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太阳灼人
2014-09-14季天琴实习生谭畅
本刊记者 / 季天琴 实习生 / 谭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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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凶猛,太阳灼人
本刊记者 / 季天琴 实习生 / 谭畅
图 / 许闯
51岁的姜文拍出了5部命运各异的电影。他已经告别了雄性荷尔蒙爆棚的年纪,这一度是与他牢牢贴合的标签。总有枪声响起,只是渐渐疏稀。
他恃才傲物地拼下一方江山,霸气外露地行使个人专断,同时努力藏起不愿示外的柔软侧面。
姜文在电影世界里的自我把玩,曾经一度抵达举世独醒的地步。他有着自己的太阳,也做着他人心中的太阳。太阳过强,容易灼伤。
新片《一步之遥》在距首映礼一步之遥的时候又一次被意外情况所伤,很难说他是否理应获得更多民间声援。至少在个人外宣环节中,他又是审查制度的信奉者。
1 “伟人从不崇拜另一个伟人”
《博客天下》:你电影中的台词都特别简单直白,是借鉴了你喜爱的毛泽东的表达方式吗?
姜文:没有吧,谁敢跟毛泽东借鉴表达方式啊?那是神,你想借鉴也借鉴不了。神只能看,学神你就死了,你要借鉴你也就死了。这么说吧,他是天才,他的文章也是天才。
我们对姜文的专访是从谈论毛泽东开始的。他穿着牛仔裤和短袖T恤,没穿鞋,踩着袜子从套房的内间走到客厅,手臂啪啪在后背抡了两下,摆出一副迎客的姿态。“来吧!”
他微笑着跟每个记者握手,显得脾气很好,也会打岔绕圈子,现场嘻嘻哈哈。在之前的群访环节,有记者向姜文提起了他电影中“男女之间的张力”,姜文把球扔了回来:我拍《红高粱》时,有个副导演老说“戏剧张力”,我一直没弄明白,你今天得给我说清楚,什么是张力?
他真不明白吗?答案挺可疑。姜文曾提及,他看不上那些“要做高深状的人”,他欣赏的是毛泽东的深入浅出。
“我经常跟这帮人说,这翻译成中文(白话)什么意思?其实我看《毛选》这点特别好,他脑子不是转了一个圈儿,而是至少转了八个圈儿,完了他用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告诉你,而且用煽动性的语言告诉你。”姜文表示。
编剧郭俊立称,在创作《一步之遥》剧本的时候,有一回姜文还专门找人念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值《讲话》发表70周年,作家出版社组织了莫言等百名文艺家的手抄活动。
在姜文眼中,毛泽东不仅是个政治家,也是个极有魅力的艺术家和导演,他的作品就是整个中国。1963年出生的姜文是军队大院子弟,在1976年毛泽东去世前,姜文和老人家在同一个舞台上生活了13年。他对于那时的印象是“跟过节一样”。
“乍一看如一场盛大的节日和爱情,整个民族爱上了一个人,毛泽东。他已经成为某种巨星,整个国家置身于最著名的摇滚明星的演唱会中……”1995年,China Perspectives(《中国展望》,法国现代中国研究中心官方出版物)上发表了一篇对姜文的访谈,标题是For us, Mao was a first love(毛泽东是我们这代人的初恋)。采访者是他的前妻,法国人桑德琳。
那时他刚做完《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既是一段从男孩成长为男人的青春往事,也是关于那个时代的个人化叙事。姜文认为,毛改天换地的热情,给了年轻人自我实现的机会。
这种热情也造就了姜文的电影。他不能也不会平庸和重复,一出手就要让人看到他的格局。《太阳照常升起》里哐当当穿过的蒸汽火车,《让子弹飞》里的马拉列车,《一步之遥》里被布置成了金色沙滩的火车,同样是拍火车,姜文每次都要拍出不同的想象力。
毛泽东生前也用巨大的想象力对中国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造。姜文和毛泽东都是摩羯座,他曾表示,“对摩羯座的人,想全面、正确的评价,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中美企业峰会主席沈群认为,姜文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有伟人的特质,他很自然地目空一切,这是别人做不到的。
有什么体现吗?“目空一切还需要体现在哪儿吗?就是什么事都可以在他眼里不存在。”沈对《博客天下》说。
“他怎么看待毛泽东,我们没探讨过,但我们那代人,对于毛都是有非常复杂的看法,不能简单概括。”沈群因英达而认识姜文,可以算是发小。他和英达比较好,英达和姜文是72中同学,活动在史家胡同一带,一起玩的时候认识了。
沈群倒觉得,姜文不崇拜任何人,“他自己就是一个被崇拜的对象,你见过一个伟人崇拜另外一个伟人吗?”
