、小江两人就交流这么几句话,但之前的芥蒂似乎全消了,马上能尿到一个壶里的样子。大草甸子上的男子汉就这样,只要几两老白干下肚,再大的隔阂也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三人喝干一瓶白酒,老汤打开另一瓶,为老何和自己倒满酒杯。他想往小江杯里添酒,小江掩着酒杯不让。

老汤说,江领导还真想让我找个村姑来才肯喝?

小江说,你别吹牛,你真能找来,我真喝!

老汤说,你可别逼我,要说村姑,咱们这院子里就有一个,她叫翠莲。

小江说,别光吹牛,找来才算真本事。

老汤说,你别急,不用找,她一会儿就不请自来。只可惜她不是人,是个鬼,女鬼!

小江哂笑说,老汤你吹牛不上税呀!

老汤说,谁骗你谁是狗蛋,村部墙外真有座孤女坟,里面的姑娘叫翠莲!

小江与老何都瞪大眼睛看着老汤。

老汤说,她是村里公认的美人,死时才22岁。不是故意吓你们,她每天夜里都会到村部院子里来转一转,有时也到村子里转,又哭又叫的!

小江认真倾听着,他伸手抓起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夹香烟的手指有些轻微发抖。他冲老汤怪笑说,老汤你别扯蛋,你打死我也不信真有鬼,还是一女鬼!

老汤说,你甭嘴硬,一会儿你就信了。

小江扭头看一眼窗外,窗玻璃上被一层白霜掩住,看得不十分清楚。他说,这么说是真的,一女鬼!她真会来吗?

老汤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江一脸恐怖地往老何身边靠说,我靠,我倒真有点怕了!

老何说,你别听老汤瞎扯蛋了,哪来的女鬼。如果真有,就让她来,咱仨老爷儿们,还怕她!

老汤摆一下手说,先别唠这个,咱先喝酒。

老何与老汤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老何对什么神呀鬼的不感兴趣,只对酒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亲热劲儿。他埋头喝酒,吃菜,足足喝干两大杯白酒,老汤又为他倒上了第三杯。小江手捧着酒杯老走神,他不吃菜,也不喝酒。

老何和老汤喝干两瓶白酒,桌上的两大瓷碗菜也一扫而光。老何意犹未尽说,好酒,好菜。老汤说,老何好酒量,我这还有酒,菜可以现做,咱俩再整点?老何说算了,别弄了,其实也差不多了。

三个人出去撒尿,外面风雪正浓烈。西北风嗷嗷叫着卷起漫天的呈颗粒状的细碎雪粒,在空旷的夜的大草甸子上肆意挥洒,给人的感觉不是雪粒从夜空中落下,而是地上的雪粒子抛洒向空中。

小江仰面张嘴接飞舞的雪颗粒,他说,这雪夜,这大草甸子,让人忘了空间和时间,真爽!可惜不能开车回家了。老汤说,这样的风雪,你肯定不能开车回去了。就在村部住,一会儿翠莲还会来看你。小江说,老汤你别整事,我这人胆小,你可别吓唬我。老汤说,小江你别听老汤的,有女鬼让她找我。

三人回到屋里,又天南地北地闲聊了一会儿,墙上电子钟的时针指向十一点。老汤给地上的火炉压上煤,为小江和老何铺上炕,准备回家睡觉。

小江拉住老汤说,你别走呀!你走了,女鬼真来了,又不认识,咋整?

老何笑说,老汤你自讨苦吃,讲啥鬼故事,害得自己也不能回家搂老婆。

老汤说,这事还真不是瞎编的。老村长温山,大活人一个,前些年愣是让翠莲夺了命!

这下小江更不放老汤走了,他强拉着老汤上了炕,硬让老汤紧挨着他睡。炕上只有两套行李,小江主动把老汤为他铺的褥子给老汤盖,还把自己的皮衣搭在老汤的身上。老何不在乎男鬼女鬼的,睡外边,小江抢着睡在中间,老汤睡里边。

三人都躺下,老汤伸手拉电灯,被小江拦住。他说,老汤你别关灯,灯灭了,女鬼说不定真会来!

