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欧阳修的《采桑子·西湖词》及其他

王定璋

北宋文坛著名文学家欧阳修是一个文、史兼擅，诗、文、词、赋俱佳的文史全才。他与宋祁合撰《新唐书》，又独自完成了《五代史记》（即《新五代史》），史学成就辉煌；文学造诣极为突出，文章和诗歌辉耀文坛，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文坛的著名文学家三苏父子，曾巩、王安石等人皆受其延誉推奖而名噪于世。他真正称得上文坛领袖。

欧阳修籍贯江西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然而却与四川渊源颇深，四川省绵阳市是其诞生之地。他在名著《泷冈阡表》中祖述其家世即称：“先公（即其父欧阳观）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华孳亨《增订欧阳文忠公年谱》云：“丁未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六月二十日寅时，公生。”附注云：“时郑公（欧阳观）为绵州推官。按《通鉴》是年闰五月，而前五月丙申朔，此当是戊申月乙卯日戊寅时。”俞樾《茶香室丛钞》述及“六一堂”时说：“今人只知有杭州之六一泉，不知绵州之六一堂，一庆其生，一哭其死。”

欧阳修的词辑录在《六一词》，又名《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醉翁琴趣外篇》。唐圭璋编《全宋词》辑欧阳修的词260多首，存目词60余首，这在宋代词坛中也是数量惊人的，尤其在北宋词人中更令人注目。这也是引起词学研究者争论未已的课题。

值得注意的是欧阳修并未将他的《六一词》辑入《欧阳文忠公集》而是另辑成册，这既受时代风气的影响，也是他本人不甚重视词作使然。这自然为别人词作混入其间开启了便利之门。王灼指出：“欧阳永叔所集歌词，自作者三之一耳。其间他人数章，群小因指为永叔，起暧昧之谤。”（《碧鸡漫志》）这其实只是王灼个人的推测，不见得经得起推敲。

本文拟对欧阳修晚年致仕闲居颍州所撰一组咏唱西湖的《采桑子》作一探析，借以窥探其词作之主要特征及其审美意趣，不当之处，识者匡正。

一

欧阳修于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致仕归颍，其时已六十五岁。华孳亨《年谱》云：“七月归颍，赋《采桑子》词十首，述西湖风物之美。”足见此西湖乃为颍上之名胜，非杭州之西湖。其在今安徽阜阳之西北，颍水合诸水汇流处，风景绝佳。

要研究欧阳修《采桑子》十首，其《西湖念语》是十分重要的引子，不可不读：

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词，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

这段文字流美清雅，将词人于西湖胜景激发的创作欲望与情致展露无遗。他要追慕前贤“看竹何须问主人”的兴会和步武陶潜遇酒即醉的逸致于当下。在风光旖旎的西湖胜概沾溉之下，洋洋洒洒地吐珠泻玉，这便是十首《采桑子》的创作背景。为此，我们逐一进行探析。

其一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西湖荡舟，绿水碧波，芳草长堤环绕，景色迷人，何况还有笙歌妙曲，隐隐伴随。无风的水面，恰似玲珑剔透的琉璃，轻舟短棹，船儿缓慢移动，泛起小小涟漪，若非沙禽飞动，简直感觉不到船儿的飘移……这是何等的境界，甚样的情致呢？

其二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春日引来春雨，春雨潋滟西湖，草长莺飞，百花竟妍。蝶恋群芳，蜂采花蜜。雨过天晴的艳阳天，带来了无限生机。此时此刻，画舸轻漾，确实胜似神仙，留恋之际，又有管弦和鸣！词人的陶醉忘形自不待言。

其三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词人乘坐彩绘的小船品尝着美酒佳肴，聆听着急管繁弦发出的悦耳乐曲。三五友朋举怀畅饮，兴致勃发，玉盏催传。豪饮之后，不觉睡意朦胧，于平稳清澈的湖水中，任其飘荡，我却醉眠不顾。大有李白当年“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江上吟》）之概。

