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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

2014-09-11刘从

延河 2014年9期
关键词:笔记咖啡图书馆

刘从

与我隔桌对坐的是个巫女。

这个自称为巫女的人深得我的信任,所以我才相信了她说过的所有话,即使这次见面是在距离上次她毫无征兆地消失十多年之后。所以,在这样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下午,我和她这位自称巫女的旧识对坐在图书馆的阅读室里。

我在考虑怎样如实交代这个故事才能将故事和盘托出。

如果说回忆一件轻松美好的往事让人惬意,那当我回想下面这件事情的某个情节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抑郁起来,甚至偶尔还会捶胸顿足,如果还要加以文字描述,那简直使我挣扎不已。但是这次,我将其当作是我的愿望,甚至可以称之为恳求,对自己的恳求。希望自己能在神志清醒之时,尽量不做停歇地,即使挣扎着也要写下这个故事。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我那本已磨损得体无完肤的所谓自我,必定更加快速地损耗下去,最终与这件事以及任何事一起荡然无存。不过好在这个所谓故事的什物并非无聊至极,并且,若能够成功写完,其意义在于,至少这次,我的愿望以某种形式体现在了这里,当我变得与随处可见的空壳毫无二致之时,或许还能通过这些文字重新找到些许……

她的名字叫原。

原是我的初中同学,十五六岁的我们,就好像没有开端,没有任何征兆与起因地混迹在一起,是如何从生疏到熟悉的,怎么也记不起来。就好像突然间,无论上课下课、午饭时间以及放学回家,只要闭上眼睛回忆起那段时光,就会在买了午饭后往教室走的路上、放学回家推着自行车的马路边、卖小商品或者文具的店铺,甚至是课堂上老师严厉的目光下,总有那么一个身影,她看着我,眼睛挺大挺亮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然后我们又各自看向前方,不停地讲着讲不完的话题,我滔滔不绝,她口若悬河……

对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原的发卡丢了,我们来到学校附近的小铺里。

应该是那种簇拥在学校周边的小型杂货店,这样一间开在简易平房或是居民楼中的小店,堆满了零食饮料、文具字典,以及女生们喜爱的五颜六色闪闪发亮的男生们无法理解其用的神秘物品。

“如何?”原把货架上一个发卡抽出,熟练地戴在头上。

“还行。”我答,若不是看到她使用,还真不知道那玩意是发卡。

“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啊。”饰品店的老板娘笑着说。

“啊!不是!”我否认得有些慌张。三个人尴尬一笑,老板娘走开了。

我第一次在心中回荡着“女朋友”这个词的同时,认认真真地看着原挑选发卡的侧脸。也说不定这是第一次帮女生挑选东西。当然,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就连最后她是否买了,我也完全记不得。而在相隔十多年之后,那个画面现在还依稀记得,乱糟糟的货架,原在旁边看看,从中间抽出一支极为简单的发卡,将头发一卷夹在脑后,没有繁复的修饰,甚至没有更多的动作,却可称为好看。

我当时一定觉得好看来着。

原是一个女人。我是觉得,大凡女人都有着男性或者中性的一面,只不过相对每个人的比例不同,换句话说,就是所谓女人的那一面多少有不同罢了。如果这是一个竞赛,原可以以非常高的比例优势领先于其他人。若是女性可以按照百分比来进行毫无意义的女人味评分的话,那原肯定是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哪怕她穿上中性风格或者干脆穿上男人的衣服,再剪短头发,学着做出男性的动作,她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即便她个子高,并且真的剪过很短的短发,裙子仅仅穿过一次。可每当她被冠以假小子的评价,我都暗自摇头。我认为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英明。不过,中学时候的男生脑子都不好使,没有人提醒的话,就连自己喜欢上身边的女生都浑然不觉。

是的,喜欢,喜欢极了。可她消失了。

离初中毕业大约两三个月的时候,对我这样的普通学生来讲,备战升学考试是唯一的主题。我不怎么爱学习,或许这也是普通学生的特点之一,当然还有普通的相貌,普通的身高,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小聪明,普通的学习成绩。可回想起来,却发现原并不是我们这些普通学生中的一员。她比我更不爱学习,但是不止于此,原很显眼,因为长得漂亮,身高也是女生中最高。如此回忆起来,好像挺受欢迎来着,印象中经常会被其他班的人找。其实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却无法掩盖住她不普通的存在。

