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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秃子

2014-09-11卢新华

长城 2014年5期
关键词:大牙狗熊大头

卢新华

上课铃骤然响了。

“大牙”和“狗熊”一帮臭小子本挤在窗前探头探脑地向楼下张望,忽然一齐惊叫起来:“来了,来了,申秃子来了!”于是,一个个慌不择路地奔回座位,撞得课桌、方凳“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有被踢翻的,也有差点被撞倒的……

但也就那么一会儿,教室里忽然又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敛声屏气,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教室右前方的大门口。

我在这忽然安静下来的当儿,迅速扭过头,朝刚在最后一排坐下来的“大牙”和“狗熊”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们还在不住地喘着气,似乎有些惊魂未定,却又都有些莫名其妙地兴奋,很像是就要逮着一只期待已久的野鸭。“大牙”甚至还从抽屉里摸出他那支用橡皮筋做成的弹弓枪朝我讨好地晃了晃,那意思是只要我打一个响指,或者使一个眼神,他就会用草稿纸折成的纸弹弹无虚发地射向讲台上的新目标。“狗熊”没有“大牙”伶俐,课间用纸弹弓偷偷弹女生,如果瞄的是头,十有八九会弹在屁股上。但他很胖,有蛮力,又会搞笑,尤其学动物叫最拿手。他这时看到我朝他瞪眼,就轻轻“哞”地学了一声老牛叫,算是对我的臣服和心领神会。

我于是掉转过头来,两眼也紧盯着教室的前门。过一会儿,新来代课的地理老师申秃子就将从门外的楼梯口冒出来。我们早就听说他是刚刚特赦的战犯,做过国民党骑兵师的少将师长,一把大刀片曾砍翻过几十个日本鬼子,被公认为“抗日英雄”,可轮到和共产党打仗,就蔫了,成了个大熊包。

“战犯?为什么要找一个战犯来给我们代课?再缺老师也不能给我们找战犯啊……”

初听到他要来给我们代课的消息,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大牙”更是义愤填膺:“妈的,太欺负人了!就算咱班都是差生,喜欢捣蛋、打架,也不能弄个战犯来代课啊!”“狗熊”则一旁嘟嘟哝哝地附和:“真没意思,这学真不能上了!还不如河里摸鱼,山上打鸟去!”

所以,他俩一直以来都在怂恿我带头给这个“战犯”老师难堪,或者拿他“寻寻开心”,让他知难而退。

我开始时也觉得这未尝不可——你不就是个骑兵头儿嘛,又不能骑着马,拎着大刀片上讲台,到时候可就全在我们弹弓的射程之内,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但我后来却渐渐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忽然想起姥姥曾说过,我的外公也是一个抗日英雄——尽管他同时还是一个很有名的土匪司令……

嗨,想想真是窝心……如果外公只做抗日英雄不做土匪该多好啊!

我从未见过外公的面,因为他脾气特别暴躁,听说刚满二十八岁就死在贴身保镖的枪下。可从我开始记事起,外公就似乎总阴魂不散,一直和我们全家人,和我们的生活纠缠在一起。文化大革命时就更不用说了,一家人跟着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家在别人眼里说穿了就是个“土匪窝”:姥姥是“土匪婆”,妈妈是“土匪女儿”,爸爸是“土匪女婿”(尽管他同时也是共产党的下放干部),我和哥哥、姐姐们则是“小土匪崽子”……

开始时,我心里挺恨外公,他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麻烦实在太多太多了。我每天上学去的路上,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画画,骂我是“坏蛋”;生产队长那个“大卵泡”,还常常找借口克扣我们家的口粮。但自从我知道外公还是一个“抗日英雄”时,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却渐渐改变了,而且一天天高大起来。尤其我从村上的老人嘴里得知,外公还是一个神枪手,一把勃朗宁手枪指哪打哪,曾经撂倒过十几个小日本和二鬼子,我对他就更加只有崇拜的份了。

我从那时起,也开始学着外公的样儿习武,练倒立,打沙袋……我还刻了一把仿勃朗宁的木头手枪,上学时藏在书包里,放学了别在腰间。只要有人敢对我外公不敬,或者敢叫我“土匪崽子”,我一定会先用铁拳将他打趴下,然后再用手枪顶着他的脑袋要他磕头求饶。当然,我也有打不过别人的时候,但即便是头破血流,我也从没有认过输。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渐渐地,我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打架王”。当然,我心里也清楚,这一来,我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就更坐实了是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小土匪崽子”了……

