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界旅行

2014-09-15张瑞江

山花 2014年2期
关键词:肚里光柱兔子

张瑞江

昏黄泛白的灯光下,苹果在我手里徐徐转动,两粒鼠眼样的霉斑狡黠地陷在苹果的腰鼓里。“孬货!”这只苹果便回到了货篮里。我顺手再从货篮里捡起一只苹果,一枚蝌蚪样的霉斑懒散地卧在苹果的顶碗里。“孬货!”这只苹果也就又回到了货篮里。我又顺手从货篮里捡起一只苹果,在右手里正转反转后,交给左手正转反转,最终也没有发现霉斑,这是选中的第一只苹果。苹果在手里洇红潮绿地放出的光亮,与昏黄灯光相融相会时,突然就从手里飞跑了……我的两眼沿着红绿相伴的亮光追寻飞跑的苹果时——太阳也飞跑了——商店外的天突然黑下来,商店顶上的石瓦哗哗啦啦往下掉,咔嚓咔嚓地摔在地上。商店内货架上货篮里的物什即刻都生长了腿脚欢欢快快地蹦跳着。一穗一穗葡萄往上蹿,一枚一枚青梨往上蹿,一颗一颗鸡蛋往上蹿,一册一册书本往上蹿……商店里的半空上,果然就有了一架葡萄秧,一珠珠猫眼样的葡萄里汪着汁水,亮亮闪闪地漫着甘甜;果然就有了一挂青梨斜刺着,弥漫着生生的脆香;果然就有了一条树枝,上面结满了鸡蛋,鸡娃胎壳白白亮亮闪着光芒;果然就有了一摞天书,哗哗啦啦翻着空响……屋地上下颠动过后,紧接着又是横向摇晃。一个汉子爬到窗口,窗口即刻失去了应有的形状,像一个斜脸上长着的歪嘴巴,窗玻璃破碎了,汉子终究没有逃出窗口,脸上、手上都淌着血。店外路边的柳树像女人发疯时猛烈甩头,噼噼啪啪地抽打着地面。店里货架上初始上下蹦跳的瓷碗瓷碟,呼啦啦地摔下来,暖水瓶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来,蓝墨水瓶、红墨水瓶、黑墨水瓶相继蹦下来。甬道上瓷瓦片、玻璃渣在红墨水、蓝墨水、黑墨水里推推搡搡,鸡蛋清鸡蛋黄在地上淅淅沥沥……人们涌向门口,接着红潮水赶白沙滩样,一个波浪冲过来,人们哗啦向左斜倒了,还未定稳脚跟,又一个反向波浪冲过来,人们哗啦向右斜倒了。人们的腿脚都断了根基……我这时才听到了声音,是那早已发生的异常声音。男人们一蓬灰色的吼声,像黑榔头敲击着我的脑浆时,女人们便有了一蓬紫色的叫声,像藤蔓缠结着我的肠路。老人们一蓬黑色的喊声,像钝锯拉扯着我的肺叶时,孩娃们便有了一蓬红色的哭声,像牛刀切割着我的肝胆。瓷碗瓷碟的破碎声,紧接着被人们脚板踏蹬时与地面摩擦厮咬的尖叫声,犹如利刃在骨缝里游走,毛毛虫样爬遍了全身;店屋上一蓬咯吱咯吱木架的呻吟声,像熊熊烈火烧灼着我的心窝……这一蓬一蓬的声音糊糊粥样搅和在一起,分不清哪一蓬是方的,哪一蓬是扁的;哪一蓬是凸的,哪一蓬是凹的。正猜想这一大蓬声音是何响声时,轰隆隆一声巨响,把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

喧嚣的人世霎时跌进了深窟里,没有了一丝光亮,没有了一丝声响。黑暗中我的周身被束缚了,正像刚刚触发了夹子的老鼠,我曾经见过老鼠被夹子夹住的惨状……我用力去伸展手臂踢蹬腿脚,却没有任何动静。是不是手臂腿脚都有了折断损伤?是不是手臂腿脚都离开了我的身躯?我没有痛感,是不是伤残后麻木了神经?我用力张嘴巴,嘴巴张开了,完好无损,为了证明我是否还活在人世,我就用完好无损的嘴巴去吼、去喊、去叫,如果能吼出喊出叫出,那就证明我依然活着。吼什么喊什么叫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能吼能喊能叫,当然就证明了我还活在人世。吼吧喊吧叫吧,吼牛吼狗喊山喊水叫爹叫娘……“快来救我——”这一声唤,在我耳边响起,这不是我吼我喊我叫的声音,我即使吼了喊了叫了,我也绝不吼喊叫这样一个非常低俗的内容。“快来救我——”我已经确切肯定,在不知什么地方,可能在我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上面下面有这样一种声音发出,在我寻找声音的时候,发现了一根光柱,光柱在我的左前方,有手指般粗,我能看到光柱就证明至少我的眼睛完好无损,心明眼亮,同时又证明我的心完好无损,心完好无损就证明我的命还活在世上了。

“你是谁?”