朦胧醉眼之际，仰视天空，蓝天白云，俯察湖面，白云朵朵却在行舟两旁，空水澄鲜，令人心灵涤净烦芜，徘徊留恋，这难道不就是人们所向往的别有洞天的神仙世界么！

其四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栏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西湖一年四季，景色各异，自有美景佳趣，待人玩赏游览。群芳过后之西湖，虽然免不了绿肥红凋的自然状貌，然则是群芳谢后的柳垂绿荫，飞絮（柳花）飘洒的季节，在尽日的和风之中飞舞，又是一番情景。急管繁弦之后必然曲终人散，这时，精于观察，深于思索的词人才体悟到春空万里、思绪万千的自由。归返宅屋，轻垂帘栊，于细雨中归来的双燕是词人不倦的异类伴侣。享受寂寞，品味孤独，是词人异于常人的精神境界。

其五

何人解尝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 谁知闲凭栏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西湖之美是对那些善于寻求，深于观察，敏于辨物，精于发掘的审美主体而普遍存在的。因此，何人解尝西湖好的置问才具有美学价值。答案非常简单：“佳景无时”。意即佳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必须善于捕捉，精于挖掘，敏于领悟。“飞盖相追”，足见深谙此中奥妙的人为数甚夥，花间聚友，月下酬酢，买醉其间，一大乐事。时或闲凭栏干放目，芳草斜晖，水远烟微，沧浪的湖面远飞的白鹭一点，于静态的景致里平添了动态的生机与活力。这样的兴会意趣，确是令人玩赏不尽的。

其六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会，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

西湖一带，美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每当清明上巳时节，更是满目繁华景象。清明踏青祭祖，上巳郊游浴水，更是人们除去厚重冬装更新春服之际。西湖一带士女骈阗，百花竞妍，家家喜庆，户户欢欣。绿柳随着和煦的春风飘摇飞舞，朱轮彩车穿行其间。

一番游览戏耍，酣饮聚会之后，游人散去。家家扶得醉人归，醒者扶着醉者，喧哗之声不绝于耳。路转堤、直至市廛宅院，沿途尽有赏不完的美景，看不尽的百花……

其七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 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五月西湖，荷花绽放，清香扑面，沁人心脾。所谓“载酒来时”，既是醉翁载酒游西湖之实际情形，又暗用扬雄嗜酒之故事。此时欧阳修已致仕闲居颍上，自然可免除前后车盖侍从干扰，落得闲逸清静。画船撑入芙蕖深处，菡蓞之香与美酒之醇交融，金樽把盏，玉液入肠，烟雨朦胧的背景里，微醉的词人于笙歌渺渺的伴陪下离别了西湖。

其八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天容水色”，即水天一色。蓝天映入澄碧的西湖，浑然一气，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了。云彩景物都是那样鲜洁明丽，涤尽尘芜。万籁俱寂，鸥鹭不惊，闲眠自在。词人在熟悉的美妙音乐声中品味着优游的乐趣，颇有李白“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之意境。清风徐来，月光弥满，总是在夜晚才体味到的，何况碧波万顷的西湖。当此之际，谁还去羡慕乘鸾驾骖的虚幻飘渺的神仙世界呢！人在西湖荡舟就是活脱脱的神仙了！

其九

残阳夕照西湖好。花坞蘋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 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残阳夕照总是富有诗情画意的审美物象，更何况残阳夕照渲染下的美丽西湖。花坞蘋汀也着上了淡淡的金黄。无风的湖面，波平水阔，万顷琉璃世界，野岸杳无人迹，小舟轻横水面。而此时月出西南隅而轻云散尽，令人倍觉凉意浸入。莲荷清香随着刚起的微风送爽，酒意顿消，精神了不少。

其十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颍州西湖之美已在前九首《采桑子》中进行了多角度、全方位、各季节时序的模绘与渲染，这是最后一首，也是总结之章。颍州与词人关系极深。他在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即从扬州任上移知颍州，翌年改知应天府南京留守司事，而于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致仕退居颍上，这就是词之上阕所叙之事迹。想当初拥朱轮，享尊荣到退休之后，富贵如浮云般逝去，基本上属于叙事纪实之词。而词之下阕辽东鹤之叹，乃出《搜神后记》有关丁令威的传说。汉辽东人丁令威在灵虚山学道成仙，后化鹤归来，落在城门华表柱上。有少年欲射之，鹤乃飞鸣作人言：“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谁还记得并认识当年的颍州知州呢？物是人非之感，沧海桑田之变是此词的旨意所在。