老何笑说,来吧,正好你小江还没结婚,来个阴阳配,就由老汤做媒。

小江说,翠莲,你饶了我吧!

老汤没吱声,脸上不很痛快的样子,他好像不喜欢别人拿翠莲开玩笑。小江惦记着女鬼的事,就像人揭自己身上的伤痂,明知道疼,但又忍不住。他说,女鬼真能要了老村长的命?

老汤说,翠莲死后那年的年三十夜,老村长带着小虎子到外面去放鞭炮,回屋时小虎子突然拉紧爷爷的手说:爷爷你看,翠莲老师来了!

小江说,这个小虎子是怎么回事?

老汤说,小虎子在村小读一年级,翠莲是他的老师。

小江说,那老村长怎么说?

老汤说,老村长听了孙子的话,回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老村长“呀”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从此一病不起。一个多月后病死了。

小江说,操蛋的,真是活见鬼了!

老汤说,还有呢,荞麦乡教育办的老田,家在我们村住。一次他在村部喝多了酒,留在村部住,夜里愣是被一女鬼从屋里追出来,光着脚披着被子跑回家。

小江朝老汤身边缩了缩身子,躺在最外面的老何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发出细微的鼾声。

小江说,这个老何,亏他还睡得着!

老汤说,老何不信这个,他以为我在忽悠你们。

小江说,但愿你是在忽悠!吓人倒怪的。

老汤说,忽悠什么,是真事儿。全村人都知道的事。翠莲死那年正月,老村长的二儿子温刚到乡电管站开会,夜里回来时在村头,被一长头发女鬼差一点追死。温刚拆路边梯田埂上的石头打女鬼,一里路长的梯田埂被他拆完了,村里的鸡也叫了,女鬼才离开。

这时,老何很响地翻了个身,他突然插话说,那女鬼为啥专跟老村长家过不去?

小江说,是呀,这翠莲到底为啥事死的?

老汤说,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温刚与翠莲同岁,一个村子住着,温刚早就对翠莲有意思,翠莲心气高,没把温刚瞧眼里。翠莲一直想考学,从大草甸子飞出去。初中升高中那年,翠莲生场大病,没考进县城高中。那时不讲啥九年义务教育,没考上高中就算初中毕业了。翠莲不甘心回家当农民,当时正赶上村小学公开招考教师,翠莲和温刚一起报了名。当时报考村小教师的一共3人,翠莲考了第一,温刚考了第三。说是公开招考,实际上还是有权的人说了算,温山是村长,他小舅子老田又在乡里管教育,最后招录名额下来,名单上是温刚。

小江说,操蛋的,又是这样的事!

老汤说,温刚从小不愿读书,考试得零蛋是常事。他更不喜欢教书,他喜欢鼓捣电器,他想当电工。但温刚知道翠莲喜欢读书,就在乡里要确定他为村小教师时,他去找翠莲。他对翠莲说,他可以把村小学教师的名额让给她,条件是她必须嫁给他。

小江说,这不是逼亲吗?熊人呀!

老汤说,就是嘛!为这事翠莲考虑了足足两天。第三天头上,温刚找她,说再不快点拿主意,就来不及了。翠莲说,她很想当这个教师,因为教师有机会出去进修,她喜欢读书,但她不想太早结婚。温刚低下头很认真地想,当时他们都十七八岁,谈婚论嫁确实太早。温刚说,现在不结婚也成,他可以等她。经过反复商量,两人协议如下:如果翠莲不出去进修,就在25岁之前嫁给温刚。

小江说,我猜到了!后来翠莲要出去进修,温刚反悔了,不放翠莲走,两人闹僵,闹出了人命!

