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高处的诗人
2014-09-12梁小斌
梁小斌
我读潇潇的诗陆陆续续一个多月,甚至外出的时候也带在身边。首先,我注意到潇潇与冰心老人的那张合影,冰心老人正在读她呈送的诗,而潇潇怀抱着小动物端坐着,神情有些忧郁和拘谨。我看了这张照片后在猜测,因为女诗人是在一个年迈的圣者面前,冰心象征着一种普遍的爱心,她想以冰心老人为榜样,流露出虔诚,但又仿佛染上了一点惊慌和默想的神韵。倒是冰心老人并不知晓有人在拍照,正非常投入地读诗哩。
我们能够活生生地与世纪老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或者就是见到了,也不以为然。而潇潇恰恰不是这样,她的心怀里有所拥抱。瞬间我又在猜想,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脸上到底该有什么样的神情才称最好,因此,我看出了她的诚实。
她送来的诗集复印件上还有很多照片,我说到照片,容易被旁人戏称为光看照片不读诗,她还在一座高大的古代塔楼前面弯着腰伸出的身子,分明让我感到她挡住了塔楼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调皮,她进入画面时刻的那么一种神态的准确性,令我惊异。
于是,很自然地读起她的诗,我要看看“照片上的小丫头”。究竟分行在说些什么,她的眼睛朝上看时,目光全是忧郁。她的诗几乎要抵达,几乎要抵达什么呢?我在黄昏时刻发信息告诉她:“几乎抵达心灵的创伤”。她回复信息也承认了。
我们普遍流行的诗歌精神习惯是:我们写诗,开始于我们的悲伤,然后慢慢地平息了悲伤,变成了一个大气磅礴、思想深刻的诗人。潇潇的诗歌路径恰恰相反,她的诗歌岁月多长,她的创伤之痕也就多么绵长,眼看她就要登上了泊有创伤之源的那个辉煌峰顶。潇潇说:
正如一些词根不能抵达诗歌
——《氧气》
这个体会真是多么珍贵。但也容易被忽略,她所指的“有些词根”大概是属于身体写作那一类,而为什么就不能抵达诗歌呢?依照诗人的本意,甚至也可以说,有些词根就不能抵达心灵的创伤。为此,为寻找真正诗歌的词根,在诗歌的道路上。她跑了无数的地方。
开始,我以为潇潇只是一个爱整洁的诗人,她对于整洁的描画,令人心颤:
轿车刷白,停在干净的风中
——《逃亡之夜》
在这颗整洁的心灵里面,她认为,任何事物,只要一停下来,就必定是干净的,或者,看上去是一个静物,却还在静悄悄地打扫着周围。她还说:
流水把枝权细节洗刷干净
同时也拿走了最初的贞洁
——《古琴》
开始我也以为:我们很多诗人伴随着很多不干净的词根竟然能睡着,或者干脆就让自己变成不干净词根本身是诗歌发展的方向,“脏兮兮”就是我们的归属,谁要试图在这里面清扫点什么,我们说:“不,这是我们的所在。”在一个真实的底蕴上,我们已经实在没有办法再脏一点,这就是诗歌的困境。
笔者曾经有幸送潇潇去机场。她指着茶几上的水果说:“你带回去吃吧”。因为走得匆匆我没有带,我感觉到了诗人在离开一个地方前夕的良好习惯,也许她在想这些水果过几天在房间里会“烂掉”。(我完全不忍心用这个词)当她在外面奔波,水果的气息弥漫着房间,这多么让人不放心啊,潇潇是一位时刻都在预见着什么将要发生的诗人,这已溶化在她的日常表达之中。
她预见到事件将腐烂。与我们诗坛上的诗人就直接生活在腐烂之中有着根本的不同,类似于我们的诗人把诗坛某处,某个理论角落搞得乱七八糟,然后拎着皮箱就跑,在临跑之前,我们审视房间,我们能预见到什么,我们什么都闻不到,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我们走后,发出令人颤栗的芬芳。
我也大约知道了潇潇的经历,她并不是生活在只是干净的养尊处优之中:
就在昨日我还是一个甜蜜的词
而在今天
我哭哭啼啼
浑身上下透着病态的光辉
——《死亡的天使》
这里,一个哭哭啼啼诗人几乎要被世间的苦痛弱化为一个平常的哭,但是高度警觉的她,在哭啼中仍然不忘“病态的光辉”,潇潇的身影在这里进入了一个语言的迷宫。她完完全全可以哭得一塌糊涂,哭得非常难看。但是,她选择了尊严。
我不知道这是否源于俄罗斯诗歌的精神和气节,在俄罗斯监狱里的十二月党人,就这么端坐在牢房一角,连自己打一个喷嚏都认为是人的尊严的侮辱。在我们诗歌的汪洋大海中,潇潇轻轻地说了一句类似于出土文物的诗句。这个诗句几乎也要被埋葬。
说到埋葬,有一双无情之手试图要把她的头按下去,要她难看地哭,前面说过,潇潇酷爱向上看,她向上看时,最为高度的总结是:
所有的冰雪落在高处
——《冬天》
