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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强小小说五篇

2014-09-11谢志强

延河 2014年9期
关键词:大洞连队仓库

谢志强

不挑

我有一个初中时的同学,又是同一个连队,很要好,他叫姚顺。据说,是他父亲起的名字,取之顺其自然的顺字。可是,姚顺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要问连队的职工,恐怕没几个人能说得出。

不过,要问起不挑,大人小孩都知道。不挑是姚顺父亲的绰号。甚至,连队“点名”(晚上开职工大会的别称),不挑总在先进的名单里,顺口就叫他不挑。

渐渐地,不挑就像他正式的名字了。脏活累活,分配给他,他从不挑,连队里分瓜果,他也不挑。有一回,分到的西瓜里,有个生瓜,老婆要去换,他说,算了,不分给我们,也会分给别人,神仙难知瓜中事呀,我吃生瓜,生瓜也是瓜。

听连队的老职工说,当年,有两个女人暗暗喜欢不挑,第一个接近他的女人,就成了他的老婆。事情很简单,她省给不挑半个苞谷面馒头。不挑特别能吃。这个女人给不挑生了个儿子,叫姚顺。生得也顺,不挑在地里干活,连队文书赶来报信,你老婆要生产了。他想送老婆去团部卫生院,赶到家,听到姚顺第一个宣言,哭声。

不挑从来不给老婆买东西,因为,他不挑,他买回家的东西,老婆看不上眼。老婆很挑剔,不是说贵了,就是说差了。不挑就当甩手“掌柜”。反正,老婆买回的东西样样都好。

据姚顺说,他只知道爹给娘买过一回鞋,还是娘指示爹亲自去买的呢。因为,那是娘的40岁生日。连队离团部的商店近。娘怕爹记错了,就在爹的左手心写了鞋的款式和号码。还强调,一定要细心地挑一挑呐。

那是一种农场当时流行的军用胶鞋,男女都一样。包括草绿色的军便装。祖国山河一片红,穿着流行军便装。不挑看见鞋柜里摆着的军用胶鞋,其实已经记住了老婆的交代,他还是摊开手掌,证实了记忆的准确无误。他把老婆交办的任务当一回事儿呢。

他说,你给我拿一双三十六码的吧。

女营业员从柜台里取出两双同样尺码的军用胶鞋,说,你自己挑吧。

他似乎面临一个难题。何况,老婆一再叮嘱,要挑一挑。不挑已出了名。他仿佛要正名,这一回一定得认真挑一挑,谁说我不挑?

看看这双也可以,瞅瞅那双也行,这一挑不要紧,费了差不多半个钟头。营业员不耐烦了,说你到底买不买?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就这么挑剔?

不挑犯倔了,说,怎么,我不能挑?

女营业员说,能挑,也不能这么挑,一个男人这么难弄。

那年月,都是统一款式,没什么花样,看不出差别。不挑心里犯嘀咕,而且,他尴尬。况且,女营业员这么说他。他说,不挑就是男人了?不挑就好弄了?

女营业员说,你拿不定主意,我帮你挑好不好?

不挑说,你去招呼别人,我慢慢挑好不好?我先付钱。

女营业员到另一边去了。

不挑试着用老婆的眼光挑。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使不上老婆的眼光。他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老婆挑剔的眼光。进而,他感到自己多么陌生老婆呀。甚至,面对两双鞋子犯难了。挑了这双,觉得对不起那一双,挑了那双,又对不起这一双。

女营业员回到不挑面前,隔着柜台,温和地问,挑定了吧?

不挑分明看见女营业员蔑视的眼神,还没有女人用这样的目光对待他。他无意之中,各取了两双中的一只,仿佛对得起两双鞋了。他舒了一口气。

回到家,老婆试穿,立刻拉下脸说,你来试试你挑的鞋!咋穿?都是左脚的鞋。

不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挑过,营业员也难看我了。

老婆说,挑,结果挑得咋样?

不挑说,还是不挑省事,挑来挑去反而出错。

老婆终于脱口说出埋在心里二十年的疑问,说,当初,我和冬梅,你咋挑上了我?

