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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毡笠·虎骨酒

2014-09-11聂鑫森

长城 2014年5期
关键词:畜生笼子白云

聂鑫森

破 毡 笠

当大清帝国不知不觉就衰老了的时候,湘楚之地的古城湘潭冠冕帽庄的生意正如日中天,让不少同行又敬佩又嫉恨。

城中帽铺帽庄知多少,各有高招绝活,但就是没有冠冕帽庄风头强劲。你可不要认为冠冕帽庄有多么宽敞明亮的作坊,有多么漂亮气派的铺面,烈烈扬扬,有一股“气吞万里如虎”的做派,没有!它永远是一副小心谨慎、低眉下眼的模样,你说怪不怪?

冠冕帽庄开在城中堪称第一繁华的平政街,但它的店面却极窄,柜台、货架漆色斑驳,显得古旧而寒碜。店面虽不起眼,柜台前的顾客也不是很多,看不出生意有什么格外红火的地方。

可就在这平平淡淡的店面的后面,却有一个极大的院,院落还分前院和后院,前院有一排砖砌的平房,那便是制帽的作坊,以及所雇工匠的生活起居场所;而后院是掌柜卓孙之一家的安顿处,有厅堂、卧室、书房、厨房之属,还有一个四时花草繁茂的小庭院。这店面后的院落,卓孙之从不邀外人进入,此中缘由,无人知晓。

冠冕帽庄店面虽窄虽旧,却慷慨地在两边挂着一副紫檀木雕刻的鎏金对联:

弹冠相庆无论官绅仕民;

出门一笑各自南北东西。

联语是卓孙之自拟的,切题而雅致。字是卓孙之的手笔,行书,颇得《兰亭集序》帖的风致。刻字的,是城中的名刻手,工价是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卓孙之什么都考虑省钱,但年年按时在对联上涂刷金粉却是很大方的。他说:这金字招牌可以招财进宝,那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冠冕帽庄是百年老字号,帽子的主要市场是在辽阔的北方,那里天寒地冻,特别是有钱人家,十分钟情各类高档的呢、绒、皮、毛帽子,卓孙之便瞅准这些人的钱袋,做出各种花色品种来。

帽庄另一宗大项货单,则是制造湘楚之地普通百姓所需的粗毡笠帽。这种帽子用一种极粗糙的厚毡布做成,圆顶阔边,形似斗笠,可遮阳可挡雨,既御寒又吸汗。百姓人多,销量极大。有人估算,冠冕帽庄每年可获纯利万两白银。哎呀呀,一万两白银,可以堆成一座小山,富得流油不是!

可惜,卓孙之没有一点富翁的样子,穿着如一个乡巴佬,吃的更节俭,桌上每日难见荤腥,不喝酒,不吸水烟,不看戏,不赌博,不去逛青楼,从不借贷钱款予人方便,亦不参加任何赈灾救贫事项,当然,他也决不会去占人便宜。多少人指他的后脊梁,悄悄地说长道短,他一笑置之,他有他的生活信条。

他很多时候是苦着一张脸,盘算着如何革新帽子,如何节省开支,如何打开销路。大概是思虑过多的缘故,额上皱纹渐密,中年时就显出了老相。幸而在回到后院那块他谓之乐土的地方,还留存着若干雅气,于亮洁的书房中,读些诗词杂著,作些对联,制些谜语,自拟些诗钟之类文字,因此他的身上,既有鄙俗的商气,又有飘逸的文气,二者相糅相杂,倒显出另一种可爱。

这个人哪!

湘潭名医黄白云和卓孙之甚为相契,称得上是莫逆之交。

按理说,他们是两路人,根本掺和不到一块儿。

黄白云出自名医世家,饱读诗书,医术上有独到之处。三十岁上应诏进京跻身太医院,腰间别着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的腰牌,成为一个令人艳羡的御医。可他深以为苦,为宫中人看病,一切都要小心翼翼,仰人鼻息,有什么意思,稍有不慎,即会招致杀身之祸。何况宫廷中的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岂为外人所知?处处囹圄,步步陷阱,并非夸饰。好容易挨到五十五岁,父丧,才找到一个借口,以奔丧守孝为由,乞请长归故里,又幸得恩准,于是如脱钩之鲤,匆匆南归,在湘潭开一医寓,自由自在地过起日子来。