2014年5月20日,法国戛纳,姜文携新片《一步之遥》现身第67届戛纳电影节。图/邵欣
2 “男人都成了随从,女人都变成了妃子”
《博客天下》:很多女演员在你片子里都显得很有风韵,你特别懂女人吗?
姜文:那你绝对是看错我了,或者你看对了,我把自己看错了。我的困惑就是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我一直弄不懂,我妈、媳妇、闺女,我怎么想、怎么跟她们配合,让她们别怪我,我一直都弄不明白。
“这部电影真的是谈爱情。”在采访之前,工作人员反复跟我们强调, 提纲里有些问题就不必问了,上映前不便回答。
“有些杂志我们不怕,都是些花花草草,就担心时政类杂志。”他的态度坦率又不容置疑。
长久以来,姜文在人们印象中不是个省油的灯。之前那部《让子弹飞》曾勾得“索引派”大起,太多人热衷于从里面寻找微言大义。《一步之遥》的媒体看片时间从11月下旬一推再推,直至12月8日连首映礼都延迟,原因是离过审还有一步之遥—在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了姜文的过度自信。
作家、音乐人刘索拉在向《博客天下》评价姜文的电影时称,荒谬幽默的现实主义和虚无主义联合起来,玩出了一群似曾相识又绝对虚无的电影人物,打破了中国电影人千篇一律的重复。
刘索拉在《一步之遥》中扮演“赛金花”一角。“这部电影看上去就像个幽默大杂剧,但照他(姜文)自己的话说,男主角的故事反映了他对女性的歉疚和弥补心态。”刘说。
在姜文之前的电影中,女性都是作为被观赏和幻想的对象。《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宁静圆圆的屁股,引得一帮坏小子们背后议论她是不是“老战士”;陈冲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是一个湿漉漉的性亢奋者,白大褂上勒出内裤的痕迹;穿桃红小褂的刘嘉玲在《让子弹飞》里斜卧床榻,声音酥软地让姜文“兄弟,别客气”,后者的手正按在她的胸脯上。
这些设计无一不在表现女性的性魅力。姜文听到这个还挺乐,“呦,谢谢你,咱俩为什么不早见呢?拍戏的时候,你多给点我鼓励。”他对《博客天下》说,“刘嘉玲那场戏,我都不知道对不对。我反正没有碰见过那种事儿。当然,希望能碰见。”
把女性作为性对象,姜文觉得没有什么不对,“那女的不也把男的当做性对象吗?”
他的电影四处弥漫着对雄性的张扬和崇拜。枪是姜文喜欢的道具,带劲的枪声回荡在他近年来的每一部电影中。片里姜文总是很昂扬,好像青春期的子弹还在飞。
“我见过那么多著名演员,从没见过一个人像他这样,可以招这么多女人喜欢。”沈群对《博客天下》说。
沈群在洛杉矶的家被人称为“中国的影视之家”,不少影视圈的人曾在他家落脚。沈群说,家里开party都是好几十人,只要姜文一来,大家好像突然都有中心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重要了,都去关注这个中心。
“那就是皇帝来了,在场的男人都成了随从,女人都变成了妃子。”沈群说。
洪晃在姜文的新电影中扮演一个军阀的大太太。她曾说每个女演员都有一个无法拒绝的男导演,那就是姜文。但她对《博客天下》表示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了:“我说过吗?那我怎么那么英明啊!”
