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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波飘荡题红诗

2014-09-11刘金柱李丹丹

长城 2014年5期
关键词:全唐诗题诗红叶

刘金柱++李丹丹

“红叶题诗”是传统文化中一个独具特色的现象。关于此,流行于唐代的故事有若干个版本,虽然人物、背景以及结局各有不同,但故事发展的基本脉络是趋同的:出场的女性渴望摆脱孤寂,渴望获得自由;这种情绪以歌咏的形式书写于树叶;被赋予了情思的树叶或因风起或因水流而由此地到了彼地;体孤情独的男性捕捉到这枚树叶,预示着未来能获得题写者的芳心。“题红诗”最终起到了美好的传情作用,奇妙的结局终于可能出现。

女性被闭锁的极端是深宫,身心的不自由是无期的,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基本没有解除的可能,所以故事常选择宫女作为女主角;而男人期盼的出头之日和最高境界就是金榜题名、货卖帝王,所以又会选择士人作为故事的男主角。宫女和士子的婚恋难以成为可能,更易演绎一场悲剧。一个人的不幸是悲剧人生,诸多人的美梦破灭则会造就整体性的悲剧文化品格。可以说,这成为了一个固化的模式。

在唐代,许多诗作是文人骚客将宫中隶属于帝王的女性作为寄寓情爱的对象。宫中女性享有优越的物质条件,接受良好的教育,跟最有权势的帝王相伴,但这些进入“核心层”的女性未必将希望寄托在帝王身上,反而渴望独立的人格,将宫廷视为禁锢身心的牢笼,这是值得回味的现象。当然如果那些题红诗反映出的真是宫娥们的真情实感,则确是生命意义上的健全人格的追求,可问题是,这其中有多少是士人量体裁衣,为自己定做的心理致幻剂?或许“红叶题诗”的确发端于某位文士曾经做过的一个艳梦,而艳梦有着极强的传染性,于是乎缺乏情感抚慰的士人群体集体做起了相同的梦。

白居易《后宫词》(《全唐诗》卷442):“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三千宫女伴着泪痕的胭脂面,必定是想象出来的;杜牧《秋夕》(《全唐诗》卷524):“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动时不过摘花扑蝶,静时也只是坐看星辰;张祜《赠内人》(《全唐诗》卷511):“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唯看宿燕窠。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生命的活力体现在筑巢的燕子身上,体现在朝着灯火旺处翻飞的蛾子身上,所以,落入视野里的是生命,动手救助的也是生命。徐釚《词苑丛谈》曾评点这些宫怨诗,也不过按着传统的思维从文学的感染力方面发些议论:“太白有《清平乐》,……所谓‘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游教在谁边?亦有情语,予每诵之。及乐天绝句云:‘雨露由来一滴恩,争能遍却及千门?三千宫女花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辄低回叹息。古之怨女弃才何限也!”这里道出了文人创作宫词的真谛:以“怨女”喻“弃才”,是身世、境遇的自况。

女性期之以时,逾时则花期错过;男性待之以遇,不遇则不能入世。不时之怨女与不遇之士人结对而出,是中国文化之传统模式。以下择取几则题红故事,从主题的流变来进一步考察。

顾况在洛,乘间与三诗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叶题诗上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况明日于上游,亦题叶上,放于波中。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后十余日,有人于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

与三个诗友在洛阳闲逛的顾况,得到御沟中漂流而出的一枚大梧桐树叶,发现上面有娟秀的文字,且不论墨迹是否会被水污损,但二十字的小诗依然清晰可辨:自从闭锁深宫,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快乐。暂且将情思题写于树叶,或许会有奇遇出现。顾况深为所感,亦冥思一诗,如法炮制,于宫苑的水流上游漂进:我深深感受到你的悲怨,幸而宫禁并未连自然界的风、水也禁绝,给我们留下了一丝空间和希望。顾况的回复已经不似宫女的茫无目标,而是有所指称了,虽然还未谋面,但已将目标锁定在一个具体的、性别明晰可辨的人身上。

我们可以设想,顾况在回复之后等待的煎熬。根据下面的描述,知道顾况常常将这段奇妙的境遇讲给遇到的人。所以,十几天后,有人拾得另一枚叶子送给了他:叶上所题出乎偶然,未料真的遇到多情之人的唱和,但愿我能像这片叶子一样得到自由,摆脱宫闱的禁锢。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没有结局,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