他医术精明,求医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络绎不绝,但他每日只开诊方十个,多一个就是磕头作揖喊他爹老子也不肯把脉了。但若是穷苦人来,虽在名额之外,他却另有招数,他会说:“我这里有规矩,在医寓内只限十方,我不能破例。你告我地址,且在家等候,我即刻便到!”看完了病,诊金一概不收,他的解释是这一天等于只诊了十个病人,规矩是破不得的。

这一点很为人称道。

黄白云很懂得过日子,读书、弹琴、下棋、猜谜、作联、喝酒、看花,还吹得一口好箫。他的箫是铁的,声音最是纯正,一些唱昆曲的票友都喜欢和他一起拍曲,那是一件很过瘾的事。他有时也会去青楼坐一坐,只喝酒听曲,但不留宿,从从容容来,潇潇洒洒去。

关于黄白云的箫,有一个故事在城中流传甚广。是一个冬天的黄昏,黄白云从友人家拍曲归来,大雪纷纷扬扬下得极紧。路过一家小旅店时,忽闻有凄婉悲切的箫声传出来,黄白云一听,心想:审其声似悲失亲人,且心已碎且死。于是入旅店,一问,果然是一个羁留在此的外地人,得家书闻其妻骤死,取自带之箫吹了一夜一天。黄白云说:“不可入门去,待我以箫救之。”于是,他立于门外,吹起铁箫,作欢悦之声以杀其悲。半个时辰后,门内箫声寂然,黄白云叫人破门而人,吹箫人昏倒在地。黄白云切了脉,开一方,留下一些钱,交代店小二劈碎那支箫,先煎出汤汁以灌,再按方拿药以调,生命就无险境了。

黄白云的医术真是炉火纯青。

他对卓孙之的评价是:富而吝,但忠厚,有书卷气。这评价十分准确,比如,卓孙之从不参加“吃请”,既不参加任何宴请,也就自然不必“请吃”,他不欠人情,也就不必还人情;即使到要好的人家做客,他必定要掌握好时间,做到不被人留餐。他常到黄白云的住家兼医寓造访,一般是过午或晚上去,喝一杯清茶,谈诗论文,在“商”事上从不着一字,这一点很让黄白云佩服。

他们的订交是在几年前,黄白云偶过冠冕帽庄,看到了卓孙之所撰的对联,觉得很有意思,就进去了,买了一顶冬天戴的皮帽子,顺带和卓孙之聊起天来。当卓孙之知道来者是黄白云时,一定要退还钱款,黄白云岂肯依从。卓孙之说:“论年纪,你长我八岁,是兄长;论名声,你无人不知,特别是以箫救人,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戴我庄的帽子,是抬举我。你想,有人问先生帽子何处所购,你必答冠冕帽庄,等于为我庄扬名,我并不吃亏,你也可心安理得。”黄白云只好收回钱款。

伙计沏上茶来。

卓孙之说:“我曾读过一本闲书,上有一副写医家的对联,可惜只记得上联:医道可以通仙,必谓业精岐黄,术妙孙张,则吾岂敢?兄是博学之人,可记得下联?”

黄白云心中一喜:这上联分明是他所作,拿来考我的,却借口忘记了下联,好,少俗商之气,可见他平日是爱读书的。便说:“这本书我倒读过,只是忘记了书名,但下联却是记得的:师承原来有主,信解科习内外,病分表里,临症不迷。”

卓孙之说:“分明是夫子自道,惭愧惭愧。”

两人相视而笑。

自此,两人交往甚密。

秋风又吹起来了,满城飘散着菊花的芳香。按常例,卓孙之又该进京了。大批的呢、绒、皮、毛帽子已运走,他要去拜访各家帽店,收回一年来代销的钱款,并推销新款式的帽子,以获得更多的订单,一般要忙到春节前夕才赶回湘潭。

这天华灯初上,他便去了黄白云家,向老友告辞。庭院里月光流淌,菊香氤氲。

两人隔几而坐,啜茶聊天。

黄白云发现卓孙之的脸色很憔悴,便关切地问:“贤弟身体可好?”

“好,好,身子骨壮着哩。”

黄白云便不再做声,知道卓孙之忌讳说他有病,有病必须吃药,吃药又得花钱,他舍不得。

“呵,孙之,你将进京,正好昨日有一个英国牧师请我看病,送了我一瓶三星白兰地,饮一盅如何?”