“洪晃多会写文章啊,你可别听她的。”姜文说。
刘索拉称,姜文是国内少有的这类男性导演—使劲在作品里琢磨女性和崇拜女性,但还老被批评为大男子主义。“可能是他太想在作品里夸张女性美的细节了,又带着一种男性的欣赏目光,好像什么女的到了他眼里都特别‘女’,他自称为‘花痴’。”
在姜文的导演生涯中,《一步之遥》第一次有女编剧—廖一梅、于彦琳—参与创作。廖称,对姜文来说,之前女人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了解的,这次他有了探究女人内心的愿望。
“作为一个电影导演,不停从男人角度寻找他对女性的认识和遗憾,不停琢磨他在相反性别的位置,这其实更像女性艺术家的试验,所以姜文身上有双性的人格。”
刘索拉也说,姜文不仅是探索电影技巧,也是忍不住自我探索,有时甚至是赤裸裸的内心展示。
《博客天下》问姜文,《一步之遥》探索的是两个女人在男主角生命中的不同意义,那么刘晓庆和他的两位太太在他人生不同阶段各自意味着什么?
这是他的禁区。姜文拒绝回答:“这太八卦了。”
3 “太阳升起,众星隐去”
《博客天下》:冯小刚说,你在生活中保持胜利者的姿态,当时他和马晓晴就《桂河大桥》跟你打赌,赌注就是万一你输了,就要说声“我错了”。现在你有变化吗?
姜文:我首先要说,冯小刚除了会当导演,他的文笔是不错的。这么一个简单的事,被他写得这么生动。其实,谁年轻时没打过赌啊?尤其是年轻时都爱打赌。我都不记得打过多少赌了,这事我都不记得了。
《博客天下》:那他说得对吗,你在生活中是胜利者姿态吗?
姜文:我的生活并不充满胜利和失败这两件事,有很多有趣的情况发生,胜利和失败就太极端了。
姜文的才气在圈内众所周知。冯小刚说,电影对于姜文来说非常神圣,对照这一标准,冯自称总有种不好意思,像做了对不起电影的事,把电影庸俗化了。
演员、编剧们都是因为姜文的才气聚集到他身边。文章称,他参演《一步之遥》是因为他对姜文的个人崇拜。王志文说,上姜文的戏,是“捡到一个便宜”。
“无论述平还是我,还是未来的编剧跟他混,包括那些小编剧,都是崇拜老姜的,觉得老姜牛逼。”郭俊立说。述平是姜文自《鬼子来了》起一直合作的编剧。
姜文的朋友、北京电影学院教授苏牧认为,“有人是靠天吃饭,天就是悟性、天才,姜文就是这样。这就是牛逼。”
1995年,姜文导演的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不仅拿到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还以5000万人民币的票房成为当年的票房冠军。这年他才32岁。21岁从中戏毕业后,他主演过陈家林的《末代皇后》、谢晋的《芙蓉镇》和张艺谋的《红高粱》等片,这也是作为演员的姜文留给那个时代最好的表演。
劝姜文当导演的是他当年的红粉知己刘晓庆。刘说,姜文总是在每部影片中加入导演创作,并使他主演的影片成为那位导演的代表作,他的个性强,无意中会令与他合作的导演难堪,只有做导演才会真正有天地。
2000年,姜文导演的第二部作品《鬼子来了》获得戛纳评委会大奖。苏牧用抒情诗的口吻对《博客天下》描述这个片子的分量—“太阳升起,众星隐去”。它的光芒太耀眼了。