“抗日英雄……?”我心里想着外公,嘴里默念着这个词儿,忽然对这位新来的代课老师充满好奇。

“他会是个货真价实的主儿吗?”我望着大门口想。

“橐、橐、橐……”一阵缓慢而有力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叩击在楼道间破败不堪的木板楼梯上,每一步踏下去都像是板上钉钉那样扎实,也像是石臼舂米那样沉稳。它使我想象起一头狮子或大象的脚步声。学校里有许多其他的老师,比如语文老师、数学老师、物理老师,还有生化老师,他们中有男有女,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的,有大学生也有硕士生,但他们的脚步声通常都很细碎、杂乱,或者躁急,以至于木楼梯上的楼板一经他们踩踏,多半都会像个娘们撒娇似的唧唧歪歪地哼叫个不停。所以,那些脚步声始终只能让你联想起一些狐狸或野兔之类的动物在鼠窜,甚至连一只狼狗的脚步声也算不上。可是,这申秃子的脚步声却不同,很像一头狮子。对,就是一头狮子,没错!

现在,这狮子的脚步声终于越来越近了,就像天边滚动着的越来越近的沉雷。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些胆颤,甚至有些害怕。这很不符合我的性格,因为我生来还没有怕过任何人。可我这时就是有些发怵,倒不是怕他曾经挥舞大刀的手臂,怒发冲冠时会将我一掌劈倒,而是担心他会和其他老师一样,也戴了有色眼镜来看我们这个班级,连同我这个“打架王”。

在许多人眼里,这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班级,没有一个人肯认真读书,老师们不抱希望,学校不抱希望,甚至连我们自己也不抱希望。“狗熊”上课时会惦记着窗外树上的鸟,“大牙”的心思则总在篮球上,我呢,画画则是我消磨课堂上难耐的四十五分钟的唯一法宝。以至于我所有的学业都在及格线上下徘徊,唯有图画却在全校首屈一指,……然而,虽然我们看上去都有些自甘堕落,但就我来说,心里还是很希望能有老师赏识自己,比如除了画画出色外,我还很勇敢,不怕死,有英雄气概……可是,千里马常常有,伯乐却似乎都死光了。因此,谁也不能保证这申秃子会是一个例外,会有一双不同于常人的慧眼……。于是,我不知不觉地,又将准备恶作剧用的粉笔头从抽屉里摸出来捏在手中。真的,如果申秃子和其他老师一样,都是一丘之貉的话,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就在我这样想着的当儿,那天外来客般的脚步声忽然在门前戛然而止,教室里刚刚弥漫起来的一点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一时也随风而散。

我个头小,一直坐在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此时,抑制不住好奇心伸长脖子朝大门口望去。乖乖,一看他那个劲头——梗着脖子,耸着肩,就知道是一头狮子!而且是一头犟头倔脑的雄狮!所以确定他是一头狮子而不是一头大象,是因为他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高大和粗壮,甚至还有些清瘦,但他像一棵松树一样突然戳在教室门口时,还是给人一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势。

他略事停留,目光也勒马收缰,探照灯一样从我们头顶一闪一闪地扫过,似乎很有些遗憾,这么个破教室,很可能就是他终老的场所了……;又像一个老练的猎手,在弯弓搭箭前正对猎场作仔细的勘察,看有没有值得一展身手的必要。

但他肯定没有想到,他在我们眼里也成了“猎物”。

这“猎物”的头部是全然没有毛的,印证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不折不扣的秃子。他的脸庞很方正,双眉眉头至眉梢都开高走低,很有些“囧”状。但在眉心位置,却悬着一颗山枣样的褐色的肉瘤,粗看上去,很像是“第三只眼”。他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右肩打了补丁,裤子有些短,于是突出了脚踝和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已很陈旧和落伍的圆头皮鞋。但他最大的特点则是在一个春末夏初的季节里,还将中山装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教室,忽然像听到虚空中有指挥官大声发出“齐步走”的口令,他一阵风似的大踏步卷进教室。然后,他在讲课桌前稍事停留,笨手笨脚地放下手中的课本和讲义,忽然原地“啪”地一个立正,右手举至眉间,向我们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他用一种底气十足的钟磬一般的声音字字千钧地自我介绍道:“我是你们新来的地理老师,我姓申,三令五申的申,名刚,刚强的刚,字勇,勇敢的勇。”