卓孙之摇摇头。

黄白云叹喟道:“你呀,不必这样克俭自己,人生得意须尽欢,李白说得太妙了。”

卓孙之忽有所思,说:“我想起了一副无情对:三星白兰地;四月黄梅天。”

黄白云喊了一声:“好!”

所谓“无情对”者,即上下联的内容要风马牛不相及,但对仗却又十分工整,这“白兰地”对“黄梅天”,可说是夺天工之巧。

卓孙之兴致大增,念道:“马齿苋。”

黄白云忙答:“鸦片烟。”

多好的一副无情对!

两人哈哈大笑。

“好马不吃回头草。”

“宫莺衔出上苑花。”

卓孙之说:“白云兄捷才,佩服。我再出上联,是一句古诗:欲慰苍生须作雨。”

“我用三种病成句以对:相思黄疸急惊风。如何?”

“妙极了!”

月光在他们身边流来流去,菊花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卓孙之在这个夜晚,有了一逞才情欲与黄白云一决高下的冲动,他说:“我们来打诗钟,可否?”

“孙之,你明日要启程远行……”

“无妨无妨。”

于是,黄白云寻来一些小纸片,两人在纸片上写上一些名词,然后搓成团子,搁在一个小碟子里。

黄白云说:“贤弟先请!”

卓孙之谦让了一番,便拈出两个纸团子,展开,分别是“杨贵妃”“近视眼”。

卓孙之站起来,踱了几步,出口吟道:“风前仙袂飘飘举;天上星辰断断无。”

黄白云说:“好得很。第一句借用《长恨歌》中的意味,以隐喻杨贵妃;第二句写近视眼之观物朦胧,绝妙。我也想出来了:面前但觉乾坤小;掌上犹嫌体态肥。”

卓孙之脸一热:“兄之造句比我的自然、贴切,且有深意。第一句写近视眼,言近而旨远;第二句是‘环肥燕瘦之概括,却直指杨贵妃。该兄了。”

黄白云又拈了两个纸团子,展开一看,写的是“抹胸”和“蟹爪菊花”。

“孙之,我献丑了。你听:乳香贴护双峰凸;花蕊撑开八脚圆。”

“白云兄,妙自然是妙,第一句太香艳了。我的是:新词抱肚谁家宝?瘦影爬沙满地金。你看如何?”

黄白云说:“弟之作在我之上,我服了。夜深了,下次再续雅兴吧。孙之,你在京日子长,也有闲得无聊的时候,便可去找我的小友白黄云。他的姓名和我的姓名只是倒了一个字,比我小十来岁,在太医院当御医。我们共事多年,意趣颇为相投,医术是极高明的,又好诗赋之道,你们可以交交朋友。我为你写封引荐信,可好?”

“谢谢。”

“这个白黄云呀,平生的毛病就是过于狂傲,他很难得看起一个人,尤其在医术上;但确实是一个高雅的人,才气横溢。如不改这毛病,恐怕有杀身之祸。”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卓孙之听不懂。

“白云兄,我明日一早动身,就此告辞了。”

“好,一路平安。”

菊花凋残了,红梅开了,春节快到了。

卓孙之神情凄切地回到了湘潭。

当他走进黄白云的医寓时,恍如一只孱弱不堪的病鹤。

卓孙之说:“白云兄救救我。”

声音微弱、呜咽,黄白云大吃一惊,忙招呼卓孙之坐下,热情地沏上茶。

“孙之,怎么回事?”

卓孙之长叹一声,随之眼泪也下来了。

“白云兄,临到回家前的一个月,脑袋突然剧痛不止,我以为是偶感风寒,只好延医诊治,竟然药石无效。早些日子,实在不堪忍受,只好持兄所写之引荐信,到太医院去找白黄云先生切脉。他很热诚,切脉罢,说:‘你的寿期还有一月左右,速速归家料理后事,要不就来不及了。白云兄,你救救我吧,我上有老母,下有儿女,怎么能撒手而去?到如今,才知道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省吃俭用又为的是什么,我好悔。”

黄白云说:“莫急,待我来切切脉。”

卓孙之急不可待地把手搁到医枕上,黄白云敛声屏气,给他细细切脉,认真地辨识脉象之后,说:“这白黄云不愧为杏林国手,他的诊断准确无误。你平日思虑太多,脑髓亏损,唉!”

卓孙之大喊一声:“难道我只有坐以待毙?你黄白云以箫救人,难道就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救我!”