姜文也是个用功的导演。《鬼子来了》的制作组当时住在友谊宾馆,那里原是蒋介石的行辕,他的中戏老师张仁里回忆,探班时看到姜文房间里三四个书架上都是历史书籍。
这部叫好却“没有座”的电影是姜文商业上的第一次滑铁卢。沈群告诉《博客天下》,那时姜文踌躇满志,应邀去美国跟几大片商谈电影合作,但是好莱坞都是生意人,看到姜文被禁不能拍片后,大家高高兴兴、风花雪月,就是没有实际动作。
“他是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的人。他很困惑。这也给他带来很多思考,就是电影摆脱不了商业产品的属性。”沈群说。
他的第二部电影和第三部之间隔了7年,其间出没于各种花边报道的姜文越来越以“脾气”为人所知。2007年,《太阳照常升起》上映,这部明亮绚烂又不乏争议的影片既没得到国内观众的热捧,也没得到国外电影节的赏识。姜文对此的解释是,本来想弄点酒,但没想到弄成了酒精。他的“脑残粉”甚至把这部电影变成了一道智力测试题,看不懂,但反复看。
外界对《太阳》的诟病让姜文愤怒。在各个场合,他都会表达自己对这部片子的偏爱。他努力维持胜利者的姿态,背后也面临着压力。加上没有公映的《鬼子来了》,他已经连赔两部电影了。张仁里回忆,《太阳》之后,姜文告诉他要拍娱乐片,“不拍不行啊,你想老板的钱都投进去了,得赚回来。”
2010年的《让子弹飞》是姜文第一部完全走市场路线的商业片。带着余怒的姜文宣称,要站着把钱挣了。
姜文的工作室原来位于劳动人民文化宫,前身是象征着皇权的太庙。他身边的朋友称之为“进宫”。朋友刘利年称,“宫”内围绕了一帮爱电影和爱姜文的热心劳动者,在姜文的指引下,大家讨论剧本时往死里想。
沈群曾应邀去姜文家吃包子,“不在于吃不吃饭,在于有事要交流”。姜文向他叙述了《让子弹飞》的大概,当时还没完全成型。沈向他推荐了纪录片《大国崛起》,里面提到了清末的马拉火车。这个镜头后来出现电影中。
“你千万别写出来变成我是他导师,那就错了,”沈群称,“他跟所有他可以探讨的人都会探讨。”
沈群说,姜文跟自己探讨得最多的是人性。和姜文合作的人都知道,他挑演员的眼光独特,能发现和放大别人身上的气质。在《一步之遥》里,舒淇饰演的“花国总统”看似野女人,但内心十分保守。郭俊立称,念台词时舒淇突然就哭了,“那个瞬间,你会觉得,这个人物跟她身上有很多重叠的东西。”
4 “那天我转了个《一步之遥》的预告片,他点了个赞”
《博客天下》:有种观点认为,不少导演对题材的掌握都表现出了无力感,比如《无极》、《黄金甲》这些片子,你怎么看?
姜文:我呢,也没看过你说的这些电影,那我就不评价了。
《博客天下》:你是觉得不值得看吗?
姜文:我正好在拍我的电影。一部电影我从头到尾制作出来,起码要看三四百遍,所以我就没有富余的脑存量去看别人的电影了。
采访姜文时,他的制片人马珂就悄无声息地坐在我们身后。我们忍不住问了个被提前打过招呼不能问的问题。姜文稍露迟疑,马珂的声音飘过来:“换一个吧”,听上去像垂帘听政的老太后。
姜文曾经有句话,“不要心疼资本家”。如今在资本家面前,艺术家身段变柔软了吗?
