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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文的“互训”

2014-09-12张立群

文艺争鸣 2014年7期
关键词:未名湖诗人诗歌

张立群

随着诗集《宇宙是扁的》《未名湖》《慧根丛书》的出版,臧棣的创作不但达到了相当的数量,而且,其习惯以“协会~未名湖~某某丛书”作为诗集中每首诗标题的“系列形式”,也很容易让人感受到其诗歌技艺、经验已同样进入到一种新的状态:词尾后缀的“同题”或“重复”除了显示臧棣在创作上的自信心,还显示了臧棣诗歌的容纳能力及扩张感。由此审视臧棣二十余年的创作之路,追逐语言表现的可能性已成为臧棣诗歌的动力和资本。然而,随之而来的问题则是解读臧棣创作所要面对的“冒险性”——这种由臧棣苛求于技艺而造成的写作、接受和品评层面上的“难度”,在笔者看来,一直潜含着文学的自我、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对话问题。对臧棣的解读应当是多义性的,而这种多义性绝非仅源于研究者的视觉差异,还在于臧棣诗歌本身的复杂与艰深——作为一个业已形成观念、“风格化”了的诗人,臧棣诗歌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一种近乎现代性本质的延展过程。事实上,他也经常将现代性的建构意识运用于诗论之中,获得雄辩的气势和时间的穿透力。言及至此,或许我们有必要注意诗坛对于臧棣的“态度”:一位堪称20世纪90年代以来代表性诗人与重要诗歌批评家的“重叠”,他的批评更清晰地张扬了他的诗歌观念、理想进而成为其写作的最佳注脚之一。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选取一种训诂的方式,尝试通过诗、文的相互解读感受臧棣的诗歌实践。

一、“一个宇宙的风景”及其构成

“宇宙风景可以理解为臧棣的一首诗,完成于1998年11月。但在这里,“宇宙”是与未名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臧棣在书写未名湖时,“宇宙”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词,而以未名湖为题的诗在臧棣创作中又占有相当可观的数量。翻开2010年出版的诗集《未名湖》,从1988年至2008年,20年100首以“未名湖”为题的诗,充分显示了臧棣对未名湖的深情与挚爱。在这些诗中,“宇宙”时而是未名湖的象征及隐喻,时而是广袤无垠的世界,而无论是相对于未名湖的有形书写还是整体或局部的感知,“宇宙”都可以从如下两个方面加以理解:其一,它呈现了臧棣在展现诗歌世界时渴望抵达的广度和境界;其二,它修饰未名湖又使未名湖成为一个由空间、时间、物质和能量构成的统一体。“未名湖是一个宇宙”——在我看来,这一总体上可以得出的结论不仅隐含着臧棣多年创作的成长史,还隐含着臧棣诗歌创作的风景乃至全部密码!“今晚,我愿意学习一些新的语言/……这理应是/语言的起点。会呼吸的语言,/时辰一到,它能突破任何表面现象——/而我想掌握的,正是这种知道/如何从水底醒来的语言。”面对着湖水,臧棣坦言自己的渴望:语言的起点孕育着新生的语言和语言的可能性。在湖水的浸润下,语言潮湿、仿佛“鱼鳃”;语言先于个体的存在,只等待发现的契机。这一点,和臧棣在《人怎样通过诗歌说话》中的“你怎样看待语言,你有什么话不得不通过诗歌来说。这不仅意味着对语言的信赖,这种信赖如此神秘,如此重大——用布罗茨基引申奥登的话讲——以致诗人实际上表现为语言的工具”竟是如此的“诗”“意”相通!