黄白云的心“怦”地一响。他想起那支被劈碎的竹箫,断痕里沾满血丝,那是吹箫人心气之所在,然后熬出汤汁以灌,续回那一口将断的气息。他在厅堂里踱起步来,足有个把时辰,然后停住步,说:“你得的这种病,论理恐难生还。我刚才想出一方,聊作诊治,病好了我不居功,没好也不是我的过,如何?”

卓孙之说:“兄只管讲来。”

“你的帽庄所制之粗毡笠帽,多为引车卖浆者所戴,又因家贫,五年十年难得更易,且不常洗。你千方百计去收买,记着,要青壮年所戴的毡笠,不怕破,不怕脏。”

卓孙之惊大了一双眼睛,说:“天下哪有用破旧毡帽入药的。”

“这你别管,我自是有依据的。收这些毡帽,人家未必情愿,要舍得出钱啊。”

卓孙之说:“……我……知道……”

第二天,城中到处可见冠冕帽庄所贴的“告示”:凡青壮年所戴之一年以上的旧破毡帽,可到帽庄来换取新帽,并另付一顶新帽的现钱以表谢忱。

众人议论纷纷,这帽庄掌柜是不是发疯了?哪有这样做生意的!更多的则是赞誉不已,这是做善事啊,破财消灾,破财积德,卓孙之必有好报。

来换帽的人源源不断,破旧毡帽竟收了几千顶。

站在柜台里的卓孙之,一脸是笑,一辈子他就没这样快活过!

黄白云应邀前来,他望着轻松快活的卓孙之,心想:这病应该是有救的。他从中挑选了百来顶又脏又破的笠帽,都是油汗浸染、污垢厚积。然后安排人在后院架起大铁锅,盛上清水,把毡笠投入,升火煎熬。他对卓孙之说:“待煎熬出浓浓的汤膏,用大瓦坛盛了,早晚各服一小碗,你可记住了。”

卓孙之说:“记住了。”

黄白云飘然而去。

三个月过去了,卓孙之剧烈的头痛日轻一日,又过了些日子,竟痊愈如初。

卓孙之订制了黑漆金字大匾,上有四个大字:神仙中人!雇请了鼓乐班子,一路燃放爆竹,把大匾送到了黄白云的家里。

黄白云望也不望那块匾,待鼓乐班子散去了,对卓孙之说:“白兰地还未开瓶,饮一盅如何?”

“一盅太少,我们要一醉方休。明日我请你去游雨湖,再邀几个朋友,在湖心亭作文酒之会。”

“好。”

“孙之,你得暇写一封信给白黄云先生,告之详情,非为自炫,实可让其警醒也。来,喝酒!”

“好,喝酒!”

不久,黄白云收到自北京寄来的白黄云的信札,便拆阅之。

白云先生:

京师一别久矣,常在念念中。顷接卓孙之函,尽悉详情。先生之医术,在我之上,拜服不已。

卓君脑髓亏耗,剧痛难熬,按古方唯以生人脑方可救治。生人脑岂可得之,故我断为绝症。然先生以健壮者所戴之毡笠入药,乃前无古人也。毡笠戴于头,浸濡脑汗,亦积存健壮者之精气神,以理推之,自可补脑。平生狂傲,以医术自矜,日后岂可不检点乎。谨拜。

白黄云顿首

黄白云读完信,微微一笑:“黄云有救矣!”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

果然,白黄云在未来的日子里,拾得了一条活命。

西太后垂帘听政,光绪临朝,新党旧党相争日剧。突然光绪帝重病在床,欲治愈则太后不悦,若出差错则有弥天大罪。白黄云忽一日口吐鲜血,以病乞归。以他先前的脾气,是认为没有什么不可治的病症,除非是绝症。他的请求很快被恩准,暗自一笑,从此避开这是非之地了!

出京前,他给黄白云发了一封急信:“白云先生,不日我将到贵地探访,把酒临风,纵论医道人心,其喜何如!”