“可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一位了解姜文的人士称,无论是公司还是剧组,都是姜文说了算,影视圈比马珂有能力、有资历、有关系的人多的是,也拉过姜文,但姜文不可能受人控制。
2007年《太阳》失利后,姜文给马珂发了一条短信:“老弟,可好?”署名“太庙老姜”。马被姜文调侃为“山西煤老板的富二代”,比姜文小10岁,中央工艺美院陶瓷专业,毕业后在公安部下属的金盾影视做制片人,出品过电视剧。
那一年,马珂和姜文一起注册了不亦乐乎公司,各占50%股份。马珂出钱,姜文出技术,占干股。他们没有合同,也没规定要签几部戏约。姜文不可能让自己变成拍片机器,所以他需要绝对的话语权。
《一步之遥》是他们两人合作的第二部影片,距离上次的《让子弹飞》已经过去了4年。这个拍片的进度比国内一般导演要慢得多。
“我们就是要站着把钱花了。花钱干吗?给观众上盘好菜。”姜文说。
每个受访者都称道姜文对于电影的认真和敬业,一应环节都尽善尽美。郭俊立告诉《博客天下》,从姜文身上,你知道好是什么,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但会尽可能地去够。
姜文经常提到的演员和导演,来回就那几个,罗伯特·德尼罗、马丁·斯科塞斯、库布里克、瑟吉欧·莱昂纳—当然,都是外国人。他并没有把坐标系放在国内。
郭俊立称,在中国只有姜文有这个条件,钱随便花。“美术进组一年半才开拍,每天都在做图、弄模型,那时姜文故事还没想好呢。”
对于演员和主创人员,姜文以鼓励为主。他有句口头禅“你先出牌”,先让你做,再鼓励你做得更好。跟他合作过的演员廖凡曾评价,姜文的强势有时很讲领导艺术,就像他喜欢的毛泽东。
在《一步之遥》里,导演还扮演马走日。姜文曾撂话,但凡他演的姓马的,都是跟自己“犯劲”—《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鬼子来了》里的马大三、《寻枪》里的马山。他属马,曾外号“马猴”。
片方提供的《一步之遥》故事说明书称,马走日“不委于世、不负于名”,看似混世界,实际上是用执着在抵抗世界。《博客天下》问姜文,这是你的自况吗?他顾左右而言他。
他自视甚高,但越来越不会公开承认。郭俊立确认,马走日是照着姜文本人来写的。
他是编剧、导演、主演,姜文的作品清晰地提醒观众,这是他的国。
在《一步之遥》长达9位的编剧名单里,姜文的名字挂头里。一连串人在他身后依次排开:郭俊立、王朔、廖一梅、述平……了解姜文的人称,他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这个排名是衡量过的。
“前面有多少人写过,是什么样的,他没给我看过,”廖一梅称,《一步之遥》的角度毋庸置疑是姜文的角度,“我们都是和他一起,构建他的世界的人。”
“编剧就是工兵。就像挖地道一样,各种蹚,挖得四通八达。”郭俊立说,“但最后选择哪条路线,还是导演定。《一步之遥》写废了多少你知道吗?”
大荧幕上,姜文是当仁不让的核心,外圈是周韵和舒淇两位女主角,再外圈是葛优、王志文、文章三个男配角。
葛优说,自己的戏有点碎,有点散,不如《让子弹飞》时过瘾。
姜文的生活根植于对电影的激情。“他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去做电影。”沈群说。2000年,姜文在美国,劝沈“你去做电影吧”,后来沈群果然就策划了中美电影节。
姜文不能容忍对电影和剧本的不敬。《一步之遥》时,郭俊立准备自己在外面另接一戏当导演,就没踏踏实实为姜文写剧本,后来也没全程跟组。有天他发现,姜文把他微信都删了。
郭俊立称,原来随便发个什么,老姜点赞,一堆人跟着,自打成为“叛徒”之后,发什么他们公司都没人评论。“后来我们不是重新又加了微信嘛,那天我转了个《一步之遥》的预告片,他点了个赞。”
“可能也就这样,才有他在电影上的独特个性。”郭称。
5 “这么大个老男人,你还天天跟人发脾气”
《博客天下》:现阶段你还会为什么样的事情生气?