不挑只是后来才知道冬梅暗恋着他。他说,我没挑呀,连队里,那么多光棍,我和你结婚,我多幸运。

老婆追问,别贫嘴,你咋挑了我?你说。

不挑说了个轶事。他说你听过《达坂城姑娘》这首民歌了吧?不等老婆有反应,他紧接着说,我去过达坂城,一条街,走不了多少步,就到头了。一支歌把荒凉的达坂城给唱红了,都以为,达坂城的姑娘真的漂亮,我就看不出一个漂亮的达坂城姑娘。

不挑摆出一副要走台唱歌的姿势,继续说,为啥达坂城姑娘真漂亮?

他自问自答,我猜,那个写歌的家伙,一定是从沙漠里走出去的男人,那个男人可能在沙漠里迷失过,转来转去,又渴又饿,终于走出了进去出不来的沙漠,来到了达坂城,第一眼看见女人,再丑的女人也漂亮。

我和姚顺下连队接受“再教育”,他跟我讲了这段轶事。其父听见儿子诞生的宣言,估计像那个男人走出沙漠后顺口编了那首歌,就给姚顺起了名字。还对别人说,你看,是男是女,我不挑,老天给我了个儿子。要是挑了,能有这个儿子吗?

大洞小洞

小洞有个怪癖,见洞就尿。

地面有各种各样的洞。蚂蚁洞、老鼠洞,连队不远的戈壁滩有狐狸洞、野兔洞,凡是见了洞,好像小洞的尿备着,弹药充足,一根尿线往洞里钻,还特别准确、有力。尿罢,他很过瘾的样子,仿佛取得了一场战争的胜利。

有的小伙伴跟他学,可是,总是尿偏。

我念初一时,小洞还在小学四年级。有一天,我去连队食堂打饭,小洞发现墙根有个蚂蚁洞,他放下饭碗,就是一泡尿。想象蚂蚁遭受突如其来的水灾,不就像大水冲龙王庙那样吗?

等到他念初中,小洞就有所收敛。连队的家属院那么多目光,他一副掏裤裆的姿势,立即转为用脚踩,把蚁穴踩塌踩偏。

小洞姓董,名疆生。生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绿洲,当然是新疆出生了。我们喊他的绰号已喊习惯了。

小洞的爸爸的绰号叫大洞。一大一小,以示区别。据说,小洞尿洞的习惯从他爸爸那里继承过来。我倒是没发现大洞表现出这个习惯。

大洞这个绰号的出处还有故事。

当年,“大跃进”后边跟着“三年自然灾害”。1959年农场从内地一个省招了一批青年,火车到了终点站,转乘上接他们的汽车。汽车在荒凉的戈壁沙漠里行驶,半天看不见一棵树。起先还唱歌,坐了好几天车,最后一天,坐得声音也没有了,身体就随着车厢颠簸。

进入农场的地盘,突然停了车。司机叫大家解个手——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大洞可能尿憋得厉害。他特别喜欢喝水。还可能凭直感这里有洞,也奔向一个小土包。果然,小土包上有个洞。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那个洞就是一泡尿。风也没改变那泡尿的方向。

可是,一泡尿被一声吼给打断了。

小土包一侧钻出一个男子汉,怒喊,他妈的,尿尿也不长眼,坏了我的一锅面!

大洞半泡尿惊得没尿出来。

男子汉揪住大洞的衣领,大洞觉得那粗壮的手像个吊杆,他的身体向上,双脚差不多要离开地面。

司机闻声赶来,喊,刹刹手,消消气。这可是咱们农场的支边青年,他不懂这里的规矩。

男子汉松开了手。

司机递上一支烟。

男子汉吸了一口烟,对大洞说,你就没长眼?锅里刚下了面,你不懂?鼻子底下一张嘴,不会问问?

司机就赔笑脸,说,他不知道你住在下边。

大洞弯腰看看那个天窗。

男子汉说,这个就叫地窝子,你尿的那个洞,是地窝子的天窗,天窗下边我正在烧饭,你一泡尿,尿进了锅里,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大洞说,对不起,明白了,明白。

男子汉丢掉了已灭的大半截香烟,说,没劲,还是抽莫合烟。

司机接过男子汉递过来的一溜“报纸”,变戏法一样,转眼间,各自卷了个喇叭筒。

大洞发现下边的“城门”还敞开着,立刻扣住,因为他看见汽车旁边有一路同行的姑娘。

董大洞的绰号,司机顺口就叫出来,然后在农场传开。后来,他娶了老婆,有了儿子——董疆生,疆生瞅见洞就尿,这么一来,就有了大洞和小洞的区别。

大洞不再见洞就尿。农场的职工有一个说法,是大洞结婚后就改变了那个习惯。他的老婆就是一路同行的姑娘。一起来支边的青年,说大洞小的时候就有见洞就尿的习惯。有一回,往钱罐里尿,那时,他还没货币的概念。