教室里一时安静得可以听到橡皮掉在地上的声音,所有人都竖起双耳凝神静听。我相信即便油嘴滑舌的“大牙”,此刻就是要放屁,也会死死地憋住。

“我曾是个将军,将军不能不懂地理。将军如果不懂地理,战场上就可能遭敌人埋伏,就可能全军覆没。我也曾是个骑兵,骑兵不能不懂地理。骑兵如果不懂地理,就会望见青山跑死马……。你们当中许多人,将来也可能参军,成为一名中国军人。作为中国军人,更不能不懂中国地理。所以,我们今天就来讲中国地理的第一课……”他说着,忽然像是在战场上猛勒马缰似的勒住话头,转过身去,从黑板下方的槽槽里,捏起一支粉笔头,高高举过头顶上方,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刚劲有力的仿宋体大字“中国地理”。

然后,他回过头来,轻声问:“你们都有书吗?”

“还没有。”有半数的同学摇着头。

“那,我就多写一些,你们抄一抄。”他语带歉意地说,转过身去,重又在黑板上写起来。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后脑勺的正中央原来也长了一小撮赘肉。那赘肉四边高中间低,呈细叶花瓣状,很像是开在荒漠里的一朵野菊。而他在黑板上写字的那只右手的中指也很明显地少了一截……

我的思想忽然开了小差,思绪在他那映着天光般的秃秃的头顶放肆奔跑……一会儿,那儿变成了罗布泊,一会儿,似乎又变成了撒哈拉……而他那雄狮一样威风八面的身影,倏忽间却又幻化成一头在大漠上艰难跋行的骆驼……

正想着,申秃子忽然停止了在黑板上的书写,将手中用剩的一点点粉笔头用力一捏,捻成一小团白灰撒向黑板下方的小槽槽里。然后,他两手轻轻拍打了几下,拧了一下脖子,回转过身。

我忙低下头,握起笔,装着认真抄写的样子。但我的两耳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申秃子接下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一定看到大家都在埋头抄写黑板上的内容,所以约略停顿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走下讲台。然而,他的皮鞋后跟是钉了掌的,走下讲台时还是发出一声清晰的金属击打水泥地的“叮——”的声音。他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二步……

他的脚步声很轻,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已经一步步走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大致就站在“狗熊”的课桌前。我可以想象得出现在的“狗熊”在他威严的注视下,手心一定全是汗,抽屉里藏着的弹弓也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狗熊”不能紧张,一紧张手心就会有无数的泉眼往外“突突”冒水。

然而,他只在“狗熊”的课桌前略事停留,便又踅转身朝讲台方向走过来。我本以为他会径直走回讲台上去的,不想他却在我身边站住了。

“坏了!”我心里一紧,赶紧埋下头。

说实话,我的全部注意力从他一进门开始,就一直留在他身上,所以,他写在黑板上的那些玩意儿,我压根就没有去好好看过,更别提用笔抄写了。只是出于习惯,我手里也握着笔,面前也铺展着笔记本,并下意识地在上面胡画——粗粗的线条渐渐勾勒出一个秃秃的脑袋,秃脑袋的后脑勺上盛开着一朵“野菊”……

“你就是石勇?”他忽然问。声音虽然很轻,甚至还很和蔼,我听着却如遭了雷击,一颗心也从云端“嗖”地落下来,“扑通”一声沉进水底。——奶奶的,肯定他来之前就已经暗访过了,要不然,怎么会从一屋子的人里面一下子就认出我,并叫出我这个全校“第一号坏蛋”的大名呢?啊啊,原来还以为他会和那些狐狸、草鸡、兔子什么的不一样,更不会狗眼看人低的,想不到……