未名湖,作为北京大学的标志性景观,无疑为一代代北大学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不仅如此,未名湖及其岸边的博雅塔、钟亭、临湖轩和埃德加·斯诺墓等,也因富有诗意而成为北大诗人的书写对象。“湖光塔影”、“一塔湖图”以及那首流行已久的“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若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或以燕园文化精髓的概括,或以诗情画意的想象,讲述着未名湖“未名”的魅力。对于未名湖,臧棣早在1988年的一首《未名湖》中就曾不无深情地写过“已在内心为它取了/一个亲昵的名字/我熟知这种秘密因为/我曾参与制造这种秘密”。出于对未名湖的熟悉和依恋,臧棣曾写过“湖水清凉/让我省悟这一切只能在想象中进行”;对比海水,臧棣又写出“湖面上的涟漪,远比海中的浪涛来得温柔;/但是涌动的浪涛,特别是那些泡沫/似乎离动荡的人性更近。”……当然,在更多时候,臧棣会将未名湖当作一个“宇宙”或是在这里看见“另一个宇宙”。至于“一个宇宙的风景”究竟拥有哪些独特的内涵甚或构成方式?必将使我们重审其的文化底蕴和一个诗人的成长史。

结合“诗人访谈”和“创作年表”,我们大致可以看到臧棣的诗歌成长史:臧棣于1983年秋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开始诗歌创作。“20世纪80年代前期的北大校园,文学气氛相当浓厚,像我这样对文学有强烈的好奇心的人,很容易受到那种氛围的影响。”跨进北京大学的门槛,一方面融会贯通了臧棣中学时代积累的阅读经验,另一方面则释放了他青春期的文学冲动。加入北大五四文学社,结识西川、清平、麦芒等诗人,在校刊上发表处女作,再到大量写作诗歌、打印第一本个人诗集,开始悉心研读法国自波德莱尔至瓦雷里的象征主义诗歌,倡导“新纯诗”的写作,成为一个“无可救药”的语言“神秘主义者”,以及继续在北大攻读硕士学位……都为臧棣日后诗歌观念的形成和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正如人们在阅读臧棣的诗歌时总会体味到西方现代派诗学传统对其产生的深刻影响,阅读其诗论文章时总会为其敏锐的眼光、雄辩的气势和深厚的理论功底所折服,未名湖畔的阅读、写作、积淀和活动显然极大地丰富了臧棣的诗歌世界并助长了其诗歌才华(当然,以此称其为“学院派诗人”还需甄别这一提法在具体语言环境中的准确性)。即使至1990年,臧棣开始与朋友创办《发现》,“自觉要做一个诗人”,其诗歌风格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但从未名湖作为一个宇宙的风景角度来看,臧棣诗歌那些业已形成的本质化成分却没有发生改变,“我从象征主义诗歌中辨认出的一些文学标记,诸如优美、复杂、细致、柔韧、轻逸,已渗入我的感知力:我不会为任何新的文学时尚而抛弃它们。”同样地,未名湖所包含的宇宙的风景,也不断在臧棣的笔下得以延伸——

面对这小湖,我练习保持沉默。

小湖的倒影里,有些内容和我的沉默相似,

但我的沉默不同于湖水的沉默。

……

……

我的沉默不会下沉到湖底,endprint

面对的意思是,我的沉默仅限于

这小湖有一个超越自然的表面。

——《未名湖》“第四首”

岁月的流逝让诗人在湖前保持沉默,这是一种“自然的难度”,也是一种时间的积淀和见证,而“宇宙的风景”也由此得到了多义性的内涵。

二、“适应时代的写作风格”