这句诗堪称经典,我真愿意不厌其详地说上几句。我以前也曾经写过雪,我的雪不是落在木桩,就是落在大铁锅里。我们的雪看似落的地方很生动,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见到过雪,我们的眼睛从没有朝上看过,我们只是根据雪的认识来描写雪。只是生动一点罢了,潇潇告诉我们:在雪的所谓生动覆盖还有一种雪,是我们在逃避时刻,永远无法看到的雪。见到了落在高处的雪,几乎就见到了我们心灵的创伤与灵魂的飞翔。是的,潇潇在视雪为傲慢韵世界时,她并不诋毁雪。
因此,我也想看见落在高处的雪,也希望雪落在身上,我拍拍身上,没有拍下什么,因为我是在雪停之后才进入雪天,然后写雪。
“雪落在高处”,依我看,比我那旬“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更有玄机,并富有无穷奥妙。这个奥妙是什么呢?潇潇说:
我早已不再是语言的孩子
蜂拥的文字是一群活灵活现的巫师
——《当你……》
我气沉丹田,伤痛从地上涌起
——《伤痛》
她的这些说法,表达了她对于诗歌语言已掌握之后的一种自信,并指出了她要将这些语言视为己有,向世界重新吐露而出。
但我要说,巫师是危险的。巫师的厄运在中世纪早有记载。巫师在最早出现的时候并不危险,因为他只是传达了神的旨意。可后来,这种旨意传达在巫师那里变成了巫师自己的话语,任何话语,如果属于自己将有灭顶之灾,在这里,潇潇当有预见性。endprint
潇潇的诗歌与当下诗歌相比较而存在的意义在于她奋不顾身,并且不顾疼痛地捍卫着心灵的素白,她的诗歌里频繁出现的疼痛感,不断从刚愈合的创伤中又涌现出来,我们目前尚不十分清楚她每一次疼痛爆发的确切时期和疼痛感的具体缘由,但每一次的疼痛肯定比前届的疼痛要更加触目惊心,让我们感到更醒目。她酷爱疼痛的目的是什么:
走过这里,血从我的疼处
流得满树的果实鲜红
——《气候中的女人》
原来,她的疼痛是为生命果实的壮美而竭诚服务。
潇潇说:“如果疼痛不能为一种异乎寻常的大美而反复流血,那么这种伤口是没有意义的。”潇潇对于疼痛的反复表达,从表面上看,她是钟情于此,其实不然,她是进入了一种关于疼痛的广场或是学校,或是叫作殿堂,她在反复温习着自己的痛。她说:
让我独自在精神上流浪
在膨胀的痛苦中成长
——《双重风暴》
因此,潇潇的诗歌能够独立存在的意义自然也就凸现出来了,她在为她的雪能够落在更高的地方,她的诗歌能在灵魂上飞翔做前期准备工作。潇潇的诗在诗坛上属于一个较为偏僻的地域,她的诗歌精神更像是一个地方的名字,只能在精神的版图上找到她,我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潇潇的诗歌疆域看上去不大,但她几乎抵达炉火纯青。现在已经到了淬火的时候。大部分诗人现象与此相反。当他们以为需要淬火的时候,却意外发现,其实本身却无丝毫热量,或热量不够,因为很简单,他们没有准备好,他们没有度过漫长的准备,也就是修炼时期,潇潇在度过时光,而我们则在数着岁月,永远数着岁月,无力将它转换为时光,潇潇,她首先是一个让自身像一个词根那样变得饱满的诗人。
感谢此时活着或者死
多么偶然又刻骨的幸福
——《冬天》
这是一种探寻到诗歌真谛后而情不自禁表达出来的幸福感,接近于人生真谛的感悟。感悟是为了什么,是否有急切的心情,希望能传达给别人,如果我们都是聋子,她又该怎么说,诗歌说到底就是诗人获得幸福感之余,继而把一种前导征兆打入聋子耳朵的语言艺术。世界对于潇潇来说是已知的,用已知的词根来说明未知的事物,这需要多大的耐心啊。
因为潇潇向我描述过天葬台,我生怕被误认为渺小,而硬说自己被感动了,硬说自己看清了生死已无界线,当我希望为一种大美而欢呼的时候,她却沉默着,过一会却说:“希望能有一种足够的语言力量,让我心甘情愿地走向天葬,语言到能够说服人为止”。这话说得多么好啊。
为了读懂她的诗,我将诗集页码全翻乱了,再交还的时候,甚至也没有整理好,总有一些珍珠式的诗句从页码里蹦出来,当我准备将它们串起来读的时候,又发现这里又有一颗珠子尚不在线上,于是又得重读,我以前不曾系统读过女诗人的诗,女诗人的诗歌特质在有些地方较感陌生。
我想:潇潇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诗歌的词根。她本身就是一句修饰,而且是她创造了修饰,只是目前,她在飞向未知事物的途中,那个未知事物对我们来说,是正在逼进的事物,我们不明白在什么时候它将落在我们头上,在命运降临到我们头顶之前,潇潇有能力给予阐释。她的确是落在高处的诗人。
(著名诗人)
(责任编辑:吴景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