“我是我。”

“你能看见我前面的光亮吗?”

“不能。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在做什么?”

“我是生物老师,正为学生挑选课外练习资料,没承想被埋起来了。我带的班级生物课学得最好,常常在全省考第一,全省的生物高考状元就是我的学生。你在做什么?”

“我正在买苹果。我娘卧床半月了,是被牛二气的,牛二这个有名的泼皮无赖真是混账透顶。我娘最爱吃苹果,正挑选苹果时,没承想被埋起来了。”

地又晃动起来,晃动三次后就又稳稳当当地停下来。我左前方的光柱突然膨胀了,足有拳头般粗细。

“我看见了你。”

“我也看见了你。”

一只苹果安稳地坐在我眼前的土坡上,红红绿绿地放光亮,光亮上卧趴着芝麻样的灰痕,那不是霉斑,那是黏扎在苹果上的沙土。这是一只好苹果,是我在商店时挑中的第一只好苹果。苹果弥漫着香甜,就在我嘴巴前不足十指远的沙土上。我的双手双臂被紧紧夹在土层和身子之间,手脚动弹不得。

能有光亮传进来,就能把喊声传出去。

“吼吧,对着光亮吼吧。”

“快来救我吧——”

“快来救我吧——”

“我两人一起吼,两股吼捆在一起声力大,传得远。一起吼吧!”

“快来救我吧——快来救我吧——”

土粒窸窸窣窣地抖落下来,眼前的世界厚了一层暗淡。

“你的胸闷吗?”

“闷呢,你呢?”

“闷!”

“那就省气力吧,气力耗尽了,我们就不能活命了,那救出去也是落个死鬼。”

“你往光亮跟前凑凑。”

“凑不过去。”

“你的手脚也都让土渣挤住了?”

“挤住了。”

“那你就往光亮跟前探头。”

你果然就往光亮跟前探了头。

“气顺了吗?”

“气顺了,不觉憋闷了。”

“我俩不能一起睡着,都睡着了,可能就死过去了。”

“你先睡吧,我守着,过—会儿我就叫你醒—次。”

“你先睡吧,我守着,过—会儿我就叫你醒—次。”

土又摇晃起来,停止了,又归复了平静。

那只苹果就真的滚到了鼻尖前,我伸头去够苹果,嘴巴刚好蹭上苹果,伸出舌头,舌尖在苹果上抚摸,一注香甜涌进了全身,我渴望能把苹果咬进嘴里,上下牙齿狠劲啮咬时,不但没有咬下苹果,苹果却又远离了嘴巴。我用下巴狠命挖脸下面的土沙,果然就出了一个坑,苹果果然就滚到坑里,我已满怀信心,我完完全全、稳稳当当地吃到这个苹果。

“我这里有一个苹果。”

“瞎扯,这地界哪还有苹果,你在做梦呢。”

“我在做梦?那你呢?你在我的梦里?”

“我只有我的梦,你只有你的梦,我俩不可能在一个梦里做梦。”

“我有办法,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啥办法?”

“撒尿,你撒尿看看,能在尿里照着你自个的影子吗?如果能,那就不是梦,不能就是梦。”

“那我撒尿,你呢?”

“我也撒尿,尿撒到爹脸上,爹就醒了,一巴掌扇在我腚上,梦就醒了。”

“你撒了吗?”

“撒不出来。”

“你撒了吗?”

“我也撒不出来。”

“这个苹果要省着吃。到了第七天才开始吃。”

“那你咋知道是到了第七天呢?”

“你想呀,这光亮黑过七次就到了第七天了。”

“光亮黑过几次了?”

“黑过六次了。”

“你咋知道?”

“黑过一次,我就用下巴往脖颈这里拨一块石子,你看六块石子。”

光亮又黑过了一次。

光亮伸来时,我说:“能吃了。”说完我就咬下一口苹果,没有尝出滋味就吞进肚里了。我又狠命咬下一口,正要咀嚼。

你说:“你光吃苹果,活命了,我呢,我只能等死了。”

我把含在口中的一块苹果吐在嘴巴下方,说:“你也吃一口吧。”

你说:“我吃不到呀。”

我说:“我吐给你。”

你说:“你能吐到我嘴里?”