姜文:显然我没有原来那么爱生气了。我现在的生活经历告诉我,赌气是不好的,解决不了问题,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以前觉得情绪才是真实的,后来才明白,情绪只是情绪,不代表眼前真实的发生,所以尽量冷静。
述平跟我说,碰见问题想发作,深呼吸,还想发作你就发作,不想发作呢你就不发作。我说为什么?他也没解释清楚。后来看了一些东西,发现有道理。比如说,情绪刺激大脑皮层,产生的是比较低级、原始的反应。不是说不应该,但它往往不能带来更好的结果,停留7秒之后,才有相对理智的判断。
霸气一直是姜文摆脱不了的标签。“霸”带着点欺负人的意思,姜文说自己被误读了。
我们跟他聊起一家网络媒体跟他的交锋。光从对话来看,姜文把对方搞得惨不忍睹。“没有,我们聊得挺好的。”他指着公关总监阎云飞说,“他在旁边,他都听着呢,比你现在聊得还好。”
采访时姜文会盘着腿,在转椅上转来转去。他经常反问问题。如果离开现场的语境,就容易显出对抗性。
在我们后面排队采访的还有一家商业杂志。两个女记者问姜文是怎么跟马珂合作的,他嬉皮笑脸地问人家:“你们俩个子看起来一样高啊,是同一个人招进来的吗?”旁观了这场采访的一位女士说:“他在玩,有点痞气,不过还挺迷人。”
他自己、包括他的朋友,越来越强调他其实是个羞涩的人—这些朋友以文艺气质的女性居多。
刘索拉说,有次一大帮朋友到香港看她的歌剧演出,她的一个香港朋友看着姜文说他是张丰毅,姜文就像傻小子一样乐。“他属于那种男孩型的,在熟人面前说话挺逗,话赶话跟得很快,见生人就玩羞涩。”
“我不晓得他是真紧张还是假紧张,他好像比我还紧张,”跟姜文拍对手戏的舒淇说,“他就在那边讲其实他也很害羞。”
“媒体为什么给他树立这么一个形象?傲气和霸道。这么说吧,任何对自己有严格要求的创造者都有傲气,傲气就是任何事都是力争上游。”廖一梅称,要说姜文霸道真谈不上,她觉得姜文跟人说话都有点儿讨好的意思,生怕别人不舒服。
气质彪悍的那英认识的是姜文的另一个侧面,她说姜文这人“挺油的,不说实话”,但在拍戏现场和他平时不一样,在现场很有杀气。“你看我跟他这么熟,我在现场不敢多说太多的废话,我总觉得他好像一直绷着那根筋,随时会因为你问他一句,回说一句‘废话’。”
“我老有那种感觉,那个霸气是无人能及的,他的工作状态我看了是有点惧怕的。”那英说。
黄四郎看到张牧之进城时说了句“霸气外露,找死!”姜文的霸气渗透电影内外,也有人认为他在电影中越来越在演自己。1988年,中戏老师张仁里在“姜文表演艺术座谈会”上称赞他对人物细节把握的准确,现在的张老师则委婉表示,姜文当了导演后,在表演上“可惜了”。
沈群认为,生活中姜文有很柔情的一面,但这个霸气依然存在。
姜文觉得自己现在柔软了。“我在拍戏的时候,很少发脾气吧,不信你问问他们,”他又指着公关总监,“你看他们剪的片花里还真是这样,发完脾气道歉也挺尴尬的,人家是可以原谅你,但是人家是受到伤害了吧。”
他说改变的原因是因为家人:“我老婆是个不妥协的人,她比我理智,说你要表达正确,不用发脾气,这么大个老男人,你还天天跟人发脾气。而且我8岁和6岁的儿子都说我没耐心,我操我得注意点了,不能让那么点小孩都看不起我。”
“一物降一物,那么多人都降不住姜文,”认识姜文的人称,“不能惯着他,周韵就是,弄得姜文总是让人赶紧给周老让座、上茶。”
6 “我们就一定要维护他、帮助他”
《博客天下》:你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你的电影吗?
姜文:我怎么在乎啊朋友,我在乎又能怎么样?我又不能下一个文件,说只能这么解读,我也没这力量。解读得特别岔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可笑和好玩。
《博客天下》:那在你看来,有没有对你很中肯的评价?