老何说,也许是翠莲没进修成,一时心路窄,喝药死了。有些农村女青年喜欢用生命做赌注。

老汤说,都不是。

老汤这时坐起来,从衣服口袋里往外掏旱烟,卷上一支点燃,深吸上一大口。小江掏出香烟递给老汤,老汤挡住说,还是老旱烟劲儿足。

小江也点着一支香烟吸。老何不吸烟,伸手驱赶着跑到嘴边的烟雾。

小江说,老汤你别卖关子,快讲是咋回事。

老汤吐口烟圈说,翠莲与温刚订的协议漏洞太多。翠莲说她不出去进修时,在25岁之前嫁给温刚。如果她出去进修了,就该是另外一回事了。翠莲在协议中打了一个埋伏,为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

小江说,我明白了,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温刚以小学教师名额做诱饵,为翠莲下套。翠莲反过来又以婚姻为诱饵,给温刚下套。温刚下套的目的是娶翠莲做老婆。翠莲下套的目的是利用温刚离开大草甸子。翠莲这女子够有心计的!

老何没说话,双眼很有意味地望着老汤。老汤不看老何,眼睛盯着挂满白霜的窗玻璃看。透过窗玻璃,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雪并没停,风却渐渐大了起来。躺在火炕上听草原风雪夜,有如钱塘江岸边听潮声。

小江说,难道温刚就识不破翠莲的鬼心思?

老汤又卷上一支旱烟狠吸几口。他说,温刚可能一时被糊弄,可他爹是谁,是吃蚂蚱不吐腿的老村长。翠莲跟他斗,还不就像跳进如来佛手心里的孙猴子!

小江说,翠莲要真有能力,可以考教师进修学校。

老汤说,报考过多次,却一次没考成。前些年报考成人教育,要有单位公章。荞麦花村委会公章,拿在温村长手里。翠莲找温刚,温刚说公章在他爸手里,他爸不同意她出去进修。翠莲说,我们协议好的!温刚说,我爸说协议那东西不可信,若要让他相信,就先入洞房。他不但给扣章,还出学费。翠莲说,你们这是违约,是欺人太甚!她亲自去找老村长,老村长说,要是村小教师都出去进修,学由谁来教?翠莲一下子被问住了。细想也是,在村小学教师中,她工龄最短,就是论资排辈,也轮不到她。

小江说,她可以读函授。

老汤说,翠莲要的不是单纯的文凭,她是要借助考学的机会远走高飞。

小江说,她可以外出打工闯世界!

老汤说,唉,一个从没走出过大草甸子的女子,又只是个初中生,外面举目无亲,你让她到哪里去闯!

小江说,人总是难以挣脱某些条件限制!

老汤说,有些城里人动辄指责农村人观念守旧啥的,若把他们放在农村里,更掉鼻!

小江说,翠莲屈服了?

老汤说,没有,她说了,要违约,大家都违约。她宁愿做一辈子小学民办教师,但要让她嫁温刚,比登天要难。这么一来二去,翠莲和温刚都拖到了25岁。在农村,25岁已算大龄青年。也就是这一年,上边给村小学一个转正指标,要求教龄5年以上的教师,通过考试竞争。考试自然谁也考不过翠莲,这时温刚又找翠莲传达他爹的意思:她若肯结婚,这个转正指标就是她的。翠莲没答应,这个转正指标就给了一个考试不如翠莲但教龄已经快20年的老民办。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文化业务考试只是一个方面,民主测评和领导评价也是很重要的。翠莲败在了民主测评和领导评价上。

小江说,操蛋的,熊人啊!

老汤说,翠莲原来就得过病,这么一折腾,又添了新病。翠莲倔强,得了病不治,说到阴曹地府再回来找温家父子算账。病怕耽搁,不到两个月,翠莲就死了。家人把她埋在村部墙外,成了孤女坟。

小江说,翠莲到底得了什么病?

老汤说,肝病,气的。老汤说着抬头看墙上的电子钟,时针和分针刚好都指向十二点。他伸手拉灭电灯说,她要来了!