我说:“那要看你的本事了,能不能用嘴巴接住飞过去的苹果。”

你说:“那我不就成了狗了?我的属相正好是狗。”

我笑了,你也笑了,笑声跌跌撞撞,沿着光亮往外面追赶。

你说:“我的嘴能不能接到苹果,关键是你吐的本事,我把嘴巴固定不动,你往里面吐呀。”

我顺嘴把刚刚吐到沙土里的苹果又重新舔到嘴里,扑一声,吐到了对面。你没有接到苹果,苹果落在你下巴下面的土上。你张口用舌头把苹果勾进嘴里,那口苹果像一个小刺猬,浑身滚满了沙土。

光柱竹竿样哐当从外面捅进来,亮光碰撞土层,便惊起沙尘蚊子样在光柱里攀飞。正午的光柱要比午后的光柱辛辣得多,正午的光柱就像三四支朝天椒一把捂进嘴里,午后的光柱就像秋雨后落在地上的朝天椒,沤透了烂透了,让水冲过后泻泻淡淡,没有了辣力。

你说:“光亮跑直道,不拐弯抹角,就沿光亮爬出去吧。”

我说:“那光亮只有拳头大小,人也能爬过去?”

你说:“能呢,你附着光亮就流过去了。”

我说:“那莫非我是水做的?”

你说:“人其实是水做的,人就是一堆碳水化合物,水随物而形。”我说:“我爬出去后就招人来救你!”你说:“你可不能把我忘了呀。”我说:“咱们是哥们。”