没有结局实际就是最好的结局,不会有选择的余地,在那样的时代也不要去选择,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求也不会有好处,还不如留一点遗憾,有时遗憾反而会转化为新的希望。

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不汝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与汝结今身缘。”边人皆感泣。(〔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三《寓情门》亦载)

这则故事中宫娥采用的介体不是树叶,而是给前线将士制作的寒衣,但由于其效应相同,故亦列于此。这个结局似乎很神妙,但却又给人以酸楚。玄宗为了笼络前线卖命的军士,将一个宫中做活计的低等级的宫女赏赐给兵士,玄宗是“悯”,兵士是“感泣”。结果虽然有了,而且看似不错,可细细品来,这是结果吗?此后又会怎样?兵士前线战死,出宫之女仍不免空守孤寂,这样的结果毕竟算不得善局。

僖宗幸蜀年,有进士李茵,襄州人,奔窜南山民家,见一宫娥,自云宫中侍书家云芳子,有才思,与李同行诣蜀。具述宫中之事,兼曾有诗书红叶上,流出御沟中,即此姬也。行及绵州,逢内官田大夫识之,乃曰:“书家何得在此!”逼令上马,与之前去。李甚怏怅,无可奈何。宫娥与李情爱至深,至前驿,自缢而死。其魂追及李生,具道忆恋之意。迨数年,李茵病脊,有道士言其面有邪气,云芳子自陈人鬼殊途,告辞而去。闻于刘山甫。(〔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九《云芳子魂事李茵》)

特殊条件下,实在无法寻得常规的书写工具,也无法选择正常的创作形式,触手所及者,树叶当是无人监视的易得之物。而凡创作皆会探寻读者的心态,这是最安全可行的沟通手段。如果这则故事和顾况的遭遇都是真实的,则不过宫中又漂出了一片树叶。一样的故事难道真能重复搬演吗?我们仍可不去计较,姑且承认其真实性,但最让人感到真实的不过是这种推演,悲剧绝对是避免不了的,那应该是最可能的死法,也是最体面的死法。

按《北梦琐言》所述,其似为《本事诗》故事的延续。“曾有诗书红叶上,流出御沟中,即此姬也”云云,与顾况红叶交流之人或亦是此姬。果真如此,则发生在顾况身上的事件并没有完结,此其一;当初与顾况红叶交流的宫女身份为“宫中侍书家”,名曰“云芳子”,此其二;后因战乱流落民间,结识进士李茵,并与之萌生感情,此其三;巧遇宫中掌管宫女的“内官”,被“逼令”返回,不得已在驿站“自缢而死”,此其四;其魂魄追索李茵,险些结束了李茵的阳间寿命,终于阴阳殊途,难以团聚,此其五。前二则不过夫子自道,不必认真计较,后面的交代则掺杂了浓重的佛家色彩,佛教阴阳地狱观念、因缘天定观念、三世轮回观念在此均有体现。

值得关注的是那个女主角“云芳子”,情感充沛而执著,聪慧而有才思,且豪气冲天,敢于殉情而死,死后仍紧紧抓住所爱不轻言放弃,真正是旷世的奇女子。

流行于民间的这个故事少了书卷气,多了些传奇怪异。《太平广记》的演绎加工,使得情节变得曲折离奇,衍生的人鬼之情成为故事的主色调,而诗的文化氛围被淡化甚至消失,仅剩下某些艺术的美感(《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四,《鬼》三十九《李茵》)。

明皇代,扬妃、虢国宠盛,宫娥皆颇衰悴,不备掖庭。常书落叶,随御沟水而流,云:“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将去接流人。”顾况著作,闻而和之。既达宸聪,遣出禁内者不少。或有“五使”之号焉,和诗曰:“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置之巾箱,或呈于同志。及玄宗既省宫人,乃下诏,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贡举人。渥后亦任范阳,获其退。宫人睹红叶而吁嗟久之,曰:“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迹,无不讶焉。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下)

