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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

2014-09-15蔡伟璇

山花 2014年2期
关键词:心心阳台母亲

蔡伟璇

除了其他应酬和外出——不过像江芊这样既没一官半职,又供职于一个僵老的清水衙门,应酬和出差,都成了美事。而大凡美好的事,就是稀罕的事了。因此,江芊每天下午下班,都几乎铁定地循着这样的线路:出单位,往母亲那里赶晚饭,回自己家。从江芊的单位,开车到母亲那里,是20分钟的车程。从母亲家再回自己家,又是20分钟车程。这个路线,如果再接上第二天早上,从自己家径直去上班,画出来,是个非常规整的等腰三角形。

这个等腰三角形,多年来,稳定牢固,坚不可摧地把自己的人生定格下来。

阳台的事,是不是也如这个等腰三角形那样,牢固地扎在母亲的头脑中?如果是那样,那么,母亲的有生之年,恐怕就要成为自己沉重的枷锁了。

离下班还有10分钟,江芊和大家一样,啪地关闭电脑,拾掇桌面,提起包,赶往车库,倒出车来,开上车流正在迅速膨胀稠密的大街。江芊开着那辆灰色花冠,一口气开过大街,在十字路口轧上白线之前的半秒,红灯骤亮。江芊只得刹车,等。这个急刹车,使江芊的身体在车内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这个刹车,真像一个顿号啊,是潜意识里,对到母亲那里去的一个畏缩的停顿吗?而母亲,是不是自己人生里已亮起的一盏红灯?母亲的这条路,还得再走多久?江芊这样想呆过去时,红灯忽地转绿,江芊忽然醒来,忽然醒悟,她被自己最后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车内音响里,陈红正在甜美深情地唱着:“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父亲未病之前,江芊不但喜欢和父亲“谈谈工作”,生活、感情、世界,都是和父亲没完没了欢谈的话题。父亲的感觉总是准确而敏锐。当医生的父亲,不但学识渊博,还有极好的文学修养,三个女儿的名字,一个赛一个地取得别致而诗意。只可惜,退休的第二年,就开始脑萎缩,现在连三个亲生女儿也不认得了。母亲,当年那个明媚、轻俏的母亲,自从父亲生病后,几乎足不出户,很快就被岁月和父亲的疾病,压榨得干枯,只积淀下煤床一般深厚的唠叨,埋藏在身体内部,每天掘取出来,熊熊燃烧,并且有取之不竭之势。而江芊这些年来,则沦落为那只专门用来装煤渣的垃圾桶。

作为当红歌星的陈红,她一定没有时间尝尝听母亲永无止境的唠叨的滋味;一定不清楚没有尽头地当一只装废话的垃圾桶,有多么可怕!

母亲的家到了。母亲住的房子,在老城区。那条小巷子从这个城市最著名、最繁华的步行街的右侧,弯弯绕绕地爬行出去。如果把这座城市比作一片绿叶,那么,这条大街,就是绿叶中间的主脉络。那条小巷,则是主脉络的一线分支。每天慕名走过那条大街的如织的外来游人,没有人想得到,与大街近在咫尺的这条小巷,是如此僻陋不堪,与大街仿若两个世界。在小巷末端母亲所居住的,盖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宿舍楼,如今是如此破败肮脏,就像翠绿的叶片上,一点得了虫病的小黑斑。

从江芊的身影出现在这个住宅区,就不断有人拿眼光,往江芊的身上乱扫。人到中年的江芊,依然是个体态丰盈容貌姣好的女子,和年轻时的母亲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那些贪婪乱晃的眼光,多半是属于租住在这个小区的外来务工人员。这些外来租房的人流动率极高,所以,往江芊身上瞄来瞟去的眼睛,总是来自不同的脑袋。这个小区原先的居民,基本早已搬迁,住到坐落于花木掩映的带电梯的现代化小区的公寓里。少数像母亲这样还住着的,多半是些恋旧的老人,无法从城中心的便利剥离开来,或将就于孙辈在附近就学。江芊的母亲属于兼有两者的极少数。

