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终结的“八十年代”
2014-09-12孟繁华
孟繁华
“八十年代”,是当下中国文学研究和创作的一个重要的关键词。或者说,不仅研究者将“八十年代”逐渐做成了一门“显学”,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研究新的学术生长点,而且在创作领域、特别是小说创作,“八十年代”的时代环境和场景,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不同作家作品中。无论是“重返”还是“再现”,“八十年代”又如千座高原般地伫立在我们面前。这个现象提请我们注意的是:八十年代已经成为过去,但是,八十年代一直没有终结。而对这一研究领域做出开拓性贡献的,是著名学者程光炜教授。
从2005年开始,程光炜陆续发表了他针对“八十年代”系列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是:《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文学史的兴起》(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主编了《重返八十年代》、《文学史的潜力》等。这些成果不仅表达了程光炜先生研究的对象、范畴,而且彰显了他新的文学史研究的视野、方法和观念。程光炜的研究开辟了当代中国文学研究新的空间,他将文学的“八十年代”经过知识化、历史化和系统化告知我们,即便是切近的文学历史,也可以做成“学问”。他认为:“新时期不光确指1978年以来的这一历史阶段,而且也是表明这一阶段文学性质、任务和审美选择的一个最根本的特征。更何况,它被视为是一种对‘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清算、反拨、矫正和超越的文学形态,具有显而易见的‘历史进步性,充分显示出‘当代文学对文学性的恢复与坚持的态度。正是这一点,成为它稳固存在的一个相当有说服力的历史依据。”事实的确如此。应该说,在程光炜先生的带动下,对文学“八十年代”的研究正风起云涌方兴未艾。后来我们看到的关于“八十年代”的访谈、研究乃至创作,虽然不能说受到了程光炜研究的直接影响,但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没有问题的。
程光炜对“八十年代”文学研究始于2000年,或者说,他从这一年开始准备,直到2005年,他本人并带领他的博士研究生,开始陆续在学术刊物上发表研究成果。在谈到这一研究缘起的时候程光炜说:“我曾说过八十年代是个制高点,它同时也像个交通枢纽,是联系‘十七年文学和九十年代文学的枢纽。我们重返八十年代文学,实际上是对过去的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反思,是清理和整理性的工作。我们不会简单地认同那个结论,而是把它作为起点,思考那代批评家或作家为什么会这样想问题,背后支撑的东西是什么,我们想回到历史的复杂性里面去。”“我们今天来研究过去几十年的历史,怎么重新获得当时那种历史感?我是亲历者,但对我的80后博士生来讲,他们怎么去获得那个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的历史感?作为研究文学和文学史的学者,历史感是很重要的,一定要体贴历史,同情历史,那些作家和作品已经成为历史的亡灵,要跟这些亡灵对话。第二是我们用什么途径进去?也就是研究方法,研究方法并不是现成摆在那的,我们要不断地去寻找、去重建,又要不断推翻,重新怀疑。学问就是怀疑,我们的课堂很平等,学生也经常怀疑我的想法,我也会批评学生,作为研究者,我们是平等的。”从这一立场出发,程光炜不仅建立了自己新的学术研究领地,发表了大量文章和专著,而且他通过这一发现,带出了许多优秀的青年学者——杨庆祥、黄平、杨晓帆、刘红霞等就来自程光炜的“八十年代”讨论的课堂。
我们知道,从80年代中期开始,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之后,试图将百年中国文学作为“整体”进行尝试的“文学史研究”一直没有终止。至今,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为题目的专著或教材已经出版多部。这些研究确实改变了百年中国“近代”“现代”“当代”“三分天下的文学史研究格局,为百年中国文学史研究带来了新的气象和面貌。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文学史写作实践中,“当代文学”并没有被废除,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董健、丁帆、王彬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以及我和程光炜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仍然是许多大学使用的当代文学史教材。当代文学在百年中国文学史中的特殊性,是它能够相对独立存在的基本前提。它所承载的巨大的历史内容,仍然是我们今天无可回避的精神难题。如果是这样的话,程光炜将“八十年代”“另辟一章”,与我们对“当代文学”的理解就有了同构关系。我注意到程光炜在《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一书中关注的问题与“方法”。一般来说,有价值的学术研究应该做的工作是:填补空白、纠正通说、重估主流和发现边缘。而程光炜关注的问题比如《文学史与80年代“主流文学”》《文学的紧张——<公开的情书>、<飞天>与80年代“主流批评”》《第四次文代会与1979年的多重接受》”等提出的问题,就是对80年代主流创作与批评的重估;《一个被重构的“西方”》《人道主义的讨论——一个未完成的文学预案》《经典的构筑和变动》等,或纠正了通说,或是发展性的研究;而“文学作品的文化研究”中,对王蒙的《布礼》、刘心武的《班主任》、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三恋”的重新解读和批评,改写了过去对这些作品的评价方式和方法。程光炜卓有成效的工作,引起了许多学者特别是青年学者的积极回应。而有“学院左翼”背景的李陀、刘禾、唐小兵、贺桂梅、罗岗、倪文尖等学者,也纷纷参与了这一工作。2012年6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文艺思潮研究所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在京联合举办的“路遥与八十年代文学的展开”国际学术研讨会,无论从内容还是问题的提出,都可以看做是对程光炜教授工作范畴的某种延续。