嘻嘻哈哈,土层里响起了一阵阵闷雷般的笑声。

身上一阵瘙痒过后,我就从光柱里爬出来,眼前茫茫一片黑暗。恍若隔了一生一世,才见到了光光明明的世界。北山山体竞被扒去了外衣,原来葱茏毛茸的树呀草呀都不见了踪影,从山头到山脚都是青石獠牙的石头。山下一棵棵树木都被连根拔掉,落寞凄凉地倒在地上。我沿原本应该是路的路往前行走,走着走着,路边有一片废墟,瓦砾上散乱着书包、课本、作业本、文具盒、计算器,还有一枚手表,秒针还在自自在在地跑动着,还有一只只红的绿的黑的白的大小不等的鞋子,鞋带有的断开了,有的还系着,这些是只有孩娃才穿的鞋子。鞋子边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漂亮女娃在笑,笑得日光摇来摆去,笑出的泪花竟把照片浸湿了。我扭过头,不能再瞅看那花朵样的笑脸。我往前迈步,抬头,正好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个草袋子,我向他打招呼:“村长你安生呀?”他不理我,我就换了称呼:“黑叔,你安然无恙呀。”他仍不理我,我就骂:“你不就是个屌村长嘛,神气个啥?!”他是村长,白天遭村人骂黑夜遭村人咒,坏人活千年,整个村子都没有了,他却全枝全叶活灵活现自然自在地走在路上。我冲他骂:“你原来是村长,眼下村子都没有了,你还算个狗蛋村长。”我又往前走,扭头看到兰嫂腆着皮鼓样的大肚子坐在水沟沿上,我朝她说:“兰嫂,你命真好,你肚里的娃命也好!”兰嫂竟然不理我,手抚着肚皮,对日头眯着眼睛。我很气愤,你兰嫂算个蛋,怀个娃有啥了不起。这时我倒听到兰嫂肚里的娃在摇手蹬脚地向我迎笑脸。我又往前走,小米赤着脚绾着裤腿往瓦砾口走,我说:“小米小米。”小米不理我,正用树枝挑拨碎砖碎片,我想小米肯定听到了我的呼唤,故意不睬我。小米家在村后底住,和我是小学同桌,她当时就喜欢我,后来托人说媒。我见到小米就呕吐,小米身上散发狐臭,冬天和夏天一样,令人作呕,如果不是狐臭那更恶心,狐臭是两个腋下两个手掌大的部位,对全身而言可以说是局部,小局部,微不足道,忽略不计。若是全身上下都是狐臭那才可怕,无可救药,防不胜防。“小米你别神气,不是你托兰嫂要嫁给我了?”“小米,小米。”小米仍低头不理我,她应该对我的声音举动要比别人更格外敏感。“滚你的吧,小米,本想村上娃都没有了,可能只剩你我了,你眼下嫁给我我会同意的。可你又要耍穷腚,滚你的吧,我想和你好,是可怜你。不识可怜的鸡狗鸭鹅,滚你的吧,滚得越远越好!”我走过小米,又看到路南坡地上歪歪斜斜地躺着老人孩娃,我向他们唤:“你们好吗?!”他们不理我,我就拔长脖子大声唤:“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你们好吗?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们好吗?”他们还是不理我,我一气之下就径直往前快走,这时有人喊:“兔子,兔子,抓住兔子!”我往前看看,往南瞅瞅,往北瞧瞧,哪有兔子呀,这眼下人都没吃没喝,那兔子咋能活着?后来又有人喊:“抓住兔子!”我扭头往后一看,连个兔子毛都没有,几个男人在路上跑过来,站下来我正要看个究竟,这时我的手臂被人用手扯住了,腿脚被人扳住了。我的身子就腾空了,接着我就被剥了皮,破了肚,凫进了水锅里,初始水慢慢升温,我特别受活,多少天都没洗过澡了,眼下正洗着温水澡,腿脚脏腑都透透彻彻地舒坦了,周身温暖舒坦了,我就睡着了,我早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谁也别打扰我……我还是被他们搅醒了。我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了,先是四条胳臂腿被从身子上撕扯走了,接着腹部背部被撕成五块,而后头和屁股被拽走了,最后我的心肝肺肠肚被一一从锅里捞出来,水还未大开,我的身肉都淋淋沥沥地淌着血。我的背部被一个男人咬了两口就滑过喉咙溜进肠胃,我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肠胃,原来,是满肠满胃的肥肉肥油,这是一个爱吃肉吃大肉天天能吃上肉的福人,可是眼下肥肉肥油都不见踪影,满满是肥肉肥油跑走后留下的麦叶样一排一排的薄皮。我的头让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啃了,在没有进入嘴洞前,我看到这个黑发里布着白发,满脸折皱,眼睛枯井样沉着忧郁懦弱的男人,肯定是个憨厚善良之人,心想葬身于这样一个男人的腹中,也应心安了,是上辈子修行的福祉,可当我的脑仁走进他的脑仁里时,我看到了男人脑房里沟沟坎坎,爬满蛇蝎,我惊讶了,这实质上是一个天天思想着凶狠奸诈和恶毒败坏的人。我的心肝被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吞下了,走进她的肚里后,我看到女人的心窦在缓慢地跳动,是一直没有吃进食物的结果,我的心肝成了果腹之物,女人的心窦立马骡驹样强壮地蹦跳着。我看到了女人胎窝有一个蝌蚪大的孩娃也在开始吸吮食物,这个蝌蚪大的孩娃也就活了个把月,不知女人现时知道不知道已怀了孩娃,我大声吼道:“女人,你怀上孩娃了,可要小心呢!”我的腿让一个男青年啃吃着,他吃光腿上的肉,骨头光光亮亮能照下山山水水,他把我的腿骨搁在石板上,用石头咣咣去砸,我的骨头碎了,他捧着腿骨在喝我的骨髓。我走进男青年的肚子,看到男青年的大腿受了伤有了缝隙,不知男青年知道不知道他的大腿受了重伤,我的腿正是要补他的腿。我的屁股硬是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吃了,女娃的牙齿很尖利,丝丝连连的肉就被她胡胡海海地吞进肚里了,我进了女娃的肚里大声叫道:“女娃,你吃我啥都行,可不该吃我的屁股,你吃了我的屁股会怀孩娃的,你还未嫁人怀了孩娃可咋办,孩娃到人世后知道爹是谁呢?”我的头被那个五十多岁男人吃了后,果然真真切切地看到他时时在思谋着凶狠奸诈,实实在在是一个面善内恶的人,我开始拳打脚踢破口大骂,从走进他肚里,也就有几个时辰,这个男人便连连呕吐,后是上吐下泻,把我呼呼啦啦呕吐在一片草丛上,排泄在一块河土上,很快就有蚂蚁、蝼蛄、青蛙浩浩荡荡赶过来围着我吃食我。我的心肝在那个三十岁的女人肚里,觉得从来没有的舒适,就像幼年被娘搂在怀里,嘴吮着一个乳粒,一手揪搓着另一个乳粒,一手抓挠娘的后背,娘的怀就像漂在水上的一只小船轻轻摇晃,娘时时用乳水擦洗我的脸庞。我愿长久待在这个女人肚里,还不是只为个人的受活,也是为那个蝌蚪样的孩娃,自从我进了女人肚里,那个蝌蚪就油光满面,兔子样活蹦乱跳。我在女人肚里待了六天了,进了七个天头,还没有出去。

猜你喜欢

肚里光柱兔子
好美!漠河寒夜现梦幻七彩光柱
无花果
Night of the Whippoorwill
读《六尺巷》有感
兔子
梦幻大舞台
守株待兔
想飞的兔子
可爱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