我也悄悄地练习过小洞那样放肆地尿,想练习得到了位,再公开跟小洞比一比。可是,总是尿偏。我把那视为“技术含量”颇高的游戏。我好奇地跟踪过一次小洞泡尿,望着他“表演”,他在树边尿了一泡尿,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观察那泡尿,已被沙地迅速地吸收,看不出那里原先就有个洞,分明是一泡尿冲出的一个坑,像火山喷发后的遗址。他一定有成就感吧?

八十年代初,我离开了农场。多年没有联系,想必小洞现在也结了婚,结了婚也该有孩子了,想必还是个男孩。想必小洞现在不会见洞就尿了。那么,儿子会不会延续父亲的习惯——一代一代发扬光大?

瞌睡

童喜打瞌睡出了名。有人说,农场里要举行瞌睡比赛,他毫无悬念是冠军。童喜和我父亲是战友。

1947年,他参军,还不够十五岁,却多报了两岁。他特别贪睡。一次,他所在的部队包围了国民党占据的一座城市,围而不打,等着下达命令。在战壕里,炊事班送来了馍馍,他咬了一口,就打起了瞌睡。大概梦里感觉到肚子饿了,惦记起了馍馍,一伸手,捡起一根土坷垃啃。啃的不对劲,醒过来。

班里的战士还在吃馍,都看着他直笑。于是,他有了个绰号:小瞌睡。

1958年大跃进,农场号召向沙漠跃进 —— 平沙丘造良田,向沙漠要绿洲。那时,生产条件恶劣,全靠军垦战士挥舞砍土曼,一下一下地平掉沙丘,早出工晚收工,两头见不着太阳,又苦又累。

童喜的砍土曼不能停,一停,瞌睡就上来。他真想平沙包一样平掉瞌睡。炊事班老班长送来了饭,等吃完了饭,接着干活。过了半个小时,还不见童喜的身影。

我父亲想起童喜离开吃饭的地方,可能去沙丘背后解手了吧?班长说,一泡尿也不能那么久。

班里的人猜到童喜喜欢打瞌睡了,却料不到,童喜抱着一棵胡杨树,双腿叉开,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撒尿的姿势,如同骑马跨裆。童喜一定是尿着尿着打起了瞌睡。粗糙的树皮还留着尿液的痕迹。

大家就说他,大白天抱棵树,是不是当老婆了?

一传二传,这件事传成了童喜抱着树亲嘴。

班里照常开民主生活会。童喜主动自我批评,他说,大跃进,不该打瞌睡,今后我要克服打瞌睡的缺点,大家叫我克睡吧,克服的克。

那时起,连里的人都叫他小克睡。有一回,他抓住叫他绰号的小孩,问,什么克?说对了就放了你。

小孩答,克服的克。

1966年,童喜给老家的信终于有了着落,同村的一位姑娘带着他的信来投亲。入了洞房,干了事情,童喜的呼噜就响起。

按童喜的说法,土地肥,种子好。结婚不久老婆就有了喜。童喜像小孩一样欢喜。可是,他头一沾枕头,呼噜就响起。就像连队的文教家里的唱机,把针臂搁上唱片,就播送出歌曲。

老婆失眠。其实,老婆担心家乡的父亲,其父出身地主,成分不好,运动来了可能吃苦头,她没告诉童喜。童喜弄不懂世界上竟然存在“失眠”这个东西。

“文革”如火如荼开展起来。有一天半夜,老婆把他推醒,说,你是猪呀,这么能睡?

童喜一看闹钟,说,后半夜了,你咋不睡?你不睡,肚里的孩子也不能睡。睡吧!

老婆再次推醒他,说,你真自私,光顾着自己睡。

童喜说了半句话,又睡着了。半句话是,你嫉妒我的睡……

老婆第三次摇醒他,还坐起来。

童喜迷迷糊糊,说,半夜三更不睡干啥?