江芊为了顺利跨过一摊污水——大约哪家的下水道又出问题了,一手挎包,一手捉住飘荡的裙裾。这条路,母亲走了二十几年,从花样盛年,走进苍芒暮年。二十几年来,是这个小区的逐日破败,导致母亲对家里的脏乱差,熟视无睹;还是母亲自己家里的脏乱差,使她对这个小区的不堪,丧失感觉?江芊每次走进这个小区,走进母亲的家里,总感到两者有着互为因果的关系。因此,江芊在父亲开始呈现明显的老年痴呆症状的时候,力劝母亲离开这里,住到自己家中,雇个保姆,既为上学的女儿心心做后盾,也分担照料父亲的责任。母亲却留恋住了多年的老房,坚决反对。女儿上中学后,学校在母亲家附近,为女儿便利,为方便探望父亲母亲,也省却自己下班后做饭的劳顿,江芊反过来,与薛飞和女儿,下班放学后到母亲那去吃晚饭,然后一家子再回自己的家。

江芊想,幸亏母亲不来。要不,阳台的事,还能这样拖着吗?真是后怕啊!

只顾忌足下污水,不提防,江芊差点撞上一个正一头往外赶的男人。这男人衣着粗陋,却从他薄薄的眼皮底下,投出一瞥锐利而猥亵的光,狐疑又贪婪地往江芊圆润的胸和臀上打探。江芊猛然抬头,触及那光,心中不禁哆嗦了一下,那目光,就像一只欲向自己敏感部位伸来的脏手。江芊想起妹妹最后从这栋楼里嫁出去时的情景,那时,这栋楼好像还蛮体面的,没有如今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和可疑可憎的目光;没有如今这般陈旧杂乱。这栋楼,仿佛是与母亲并行的两条轨道,他们以极为相似的方式,并列延伸向相同的终点。

爬上楼,歇在母亲家门口,一指摁响门铃,母亲循声过来开门。在过道逼仄的空间里,母亲身上馊酸的体味,更重了,江芊不得不屏住呼吸。而进到客厅,这里的脏与乱,就要靠视而不见,闻而不觉了。江芊曾经自己掏钱,找好钟点工,打算每周来帮母亲清扫一次。好容易做通了母亲的工作,挑了个自己和女儿不来吃饭的周日来做。做完卫生的那个周日的晚上,江芊和姐姐江葭特地赶过来看钟点工做活的效果。

一进门,走在前头的姐姐江葭,一眼就惊喜地瞥见焕然一新的沙发。那是一年前江芊搬新家退给母亲的,那九成新的乳白色真皮沙发一进母亲家,便鹤立鸡群,成为母亲家里最豪华的家具。可是,后来,母亲在沙发上堆衣物、撂脚布、置药瓶,瓶瓶罐罐,杂杂乱乱,沙发迅速污浊,像富家太太,突然家道中落,流落街头,蓬头垢面。此刻,这张沙发,它几乎又恢复到过去雪白丰腴的模样,静待姐妹俩欢愉就坐。江葭啧啧赞叹,眼露喜悦之光,快步迎向沙发。江芊走在江葭身后,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暗处一闪贼亮的光,她发现这光源在厨房,因此折身转入厨房探看。天啊!母亲的抽油烟机和煤气灶,原来也是亮晃晃的,原来也和别人家里的一样,会闪耀金属锃亮的白光!江芊正要夸赞出口,忽听母亲在客厅里一迭声地数落姐姐:“磨了一整天,到处弄得湿漉漉的,要滑倒会死人——真会死人的,你们怎么办?一连5个小时,净捣腾厨房,叫我们连午饭都没法做。沙发上的东西,也不知给撮弄到哪里去了,全乱了套!就这5个小时,就被赚了150元,你们怕钱多烧手吗?!”母亲语无伦次,颠来倒去,断断续续地把江葭和江芊怒责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连哭带骂道:“你们嫌脏,别来!不要不顾我们的死活!”就这样,母亲再也不准钟点工上门。母亲的家,一星期后,就恢复了从前的杂乱与污浊。

不过,和阳台的事比起来,这些,都算不上大事了。

江芊才进门,刚落座,母亲己从冷水壶里,给她倒来了一杯自制的酸梅汤。江芊一气灌下,凉润适口,通体舒泰。只有在母亲身边,才能心安理得地这样享受一下。因此,即便是现在,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己千疮百孔,江芊依然能刻骨地感到母亲的好。