我于是抬起头挑衅地瞪了他一眼,并梗起脖子,学着他刚才自我介绍时的腔调一字一顿地说:“是的。本人就是石勇。”一边说,一边有意将手从笔记本上挪开一条缝,以便他能多少窥视到一点我胡画的内容。

然而,他显然不是有意要检查我有没有好好记笔记,甚至连瞟都没有瞟一眼我的笔记本,而是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的脸,就像是审视着一张作战地图。

“听说你的画画得很好……”他又说。

我一愣,刚刚沉到水底的心“呼啦”一下子又冒出水面。

“我也喜欢画,还搜集了不少,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你课后有空可以到我宿舍去看看。”他说,似乎怕我不相信,还笑了笑,并伸出他大大粗粗的手掌在我头上摸了摸。

我一时受宠若惊,忙不住地点头。进而想到刚才误解了他的好意,还对他怒目而视,真是无地自容……

——啊,多少年了,我还是第一次从一个老师的嘴里听到他欣赏我的画,并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也喜欢我这个人……

我就想说点什么,然而,嘴张着,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到后来,眼睛忽然一热,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怎么啦?”申老师关切地问。

我却一埋头,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我心里明白:那是感激的哭,委屈的哭,也是从人生无边的阴霾里猛然看到一隙天光后激动的哭……

我已经回忆不出那天我是如何止住自己的哭声的,仿佛把我从娘胎里生出来以后没有哭过的哭声都一股脑儿地哭光了,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心尖发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哭声也哭得全班同学都不知所措,更哭得“狗熊”和“大牙”莫名其妙,还以为是老师说了什么话侮辱和伤害了我,因为他们压根就从没看到过我流泪,就更不要提哭了。我于是听到教室后排叮叮咣咣一阵响,他俩很快就冲到我身边,一边一个护住我,拉着我的肩膀,紧张地问:“头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什么也不肯说,推开他俩,霍地站起身,跑出教室……

打从那天起,别人都说我变了一个人,恶作剧少了,上课时也比较用心听讲了,还特别喜欢唱一首红歌——“半夜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是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唱着唱着,我常常在不知不觉中也就将歌词中的“红军”唱成了“申老师”……

我与申老师的个别接触越来越多,经常会在他的单人宿舍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我会在那儿复习功课、做作业,也会帮他生炉子、烧开水。家里桃树上的桃子熟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摘下来给申老师送去。“狗熊”和“大牙”呢,也常常将人家树上的枣啊,梨啊,苹果啊什么的,顺手牵羊到自己的书包里,然后再进贡给我,而我,一转手又送到了申老师宿舍里去。

有一个阶段,一有机会,我就会追随在申老师的身后,想象着我就是他当年的卫士或副官,而“狗熊”和“大牙”则是我率领的贴身“卫队”。申老师呢,总是用同样的军人的节奏,同样的军人的步伐,在办公室、教室和宿舍间三点成一线地日复一日地走着。他走得那样从容,那样心无旁骛,那样着装整洁,那样腰板挺直,让人觉得即便天塌下来了,他一定也不会有任何的惊慌,依旧会那样平静而坚定地走着。

然而,只要他在路上看到我,总会喊住我,或者从上衣口袋里摸一把炒蚕豆,或者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片奶油饼干悄悄塞给我。我也经常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凝望着他专心致志地坐在窗前批改作业的身影。这时,我发觉他那秃秃的头顶上总是放射着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幽幽的亮光。唉唉,古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申老师也就是我的“仲尼”,没有他,我的生命岂止是“长如夜”,一定还会“暗无天日”……

申老师真是一个有心人,他收集了很多剪报,大部分都是画作的照片,有油画也有国画。我第一次去他宿舍时,他曾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他的这些收藏:“这是画青海湖的,这是画西藏雪山的,这是徐悲鸿的奔马,这是‘雄鹰展翅图……”

我们很熟稔了以后,我和“狗熊”以及“大牙”曾缠着他给我们讲打仗的故事。开始时,他很有顾虑,总说:“不是我不肯给你们讲,你们都是听革命故事长大的,可我……很多故事可都是反革命的呀,讲了对你们不好……”

“那你就讲打日本鬼子的还不行吗?很多人都说,你曾用一把大刀片,砍死过三十几个小鬼子和二鬼子……”我望着他那只残了一截的手指说。

“啊啊……这你也听说过?”他忽然定睛望望我,转而又笑了,摇摇头道,“不行,还是不行。你们读的书里都说国民党消极抗日,日本鬼子是靠八路军、新四军的小米加步枪赶出去的。我怎么能给你们讲我的骑兵部队让鬼子闻风丧胆的故事呢?不行,这绝对不行!”