归类是中国古代文章编辑的一个显著特点,将同类事物归结在一起,单独立章节卷目,以示其相互验证,有稽可查。《云溪友议》即将顾况事和卢渥事比照列出,如果前后不是两个角色,很容易使人感觉是一个连贯的故事。宫女红叶题诗的背景是,唐明皇感情专注于杨贵妃姐妹,欲结连理、比翼双飞,所以后宫空寂,在此状况下宫娥移情别顾也是人之常情。按范摅介绍,当时空守掖庭的宫娥书写树叶似为常有,而将寄情诗句书于红叶并顺水传递出宫墙,更有可能是宫女们排遣感情,打发时间的游戏,并不一定企冀奇迹的出现。如果此猜测成立,则流出宫墙的、题有诗句的红叶必定很多,所以,候在宫禁外面的无聊青年,也常以拾得与否作为相互之间的谈资,甚至以此占卜、预测未来,因此,那个时代可能会有为数不少的人有过这种经遇,顾况、卢渥就是如此。

顾况即是为白居易扬名延誉的人。宋人王谠《唐语林》卷三《赏誉》记白居易初到京城,以诗投刺,拜谒顾况,顾况先编排白居易的名字:“米价方贵,居亦不易。”又赏玩其诗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嗟叹道:“道得个语,居亦易也。”白居易名声始盛于此。顾况与题红宫娥事没有下文,而卢渥则最终与宫娥结为连理,这其中恐怕有个技术性问题,即如范摅所交代:“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贡举人。”卢渥的结局源于他后来任官范阳,所以“获其退”。而顾况前赶后错,最终错过这种机缘。如此则娶一“退役”宫娥,在唐代恐亦时尚之事。

唐僖宗时,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间。于时万物摇落,悲风素秋,颓阳西倾,羁怀增感。视御沟浮叶,续续而下。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远意绵绵。祐取而视之,果有四句于其上,其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祐得之,蓄于书笥,终日咏味,喜其句意深美,然莫知何人作书于叶也。因念御沟水出禁掖,此必宫中美人所作也。祐但宝之,以为念耳,亦时时对好事者说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

一日,友人见之曰:“子何清削如此?必有故,为吾言之。”祐曰:“吾数月来眠食俱废。”因以红叶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书之者无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虽思爱之勤,帝禁深宫,子虽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笑也。”祐曰:“天虽高而听卑,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祐不废思虑,复题二句,书于红叶上云:

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置御沟上流水中,俾其流入宫中,人为笑之,亦为好事者称道。有赠之诗者曰:

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祐后依韩泳之门)韩泳召祐谓之曰:“帝禁宫人三千余得罪,使各适人,有韩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宫,今出禁庭来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踰壮,困苦一身,无所成就,孤生独处,吾甚怜汝。”……泳乃令人通媒妁……

既而韩氏于祐书笥中见红叶,大惊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祐以实告。韩氏复曰:“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作也?”乃开笥取之,乃祐题之诗,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韩氏曰:“吾得叶之初,尝有诗,今尚藏箧中。”取以示祐。诗云:“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闻者莫不叹异惊骇。(〔宋〕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五《流红记,红叶题诗娶韩氏》)

可以不去解读题写在树叶上的几首类似于游戏的小诗,只是感慨我们的先人,在没有办法有效掌控自己的命运时,竟托付命运于随风飘落、随水荡漾的片片树叶!但是我们还是要理解先人,正是这种永不衰竭的希望,成就了生生不息的文化延续,我们怎能责怪先人是生活于空幻之中呢?其实人类的命运和情感也正像空中、水中的叶子漂泊不定、琢磨不定。信马由缰,任尔东西,有缘即应相遇,无缘顾而他往。一切主观的、人为的努力在缘分面前都会显得苍白、变得无奈、渐归于无。

至此已经形成完整的故事链,但对待这样的故事,我们的感受只能是匪夷所思、不可思议。我们不妨引用故事中的夫妻感言:“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偶然耶?前定耶?这连当事人都难以相信的巧缘,恐怕只有梦中才会遇到。细致、不厌其烦的交代,绵绵的情意,不尽的机缘,竟被缀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如此多的机缘巧合集于一,并被编织得如此巧妙,恰如天意如此!