2012年,罗岗在《“前三年”与“后三年”:“重返八十年代”的另一种方式》中,特别是通过80年代“后三年”的历史性变化,并以“新写实小说”为例宣告了“80年代的终结”。但事实可能远非如此。作为物理时间的“80年代”无可避免地终结了,但作为文学史意义上的“80年代”,一直没有成为过去。即便是“新写实小说”与后来“底层写作”的谱系关系,至今仍然是一个未被言说的秘密。这可能也正是程光炜对80年代文学研究意义的一个方面。那个时代未被认知的文学问题大概远远多于我们已知的。
另一方面,我发现将80年代作为小说的环境、背景,同时反省和检讨80年代的“光荣与梦想”,业已成为一个重要的小说现象。比如艾伟的《风和日丽》、格非的《春尽江南》、蒋韵的《行走的年代》、李晓桦的《世纪病人》等。这些作品重新想象、也重新构建和塑造了80年代的历史以及从80年代走过的人物。格非的《春尽江南》,讲述的是变革时代知识分子心灵受到的冲击,但却示喻了这个时代整体的精神裂变。因此,这是一部与我们当下的精神处境相关的小说。故事开始于80年代末一个文艺女青年和一个诗人之间的相遇,这是那个年代常有的浪漫故事;蒋韵在《行走的年代》中,文艺女青年陈香曾委身于伪诗人,小说结尾时陈香离开大学到乡下做了小学老师,而她终于见到真诗人时,诗人已弃文从商,并声称自己从来不是个诗人。这个感伤的文本为我们缅怀那个时代提供了最好的起点。《彳亍走的年代》的不同,就在于它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热烈、悠长、高蹈和尊严,它与世俗世界没有关系,它在天空与大地之间飞翔。诗歌、行走、友谊、爱情、生死、别离以及酒、彻夜长谈等表意符号,构成了《行走的年代》浪漫主义独特的气质。那代人的青春时节就这样如满山杜鹃,在春风里怒号并带血绽放。不夸张地说,蒋韵写出了我们内心流淌却久未唱出的“青春之歌”。而《春尽江南》似乎是接着这个故事往下说:当一个文艺女青年遇到一个真诗人,他们从高扬理想的激情时代共同走进物欲横流的滚滚红尘之中会怎么样?文艺女青年秀蓉改名为家玉,通过奋斗成为一名律师,彻底告别了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时代,诗人谭端午还是诗人,但他还是80年代的诗人吗?
李晓桦的长篇小说《世纪病人》,是一部让我们震惊不已的小说,小说用黑色幽默的笔法,讲述了一个在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之间的边缘人的生存与精神状况。欲罢不能的过去与无可奈何的现状打造出的这个“世纪病人”,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更让人不由得悲从中来。这是我们多年不曾见过的具有“共名”,价值的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可能都是“世纪病人”。
这是一部用“病人呓语”方式讲述的一部小说,是在虚构与纪实之间任意穿越的小说,是在理想与自由边缘举棋不定充满悖论的小说,当然,它还是一部痛定思痛野心勃勃的小说。讲述者“李晓桦”一出现,就处在了两个世界的边缘地带:他离开了祖国,自我放逐于异国他乡;他也不可能进入加国的主流文化,这一尴尬的个人处境注定了主人公的社会身份和精神地位。于是我们看到的是李晓桦矛盾、茫然、无根、无望、有来路无去处的精神处境。他看到了那些在异国他乡同胞的生活状态,他们只为了活着而忙碌。李晓桦在应对了无意义生活的同时,他只能将思绪安放在曾经经历的历史或过去。我注意到,小说多次讲到主人公当兵的经历,讲他站岗、出差、到军队办的杂志当编辑、成为军旅诗人;小说有鲜明的八十年代精神遗产的风韵,也许,只有经历过这个年代的作家,才有如此痛苦的诗意,有如此强烈的历史感和悲剧性,才会写得如此风流倜傥一览无余。
文学史反复证实,任何一个能在文学史上存留下来并对后来的文学产生影响的文学现象,首先是创造了独特的文学人物,特别是那些“共名”的文学人物。比如十九世纪的俄国,普希金、莱蒙托夫、冈察洛夫、契诃夫等共同创造的“多余人”的形象,深刻地影响了法国的“局外人”、英国的“漂泊者”、日本的“逃遁者”、美国的“遁世少年”等人物,这些人物代表了西方不同时期文学成就。如果没有这些人物,西方文学的巨大影响就无从谈起;中国二三十年代也出现了不同的“多余人”形象,如鲁迅笔下的涓生、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巴金笔下的觉新、柔石笔下的肖涧秋、叶圣陶笔下的倪焕之、曹禺笔下的周萍等等。新时期现代派文学中的反抗者形象,“新写实文学”中的小人物形象,以庄之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形象,王朔的“玩主”等,也是这个“多余人”形象谱系的当代表达。“世纪病人”是这个谱系中的人物。不同的是,他还在追问关于归属、尊严、孤独、价值等终极问题。他在否定中有肯定,在放弃中有不舍。他的不彻底性不是他个人的问题,那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属性。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孤魂野鬼式的落魄、以及心有不甘的那份余勇,都如此恰如其分地击中我们的内心。于是我想到,我们都是世纪病人。于是,世纪病人、“李晓桦”就这样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共名”人物。
“80年代僦这样在批评和小说中构成了一种当下新的文学潮流。而它背后隐含的更为有抱负的宏大诉求,我们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