虎 骨 酒

金福堂是家资深年久的大药店,与天福堂、地福堂、人福堂在古城湘潭并称“四大堂”,在省内外都是名闻遐迩的。

金福堂坐落在商号与店铺林立的平政街中段,砖石结构的大门楼上,浮雕着奔鹿、飞鹤、青松、翠柏、寿星,不独雕工好,而且敷了彩,很抢眼。两扇很宽大很笨重的黑漆大门终日敞开,门上钉着拳头大的铜钉,每扇九九八十一个;门楣上悬一块黑漆金字大匾,是一位老翰林的遗墨,“金福堂”三个颇有《龙门碑》风致的隶字端庄稳健;大门两侧,嵌着一幅用紫檀木雕镌的联语,字用绿色填描,一边曰:“鹤饮仙水”,另一边曰:“鹿衔灵芝”。

金福堂除为本城中医开出的处方配药外,还有自设的药坊,生产各种膏、丹、丸、散、酒,铺面和药坊共请得伙计数十人。

每个药店都有一种或几种独有的名牌药,金福堂最让人看重的是虎骨酒。往往在立秋这一天,抬着笼中的活虎,吹吹打打,在城中各街道、码头游过一大圈儿后,即杀死,取出筋、骨,配上祖传秘方所限定的药物,泡入上等的白酒中,到立冬再开坛发卖,赚项是极为可观的。

虎骨酒可以强筋壮骨,祛除风湿,据称男人喝一杯上床,八面威风。这东西,好!

金福堂的老板叫楚怡君,五十来岁,胖胖的,面目很和善。他的家眷安置在城西一条清静的小巷中,有一个很宽敞的庭院。他和伙计一样,天不亮就进了店铺,直到夜深在店里各处巡查一番后,才叫一辆人力车拉回家去。店铺与药坊不在一起,店铺里住着一个账房先生、几个学徒和一个做饭兼养虎的熊伏生。

熊伏生的老家在邻县湘乡的乡下,是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到金福堂来当大师傅的。他四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板还硬扎,只是额头上已见细细的纹路,脸色黝黑。他从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因为他觉得没什么可说,大字不识一个,加上湘乡话发音奇特,听起来很费力。他老是穿一身青粗布衣服;头上盘着一条长长的青布巾,像一个桶箍;腰间系一块油腻的围腰,只有睡觉时才解下来。他无儿无女,妻子住在乡下低矮的茅屋里。

药坊有专门的大师傅,熊伏生只做店里十来个人的饭菜,他觉得很轻松。一得闲,便拎起扫把,把店铺里外扫得干干净净。

楚老板很看重他,常到厨房和他聊几句闲话,递给他一支纸烟,问一问乡下的风土人情,熊伏生觉得生活很有滋味。

熊伏生来时是年初,金福堂刚从山里买来一只百把斤的小老虎。去年的那只老虎已经杀了,换成虎骨酒了。小老虎安置在后花园一角的木棚子下,用一个铁笼子关着。原先是有一个专门养虎的人的,在熊伏生来后,楚老板见熊伏生能干,又有精力,便把那人辞了。楚老板交代熊伏生,每天在饭后,顺便给老虎喂食——除喂从肉铺买回的新鲜猪肉、牛肉、羊肉外,还要把一些饭桌上的剩饭剩菜收拾起来,用一个铁盆子盛着,塞到笼子里去。

熊伏生很喜欢喂老虎,端着肉食,穿过花红叶绿的花园,好像走在乡下的田野上一样,心里感到亲切。月季、芍药、打不死、七叶一枝花、葡萄藤,还有石砌的假山,看得他眉毛一颤一颤的。

虎笼子的下方,有个尺把大的小门。熊伏生第一次去放食时,老虎长啸一声,呼地扑过来,吓得他连忙后退,出了一身冷汗。随即他憨憨地笑了,用湘乡话说:“畜生,我给你送吃的,你还敢骂人!畜生,我让你骂!”他索性坐在一边,把一块肉放在手上翻弄,逗得老虎涎水直流,吼跳不止。于是,他哈哈地笑了。

待到老虎累了,躺下来,似乎绝望了,他才走上前去小心地打开小铁门,把肉食丢进去。老虎便一跃而起,抓过大肉块,猛吃起来,吃完了久久地望着熊伏生,眼里似乎含着感激。

“畜生,认得我了吧?以后要老实一点儿,晓不晓得?”

老虎长啸一声,好像是回答他。

以后,每次喂食,熊伏生总要在虎笼子旁呆上一阵儿。他觉得老虎很孤单,就像他一样。老虎对他也日益熟谙起来,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会发出一阵欢啸;只要听到“畜生”两个字,就会卧下来,乖乖地等他打开小门放入肉食,然后再欢快地吞咽。

大概先前在乡下,浸冷水太多,一双草鞋总是湿淋淋的缘故,熊伏生的膝关节忽然疼痛起来,挑水过店堂时,腿有点儿发颤。

楚老板坐在柜台边抽烟时,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他抽空到厨房,关切地问:“伏生,你的膝关节痛吧?”