我们就都很失望。

“那你就讲讲怎么剿匪的还不行吗?”“大牙”于是说。

被我们实在缠不过,他这才指指几幅画有青藏高原风景的剪报,敷衍我们道:“……当时,我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吧,是个骑兵连长,有一天接到命令,要我们赶到三百里以外去剿灭一批土匪……。途中,马儿渴得不行,我们就在湖水中饮马,不提防中了敌人的埋伏……,我们后来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不料想在草原上又遇到另一队土匪,结果整整厮杀了一天一夜,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全连一百多号人只剩下二十几个人还活着,能够骑的战马也只剩下七八匹……不过,说了你们也许不信,仗尽管打得很残酷,但歇下来看到青藏高原那样壮阔和美丽,忍不住就会想:唉,人啊,真要死在这样美的地方也值了!天是那样低,星星是那样亮,几乎触手可及;湖水又是那样深,那样蓝,就像是明镜倒悬;草原又是那样广阔,你就是骑上最好的战马,策马扬鞭奔跑一整天,还是望不到边……”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青藏高原的描述,从此它就像轻纱般的梦境一样经常缠绕在我的心头。

申老师的老家好像没什么人了,因此,他成年累月都是住在学校里。因为是代课的,他的宿舍被分配在学校平房区紧贴西边围墙的一间,和他紧邻着的是学校总务科的勤杂人员。校长、教导主任、正式教师们大多都已经搬进新盖的六层大楼。

因为是最西边的一间,宿舍西山墙与围墙之间就留下了一小块空地。申老师于是决定将它开垦出来,种一些韭菜、葱,还有青菜什么的。我于是发动了“狗熊”“大牙”还有其他几个同学星期天一起来帮忙。我们拔草的拔草,挖土的挖土,浇水的浇水,忙活了一整天,到傍晚的时候,才算大功告成。其他人都累了,急着要回家去,我因为总想和申老师多呆一会儿,就仍旧拿着一把铁锹,在菜园里东挖挖,西拍拍的。申老师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就留我一起吃晚饭。晚饭是他亲自掌勺做的梅菜扣肉加白米饭,我吃得特别香。晚饭过后,申老师说他要冲个澡,让我帮他从门前的一个小水井里用水桶打水,然后拎到西山墙根下去。那里不大有人走动,比较雅观些。

我很高兴地遵命而行,弯腰从水井里打出第一桶水,兴冲冲地拎过去,倒在他那盆底印着大大的牡丹花的搪瓷脸盆里。

其时,他正准备脱背心,见到我,忽然有些迟疑,道:“喂,我这后背很难看的,所以,我从不去公共场所洗澡,怕吓着别人。你呢,只管帮我打水,也别看,好不好?”

我点点头,但等他脱去白色的背心,弯下腰去在脸盆里洗脸时,我还是熬不住拿眼去瞅他的后背。还不及细看,我早已倒吸一口冷气,还差点叫出声来——这哪里是一个人的后背啊!简直就是一片沟沟坎坎、坑坑洼洼的黄土高坡!那些枪伤和刀痕全都斑斑点点、深深浅浅、纵横交错……有隆起的,有塌下去的,有白色的,有紫色的,也有……

我后来曾经询问过申老师那些刀疤和枪伤的来历。我相信那每一个枪伤和刀疤后面都有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但他只是和善地望着我,什么也不肯说。问得多了,他才说一两句让人听了莫测高深的话:“大地也有一个后背,那后背上的创伤可比我多多了。”有时,他也会叹一口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领口,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

只有心情比较好的时候,他才会伸出手臂去摸摸肩胛上几处比较明显的伤疤告诉我:“这都是打日本鬼子时留下的……”

“那你后脑勺上这块呢?”我指指那块菊花样的肉瘤问。

“唔。是弹片崩的。”

“也是打日本鬼子吗?”

“不。”

“剿匪?”