小江说,别关灯!

老汤说,不关灯她不敢来。

三个人在黑暗中屏息静听,过了一会儿,老汤说,你们听,她来了,在外面叫喊。

几个人侧耳倾听,屋外的风声中似乎真夹杂着一个女人凄厉怪异的哭叫声。小江怪叫了一声,将头缩进被子里,他蒙在被子里嗡声嗡气说,老汤,你饶了我吧,我可真怕了!

老汤的眼睛在黑暗里晶晶闪亮。他说,你们听,她在敲门。

老何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小江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了一角。屋外怒吼的风声中,真传来一阵阵门窗“叮当”的响声。

老汤在黑暗中又说,你们快看,窗外有个人影在往窗子上蹿!

窗子的外边,真有个黑影在上下跳动。看上去,很像一个瘦弱的身影,似乎要从窗外挤进来。

小江尖叫一声说,操蛋的老汤,你要我命哇!今夜一定被女鬼给捉去了!我不在这待了,回家。小江说着真起身穿衣服。老何始终表现得很沉着。他拦住小江说,深夜了,近百里路,又是风又是雪的,你不能走。

小江说,总不能等在这里被鬼捉吧?

老何说,这里边一定有啥名堂,如果说有鬼的幻影,我一时还无法否认。可说鬼能发出声音,就不可信了。人死了,作为物质的人体消失了,能够制造声音的东西不存在了,哪能发出哭声、喊声和敲打门窗声?

小江使劲往老何身边挤,最后干脆挤进了老何的被窝。他用被子把头蒙上。老何往外推他说,夜深了,快回你铺上睡。有些事或许明天一看就明白了。

小江说,要睡你睡,我神经衰弱,这下一夜肯定不睡了!

小江似乎真的一夜没睡。他蜷缩在老何的被窝里,用被子把头蒙住,在被子里喘粗气。有时他会故意把老何也弄醒,伸手推老何说,老何,你老人家可千万别放屁呵!一女鬼就够我受的了,你咋能忍心再用屁来折磨我。

有时小江好像是小睡了一会儿,但会在睡梦中嘴里乱喊乱叫,手和脚在被子里乱动,好像在梦里真被女鬼追赶一样。弄得老何也一夜没休息好。

第二天,天刚亮,外面的风雪停了。小江起身穿衣服,说要开车回家。老汤说,白天女鬼又不出来,你急什么,吃了饭再走。

老汤起来做饭,小江又躺回了被窝里。老何睡不着,穿好衣服走出去。他先站在屋门前伸手动了动屋门,是那种双面辄的门,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发出很大的“嘎嘎”的响声。老何又转到屋后,用手推后窗的玻璃,有几块玻璃松动了,轻轻一碰,就发出“吱吱”的响声。夜里门窗响动的原因找到了。老何又来到房前,琢磨夜里窗前的影子,刚好这时一阵风吹过来,挂在门外的棉门帘被风掀起来,在窗前晃了一下。往窗子上蹿的人影也找到了。那么,为什么夜里门窗响动那么大,这时响动倒没了?

老何走到离房子较远的地方,在风中站了一会儿,就什么都明白了。昨夜他们出来撒尿,刮的是西北风,早晨变成了西风。西北风吹动门窗,门窗响动自然大,门帘也很容易被风掀起来。再说,夜里的风要比早晨的风大得多。

这些有了答案,老何又琢磨起夜里的哭喊声。好像房子的东南角哭声更大一些,他向院子的东南角走去。还没走到墙边,就听到风声中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呜咽。随着风的大小,这个声音也变得强弱不定。远远听去,好像一个女人哀怨的哭声。

老何走到墙角处,发现在土墙上边,有一截破碎的酒瓶子颈嵌在墙上。风一吹,就发出类似人哭喊的声音。老何用手抠出瓶颈,用力扔出去很远。他探头向墙外看,雪地上,有一个不太显眼的土堆。这大概就是女民办教师翠莲的坟了。