老婆提出,你陪我说说话。

没说三个来回,童喜的呼噜又响了。

老婆生气,第二天一早,说他没心没肺,吃了就睡。

农场里,两派斗来斗去,童喜哪一派也不参加。这叫和稀泥。他借口自己爱打瞌睡,容易耽搁革命。不过,他干起活来可不含糊。可是,造反派还是说他“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我父亲在马厩里当饲养员,童喜已赶起了马车,运肥或送饭。他属马,喜欢马。收了工,他特意带马到涝坝洗澡,把马的鬃毛刷得蓬蓬勃勃。他手里的鞭子,从未落在马身上过,只是虚晃一鞭,甩出个枪声一样的脆响。马识途,车上装什么,什么时候该上哪儿,没误过事儿。他时常抱着鞭子打个盹,他称那是“革命生产两不误”。

还是耽误了一次。那年春天,苜蓿刚长出一拃高。他给菜地里送肥料,卸了肥,往回赶。春天的阳光暖洋洋,他坐在车辕旁的板子上,很快打起了瞌睡。

那匹马,大概闻到了风吹过来的鲜嫩的苜蓿气味,拉着空车,拐进了地里,痛痛快快地吃了一肚子苜蓿,撑饱了,又喝了渠里的水。马胀死了。

童喜硬是不肯让别人剥了马的皮(改善伙食),他把马的尸体运到沙漠边缘——那是农场职工的坟地,跟人一样,做了一个坟墓。

受了处分。他做了深刻的检讨,说自己革命的觉悟不高,这辈子打瞌睡,给革命造成了损失,今后一定要克服打瞌睡的毛病。

我父亲安慰过他,说人有人的追求,马也有马的追求。

过后,他又回到大田。拔草、割稻、挖渠。只是,他的手一停,瞌睡就趁机来,像摸岗哨,防也防不住,挡也挡不开。他感到对不起那匹枣红马,抽个礼拜天,他叫儿子,一起去给马上坟。

他对儿子说,爹这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是有个缺点,打瞌睡,咋改也没改过来,是我打瞌睡,害了我这个好伙伴。

童喜和儿子移来一窝一窝的苜蓿根,在枣红马的坟墓,栽植了一圈。

1976年,我在连队接受“再教育”,可能是表现好,被抽调到营部职工子弟学校任教。童喜的儿子在我教的那个班。有一回,我去家访,说起他儿子作文里的那匹枣红马(当范文在课堂里讲评过)。

童喜一脸的皱纹,使我想到胡杨树。他说:怪不怪?年轻的时候,使劲想改掉的毛病,咋改也改不掉。这两年,打瞌睡的毛病不用克服就自动改掉了,现在,老是睡不着觉,我尝到了老婆说过的失眠滋味了。

我说我爸也失眠。那时,我怀疑父亲遗传给我了失眠。我知道,我的失眠和父亲的失眠完全是两种性质。我的年龄仅是童喜的一半。大概父辈们大半辈子经历的东西多了,沉淀、积累,把瞌睡虫给挤出去了吧?

老管的仓库

团长叫老管当团部仓库的管理员,说,你姓管,就当保管吧。

老管名叫平娃,小时候给地主放羊,一天,少了一只羊,他不敢回去,怕挨打,就投奔了抗日队伍。受过伤,一变天,他的身体就是气象预报——腰骨酸痛。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当时讲究个跟正苗红。况且,他干事有板有眼。团长放心。老管说这是赶鸭子上架。

团部的仓库,生产生活用品,都有。领出东西,那么多品钟,咋记账?

老管在每一种物件的架子前放了个碗,领几件,他就往碗里丢几粒苞谷。麻袋盛着苞谷,沿墙码起一摞,到屋顶了,记账用的苞谷就不愁缺。

这个方法,老管还是在解放区搞土改,选村主任那时获得的灵感。仓库里的账目弄得一清二楚。老管大半辈子没管过人(他本来有升官的机会,可是,他拒绝了,他说,我管不了别人,只能管住自己。)更没管过那么多东西。最后,他给团长当警卫员,管过一匹马。

老管对自己用苞谷粒儿记账很得意,很为自己高兴了一阵子,还说给老伴分享。

转眼间,月底结账,也就是计算发出了多少物件。大礼拜天(农场10天休息一天),老管叫儿子帮忙,他数苞谷,儿子记数字。

老管会自娱自乐,一个人管仓库,他把仓库拾掇得整整齐齐,像营房的被子,边拾掇,还边哼歌,哼的都是战争年代的老歌,词记不全,他哼调子,把歌词混过去。有时,别人说起团部的仓库,会说那就是老管的仓库。

那天一大早,他率领儿子走进仓库,那架势,像带了一营的兵(他把营念得跟人同音,家乡方言),哼起了《打靶归来》。儿子手里拿着个小本子。

哼着哼着,戛然而止。老管的脸色聚变,话就难听,他妈的,谁跟我捣蛋?记账的苞谷咋少了?