我对原的家庭是否普通这点一无所知,一次也没去过。某学期开学典礼——想必是寒假后的开学,原一早上都没出现。直到同学们在操场集合的时候,一辆黑色且很有派头的汽车,竟开进学校大门停在操场边上。只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慌慌张张从里面跑出来,刚跑出没两步,又折返跑回去拿书包,然后径直跑到我们的队伍里,狼狈不堪地站在我身后。当时班主任的脸色怕是很不好看,可后来听说不仅是老师,竟然同学中也有人对此事颇有微词。

至于学习成绩,我那时候还算听听课,偶尔还能很令自己吃惊地混个靠前的考试成绩。而原在这点上的不普通在于她从来不耍小聪明,比如考前突击记个重点之类。上课时,她完全置身世外,成绩一塌糊涂。在初三最后那段时间里,成绩不好的那些同学,相继被一些职业学校提前招生,每个人的行踪大家都很清楚。原的消失过于突然,以至于有传言说她被“劝退”。回忆起她与老师们,尤其是和班主任那水火不容的关系,传言一瞬间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可还是有疑点,她在离开之前对我只字未提。倒不是想说我们关系多么不一般,而是之后有不少同学回来问我原的行踪,我恨不能开个新闻发布会,我只说三个字:“不知道。”

我有点困惑,有点晕,或许她只是没有找到说的机会?这件事成了我当时相当在意的事情,甚至引起我的烦恼。我想与原联络上,却故意回避往她家打电话,可最终我还是忍不住拨通了那个从未使用过的电话号码。

其实我从小就不太喜欢打电话,也不太喜欢别人给我打,尤其是不知道对方再做什么的情况下,就更不愿意打给对方,原因不知道,就当是一种怪异的生活习性好了。我犹豫再三之后终于拨通了电话,整个过程却意外地短,内容也记不起来,总之是她没在家。几天后又打过一次,紧张依然,结果依然。我当时想,这大概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拨通这个号码,因为我总觉得接电话的那个人,压根就不希望有人和原通话,那人成为一种化身——面对一切打来的电话都要无情消灭的电话终结者。

总之,我无计可施了。

拿到初中毕业证书的那天还拿到了毕业合照,虽说是全班合影,却发现上面没有原,不禁内心愤懑,将一大张照片塞进了抽屉深处。拿起电话听筒,本能的拨通早已认为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拨的号码,听到的是没有人接听的嘟嘟声……在那一瞬间,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思念。

就这样,我结束了初中时代进入高中。高中三年的时光一下子过去,大学时光也一下子过去了。我的心中出现过其他的思念,可关于原的思念,从未被填补,或是挤占。

直到大约64分钟以前,对原的一切回忆都停止在电话那头无比遥远的嘟嘟声中。64分钟以前,我一边不时换着姿势,一边赞叹不已地捧着奥威尔的《1984》。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预兆的东西,我听到电话铃声。我攥着书,不情愿地走到客厅去接。

“喂喂。”我说。

“是我,你还住那儿?”

“呃……”我略沉吟,这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时的策略——脑子被这么一问,瞬间就会卡住。

“虽然听着耳熟,但请报下姓名好吗?脑子一下转不过来。”

“在干什么?”

“看书。”我猜还要问看的是什么书。“奥威尔,知道?”我干脆自己说了。

“都这时候了,还看什么书?”电话那头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我有点气恼,何必对看书这种于别人毫无利害可言的自娱自乐指手画脚?

“看书的话,我这里好多,马上来!”

“是我啦,原。”

电话断了。

我放下电话,把书也放下。我一边看着窗外马路上的过往车辆一边整理头绪。

整理不起来。是原吗?

我抬头看电话,铃声恰到好处地再次响起。

“喂喂?”

“喂喂,电话刚才不小心挂断了,能马上来?”

“在哪儿?”

“家还住在那儿?”

“是。”

“有个图书馆,你很喜欢去的那个。我在这里等你!”