结合臧棣的诗论,人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对自己所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诗歌位置的认识,这使其在积极参与时代诗歌写作的过程中,具有十分明确的诗歌史意识——“每一个时代的诗歌写作,其实都是处理它所面对(经常是有意选择)的其自身的诗歌史的问题。”作为一位成名于20世纪90年代并可以代表90年代某种写作流向的诗人,臧棣“适应时代的风格写作”的观念首先集中体现在一种历史的清理:“由对朦胧诗所借助的语言规约的反叛,很快衍生出一种新的诗歌意识:汉语现代诗歌应该在一场激进的语言实验中来重新加以塑造;不仅如此,还应把汉语现代诗歌的本质寄托在写作的可能性上。……由此,后朦胧诗最基本的写作策略诞生了,它将‘诗歌应是怎样的、中国现代诗歌‘应依傍什么样的传统等诗学设想暂时搁置起来,先行进入写作本身,在那里倾尽全力占有历史所给予的写作的可能性;让中国现代诗歌的本质依附于进行中的诗歌的写作,而不是相反。”正是由于对后艨胧诗的历史价值及其进入90年代之后写作限度的清楚认识,臧棣才会读出后朦胧诗之后即90年代诗歌相对于历史呈现的新的美学症候。在臧棣看来,指陈诗歌是“一种写作”,更有助于“理解当代诗歌”,且对“自己的写作起着一种警醒的美学作用”。而对于90年代诗歌,臧棣则在强调其诗歌主题实际上只有“历史的个人化和语言的欢乐”两个的过程中,揭示90年代诗歌所经历的“从情感到意识”的审美转向。当然,从臧棣渴望回答或日面对T.S.艾略特的问题,即“一个人在25岁以后还要不要当诗人?”时的自我剖析中,人们可以清楚地察觉到其转变、成熟似乎带有某种神秘主义的倾向,但在笔者看来,这一明显由持续阅读、写作而得到的“年代巧合”是自我意识和时代意识共同作用的结果:即一个诗人走向真正的艺术自觉不仅依赖于个人的才华,还依赖于其对历史的敏锐洞察力。

相应于观念的认知,90年代臧棣诗歌的具体转变呈现在对以往诗歌写作的留存与超越,并最终形成自己适应时代的写作风格。在访谈《假如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在写些什么……》中,臧棣曾反复提及“风格”这一关键词——

在大学期间,我养成了对语言的细节和准确的偏爱。这种偏爱,作为一种风格意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减弱。……

如果敏感于语言和经验之间的张力,那么风格的变化也许就会显得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处在别的时代,或许会有不同的想法,但在写了六七年诗以后,我认为摆在我们这一代诗人面前的共同的课题是:必须认识到精确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完整的经验无不来自语言的精确。……

我是一个自觉地追求风格的诗人,但是我也强烈地避免受制于一种过去明显的风格上的标记。我也许最终是一个风格化的诗人,但是现在,我必须发明出好几种东西来推迟或分解某种正在成形的东西。……

讲求技艺的目的是要实现一种风格。

从臧棣对“风格”的多项解读中,我们不难看到“语言”(的精确)和(讲求)“技艺”是其风格追求和实现的核心内容。作为诗歌写作的基本构成元素及外化状态,臧棣的风格适应了后朦胧诗以来新诗潮的实验精神,并以自我辩证意识整合其合理的部分、提升其个性品位:“就风格而言,我希望我的诗让感性获得智性的尊严,让智性焕发感性的魔力”;“最终,技艺是一种让写作获得魅力和力量的方式。对阅读而言,技艺还可能是一种道德。”从技艺本身思考写作与阅读,使臧棣的创作充满着智性的色彩,由此涉及的语言、风格等层面也在技艺的凸显中实现了一种统一。

大致从《在埃德加·斯诺墓前》开始,臧棣进入了他诗歌的90年代。《在埃德加·斯诺墓肓鼢初稿写于1989年12月至1990年12月之间,系臧棣的第一首长诗,同时也被臧棣视为“向自己早年的写作进行告别的一种仪式”。埃德加·斯诺曾是臧棣大学时很景仰的美国左翼记者,其衣冠冢就在未名湖畔。按照臧棣的说法,“这首诗的基本场景是,一个人与他在成长过程中所受到的历史教育之间的对话,而一个死者的想象中的灵魂被视为明了一切的听众”——