蜀尚书侯继图,本儒士,一日秋风四起,偶倚阑于大慈寺楼,有大桐叶飘然而坠,上有诗云:“拭翠敛双蛾,为郁心中事。搦管下庭除,书作相思字。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书向秋叶上,愿逐秋风起。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意。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侯贮箧中,凡五六年,方卜任氏为婚,尝讽此诗。任曰:此是妾书桐叶诗,争得在君所?侯曰:向在大慈寺阁上,倚阑得之。即知今日之聘,非偶然也。以今书较之,与叶上无异。(王士禛《五代诗话》卷八《任氏》;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三《寓情门》亦载;诗载《全唐诗》卷799任氏《书桐叶》)

这则故事从宫中落到民间,男女之间不再有难以逾越的鸿沟。女方任氏道出了在秋叶题写的原因:“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书向秋叶上,愿逐秋风起。”让秋风吹送秋叶,飘向缘分的空中,知落何方?知落谁手?让风做媒,让大地作证,有缘千里,无缘对面。当然这种行为一般是青年人占卜未来、赌博命运的游戏,激情过后,未必当真。但问题是梦想往往恰恰成真,他日眷属竟然就是冥冥之中曾祷告之人,岂非天做因缘?

几则故事中,李茵、卢渥、于祐的题红诗相同。不同的故事,有相同的框架和相同的诗,无论时代背景如何变换,人物形象如何替换,故事依旧动人。剧目不停搬演,可见故事中的人物不过是个符号,是为了表情达意。

唐三百余年间,有四位文士与四位宫人之间发生过红叶题诗的浪漫故事。当然,统计数据基于文献记载,或有其他类似故事疏于记载而不传。赵翼《陔余丛考》卷39总结《御沟流叶凡四见》:“御沟流叶事,见于传记者凡四。”即《本事诗》《云溪友议》《北梦琐言》及于祐故事,“前三则盖本一事,而传记者各异耳。刘斧《青琐集》有御沟流红叶记,则又取前数则而易其名于祐。”透过这几则故事,我们可以推断这一主题模式的真正“母题”为孟棨《本事诗》中的顾况故事。其后无论情节、人物以及背景和结局如何变换,都无非是这一“母题”的流变。

先人为何要择取这样一个视角来寄托情思、贮存梦想?

在技术、媒介“落后”而情感丰富、“超前”的时代,一切能够运用的载体和手段均被利用。在印刷术和造纸术成熟之前,人类在交流方式上进行过所有尝试,凡是可能的介体都未被忽略。树叶作为与传统书写相近的载体,曾经发挥过巨大的承载作用,如古印度的佛教经文最初即是通过这种形式来传播,试想唐之前到西天取经的和尚们,从西域带回来的就是这样一堆写满梵文的树叶时,我们应该领悟树叶在中国文化中的分量,因为佛教的本土化,已经使得这种外来文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由于与早期佛教的贝叶经有某种关联,所以,该类故事具有较强的宿命味道。“汉宫之流叶,蜀女之飘梧,令后世有情之人咨嗟想慕,托之语言,寄之歌咏。”(〔明〕陈继儒《小窗幽记》)“良缘易合,红叶亦可为媒。”(〔明〕吴从先《小窗自记》)唐代流传的诸多红叶题诗的情爱故事,后世修禅习佛者,习惯将其归类为前世已定的因缘巧合。冥冥之中似有约定,否则,随风轻轻飘摇的一片叶子怎么就能如此这般地落在有情人的头上,唤醒了沉睡着的情愫。何为良缘,良缘就是风儿牵引的姻缘,吴从先感叹:“良缘易合,红叶亦可为媒。”惊天动地的事情未必会成就美好,轻描淡写的不经意间兴许会有机运在。陈继儒就相信这种缘分,因为他曾为之咨嗟想慕:“汉宫之流叶,蜀女之飘梧,令后世有情之人咨嗟想慕,托之语言,寄之歌咏。”我们姑且留存这段虚幻的美妙,思慕之、歌咏之,在那样的时代,浪漫一般都需要由想象来完成。

据此则红叶题诗并非宫娥首创。树叶书写是有传统的,红叶题诗的时代,在树叶上题写文字的习俗也很普遍,如白乐天《忠州春至》诗云:“闲拈旧叶题诗咏,闷取藤枝引酒尝。”是言闲暇以此打发时光;如许浑《长庆寺遇常州阮秀才》诗云:“晚收红叶题诗遍,秋待黄花酿酒浓。”(《全唐诗》卷536)诗句所谓聚敛红叶,是为了题写,这个题写当是练习书法之意。在造纸术尚未成熟之际,纸张是奢侈品,不是一般人能享用得起的,所以各种替代物便应运而生,凡可平铺于书案,运笔垂直书写的东西,均进入人们的视野,所以很多读书人便将这种廉价的、易于得到的物品用于练字,故而有人在寺观等环境内读书备考时,便采用这种方式完成自己的学业。