接着,母亲又为江芊续上一杯。加了冰块的酸梅汤,是母亲做的酸梅汤里的极品。但母亲只有在第二杯,才会给江芊加冰,怕她刚进门热赤赤的,伤了肠胃。尽管江芊早已为人母,早已到中年,母亲对她,却依然如小时候对她那般,心细如丝。从小到大,江芊最喜欢的饮料,一直是母亲亲手做的酸梅汤。母亲为自己做酸梅汤,已有三十几个年头了。母亲老了,什么都变了,唯独她做的酸梅汤,依然保持着几十年前的酸甜润泽适口,而且风味益发醇厚芳香。江芊想,母亲做的酸梅汤没有销售出去,要不,一定会倾倒无数的人。而要是申请专利,批量生产,没准会在这个城市,把其他饮料,全面逼退。江芊想着,水水的眼波,流出微凹的眼窝,漫过白色瓷杯光滑的杯沿,流落到站在面前的母亲的腿脚上。母亲那裸露在松垮空洞的八分裤下的腿脚,枯白干瘦,如两截硬而脆的木棍。母亲这十几年来,就这样照料着父亲,一个她也许并不爱的人的吃喝拉撒,直至把自己耗干!江芊看着,心酸与苍凉,在心的深处洇开,久久无法退去。

“爸。”江芊转眼瞥见父亲坐在堆满杂物的沙发上,如同坐在一堆垃圾中间一般,睁着木木的眼睛,无动于衷地在看电视。江芊知道他现在是盲看了,也不认识自己了,却还是习惯性地朝他喊了一声。父亲比母亲大12岁,年轻时就显得暮气沉沉,和比真实年龄总显得年轻且俊俏的母亲站在一起,犹如母亲的父亲。不过,父亲虽然没有母亲年轻美貌,但他是市第一医院的名医,救治过病患无数。只可惜在退休两年后,自己成了病人,成了母亲永远的病号,也间接使母亲成了健康的病患。

母亲一听见江芊叫他爸,就像早已关不住洪水的闸门那样,汹涌地说开了。母亲诉说父亲今天如何把大便拉在裤子里,等到她闻到冲天的臭味时,已来不及了。为了快速脱下父亲的裤子,情急之中,把父亲的皮带扯断了,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的裤子脱下来,帮他清理完大便后,又帮他洗净身子。母亲极其详尽地叙述整个过程,描述清洗父亲下身的每个部位和每一个细节,就像当年父亲带实习生解剖人体结构那般。最后,半赌气,半恨怨地说:“你们都上班,不想侵扰你们。这种事,只有自己干了!”母亲面容上的自怨自艾,藏着内心里对女儿们尖刻的谴责。母亲说着说着,末了,猛然悲愤地别过头去,把哀怨的目光瞟向虚空处,以鼻头后部短促而有力的一吭,作为了结。

江芊和姐姐妹妹多次跟母亲说,她们姐妹出钱,雇个人来帮忙,母亲每次都没等她们把话说完,就一口回绝,且愤恨地责备:

“别以为雇的人能真心干活,要的,都是钱!”所以,以后再听到母亲抱怨,只好默然地听,毫无办法地听,心境坏到极点地听。好在,母亲每次也只是发发怨气,过了,该干啥,支着日渐衰弱的身体,还干啥去。

母亲在父亲病后,笃信佛教,吃花斋,逢上旧历的三、六、九全天茹素。所以,江芊和女儿心心吃晚饭时,她常不吃,她抓紧父亲呆坐着仿佛在看电视的那当儿,一边看着江芊和心心吃饭,一边把父亲一天的吃喝拉撒,无论巨细地详尽讲述。直到她们吃完饭,收拾了桌子,才重新刷锅再做自己的素食。有一次,薛飞和江芊、心心都到母亲这来吃晚饭,母亲反反复复地叙述那几天正拉肚子的父亲,如何七八次地把大便拉在裤子上。江芊听着听着,憋不住,去了趟卫生间,把刚吃下的东西,全吐在了马桶里。

虽这样,江芊却是不敢阻挡母亲诉说的。有一次,江芊因为单位的事正烦,就对正絮絮叨叨个没完的母亲说:

“那些无聊的事,不可以少说吗?”江芊因为心烦,说得焦躁了一点,立即招来母亲的怒斥:“我不跟你们说,我和谁说去,找那木头吗?”母亲食指戳着木木地坐在一边的父亲的脑袋,控诉着。母亲诉说着诉说着,双唇嘴角海浪一般堆积起白色的泡沫,继而眼泪鼻涕黏黏糊糊地下来。江芊看着流泪的母亲,白发零乱,双颊塌陷,颧骨突兀,露在颓挂下来的空荡的八分裤外的腿脚枯瘦如柴,十分悲凉。从此以后,无论母亲说什么,她再不敢多嘴阻拦了。