熊伏生感动了,嗫嚅着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本来,应该搞两瓶虎骨酒给你喝,可惜……你从来不喝酒。我有个方子,很灵,你每天想办法用钵子接一些虎尿,里面放点儿红糖,就热喝下去。虎是店里的,你又是店里的人,外人我是不会允许的。”

熊伏生连连点头。但忽而又有点儿吃惊:取老虎尿容易吗?即使老虎驯顺,尿也不是轻易能得到的呀!

老虎怎么晓得把尿拉在钵子里呢?熊伏生为这件事伤起脑筋来。人一急,有时也会急出一个好法子来。他暗自得意了。

他把一个大瓦钵放在虎笼子前,然后蹲下来,把尿哗哗啦啦地拉在钵子里。后来,他一拉尿,老虎觉得很新鲜,就呜呜地欢叫不止。熊伏生笑了:“畜生,看清了吧,你也要这样做!老子腿痛,靠你的尿来治,晓不晓得?”

说完,将另一个大瓦钵从一个小门儿里塞进去,放平。老虎一见,掉转头,把屁股对着钵子,竟哗哗地拉起尿来,一些洒在钵子里,一些洒在钵子外。

熊伏生笑骂一句:“狗娘养的,乖乖,你硬是通人性!”

他端出钵子,搁上一点儿红糖,咕咚咕咚地喝灌下去。虎尿骚,难喝,为了治病,还是硬喝下去了。

熊伏生每天喝一点儿虎尿,果然灵验,不到两个月,膝关节竟然不痛了。他从心底里感激楚老板和这只通人性的老虎。他对老虎更加细心侍候,一日三顿,从不拖延;盛夏时,还会打来几桶水,用瓢舀着往老虎身上泼水,老虎乖乖地伏着,赚取一身清凉。熊伏生夜里睡不着时,索性起床,到虎笼边坐一阵儿,和老虎说几句知心话。

老虎长得越来越壮实了,楚老板很高兴,见了熊伏生总要夸奖一阵,还说明年一定要加他的工钱。

熊伏生对这些倒不在乎,他只觉得和老虎在一起时,心里便快活。

有一次,老虎在笼子里跳跃、翻扑时,有一只前爪撞破了皮,出了一点儿血。熊伏生忙到店堂要了一帖治伤的小膏药,令老虎把伤了的爪子从小门里伸出来,给伤口贴上去。老虎感激地在笼子里打了好几个滚儿。

“畜生,你也会亲近人吗?”

盛夏,后花园开着几篱牵牛花,红、紫、蓝、白,像无数小喇叭朝天吹着。熊伏生采了些花,用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串起来,挂到铁笼子上。然后,打开大铁门(现在即使开这大铁门,老虎也不会蹿过来伤害他),把一大桶水放进去,让它自个儿去饮水、戏水,然后随手把门一关,便提着大竹篮上街去买菜。

一个伙计到后花园的厕所去小便,刚走到店堂与后花园相接的大门边,便急转身惊呼着跑回来,煞白着一张脸。

“楚……老板,……老虎……出了……笼子,在后……花……园里……跳……”

一霎时,整个店堂的空气凝固了,站着的腿肚子发软,坐着的呆若木鸡,几个买药的顾客吓得一溜烟跑了。

老虎之所以跑出来,是因为熊伏生忘记插上铁笼子大门的闩子了。

楚老板蓦地站起来,眼睛一横,吼道:“慌什么!快把店堂与后花园相连的大门闩紧。快通知左右店铺,说老虎把笼子冲开了,让他们小心一点儿。能冲开铁笼子门的老虎,才真是好虎哩。”

伙计们忙行动起来。

楚老板一颗心稍稍落下,他知道后花园的围墙有三四丈高,老虎是蹿不出去的。

账房先生是个戴眼镜的瘦长个子,一摇一摇走到楚老板跟前,说:“是不是到警察所喊两条枪来,给这畜生吃几粒铁弹子!”

楚老板说:“蠢话!那些活祖宗一出动,要钱,要吃酒席,难侍候。再说,打死了,虎骨酒就卖不起价了。”

账房先生说:“那怎么办?老虎绝对不会自己进笼子里去。”

“快去把熊伏生叫来,看他有什么办法?”