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琪相寂寞,每临流跋石,摘树叶而试草制词,吁嗟怏怅,而投于水中。”(〔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李琪书树叶》)《北梦琐言》所记“摘树叶而试草制词”,虽非言练字,而是对某种文体形式的强化训练,但在树叶上草制,显然是出于成本的考虑。唐诗中题叶赋诗的词句举不胜举,题竹诗有:杜甫《送窦九归成都》:“我有浣花竹,题诗须一行。”(《全唐诗》卷234)尚颜《寄荆门郑准》:“窗间挂烛通宵在,竹上题诗隔岁多。”(《全唐诗》卷848)司空图《僧舍贻友》:“竹上题幽梦,溪边约敌棋。”(《全唐诗》卷632)

题于芭蕉叶的诗句最多:有皎然《赠融上人》:“芭蕉一片叶,书取寄吾师。”(《全唐诗》卷816)有齐己《秋兴寄胤公》:“试裂芭蕉片,题诗问竺卿。”(《全唐诗》卷838)有司空图《狂题十八首》其十:“雨洗芭蕉叶上诗,独来凭槛晚晴时。”(《全唐诗》卷634)有李益《逢归信偶寄》:“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闲书字满芭蕉。”(《全唐诗》卷283)张仁宝《题芭蕉叶上》诗序云:“校书郎张仁宝,素有才学,年少而逝。自成都归葬阆中,权殡东津寺。其家寒食日,闻扣门甚急,出视无人,唯见门上有芭蕉叶题诗。端午日,又闻扣门声,其父于门罅伺之,见其子身长三丈许,足不践地,门上题五月五日天中节。题未毕,其父开门,即失所在。”题在芭蕉叶上的诗云:“寒食家家尽禁烟,野棠风坠小花钿。如今空有孤魂梦,半在嘉陵半锦川。”(《全唐诗》卷866)

有题于桐叶者:杜牧《题桐叶》:“去年桐落故溪上,把笔偶题归燕诗。江楼今日送归燕,正是去年题叶时。”(《全唐诗》卷521)有题于莲叶者:齐己《早秋寄友生》:“试折秋莲叶,题诗寄竺卿。”(《全唐诗》卷843)《全唐诗》卷860载仙人栾清曾在江南“舟遇二客”,客人以莲叶题诗送之,一叶题曰“摅浩然”,一叶题曰“泛虚舟”,在二诗的导引下,栾清饮酒“抚掌而歌”,然后仙去。

还有很多未注明植物,只以树叶概称者。无可《陨叶》:“带霜书丽什,闲读白云中。”(《全唐诗》卷813)以树叶自况,以白云为书卷、为人生,树叶飘摇白云间,整个是阅历人生。皎然《答李侍御问》:“爱贫唯制莲花足,取性闲书树叶篇。”(《全唐诗》卷816)着重强调一个“闲”字,为闲暇时消磨时间的行为,基于此,则红叶题诗故事或是因为无聊,以书叶打发时光,随之创作出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情。齐己《送泰禅师归南岳》:“已寻岚壁临空尽,却看星辰向地悬。有兴寄题红叶上,不妨收拾别为编。”(《全唐诗》卷844)或言欲直接装订,成就一部别开生面的树叶书,或言题叶之众,可以整理结集。郑谷《郊野》:“题诗满红叶,何必浣花笺?”(《全唐诗》卷674)如此优良的载体,何必非得浣花笺之类的纸张?

朱彝《静志居诗话》卷十六《徐良彦》中记载了一首《落叶》诗:“落叶不上枝,因风亦复起。清风本无私,何因有彼此。一叶随飘荡,一叶沾泥滓。寄语风前叶,莫堕东流水。”落叶被描绘成随风飘荡,随水东流的介体,在自然界的风或水的助动下,由此及彼,在现实的空间和历史的时间中穿梭。刘义《落叶诗》云:“返蚁难寻穴,归禽易见窠。满廊僧不厌,一片俗嫌多。”(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三十八《诙谐门》)僧者超然物外,而钟情于秋落之物,大约文雅之士感时伤今,亦难免俗。