我孤独地站在这里

发现历史更孤独

它甚至无法找到一个机会

让它的崇拜者幸福地站在它的身前

——《在埃德加·斯诺墓前·11》

亲爱的先生,在你墓前徘徊的

不止是我:一个有罪的超人

灵魂像树那样被昼与夜均匀地分割成

两部分,苍白的根和灰暗的枝

——《在埃德加·斯诺墓前·18》

由于《在埃德加·斯诺墓前》是一首凭经验写作的长诗,其“最基本的方式是对观察进行想象,然后再对建立在观察之上的想象进行评论”,所以,写完这首诗之后,臧棣第一次感觉到历史对自己而言不再构成“一种压抑的力量”。像一幅幅舞台上精心设计的戏剧化场景,臧棣以斯诺墓前不同身份和角色的自我,讲述着成长的省悟和历史、个体面对现实可能存在的虚无感。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在具有象征性的斯诺墓前,“我孤独地站在这里/发现历史更孤独/它甚至无法找到一个机会/让它的崇拜者幸福地站在它的身前”。随着成长神话与历史神话相继分裂为一个个片段或是镜头,诗人也旋即摆脱了80年代惯常的诗歌方式,进入到他所言的历史的个人化的境地。

三、叙述的“智慧”与“综合”的解读

很多研究者在评价臧棣的写作时都曾提及其精湛的技艺,很多人在阅读臧棣的诗后都曾提及其晦涩、难懂甚至“千首一面”,这两种表面上看起来貌似对立的结论在反复体味后其实并不矛盾,不但如此,它们还可以引申出新的话题,即(一)作为当代诗歌的书写者,臧棣在技艺等层面已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二)臧棣的诗需要在技艺等层面加以解读并实现一定程度上的“风格化”指认——如果臧棣的名字确然已成为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歌的某种“符号”甚至“标志”。显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臧棣的位置决定我们对于引申出来的话题需要采取一种实践性的描绘与剥离。针对臧棣的诗中几乎没有传统抒情诗的直露,在无法读出其内心的激情与冲动的前提下,如何通过叙述深入这个时代,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连,本身就表达了一种“智慧”。只不过,对于“智慧”这个极富个性化色彩并包含对事物能迅速、灵活、正确理解及处理的词,感知远比解读更耐人寻味。endprint

由于《在埃德加·斯诺墓前》之后的臧棣已感受到如何用语言来提炼经验所带来的新鲜的刺激,并体味到“完全存在着把想象当成经验来运用这样一回事情”,所以,臧棣诗歌叙述的“智慧”首先就呈现于语言对经验的转化及表达能力之上。以短诗代表作《割草机》为例:“我们的女儿”将停在马路对面的一辆小轿车,当作自己的“新发现”,她将这辆德国统一后出产小轿车叫“割草机”。“这种情形已经有过好多次了。/她用她的童话更正我的常识,/坚持把那些她看得上眼的小轿车/叫割草机。她还用在动物园中的/所见所闻,分别给它们起名字——/最心爱的是老虎割草机,其次是/大象割草机,狮子割草机和/熊猫割草机。她讨厌猴子,/而且根本不作任何解释;所以/没有猴子割草机。/她只有四岁,……”孩子的天真自然是父母所喜爱并亲历的,但如何将这种纯洁可爱的经验转化为诗句却需要一种叙述的智慧。为了能够将一个涉及成长、认知、童趣和城市化问题、环境保护的主题叙述得完整而又颇具场景化,臧棣还在后面以对话的形式写到了“她”知道什么是草,如何以揪出“我”的一根头发说两者“绝不一样”,进而很快离谱地“管绿树叫大草”。应当说,为了能够将一个儿童的“误读”描绘得有声有色并凸显其内部的张力,臧棣调动了多种手段并在具体叙述的过程中不露雕琢的痕迹。这种经验转化的能力其实也充分表达了臧棣一贯秉持的对“写作可能性的发现”的写作立场。