姜文:换句话说,我不图人家跟我一致,我更愿意看到千奇百态。作品不可能只有一个出路,不信拿你作品去试试填卷子看看。是大家说到你心眼里更开心,还是离题万里、有各样想不到的情况更开心?又不是要找一个知音。
在那些貌似千奇百怪的评价中,我可以认识不同的人生和世界观。在某些世界观中,我会得到启发。
我8岁和6岁的儿子都说我没耐心,我操我得注意点了,不能让那么点小孩都看不起我。
沈群和姜文讨论过美国的政党制度,“我说我们这代人从小就知道去热爱,但并不知道那个客体到底是什么,在这边人家与生俱来就认识的观念,我们要思考几十年才能明白。”
“姜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发话,他说其实你说的也不对,我们年轻时是不理解,或者说有误解,到十多二十年以后才明白,但是我们的这种明白和那种与生俱来的明白是不一样的。”沈回忆道。
“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人,包括很多思考社会、思考人生、思考自己过去未来的人,没有一个人给我他这样的答案。”沈称。
姜文不喜欢重复别人 。无论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还是《鬼子来了》,都拍出了同类题材里从未有过的气质。
他也不重复自己。王朔称,姜文有个守贞原则,就是每部作品要跟自己之前的作品保持最大不可比性,基本思路是南辕北辙。
《一步之遥》不同于姜文以往的任何作品。廖一梅称其为伤心的故事,“是充满笑声的一个电影,但是充满笑声并不一定不伤心,在这点上我和姜老师很像,我们都特别讨厌煽情和互相抹泪。人在最无助、最孤单的时候,仍要保持尊严,这个尊严就是笑声。”
刘索拉说,虽然姜文的才华受到了很多现实的阻碍,但他仍在执着地探索属于他的电影语言,而不是用已经确立和被接受的主流话语方式,这不容易,他得不停变化的尝试,也免不了失败,这是艺术家的特质。“姜文其实刚刚开始,不是人到中年带着总结的意味,他的后劲儿还很大。”
姜文有时在电影里掏心窝,在采访时则尽量避免暴露自己。我们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看他所有的访谈,感觉都在务虚?
“我不是跟你务虚,我就是这样想问题的。”
你有智力优越感吗?“什么是智力优越感?”
从既有访谈材料和电影来看,姜文在智力和价值观上俯视着芸芸众生。他在电影里严厉批评着愚昧麻木的民众,在现实中也要选择跟自己有对话能力的人。
2002年,姜文邀请一个记者见面访谈,这个记者说自己“感觉就好像孔圣人要到我这儿买字一样”,后来他还写了篇《我的太阳》,说参加姜文的剧本讨论会时,“坐在旁边都觉得牛逼”,姜文是“上帝送给我的老师”。
姜文身上有个清晰的变化,他比以往更谨慎了。“我觉得他被保护过度了。”在结束对姜文的群访时,有个女记者这样跟我们交流感受。
《博客天下》向很多人问及姜文是否有自己的软肋,只有远在美国的沈群给出了答案,他说姜文的软肋就是他的亲情,比如说他的孩子,永远能打断他异常的思考,永远能够在第一时间引起他的关注。
其他人则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回避。
洪晃说:“我还是希望继续当姜文的朋友,就是知道他软肋也不能跟你说啊。”刘索拉反问,人可能总是靠谱吗?
述平笑着说:“朋友之间的话,我干吗跟公众说,那我不是自讨苦吃?”
郭俊立则表示欣赏姜文的才华,软肋不重要。
“你想做负面吗?”苏牧可爱又警惕地说,“如果他有这么纯粹的电影创作态度,我们就一定要维护他、帮助他 。”
苏牧对姜文最深刻的印象跟太阳有关。有次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他跟姜文聊了一个下午,傍晚太阳进来了。苏牧说“太阳!”姜文说“在你的脸上。”永恒的太阳透过几百年的树木,打在两个男人的脸上。他们好久都没有说话。苏牧说,那一刻他听到了宇宙里嗡嗡的东西。
“这可是姜文生命里的太阳。”苏牧说,他也跟一个女记者也讲过这个事,那个女记者都听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