若说图书馆,头脑中马上浮现出图书馆的样子就是原所说的地方,因为我喜欢去的图书馆仅那一所。图书馆是由一栋尖屋顶的老房子改建,三层。一二层都是阅览室。桌子之间的距离很大,加上屋顶很高,即便在这里轻声交谈,也不至于影响到其他人,天花板上是缓慢旋转的大型吊扇,感觉不到什么风,却在不经意间主宰着阅览室内空气的流动。第三层没有开放,楼梯口永远是非请勿入的牌子。这里来访的人不多,所以管理员也相当的少,甚至经常在一层的前台看不到人影。当然,人是一定有的。前来此处的人都是来看书或者自习,完全没有紧紧盯住的必要。一天中总会看到管理员一两次,只不过是家住附近的学生来这里打工的新面孔。而对于图书馆真正的管理者,一点印象也没有。

“高中?你知道?”我想确认的,是她所说的图书馆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个。

“知道,你会来的对吧?这是我的愿望,拜托了。到这里来,坐在我面前,别的问题总可以慢慢加以理解,如果是你的话,我想。”她一口气说了挺长的一句话。

“这就出门。”我说,对于这个人,再多考虑估计也没有什么用。

我挂断电话,换好衣服出门,为了节省时间,想干脆在楼下打车,可是一辆出租车的影子都看不到。在等待的时间里,刚才那两通电话的实感被时间疾速剥离着,只需自问一句“刚才真的接到原的电话么?还是看书的时候睡着了?”马上就会混乱起来,差点放走开到跟前的出租车。路上,脑子里回响着她的那句“别的问题总可以慢慢加以理解,如果是你的话。”

图书馆门口空荡荡的,和以前几乎没变,走到大门跟前,感受到熟悉的气氛,不禁想,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最近没来呢?原推开大门从里面走出来,看来是在大门里面等我来着,眼前的她比初中的时候还瘦,穿了件好像比她自己大得多的风衣,穿了条挺瘦的裤子,却没觉得紧绷,才发现她腿修长得几乎累赘,以前没有机会以这样的视角观察她的身材,瘦得有点让人担心,脸上显而易见的憔悴。好在她见到我后一直笑着。

没错,笑着。暂时见面了。

“你都没变样!”原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和我说着话,实实在在的。

再次闻到图书馆内熟悉的气味让我安心。高中毕业前的那段日子里,学校停课,大家都回到家中为高考做最后的准备。而这里就变成我每天必来的地方。每天早上开馆前大约半小时,书包中满载着小说、随身听和CD的我,手里攥着“1号当天有效临时阅览证”进入图书馆,与那时不同的是,大约因为现在来这里的人少了,已经不再需要发放临时阅览证,除非借阅要办理借书卡,所有人都是随意出入的。都忘记多少年不曾来过,却感觉这里变化简直微乎其微——除了更换了中央空调,以及在一层前台的位置摆上一台电脑,自动贩卖机好像都还是原来那台。其实最近还想起这个图书馆来着,前些天的电视新闻里,几公里外交通发达的某处新建了一座巨型现代化图书馆,也不知是不是和那有关,这里的人似乎没有从前多了。不过我中意这里,大型现代化图书馆倒是去参观过,那里的藏书不论从种类到数量上都可以用可观来形容,馆内甚至还有独立的视听馆、剧场以及三个电影院。三个电影院啊!为什么图书管理要装备电影院呢?还一下就是三个。就算如此大动干戈,每天前去的念头一点没有。旧图书馆让我踏实,甚至还为来访者的减少而窃喜。

寒暄什么的几乎没有,我们进入图书馆后,原径直走向自动贩卖机。投币后转头问我,“喝什么?”

“都行。”虽说这是我极为熟悉的场所,可原给人的感觉,总好像是我来到了她更加熟悉的地方。

“咖啡?”

“咖啡以外,天快黑了。”

原皱皱眉,按下“奶茶”按钮。“咣”,杯子轻快落下,自动贩卖机确认似的停了几秒,机器咣咣地响了几下后开始注入奶茶。

我考虑着自动贩卖咖啡机的内部构造与工作原理,和原一同走进阅览室。没有几个人,桌子虽有些旧,但没有什么破损。原为我买的奶茶异常甜腻,味道简直难以置信。不由拿起杯子看,却发现她正看着我,显然已经做好了发言的准备。我赶紧放下杯子,把嘴里的奶茶一口咽下,同时对进入胃中的东西生了一股恐惧。

“我其实……是个巫女。”

“巫女?”我一瞬间就把奶茶的事抛到了脑后。

原点了头。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别处,即使我没看着,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我应该做出怎样相应的反应?又如何才能在确认了原与所谓巫女的概念有所关联的这件事上,找到作为安慰剂一般的实感的标志?