唐诗中的一些《宫词》,对唯一沟通外界的“御沟”投入关注。如司马扎《宫苑》:“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全唐诗》卷596)如李建勋《宫词》:“宫门长闭舞衣闲,略识君王鬓便斑。却羡落花春不管,御沟流得到人间。”(《全唐诗》卷739)如长孙翱《宫词》:“一道甘泉接御沟,上皇行处不曾秋。谁言水是无情物,也到宫前咽不流。”(《全唐诗》卷512,〔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下《琅琊忤》亦载)水亦有情之物,既可传物,又能传情。“御沟”在中国文化中是一种定型的意象,以御沟为题的歌咏在唐诗中俯拾皆是。无可《官池上》:“泛沟侵道急,流叶入宫多。”(《全唐诗》卷814)以示沟通内外的通道畅通;高骈《渭川秋望寄右军王特进》:“任凭两行朝阙泪,愿随流入御沟泉。”(《全唐诗》卷598)众人的泪水或能汇集成流水,将是多么深重的愁怨在其中;徐凝《上阳红叶》:“洛下三分红叶秋,二分翻作上阳愁。千声万片御沟上,一片出宫何处流。”(《全唐诗》卷474)飘飘摇摇落入御沟的诸多树叶,缘何流出的是这片而非其它?这当然也是一种关注。有的诗篇干脆以御沟为题,如无可的《御沟水》(《全唐诗》卷814),御沟唤起多少人的遐思,僧者亦不能免俗;再如张祜《题御沟》:“万树垂杨拂御沟,溶溶漾漾绕神州。都缘济物心无阻,从此恩波处处流。”(《全唐诗》卷511)卢肇《御沟水》:“万壑朝溟海,萦回岁月多。无如此沟水,咫尺牵天波。”(《全唐诗》卷551)闽王王继鹏《批叶翘谏书纸尾》:“人情自厌芳华歇,一叶随风落御沟。”(《全唐诗》卷8)等等。

“御沟”流出最多的是遐想。作为唯一的通道,其输出的不过是宫里的废弃物,可由于是六宫粉黛的遗物,难免勾起诸多联想。五代时期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锦雁》载:“缝锦绣为凫雁于水中,……宫中退水于金沟,其中珠缨宝络流出街渠,贫民有所得焉。”不但遐想,有时难免还有实惠。“红叶题诗”这般美好的情爱故事,竟是伴随着秽物传递,这或许应该视为中国式情爱的悲哀和无奈。爱情应居住在神圣的殿堂,不容许如此玷污,如果我们考究中国文化视私情为淫秽的源流,到此也算是有据可依、有源可溯了。瞿佑《归田诗话》卷下有《御沟流叶》条:

雅正卿有《四美人图》诗,惟《御沟流叶》最佳:“彩毫将恨付霜红,恨自绵绵水自东。金屋有关防虎豹,玉书无路讬鳞鸿。秋期暗度惊催织,春信潜通误守宫。莫道人间音问杳,明年锦树又西风。”琢句甚工。

这是后人对前世的追忆。凡被士大夫关注的现象,都会成为文化,正如殿堂之建筑,你一砖我一瓦,靠的是日积月累;而反过来讲,凡成为文化的事,又会招致后世的趋从。将爱恨托付给陌生的、不具可能性的自然物,除了不断地做梦,就是永久地等待。诗的结句似乎是刚刚梦醒,还在咀嚼、品味梦中的甜美:谁言没有,吾即曾经;但随着清醒的临近,梦渐渐泡灭,只能在下一个梦中延续了,“莫道人间音问杳,明年锦树又西风。”

《静志居诗话》记载了一荆姓先生,因在扇面题写“红叶诗”而被誉为“荆红叶”。“先生不知何许人,客济宁,人有持白团扇扑蝇,为血所渍,因绘为红叶,题诗云:‘新霜枫叶醉殷红,记得题诗出后宫。绕遍御沟寻不见,被风吹入月轮中。人遂目之为荆红叶。”(朱彝《静志居诗话》卷二十四《荆先生》)由这条记载看,“红叶题诗”的掌故早已成为士人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了。

故事被不同时代的人不断地演绎,不断地赋予新的内涵,但这诸多努力,不过是对既有情节的注释、对后世现实的渲染,而且越后越显得无奈,悲剧色彩越加浓郁。悲剧结局不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所以又被狗尾续貂。大团圆的结局给人以强作欢颜的感觉,是苍白、空幻的安慰,是没有可能的假设。但是我们不要挑剔古人的无奈,很多时候,生存下去的勇气靠的就是一个梦想,拼搏的力量也是导源于对梦的追逐。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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