薛飞那次的整顿饭,皱着脸,苦着眉,不发一言。打那以后,坚决拒绝到母亲家里来吃晚饭了。没有应酬的晚上,就在自家小区门外将就着喝碗稀饭,然后甩手上楼回去。从此也极少再到母亲这里来了。

薛飞是女婿,不来,江芊找了个托词,母亲倒不甚在意。做女儿的江芊就无法不来了,姐姐和妹妹住得远,父亲母亲这般境况,还有在母亲家附近读书的女儿,都是江芊的重任。

好在母亲每次怒骂完之后,母亲还是母亲,女儿还是女儿。血脉相承的东西,岂是一句话,一件事能轻易斩断的?

只要母亲不提阳台的事,这些,就都不是不可忍受的事了。

江芊擎着一只空杯,一仰头,一眼瞥见墙上的母亲。照片里的母亲,是三十年前的母亲。母亲是个有点西洋化的美女,白皙的肤色,微凹的眼窝,风情的眼眸,高挺的鼻子,秀发天然卷曲,松软的鬓脚和刘海,迎着太阳看,是淡棕色的。有时候,江芊看着这相片,几乎无法说服自己,那就是面前的母亲。

母亲生长在北方,后来才随父亲来到南方(用母亲的话,是上当嫁人,被骗南下),儿化音纯熟的北方普通话,再加上异域般的美丽,使她很快被选中到厂里当了广播员,一直干到50岁退休。这期间,非但厂里一茬茬大学毕业的俊男靓女,无人能替去她广播员的位子,还意外生下了妹妹江蔚。

妹妹江蔚,比江芊小10岁,同江芊和大姐江葭,一点都不像。江葭与江芊,长得酷似母亲,也是一对西洋味的美女。妹妹江蔚,亮亮的大眼,阔阔的嘴,小虎牙,全在微黑的脸庞上生动着,既不像母亲,更不像父亲。妹妹江蔚生下来后,常有人在母亲身后叽叽咕咕,江芊由此隐隐约约地提早知道了些风月的事,但是,这些并没有削弱她深爱母亲,深爱那个曼妙轻巧,普通话说得无人能及的好的母亲。

江芊小学的时候,一天下午因为肚子痛,没有随全班同学去看学校包场的电影,而转去了厂里广播室找母亲。江芊推开虚掩着的门一头莽撞进去,惊讶地看到那个大家背后议论中的副厂长,正在帮妈妈从脖子上取下那条18K的金链子。江芊瞅见惊讶地转过头来的母亲,微凹的眼窝里,水草般的睫毛,异样地抖动,眼中神情怪怪,副厂长微黑的脸庞,亮亮的大眼,都显出惊慌失措的神色。不过,片刻的慌乱异常后,两人很快都镇定了下来,和颜悦色地来招呼江芊,询问她为何突然过来。江芊站在两人面前,模模糊糊地闻到异样的气味,朦朦胧胧地印证了人们议论中的某些东西,却从此更加依恋母亲,这个身上永远逸着香气的母亲,仿佛生怕母亲会在她一觉醒来,雾一般地淡出她的生活。

母亲退休后,只和昔日的老同事一道上了半年老年大学,就辍学了。随着父亲生活日渐不能自理,母亲,那个曾总是说自己的爱好是逛街的母亲,逐渐足不出户了。那个鲜润的,明媚的,身上洋溢着浪漫因子的母亲,随着开动机器般的絮叨,几乎同时流逝了一切美好,只剩得灰白的头发,塌陷的双颊,枯干的身躯。

终于吃完饭,终于可以逃一般地回自己的家。

幸好母亲没有提起阳台的事。今天又逃过一劫。江芊侥幸地想。

明后天是周末,没有来这里吃晚饭。阳台的事,下星期再想办法了!

女儿驮着沉重的书包,走在前头,江芊拎了自己轻巧别致的包,随后。心心先开门出去,江芊刚走到门边,忽听母亲在背后急吼吼地叫:“江芊,等等!”江芊的心急遽上提的当儿,母亲已奋力追过来,布满老年斑的枯瘦僵硬的手,鸡爪子一般,攫住江芊的提包带子,怒视着江芊问道:“阳台封了没有?!”