而这时我看到原的脸上有颗痣,在她鼻子左下,嘴角的上方。巫女的脸上貌似就该有痣,脑子里赶紧翻来覆去地想象各种巫女,甚至女巫的形象。我完全没有与巫女接触的经验,却突然觉得这痣成了巫女与之相联系最为紧密的地方。之前就有么?大约十多年前的之前,越想越想不清楚。没想到巫女这一概念被我集中在了这颗痣上面。我心存感激,这颗不大不小、相得益彰的痣安慰了我,驱散了我眼前的雾霾,终于使我能把这张长得好看的脸和巫女联系在了一起。在沉默中,我发觉到原的不安。难道在担心我不相信?可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抬头看了眼阅览室里的大钟,距离我接到原的第一个电话一个小时多一点点,准确地说是64分钟,即使巫女二字以外,原还什么都没说,可奇妙的是我对原的印象在这64分钟里正发生着飞速的变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变化着,比如我的生活。

我发现这“第64分钟”读起来异常的顺口,体育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在今天下午进行的A队与B队的足球比赛中,上半场两队都踢得非常沉闷,正当所有人都认为会打平的时候,在整场比赛进行到第64分钟,B队防守队员出现严重失误,A队队员XX攻入一球,这一球最终锁定了胜局。”

相隔几天后另一频道不同赛事的体育新闻:“A队开场仅6分钟就攻入一球,B队终于在上半场结束前将比分追平,比赛到了下半场,B队气势不减,64分钟时,打进了反超的一球,比分改写为2比1,并持续至终场……”

我抬头看着原,她张望着别处。挂钟的秒针从数字“9”上方“唰”地掠过,以无法阻挡的气势前进着。

原转过头。

“首先,”原在第64分钟即将结束的时候开口了。“首先,我想要做的事情是否正确,我说不好,或者说是否存在正确与错误的分别我都不知道。”

我点了下头,希望她往下说。

“其次,如果事情失败了,卷进此事的你,说不定就会分崩离析,或者说事情存在相当的危险。以何种方式分崩离析的,并不清楚,精神上还是肉体上也很难说,只是一种比方。”

如何想象自己的分崩离析呢?我想。

“为什么找我?”我问。

“因为无人能求,这件事只能找你。”

“首先,”我学着原说话的样子,“既然无人能求,且我已经坐在这里,当然不应推脱。其次,若事情严重到分崩离析的地步,不论是哪一种,精神也好,肉体也罢,要是放下你不管,让你一个人去,必定非常担心,还不如干脆掺和进来踏实,可你那巫女的身份,只说个开头,太让我好奇了。”

“其实,不能完全算是个巫女。”

“不完全?”

“巫女是从人数不算少的一群人中培养出来的,最开始是怎么选到我头上,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好像家里的某种渊源。并且每个人的资质不同,再加上通过相当多的训练选拔,最后成功的,就屈指可数了。”

“选拔?还有考试?”

“何止考试,学校都有!”原的话音中伴随一种厌恶的情绪。

原来,世界上各种专科学校中,还包括巫女学校。

“所以,你进了那样的学校?”

“进了。”

我盯着看了一小会儿在原嘴角偏上位置的那颗相得益彰的黑痣。

“但是只念了四个月。”

“没念完?”

“念完至少四年。我和那些人合不来,也不知怎么的,看到那些人就恶心。你懂么?她们几乎都是很有背景的那种家庭出来的人,本应更有素养才对。我当时就那么认为来着,可是……而且我又不会去迎合别人,你知道的。所以有一天,我往家里打电话说实在受不了,就退学了。”

沉默。

“而且她们欺负同学,很过分。”

“谁?”

“就同学啊,一帮同学欺负一个。”

“她们欺负你?”

“没有。”是啊,谁会欺负原呢。

“之后顺利退学?”

“恩,顺利,再之后上的就都是普通的学校了。”

“这是初中毕业时的事?就是你突然从初中离开的时候?”

“是的,家里不是早就为我安排好了学校嘛,巫女学校。那时候你们不是都在准备升学考试嘛,我反正也不会参加,所以……怎么?”