老管到外边骂,说门卫,你吃干饭呀,小偷进过仓库你没听见动静?值班的门卫也是老资格,说,就你掌握着钥匙,有人进去偷,也偷别的东西,咋会偷喂马的饲料?

仓库里所有的东西都没缺,唯独碗里的苞谷少了。门卫眼尖,发现了碗里的老鼠屎。儿子也旁证,其他碗里也有老鼠屎。

老管说,账簿给毁掉了。

盘点库存,进出平衡。老管的脑子好使,似乎仓库就装在他的脑袋里,一个月发出多少物件都记得。他恨死老鼠,堵上所有的鼠洞,还下了夹子和鼠药。

苞谷记账的弊端十分明显。老管采取了灭鼠的措施,还是怕漏网的老鼠破坏他的账目。老管碰上犯难的事儿,脸上就会表现出来——整天苦着张脸,睡不定,吃不香。他原本是头一挨炕头呼噜就响起的人。老伴听不见他的呼噜,也跟着发愁,却愁不到点子上,无非是劝他多吃饭早睡觉。

而且,老管的火气也莫名其妙地大起来。一天晚上,他卷了一根莫合烟,抬头看见墙壁,画着人写着字,刷得白白的墙壁,让儿子画得乱七八糟。他的心情也跟着乱。他一把提溜起儿子,儿子的嘴里还嚼着馒头,他顺手就是一巴掌,儿子鼓鼓的嘴巴喷出碎碎的馒头。

他说,你把墙糟蹋得乱七八糟!

老伴起来劝,说,你不是表扬过儿子这么画吗?现在突然又看不顺眼?

老管的脸,顿时阴转晴,好像雨过天晴,云开雾散,他笑了,说,好,好,画得好!

儿子哭起来。

老管连忙去哄,说,别哭别哭,接着吃饭,男子汉哭了丢脸,我陪你吃饭。老伴说,一会儿下大雨,一会儿出太阳,就知道拿孩子出气。

第二天,老管就开始在墙上记账,每个货架都挨着一段墙,他把那段墙当账本。画了只有他认识的符号,如同象形字。例如,来领一把铁锹,一杠子加一个椭圆;领走一把坎土曼,那个椭圆就跟杠子垂直。领几把就是几个“象形”。

有一回,团长来仓库视察,说,老管你有进步了,开始识字了。

老管说,不是识字,是记账。

团长说,逼大老粗,逼得老管创造象形文字啦。

这么一说,老管感到了学习文化的重要性、紧迫性,他开始拜儿子为师。可是,写出的字,硬胳膊硬腿,写罢了字,又叫不出字,儿子嫌他笨。他一火,扇了儿子一巴掌,说,老子生了你,你教了几个破字还不耐烦?老子小时候要有学习条件,还不比你强?你摆什么臭架子。

儿子哭了。

老伴说,你拜了老师,你要端正态度,学生咋能打老师?

老管说,抬举他,他到爬到我的脸上来了。

有一回,团部开会,团长还是表扬了老管,说他是个“红保管”,心里装着公家的仓库。团广播站还播放了他管理仓库的先进事迹。

晚上,老管站在没人的地方,听广播,他总觉得表扬的那个人是另一个人,那平平常常的事儿,本来就是他的职责,换个有文化的人,咋能像他这么费心费事?所以,那个人咋也算不得“先进”。踏着月光,他回家,影子在前边带路,他哼起了《我是一个兵》。

过了一个礼拜,降了一场大雨。沙漠边缘的绿洲,这么大的雨还是头一回。一连下了两天一夜,到处发洪水,老管住在仓库里,到处接漏。雨一停,墙壁的记号,已被漏进的雨淋得模模糊糊了。仓库毕竟是土坯房,已老旧了,哪经得住空前的大雨?