二

欧阳修《采桑子》十首是专咏颍州西湖之词。他为何偏爱西湖并且将其作为致仕之后的终老之地呢？这不仅因为颍州西湖为诸水汇聚之处，港汊交错，水渠纵横，风光秀丽；还与当地民风淳厚，物产丰腴有关。他在《思颍诗后序》中说自己“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时（指知颍州）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

然而，欧阳修于熙宁四年归老致仕后，次年七月即终老于汝阴私宅，其间不过一年多一点。可见这组咏西湖的十首《采桑子》即作于其时。十首西湖词均以西湖为对象，而每首之侧重点各异，毫不雷同。首章吟咏的是轻舟短棹，描绘的是绿水逶迤，芳草长堤之美；其二着眼于春深雨过的西湖，感兴趣的是西湖百卉争妍与蝶乱蜂喧景色；其三则是画船载酒之乐和急管繁弦，玉盏催传之趣；其四感触深的是西湖群芳过后的狼籍残红的晚春气氛；其五落笔于西湖佳景无时的魅力；其六则为清明时节，满目繁华的艳丽……总之，每首词都有词人感兴趣的景色和词人独到的审美趣味，从而展示西湖一年四季不同风貌与特殊韵味。将同一审美对象西湖，从不同的观察角度切入，以不同的审美眼光，选取不同的具体生发对象，挖掘出各具特色的审美特征，寻索其特殊的审美意蕴，使这组以西湖为吟唱的词章，呈现出丰富多彩、神韵不同的艺术特征，引人入胜，把玩不已。

其次，欧阳修的咏西湖词，不矜才，不使气，气度和缓雍容，遣词清新自然，用典而非堆砌故实，使事自然新颖，化用前人典故不露痕迹，造语明洁深秀。每首皆有惊人出彩之句，却又自然而然。如“惊起沙禽掠岸飞”“晴日催花暖欲然”“稳泛平波任醉眠”“垂柳栏干尽日风”“贪向花间醉玉卮”“醒醉喧哗”“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如此等等，化用扬雄、李白、韦应物等人诗句十分贴切自然。周济评欧阳修之词云：“永叔词只如无意，而沉着在和平中见。”（《介存斋论词杂著》）意谓看似不经意，实则炉锤之妙也。许昂霄评《采桑子》称其“闲雅处自不可及”，可谓知言。王灼认为：“晏元献、欧阳文忠公风流缊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碧鸡漫志》卷二）莫不道出欧阳修词的艺术特征。

欧阳修曲子词的成就，决非十首《采桑子》所能范围者。今存《六一词》就有260首之多，尽管其有他人之作混入，但其中绝大部分是欧阳修所作是可以肯定的。其传诵在口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极负盛名。一曲《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将闺怨之情推向极致，向来受到词评家激赏。眼光极高，少可许人的李清照云：“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临江仙词序》）可见永叔词造诣之高，影响之大。

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欧阳修“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指疏隽深婉是永叔词的主要特征。其《蝶恋花》将景深、情深、意境深之妙融为一体。即如柳永《蝶恋花》：“伫依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它被王国维誉为以景喻情之杰作。（《人间词话》）王氏更认为欧阳修《少年游》上半阕：“栏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之典型。（《人间词话》）

《六一词》琳琅满目，佳作名篇在在皆是。欧阳修词抒情深婉温润，造语清新绮丽而冲淡闲雅，是北宋词中之瑰宝。其出入于《花间》《尊前》之间又自具面目，取法正中（冯延巳字）又清绮沉著。无怪乎王国维称：“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王国维认为欧阳修的词是“最工者”。为此，他还以人们熟悉的唐诗与之比较，指出：“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这虽然是王氏个人的见解，倒也大抵符合实际。

要之，欧阳修《采桑子》主要展示了他致仕之后闲居颍州的逸致闲情和热爱山水，拥抱大自然的真切感受。他是北宋词坛继往开来的重要词家，其擅长以即景抒情词来表现个人的复杂真挚的体验，以清新闲雅而非浓艳词藻展示与《花间》《尊前》不同的艺术追求。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