老何站在墙边发了一会儿呆。他的目光从被白雪覆盖了的旷野上扫过。很快,雪的亮色把他的眼睛弄花。此时,风虽然没有昨夜的大,但气温明显比昨夜低得多。他在外面站一会儿,风就将衣服吹透。寒风透过衣服吹在身上,就像冷水泼在身上。老何赶紧双手紧抱在胸前,裹紧衣服,小跑回屋里。

老汤已在炉子上把早饭弄好。他又拿出一瓶白酒放在桌子上。在这样寒冷的风雪天气里,只要你是个男人,只要你能有一点酒量,相信你就不会拒绝酒。

老何和老汤每人足足喝干一大杯酒。小江没喝酒,他胡乱吃口饭,从随身带的小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老汤说,这是扶贫款2万元。老汤你点好,收起来。

老汤双手有些抖地接过钱,很认真地清点完,收起来。然后,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一沓收据。他望着小江说,发票开多少?

小江说,5万吧,局长说了,单位有些账要处理!

老汤写了张5万元扶贫款的收据,递给小江。小江要老何跟他车走,老何说他还有事没完,要走也得下午。

小江一个人开车走了。

老何的文化局穷,没有2万元扶贫款。他只带了单位职工捐的1000元钱,还有十几件旧棉衣。再就是100副县文化馆的土书法家们写的楹联。就这些,他来之前,单位头儿还郑重交代说,一定要把楹联亲自交到群众手中。春节临近了,送几副对子给群众,表达一下文化人的心意。

因此,在老汤陪着老何挨家挨户送楹联的时候,老何的情绪就有些低落。他说,咱们这是瞎折腾吧?老汤说,不能这么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来到一户门前,老汤告诉老何,这户就是被女鬼打嘴巴子的老田家。刚好这天老田没到乡里上班,在家休息。老何在送完楹联后,没马上走,与老田闲聊起来。这时,有人喊老汤出去办事,老何就抽空问老田被女鬼打嘴巴子的事。老田低头笑说,什么鬼呀神的,都是胡扯。我那天喝多了,睡毛愣了,披着被子光着脚跑回家,酒还没醒。

老田老伴这时进屋来倒茶。她说,一准又是汤会计在瞎说吧?汤会计跟翠莲搞对象没搞成,翠莲死后,他就整天神神道道地瞎说。他可能精神出毛病了。我们家老田有夜游症,有时夜里毛愣起来,黑更半夜的,穿上衣服出门,骑上车子到乡政府了,还没醒过神来。

老何说,哎呀!那夜游很厉害了。

老田嘿嘿笑说,不喝太多酒没事,都是酒闹的,人干不过酒!

从老田家出来,老汤把老何领到一座门楼子挺高的院子前。他说,这家就是老村长温山家。现在他儿子温刚住这里。老何说,我们一起进去看看。

老汤说,你进去,我就不去了。老汤说完就离开了。

老何抬手敲门,院子里有狗叫声。院门打开,走出一个黑粗的壮汉,自称温刚。老何把来意一说,温刚极热情地请老何进屋喝杯奶茶。

温刚家里挺阔气也挺时尚。电脑、电视,家具一应齐全。屋里一个身材瓷实,脸膛黑里透红的女人为他们煮奶茶,应该是温刚的老婆。

在大草甸子上,在这样的风雪天气里,男人多半会猫在温暖的家里。他们喝着奶茶,吃着肉食,喝着老白干,守着老婆孩子享清福。

温刚告诉老何,他除了当村里的电工,还抽空到乡建筑队揽点电路安装活干,一年下来收入不错。两人天南海北闲扯一会儿,老何把话题引到被女鬼追的话题上来。

温刚说,啥牛鬼蛇神的,都是瞎说八道!就是酒惹的祸。那天我到乡建筑队结算工钱,没少喝了酒,回来得又晚。骑车走到村子外,就见月影下一个长头发影子紧跟在我身后。我走快她就快,我走慢她就慢,我心里发毛,扔下车子拆路边田埂上的石头砸那个影子。一里多路的石头田埂拆完了,酒也醒了,鸡也叫了。清醒后才发现,身后那个影子,其实就是月亮照出我的身影。那长头发是我的围巾。我回村后把这事当笑料说,谁知传来传去,就传成我被翠莲鬼魂追命了。