“我打电话来着,往你家。”

“什么时候?”

“你从学校消失之后。”

“不知道啊!”原睁大眼睛看了我几秒。

想必是不知道的,巫女学校什么的,简直成了另一个位面或者另一个世界的事,我拨打的可是一般市民用通话线路啊,如何能找得到。

原决定从那个开设在郊区,与世隔绝的寄宿制巫女学校离开的时候,她的父母并未对原退学加以评判,只是默默地来到学校为她办理退学的手续,帮她一起收拾行李。他们其实也希望原能上一所和多数人一样,普普通通的学校吧。

一个学期都没有上满的原,这会儿正一个人站在校长室,等待校长开完会回来。

等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的原环顾四周,发现校长室实在很大,几扇落地窗拉着窗帘使房间有些暗,各种陈列柜和书柜很多,可这些柜子和房间像是不同时代的物件,有着毫不相干的气质,看来无论怎么摆放都没办法十分妥当。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将不相称的柜子摆放完美的原因——这个房间并非矩形,挂着几幅油画的墙面是弧形的。

校长的写字台正对着大门,椅子后面的书柜开着一半,可以看到里面是保险柜,看来是走得着急,保险柜关好后没有关上外面的书柜门。

校长迟迟未到,站累了的原走到桌子里面,坐在宽大舒适的椅子上。桌子上摆着几张照片,有校长自己,也有合影,还有外国人。校长是位精干、气质非凡的女士,可能五十岁上下,真实年龄从外表看不出来。这样的女士年轻时的样子让人好奇,眼睛扫了一圈,没有那样的照片。“或许很美”,原想。

原的目光止于一本书一样的物品,放在写字台中间的位置,一本杂志大小,窄一些,和一堆杂乱无章的单页文件堆放在一起。仔细看,封皮是木制的,还有一些精巧的雕花。原伸手去摸,可能已有相当年头,不知被翻看了多少次,这种很旧的木制品和手的感觉很贴合,摸起来很舒服。毕竟是退学,老师或者家长的失望也好,同学们的诧异也罢,原统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就算多么不以为意,从一早开始,原整个身体就紧绷绷的,直到手掌摸到这个雕花的木片,这触感让她舒缓了肩膀。若说这是某种力量的话,不如说是这一整天乃至数天来,第一个让她感到小小的惊喜的事情。这小小的惬意,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在一个从没来过,形状和陈设完全莫名其妙的陌生巨大的房间中,就像找到久违的安全感一般。原用双手将它从一堆纸张中拿起来,走到窗边明亮些的地方翻开。

当她随便翻开一页,即将看清其中内容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原猛地合上手中的东西转身,看到母亲正站在门口。母亲看着她慌张的样子,静静地告诉原,不等校长了,现在就回家。原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当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回家的汽车上,怀里却还抱着那本木雕封皮的书。

当她慢慢从一种惊慌失措的情绪中平复下来之后,再次翻开了木雕封皮的书,第一页什么也没写,材质像是羊皮,右下角的地方有几个看不懂的符号。第二页开始,完全是笔记,有的部分像是没有日期的日记。还有配图,当然都是手绘。虽然如此,没有一定绘画基础的人,是画不出的,因为它们都是那么精美。

看了一小会儿,她抱着厚重而奇异的笔记,睡了过去。

“有相当一部分内容都和梦境有关,”原说,“里面的内容应该是机密的。”

“梦?”

“是,对梦境加以控制的方法、如何练习什么的。”

“比如按照自己的意图做梦?”我问。

“这是初级的部分。”原看着面前的咖啡,“如果运用成熟,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甚至在梦中与别人交谈,理论上讲。”

“没有任何限制地随便进入?”

“应该不至于如此,也看对方的精神状态,以及距离。”

“距离?”

“太远了估计不行,越近越好。”看起来原已经读过其中的内容。

“还有些别的,”原接着说,“基本整个笔记都是说交流的,与梦中的人交流,与从前的人交流,与动物交流,甚至与灵魂交流,但这些内容只限于笔记,无法证实是否可操作。”

好吧,就当是明白了。

“你找我到这里来,是与这个笔记有关吧?”

“是,笔记的结尾有让我在意的事情,预言什么的。”

“喂喂,现在可是2012年,预言的故事可是随处可见。”

“就是这个!”