一个伙计立刻打飞脚去了,一袋烟工夫不到,就把熊伏生找了回来。

他一进店堂,放下篮子,说:“不要紧,我进去把这畜生逗进笼子里去。”

楚老板半晌不做声。

“楚老板,你说句话。”

“使不得,老虎性子野,出了人命,如何得了?”

熊伏生急了,说:“不会的。即便出了意外,我的命不要金福堂负责,大家可以作证。”

楚老板这才说:“也好。不过,你说需要准备一些什么东西?”

“买一只十来斤的活狗和一只三四斤的大雄鸡就行了。”

狗和雄鸡,很快买了来。

为了以防万一,楚老板又叫伙计们各执铁棍,再借一张码头上起货用的大绳网来,守候在大门两侧。他说虎可打伤,切不可打死。

熊伏生先提了汪汪叫的狗,站在门边,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便飞速拉开门,紧跑几步,把已松了绑的狗丢到花园里,然后奔回来,重新闩紧门。

花园里传来老虎追逐狗的呼啸声,狗奔逃时惊恐的叫声,继而一声惨叫,狗肯定被咬死了。撕扯狗肉的声音,利齿咀嚼的声音,伙计们都听到了。

待后花园一切都平静下来,熊伏生从一个伙计手上接过大雄鸡,说:“我一进去,你们赶快关紧门,怕这畜生万一发蛮,冲到店堂里来,就不好办了。”他又对楚老板说:“如果出了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愿的。”

熊伏生自进店来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而且大家都听得认真,老板心里很感激。

他提着鸡,打开门,悄悄走了进去。

身后的门“砰”地关了。

老虎已经吃得有些饱了,正在假山边玩耍。这是它进城以来最快活的一天,吃了活狗,而且可以在花园里跳跃奔蹿。

熊伏生一步一步走到离老虎丈把远的地方,亲切地喊道:“畜生,畜生,快跟我来!”

老虎见是熊伏生,高兴地打了个滚,然后欢快地跑过来。

熊伏生举起大雄鸡,轻轻移步走向那边木棚下的铁笼子,口里不停地喊着:“畜生,畜生,听话些,跟我走。”

老虎一边盯着他手上的鸡,一边跟着他移步。

熊伏生的腿肚子直打颤,心咚咚地跳得很重,口里喊着“畜生、畜生”,心里却念着“菩萨、菩萨”。他想起乡下可怜的妻子,没有他,只有去讨饭。“保佑我呀,菩萨!”

终于走到铁笼子面前了,果然大铁门敞开着。

突然,熊伏生将大雄鸡往笼子里一丢,身子飞快地往旁边一闪。

鸡扑打着翅膀,尖声地啼叫。一霎时,老虎的注意力全引到鸡上面去了,它毫不犹豫地蹿跃进笼子里,用爪子去抓鸡。熊伏生立即手脚麻利地关了大铁门,闩上笨重的铁闩子。

他对着店堂高声喊道:“关住了!门关住了!”

院门打开了,楚老板和伙计们蹑手蹑脚、慢慢腾腾走进后花园,似乎还心有余悸。

熊伏生脚一软,瘫倒在地上。

楚老板吩咐伙计们到街上去送消息,嗓子要响,一路喊过去。

楚老板亲切地对熊伏生说:“伏生,我要谢谢你,你帮了店里的大忙。”

熊伏生引虎入笼的新闻,立即传遍大街小巷,店里天天热闹非凡,生意也兴隆起来,不但虎骨酒一抢而空,就连其它丸药膏散也很行销。金福堂变得神秘起来,一个火头军居然能降服活虎,其他人的本事那还了得!

每逢店里人多时,楚老板便把熊伏生请出来当众介绍,熊伏生搓着手,憨憨地笑,这更增添了人们的好奇与神秘感,于是,店里的生意便又要掀起一个高潮。

银钱叮当地响,楚老板的心醉醉的。

快立秋了。

按金福堂的旧例,该把养得滚滚壮壮的活虎,抬到街上游一圈儿,吹吹打打热闹一场,然后杀虎取骨抽筋,配上各种药物,炮制虎骨酒。

楚老板趁熊伏生喂老虎时,有意无意地说:“好虎,这批虎骨酒准是俏货!”