如果诗歌写作归根结底是一种语言的形式,那么,臧棣对“写作可能性的发现”最终必将转化为对“语言可能性的发现”。结合90年代以来臧棣的诗歌创作大致可以看到,对“语言可能性的发现”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是日常领域和日常语言的发现与挖掘;其二,是大致可以称之为“细节辩证法”的独特称谓及其相关内容。从《液体弹簧》《在楼梯上》《菠菜》等短制中,我们可以读出臧棣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和细节表现的能力:“液体弹簧”的潜在张力会让人看到生活的重复、平淡以及一个女人一生的隐喻,倒冷水的女人“婉言拒绝了潜在的帮手”,而“倒进去的水还远远不够/而这涉及她怎样度过她的/后半生”;因电梯停开,晚归的“我”只好“在楼梯上”爬行,领略当代城市居民生活的一种风景:楼梯昏暗,每层灯泡都已烧坏,“电灯开关还在。在幽暗中/它还有一小部分面孔流露出来/像是这座居民楼的良心/或是有关它的良心的隐喻”,其反讽式的书写是不露声色的;《菠菜》以“鲜明的菠菜/是最脆弱的政治”,一面揭示了平凡的日常生活及烦恼人生,一面以“面对面交谈”方式,将诗歌中隐含的主人公以及平铺式的网状结构等特色精心地揭示出来。按照臧棣自己的说法,“我对现实,对日常经验的理解,可能与很大部分诗人都不相同。在我看来,日常领域是非常暖昧和神秘的,我着迷的仍是现实的抽象性。日常领域,日常事物,日常经验,对我来说,是需要用一种艺术实验才能抵达或捕捉的境界”;“早年我认为诗歌语言是一种特殊的文学语言,和日常语言有绝对的分别。但后来,我意识到这只是一种特殊的看待诗歌语言的观念。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也许取消诗歌语言和日常语言之间的界限,可能更有助于激活诗歌的表现力。”无论是日常领域、日常经验,还是日常语言,臧棣的“发现”都源自诗歌表现力的深入与抵达。具体至写作过程中的布局谋篇,“日常”是如此的亲切、熟悉又不会背负远离生活、故作姿态的指责,这种和90年代流行的“个人化写作”、“日常化”、“叙事性”等具有一致性倾向的看法及实践,实际上反映了臧棣对当代诗歌写作趋势的洞察和自我修正。

而对于“细节辩证法”——这一出自《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的提法,在笔者看来,其呈现的是诗歌对微观世界的深入与发现以及语言固有的张力。除上述的“日常生活”题材的作品外,臧棣在长诗《月亮》《七日书·玫瑰主题》《锻炼》中,又以延展、介入、分析、评价等立体交织的方式,展示了自己语言发现的能力。在所谓“细节辩证法”的不带有情绪色彩的概念指涉下,语言的精确性、以小见大甚或见微知著的能力正得以增殖、扩张。而就写作主体而言,驾驭语言的能力一向被臧棣视为一个好的诗人的基本素质。当然,在另一层面,一如臧棣认同罗兰·巴特所言的“听任我们的表达能力在语言自身上滑行”,“细节辩证法”还包含着语言的不确定的、微妙的、游荡不定的表达,而此刻分析臧棣的某些作品,语境、反讽、悖论、张力等关乎新批评的常用术语以及“细读法”综合、扩展式的阅读,往往会成为一种行之有效的策略,而臧棣的诗也因此会呈现出立体的、多层次的图景。

四、完整的生命感与理想意识

在一首写于90年代中期名为《诗歌的未来》的诗中,臧棣曾直接表达对诗歌写作的看法:“对待它就像对待生命本身。/对像我这样一个出生于六十年代的人:/已蒙面的盛年像匿名者赠奉的一笔遗产。/我不再会考虑太多的礼节问题。/尽可能优美的简洁/已成为我爱抚它的主要方式。”很少读到臧棣以诗歌的形式读解诗歌自身,但这种在一定程度上放弃某些技巧的叙述却表露了诗人的“一种态度”——正如臧棣在诗中将“它”比作另一个生命,坦率地称它为“亲密的朋友”或“伟大的冒险”,以及在结尾处强调“我困惑于自己有能力随时放弃它。”对待诗歌的“态度”决定了臧棣“诗歌的未来”以及一个关于“诗歌未来”的理想。作为一位六十年代出生的诗人,臧棣虽很晚才建立“写作的信心”,但对写作技艺的苛刻追求和写作本身的习惯,却使其很难摆脱一种严肃性和唯美倾向式的完整性,并在沉湎于诗歌的情境中使诗歌与生命相互交融,这样,“我现在意识到,诗歌所依赖的最本质的东西并不是个人经验;当然,也不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集体经验,而是一种为人类所独有的生命意识。”便成为臧棣对诗歌完整生命意识关注的生动写照。