“哈?”

原自从学校回家以后,总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翻开精美的木质雕花,阅读笔记里面的内容。从书写的痕迹和纸张的新旧程度来看,笔记贯穿了相当长的年代。

笔记的内容基本包括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控制梦的理论,以及方法。理论的部分特别详尽,甚至在笔记最开始的部分,被分为很多章节来进行系统的介绍。第二部分是原没怎么说清楚的一个部分,里面包含了很繁杂庞大的内容,包括了更多更难以置信的,所谓“交流”的方法,可能还包括了一些与人类灵魂相关的信息。第三部分记录了一些名字和他们的身世,以及学校的经营情况以及教会,值得注意的是培养出来的巫女为客户提供咨询服务的事,被提及的客户们的名字令人在意,很多都和现在活跃在政坛的政客有关。第四部分是关于预言的,这部分比较少,有些多年前的事件,是不是预言得出的,现在也无法判断,2012末日什么的好像也有所提及。

“有些不好的事情可能会发生。有些人被害了,而那只是冰山一角,在某个时间点到来的时候,会有更多的人被害,或许是整个女巫学校里的人,也可能是更多人。在寻找线索的时候,我试着接触了关于梦的内容,这让我对一件事放心不下,所以必须去。并且我在梦中得到了两个提示。”

“第一……有点复杂,总之是需要你。”原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想说:“原,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不会不好意思么?一般女生说了这样的话都不敢四目相对的吧?你再这么看我都不好意思了。”但是我没说出来,需要我?被人需要是件好事吧,何况是原。

“第二呢?”我问。

“第二,我被警告过不要去那个场所,否则,说不定会分崩离析。”

她说还有一部分内容无法理解,我则什么也没能理解,也没能有幸见到那本笔记。

大约一年前,这本笔记被原拿到郊外的烧烤派对上,当着毫不知情的众人,在一大块羊肋排下面,被仔细烧成了灰烬。

“为什么会想要烧掉笔记呢?”

“开始也没想烧掉。就在退学以后,巫女学校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曾有两个可疑的人来过我家,还提起有什么物品失窃。当妈妈把那两个人打发走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是那本笔记,而且那两个人好像早就知道不会有什么收获,就好像只是来打个招呼一般。你能明白?”

“就好像在说,‘我知道东西在你那儿,最好在我们行动之前自己交出来?”

“对对!没错。真好,你一下就能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看我笑笑没说话,原继续回忆。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本来以为这件事尘埃落定,可不久前在我家附近的路口,居然又看到像上次那种可疑的家伙,所以我觉得必须把这笔记处理掉。”

“可是如果知道在你那儿,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才出现?”

“不知道啊。”我和原都想不出来。

“因为他们又出现了?所以需要我帮你?”

“不是不是,我感觉他们不会对我怎样,并且我虽然提高了警惕,可也再没发现过他们。”

“那你告诉我现在我应该做什么?”

原没有接我的话,而是表情突然沉重起来。“我跟你说,预言什么的不是重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利用这个预言做什么,我能理解一部分,却没办法告诉你。总之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我感觉相当的不妙,不论对你还是对我,还是其他人。”

我看着原,她已经执拗地将自己投身进这个可能存在的阴谋之中。预言什么的完全不重要,所以她要从别的地方别的入口到达一个什么场所,将她在意的事情一股脑弄个明白,在阳光下抖落个痛快。她相信如果这样做了,与之相连的不妙的事情也势必破产。我实在佩服自己能将这件事总结到这个程度。因为对于其中的联系,只有原知道,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她说现在还没有理清到可以告诉我的程度,那么就等着她慢慢理清好了。

我让原先休息一下,起身去买咖啡,边走边想着今天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回过神的时候,手里已经端着两杯咖啡往回走。大脑不停地在重复回响着原之前的话,而关于原的记忆,数年间的空白,瞬间被填入一大堆信息。

我拿着咖啡走不快。一直以来,我只要一端这类的东西就紧张,担心洒出来,越担心就越晃,结果往往是走很慢,却还是会洒出来。但当我越去回想原坐在那儿和我讲述她回忆的样子,真实感就越发地减少,以至对原是否还坐在那里也逐渐没了自信。我命令双腿走快一些,不去顾及手中的咖啡。当走到刚刚的座位,看到原正在向这边张望时,才松了口气。

“怎么?好像很慌张。”

我心想这巫女还学读心术?