熊伏生一听,脸便阴沉下来,眼里泪汪汪的,勾着头发木。

楚老板一见,于心不忍,悄悄地走了。

熊伏生没事就坐在虎笼子边,看老虎无拘无束地来回蹿跳,看它进食,看它睡觉,心里便觉得充实。

到了立秋这一天,金福堂没有抬虎游街,立即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和好奇,不断地有人到店堂里来打探消息。伙计们都按楚老板的交代,一律笑而不答,神神秘秘的,弄得这只老虎成了全城的“明星”。

乡下忽然捎信来:熊伏生的妻子病了,让他回去一趟。

楚老板立即准他半个月的假,并从钱柜里摸出四块光洋,说:“这是给你的赏钱。好好照看你的媳妇。半个月不够,你就延假,不扣工钱,好不好?”

熊伏生忽然问:“谁来喂老虎呢?”

楚老板说:“你放心,我亲自领着伙计去喂。”

“那好。你们去喂,这畜生有些欺生,我带你们喂几次,好不好?”

楚老板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熊伏生砍了块肉,领着楚老板和两个伙计来到铁笼子边,说:“这畜生懂事得很,有时比人还懂道理,我的脚痛全靠它治好的。”

他走到铁笼子前,轻轻打开那扇小门,把肉放进去,说:“畜生,我要到乡下去了,以后就由他们来喂你,晓不晓得?我回来时,一定带一条腊狗肉给你吃,好不好?”

两个伙计只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把一切安排妥当,熊伏生向楚老板和伙计们道了别,才放心搭长途汽车回湘乡去了。

第二天,金福堂请了一个管乐班子,八个大汉穿戴齐整,抬起虎笼子,在洋鼓洋号的伴奏下开始游街。虎笼子上扎着红绸带,表示吉庆。

这一天成了湘潭的盛大节日,男女老少站满了街道两旁,喧闹声此起彼伏。

“看,这就是熊伏生降伏的老虎。”

“好威风的神虎,这虎骨酒一定有奇效。”

“那还用讲!”

游完了街,当晚金福堂关上店门,院内到处灯火通明。开罢酒席,几条彪形大汉在楚老板的催促下,走向虎笼。

老虎见这么多人拥来,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便呼啸不已。它的眼睛像电光一样亮,寻找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怎么也找不到,因而有些颓丧。

一根粗壮的长竹杠,从笼子的铁栅之间横穿过去,落在老虎的背上。竹杠两头,各已站好两条大汉,抓住杠子,拼命往下压。

老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咆哮起来,使劲往上拱,但天地太小,施展不开。杠子往下压,往下压,老虎痛苦地喘息着,吐着白沫,无可奈何地趴下了,瘫软了。

一个扎红头巾的汉子,握一柄锋利的梭镖,凶狠地站在虎头的前面。梭镖准确无误地刺入老虎的咽喉,一股腥味的血泉水般涌出来。

老虎用眼角的余光,最后扫视了四周,它要等的那个人没有在这里,便怅憾地闭上了眼睛……

楚老板此刻坐在花园的一座假山旁,细细地品着茶,悠闲地闻着在秋风里飘起的菊香。

几个汉子恭恭敬敬地来到楚老板面前,每人领得一个红包封。

金福堂的这一批虎骨酒,都被人订购了,价钱比往年高。

那张虎皮卖给了商会会长。

山里猎户又送来一只小老虎,付了钱后,它又被关入了那个血腥味犹浓的铁笼子里。

熊伏生在二十天后,才挑着一些湘乡土特产和一大条腊狗肉,回到金福堂。他把土产分赠楚老板和伙计们,然后提着狗肉到后花园去看望老虎,楚老板赶忙跟了上去。

笼子里只有一只新买来的小老虎,憨态可掬地在跳跃撒欢。

熊伏生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脸变得阴沉沉的,无力地坐在笼子边。

“伏生,我晓得你喜欢老虎,所以又买了一只,仍旧由你喂养,好不好?你明年的工钱,由每月两块大洋长到三块!”

熊伏生一动也不动,忽然说:“到了明年立秋,这只老虎又会要杀的,我不忍心。我好孤单啊,在乡下,无田无土,无儿无女……”

他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楚老板一个劲儿地劝,好容易才劝住了。

熊伏生把狗肉塞进笼子里,看着小老虎一口一口地吃完,然后说:“楚老板,我想回乡下去,和屋里人做个伴儿。”

不管楚老板和伙计们如何挽留,熊伏生执意不肯留下。

楚老板买了几盒湘潭名产灯芯糕和两瓶龙牌酱油送给熊伏生。但熊伏生怎么也不肯收下,急步出了店门,好像怕沾染什么。

秋风很冷。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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