谈及“完整的生命意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臧棣对诗歌现代性的看法,“我认为我的诗歌在某种意义上仍对现代性保持着巨大的兴趣。比如,我很难接受诗歌在文本上的破碎。……我喜欢看起来完整的事物。对我来说,完整更像是一种积极的幻觉,而破碎则像是一种消极的幻觉。”臧棣诗歌现代性的看法一方面使其很难倾向于后现代式的诗歌,另一方面,则使其在现代性的框架里对诗歌写作本身持有完整、积极、自信的态度。正是由于臧棣认同“现代性不是对过去的承继,而是对未来的投身(或说敞开)”,所以,才会得出“新诗对现代性的追求——这一宏大的现象本身已自足地构成一种新的诗歌传统的历史”这一颇具乐观主义倾向的结论。而具体至自己的诗歌创作,臧棣也确实秉持着一种带有别样色彩的现代性观念:“我梦想写出的是这样一种类型的诗歌:它将人的自我意识总结成为特殊的历史。诗歌能使一个人获得一种更集中、更强烈的生活”;“任何意义上的死亡都奈何不了诗歌,更不消说结束诗歌。用并不那么难懂的话讲,诗歌具有的不是一种宏伟的不朽,而是一种深刻的魔力。”由此大致可以判断,他的诗歌必将会充满建构意识及相应的理想性。endprint

事实上,在写于世纪初的大量关于“丛书”的系列作品中,臧棣曾以大量以诗歌谈论诗歌艺术的方式向读者讲述自己颇有信心的态度——

……每个人都应学会捕捉韵律,

这样,诗,就会发生在你去过的任何地方。

——《诗歌现场丛书》

那被缠过的东西,有很多次,虚无到了极点,

却在诗生活中深深地扎下根。

——《慧根丛书》

我们是从诸如“要将诗歌建构成一种关乎我们生存状况的特殊的知识”的论述中读出臧棣诗歌的生命感和理想情怀,同时,我们又可以在《新诗的百年孤狲中读出臧棣对新诗历史的自我理解与深切关注。经历多年的实践、可能汲取的诗歌资源的清理以及诗歌历史的反思,在臧棣的诗中,人们能够清楚地意识到他如何对“传统”和“资源”的规避、借用、转化与自我超越。有关这一点,完全可以从惠特曼对其产生影响的转化中得到证明㈤。将诗歌建构成一种关于人类生存状况的特殊知识,其实,就包含通过写作对诗歌历史的建构或日“发现”,包含了对诗歌艺术的审美再思——

我现在只想回到一种简单的立场。

我不需要做太多的移动。

我将这块冰立起来,竖在爱情的对面。

我猜想生活的艺术就是这么诞生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巨大的冰块会不断融合。

汩汩的融水会因四处流淌,渗到地下,并获得

一种象征的力量。……

——《生活的艺术丛书》

你从未走出过废墟。废墟万岁。

闪念中已没有顽念,你已原谅唯有命运

是由不肯革命的事物构成的。

他们的命运如此。你的命运

也绝不会特殊过这首诗的命运。

——《生命密码丛书》

既然通过“捕捉”可以随处发现诗意,既然命运无法超越生命密码所隐含的诗歌,对诗歌抱有的态度就会转化为对待生命的态度:“诗歌是我们用语言追忆到的人类的自我之歌。”阅读臧棣对于诗歌本身充满诗意的概括,不由得会让许多人产生他会持续写下去、持续追忆下去的想法。是的,保持一种从容、优雅、自由的姿态写作,本身就构成了完整的生命感和理想意识。而按照这样的逻辑推断下去,或许,臧棣更好的作品就应当属于不久的将来?!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孟春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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