“走太慢就凉了。”我随便扯了个理由。

“怕我突然消失?”

“嗯,一定是会读心术。”我不禁说出了一点点声音。

我慢慢喝着咖啡,让热气飘到脸上。

“别担心。虽然说这么久,我都好像是一个人。但实际上,我很怕一个人,怕寂寞,怕得要死!”

我想起了原和巫女学校的事,还有校长室,退学,被跟踪等等。

“烧掉那本笔记,也是好多人在场的时候干的,自己一个人干不来。生怕烧出个魔鬼什么的!”我不由得在脑子里放映起原主演的魔幻题材影片。

“你不怕寂寞吧?看起来总是一个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怕不怕呢?”我想了想,“自己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寂寞是无所谓,不过不喜欢身边的人消失,那是很讨厌的感觉。如果要离开的话,道个别便是,搞什么消失呢?突然间不见,弄得我出口全无,好像要被憋死。”

“我初中时那次……算是?”原小声地问。

“或许。”我说。

“很讨厌?”

我没吭声。

“好吧,那我们约定。”原在椅子上坐直。

“什么约定?”

“不消失!你我都是。”原想了一下,“至少不会真的消失!”

我拿捏不好什么才是真的消失,但还是感到像是得到了某种保证一般的稍稍感到了安心。

“说定了?”原问。

“说定了。”我说。

“若要消失必先道别!”原下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

“若要消失必先道别。”我也下定决心。

若要消失必道别。

没有道别,但是原消失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看表。还好,时间不晚。昨晚和原分开,回到家以后本以为咖啡会让我无法入眠,躺在床上想重复一遍发生过的事,没想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睁眼想起约好今天中午还要在图书馆见面,以为睡过了头。

我走进图书馆大门的时候,将近上午十一点。天气本已十分寒冷,还刮起了风。图书馆也变得更为冷清。估计大多数原本准备来此的人,都改为在家休息了。前台没有人,我径直走进阅览室,一进门先确认我最喜欢的那个位子,这个位子其实并不特别受欢迎,仅仅是我喜欢罢了。这点儿尤其在冬天更加明显——离窗近,附近没有暖气片。今天毫无悬念地坐在这里,因为阅览室几乎没有人,空空荡荡的显得格外豁然。慢慢坐下,放心地舒了口气。

环视四周,没有原突然走进来的感觉,我从书包里拿出看了一半的《伊利亚特》。

黑格尔说:“在荷马的作品里,每一个英雄都是许多性格特征的充满生气的总和。阿喀琉斯是个最年轻的英雄,但他一方面有年轻人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有人的其他一些品质,荷马借种种不同的情景把他的这种多方面的性格都揭示出来了。”

雨果说:“一部杰作已经成立,便会永存不朽。第一位诗人成功了,也就是达到了成功的顶峰。你跟随着他攀登而上,即便达到了同样的高度,也绝不会比他更高。哦,你的名字就叫但丁好了,而他的名字却叫荷马。”

还是雨果比较会说话。

打开《伊利亚特》,战争的声响和人群晃动的黑影全都出现在脑海里,当讲述奥林匹斯山的时候,又感到无处不在的光芒;可爱的赫法伊斯托斯逗得众神与我都喜笑颜开。

几次想去买咖啡,都在想或许原会突然出现而作罢,便没有放下手里的书。看到吸引我的地方,时间能过得快些。

回过神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原还没有出现。回忆起来才发现她只说了中午,而没约好具体时间。可两点半貌似已经是下午了,少许的不安爬了上来,但是立即被我驱赶回去。在自动咖啡机买咖啡,这次只要一杯,比起昨天,我更多地考虑今天原还会告诉我什么。为了显示我时间充裕,我比上一次更慢的速度端着咖啡走回去。回到座位上,看表,分针指在9的位置,从我决定去买咖啡到慢慢悠悠地晃回来只消耗掉15分钟

我看着咖啡的热气愣神,我喜欢看这股热气,总感觉让人释怀。“呼……”吹向热气的呼吸,也让我平静。我渐渐觉得自己置身这热气中,在瑟瑟的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面,睡意笼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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