老何说,原来是这样。

温刚说,我巴不得被翠莲追一次。我跑啥,我正想见她一面,把一些话说清楚!说这话时,温刚眼圈发红,可以看出他对翠莲是真心的。

老何几乎被温刚言语间流露出来的真情感动了。他说,翠莲一直拒绝你?

温刚说,她心里装着的是汤生。

老何说,汤生是谁?

温刚说,就是汤会计,他俩上学时就相互有意思。

老何说,那他们咋没成?

温刚说,翠莲爹妈嫌汤生家穷。

老何说,你对翠莲怎么看?

温刚说,她应该说是个好人。人长得好看,就是心气太高,太豪横。她总想从大草甸子飞出去。可是人哪,生在哪儿就认哪儿吧。尽量利用现有条件,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真要有那个命,一下子生在大城市的富人家,多省事。

老何说,你真想娶翠莲?

温刚点头,不好意思地笑说,想,那时候我整天想着娶她。心想这辈子能娶翠莲当老婆,值了。可惜她老早走了!

老何说,你不是当民办教师了吗?为什么又干电工了?

温刚说,翠莲死了,我觉得当老师也没啥意思。关键是咱文化水少,也不愿意干那个,就不干了,回村当电工。

说话之间,温刚让他媳妇整俩菜,要跟老何整两蛊。老何不想喝酒,就告辞出来了。实话说,老何有点喜欢直言快语的温刚了。他想,当年如果翠莲肯嫁温刚,说不定一辈子会享清福。温刚人实在,能张罗,认干,具备了一个农村男人应有的优点。当然有一样,就是人长得丑了点。

这么想着,老何禁不住心里乐。他以一个中年男人的观点来度测一个年轻姑娘的心思,岂不可笑。好在他总算把这件事情基本搞清楚了。遗憾的是没有见到小虎。小虎到外面读大学去了。

送完楹联,天近了中午,老何急着赶回县城,拒绝了老汤的诚心挽留,收拾东西去坐客车。老汤送老何去车站。路上,老何说,你心里一直装着翠莲放不下?

老汤很深地看老何一眼,点头。

老何说,当年为啥不带着翠莲私奔?

老汤伸手挠头,说,想过这个。想带她到外面打工,可她不干,她说要走就得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走。

老何说,她病时你没去劝劝她?

老汤说,去了,她不听。当时她恨温家恨惨了,一心要到阴曹地府去追温家人的命!

老何惋惜说,结果白搭上一条命。

老汤说,温山的命果真被她索了!

老何摇头笑。老汤说,老何你还不信?

老何反问说,你真信吗?

老何犹疑了一下说,我信。

这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好在客车很快过来了,老何上了车,他向老汤挥手,老汤站在下边用力向老何挥手。老何说,回去吧,老汤!

老汤说,老何你啥时候再来?

老何说,明年没什么变化,我还来。最好还是个风雪夜!

汽车牛样叫一声走了,只把老汤一个人扔在雪地里。

老何望着老汤的身影,望着老汤身后被风雪遮掩着的大草甸子。回想刚刚经历过的这个风雪之夜,以及名字叫翠莲的女鬼。他竟然不觉不由地联想到正在读中学的女儿。女儿将来会遭遇翠莲类似的命运吗?但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担心。进入新世纪了,一切都大为改观。当年翠莲那点愿望,放在今天要想实现,太不是问题了。

想到这,老何心里宽慰了许多。他抬头望车窗外,原野上的风雪渐渐小了,露出大草甸子莽莽苍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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