老管没日没夜地盘点库存。他在仓库里打了地铺。他把盘点的结果,叫儿子记下来。那以后,他谦虚起来——再没有碰儿子一个指头。他指指脑袋向儿子声明,你爹这个仓库旧了,得慢慢往里放字,慢慢往架子上摆,你可别不耐烦!没放过字的脑袋对字陌生着呢,生字生字,多认认,它才能成熟字。

摸亲

想象父辈垦荒的情景:沙漠边缘,烈日下,挥舞坎土曼,都光腚,像进了澡堂子那样。

它们大多都经历过枪林弹雨,南征北战,差不多三四十岁,清一色的光棍。他们中还流传着一段顺口溜:新疆好,新疆好,男的多,女的少,要娶媳妇口里找。

口里,指的是内地。很快,为了稳定住男人,兵团从内地招收了支边女青年,分配到我父亲这个团九名女兵。全团上下顿时欢欣鼓舞。可是,团长发愁了。

且不说一个团的战士,单是营连级干部就近百名。团长自己也是光棍,他爱兵,首先提出官兵平等。

团长一向“鬼点子”多,他想出一个妙计,腾出团里的会议室。让九位女青年在全团范围里挑选,每个女青年挑一至二名对上眼的人,然后,让被挑上的对象集中到会议室。一溜子面壁而坐,再让九位女青年蒙起眼睛去摸,摸着谁,就跟谁结婚。

团长召集九个女青年,做了“战前”动员,接着,端出想法,征求意见,九位女青年羞羞涩涩地同意了。

会议室外边,那些官兵,早已排起队列,像是战争年代整装待发。每一张脸都喜气洋洋,盼望着能被选中。

团长讲话,他强调:摸亲即将开始,被摸住了的别骄傲,没被摸着的别灰心,反正公平合理,先挑后摸。

先是挑的环节。有个女青年叫刘素芳,家在山东,革命老区,结婚第二天,新郎就赴朝鲜战场,抗美援朝,保卫国家,那一去,就没能回来,刘素芳守了寡,报名进新疆。

刘素芳在队列里,一眼看中了魁梧结实的罗连长,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连长。

别看罗连长战场上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可他经不住刘素芳那一眼,那一眼把他弄得脸红了,还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一笑,又把一口牙齿露出来。牙齿又整齐又白净。

刘素芳就挑上了罗连长。多年后,她说她喜欢他的憨厚,更喜欢那一口牙,牙齿好,身体就好。

其他八位女青年,一共挑出了十二位,加上罗连长,十三个光棍在全团的掌声中进了会议室,按规定,面壁而坐,等候着第二环节:摸亲。

团里的宣传干事领着已蒙上了眼睛的九位女青年进了会议室,宣布开始。

刘素芳一下子摸到了罗连长,厚实的背,高大的个儿,那一口白净的牙齿,她的想象中在他的脸盘里呢。

揭开蒙眼的布,刘素芳笑了,他也笑,那一口牙还是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团长亲自主持了婚礼。当晚,食堂里还特别杀了几头猪,改善伙食。闹腾到月亮升起,又热热闹闹地把九对新人送入了洞房——地窝子。

新郎新娘入洞房时,许多战士还敲缸子击脸盆(代替锣鼓)。

刘素芳和新郎躺下,开始了解情况,比如,你干啥?姓啥?新郎说姓罗,在一营一连当连长。刘素芳笑了,说,我一摸摸到一个连长。

罗连长的胸背,比她挑的时候穿军装那个罗连长还要厚实。她闻到了沙漠的气息,气息里混着男人的汗味。

天亮了,刘素芳叠好被子,她听见罗连长在漱口,嘴里的水像沸腾一样响,然后,他吐掉。

刘素芳拿起缸子刷牙,发现缸子里泡着一副假牙。再看罗连长的嘴,瘪成了个坑,嘴皮子里边,像房子抽掉了梁柱。她就问:你多大岁数了?

罗连长比刘素芳大十九岁。

刘素芳不悦说,昨天我看见你一口那么好的白牙,还以为你特意刷过了牙呢。

罗连长失却这一口牙,是抗日战争时期,跟日本鬼子拼刺刀,兜嘴挨了一枪托。

摸了亲,结了婚,俩人过起日子,渐渐地,刘素芳摸清了他的身体,摸清了他的脾气。她说,我的运气好。

现在,农场这片绿洲,女人多了,孩子多了。有了女人,就有孩子。很难听到父辈垦荒时那单一的性别,他们的故事。罗连长当了营长,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很得意,说世界上一共有两种性别,都让我占全了。他还说,我老婆这块绿洲肥沃。刘素芳说,当初,没恋爱就结婚,也好好地过来了。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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