江芊那天跟姐姐聊天,无意中说到薛飞这两年炒股,亏了五十几万。母亲挨到星期天,招来江蔚照看父亲,带江葭,请了风水先生,过自己家里来。风水先生在家里四处狐疑地转悠了一圈,最后,走到阳台,瞥了一眼风光旖旎的员当湖,马上神色一转,诡异地凑近母亲耳边,神秘莫测地跟母亲耳语了一阵。母亲听后,颜色骤变。

风水先生走后,母亲立马下令给江芊,用砖头封死阳台,不得耽搁,不得有误!

那天晚上,薛飞一回来,江芊就告诉了薛飞风水先生来过,以及母亲的吩咐。薛飞听完,不可置信地大睁双眼,眼中极端惊讶的光,慢慢转变成极端厌恶之光,极简短地说:“你妈疯了。”

当江芊拗不过母亲,再次惴惴不安地跟薛飞提起母亲让他们封阳台的事,并且小心翼翼地跟薛飞说:“我再跟妈商量一下,改成用玻璃窗封起来,看可不可以?”薛飞未听完,那张英俊的脸,骤然变得铁青,目射两道寒光,并且仿佛要用那两道寒光,把江芊钉在十字架上那般,一字一顿地说:“跟你妈说,把阳台封死后,咱俩就各走各的,你看着办!”薛飞说完,转身出门,一夜无归。

江芊潮红着眼睛,触目惊心地瞪着母亲那只筋络如蚯蚓般缠绕爬行的手,痛心疾首地想,母亲怎么如此可怕!想起薛飞的最后通牒,江芊的眼泪,顿时汹涌而至。江芊奋力从母亲手中挣出提包带子。惯性骤停,母亲打了一个趔趄,踉跄歪斜,几乎跌在地上。姐姐江葭正好推门进来,见状,哀叫一声,和心心扑将过去,扶住母亲。江葭回头瞥了一眼江芊淹没在泪水中惨白的脸庞,忙示意心心拉她妈妈快走,一面把母亲连拉带抱拖到沙发上。

江芊一路流着泪,开着车。刚进小区,停车下来,举头无望地望了一眼天空,只见明月当空,皎洁得有些诡异。江芊蓦然一惊,心头掠过一阵不祥。恰在此时,包内手机骤响。江芊心中一颤,脑中闪过一念:母亲!江芊抖着手,拿起手机,一按接听键,立即传来姐姐急促的声音里,有着极力克制的鼻音:“小芊,你快来,妈血压,血压升得很高,我已叫了120,正送第一医院……”姐姐一向遇事沉着,这般声气,一定是母亲情况严重。

江芊让心心快快上楼,自己慌忙返身开车往第一医院。江芊赶到第一医院时,母亲己进了ICU。江葭站在ICU外面,江蔚趴在江葭肩头,无声地哭着。

一直到凌晨,母亲才稳定下来。江蔚说,她请公休,她来照顾母亲,叫江芊:

“二姐,你先回家,心心还等你做早饭。”想到薛飞出差在外,心心正上高三,已到了最后冲刺阶段,江芊只得先回家。

江芊无力地回到家,愁苦万端地走到阳台,往外远眺,天已微明,再上床睡觉,怕误了给心心做早饭。江芊坐到阳台上的一把藤编靠背椅上,立即瘫成一摊的泥。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裙下裸露的双腿,感到一阵沁肤的凉。这般凉意,使江芊蓦然醒来。江芊撑开涩重迷蒙的双眼,摸出手机,点亮屏幕,瞄了一眼时间,未到5点,还早。江芊哀痛的眼眸瞟向远处,远方天光熹微,湖水浩渺,草木萋萋,湖水草木之间,游走着淡淡的晨雾,仙境一般。江芊哀苦地想起为这一阳台的美景,薛飞所费的周折和多付出的几十万元,不禁心中战栗起来。这时,一只白鹭,蓦地,云朵一般,从岸边悠然浮出,轻划翅膀,向着湖心舒缓优美地滑翔而去。

一个人,张开双臂,迎着晨风,也可以这般轻盈地起舞吗?江芊倾身探头,从28楼的阳台朝外望去,她忽然灵魂出窍一般地想,从这里,白鹭那般,轻灵地飞向远方,离了阳台,离了母亲,离了薛飞,不就可以一了百了?

又一阵凌晨的凉风袭来,把江芊的衣裙,吹得簌簌上翻。江芊觉得自己已然轻若浮云,飘忽着正要越过阳台,向着湖心飞去。再见,阳台!这时,江芊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轻柔地对阳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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