“对。” 他说,忽又紧张地摇摇头,“哦,不!是‘徐蚌会战。”见我们有些懵懂,方又补充道,“也就是你们书上说的‘淮海战役。”

……

我后来才渐渐明白,作为一个曾经的将军,申老师其实已经很不情愿回忆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战争了,因为这会让他回想起许多埋骨青山的战友……而我们书中经常读到的彪炳史册的解放战争,对于他来说更是不堪回首。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战犯是在这场战争中被俘虏的,这很有损于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的荣誉,更重要的还是,这场战争似乎摧毁了他内心的某种执着和坚持,并让他真正亲历了人生某种幻灭感。

“老师,你认识一个叫祝大头的人吗?”有一次,在申老师那里做完作业,我跟他一起到学校后面的山林里散步时问他。

“祝大头?”他愣了一会儿,摇摇头。

“他是个老红军。我们村里从前有十几个老红军呢,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他是个战斗英雄,以前经常到学校给我们作报告。他还说……”我欲言又止。

“说什么?”

“他说他曾经亲手抓到你,你是被他俘虏的。”

“有这事?”

我点点头。

“笑话。”申老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又问,“他还说过什么?”

“嗯……”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实话实说,“他说——他当时第一个冲进你的指挥部,见你正换了士兵的衣服打算逃跑,于是大喝一声‘缴枪不杀!,你吓得浑身一哆嗦,就顺势跪在地上投降了……”

“啊哈,这倒很像是电影里的镜头……”申老师忽然笑了,接着眯起眼睛问我,“你相信?”

我摇摇头。因为照我现在对申老师的了解,他肯定不是一个在战场上会轻易地投降的人。可是,我又有些费解:“祝大头是老红军,他难道会讲假话?”

“这个祝大头现在还活着?”走过一处缓缓的下山的斜坡后,申老师又问我。

我点点头,同时补充说:“他是个残废人,两条腿都被炸没了。转业后上面为他找了个媳妇,是我们村的一个小寡妇。他父母早就不在了,于是户口就跟着她从几十里外迁到我们村了。可是,后来他媳妇又跑掉了,他就一直一个人过。现在可以说就是个老农民了,常看到他在地里干活,还会插秧。不过,他和村里许多人不同,有残废金,看病也不花钱,逢年过节上面还有人来看他……”

“他的头是不是很大?”申老师用手比划着问。

“是的。”我再次点点头。

“左腮帮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我就有些惊讶了,“是的,你也认得他?”

“唔。也许吧。”申老师说。两眼忽然瞟向远方,仿佛陷入沉思,直到我跟他说要分手回家时,他才拍拍我的头,对我说:“找个时间带我去看看那个‘祝大头,好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申老师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戴一副墨镜来到我们村。

我家住村西头,离公路很近。他还在向别人打听我家住哪里时,我就从窗口看到了他,于是忙跑出去迎接。他那车是26型的,他高大的身躯压上去,腿显得特别长,两脚支在地上轻轻一点,车便刹住了。“快上来吧!”他扶了扶眼镜,拍拍自行车后座让我跳上去。

祝大头的家是新盖的三间瓦房,青瓦红墙,坐落在村东头的池塘边。我们到的时候,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一打听邻居,才知道他去自家新分的责任田里插秧去了。我们就将自行车在门口的枣树下一放,去大田会他。

太阳被雾霾包裹着,朦朦胧胧地挂在天上,田野里到处可以感觉到一阵阵发烫的暑气。

他那块责任田就分在山脚下,离他们家不很远,我们一出村,远远地就望见那片白白的、亮亮的水田。田间有几个人影,正俯身在约略现出些绿色的水面上,就像几把弓,一张一弛地移动着。近旁,另有一个小坟包似的物件,浮动在水面上。我于是指指那“小坟包”上大大的“坟头”对申老师说:“看,那就是祝大头!”

申老师忍不住摘了眼镜,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道:“怎么?他坐在一个汽车轮胎上?”

“不,那是个拖拉机轮胎。”我说,又补充道,“他平时喜欢捣鼓个自行车什么的。”

说着话,我们已经来到堆着一捆捆秧苗的田埂上。我于是扯开嗓子喊:“祝大头!有人看你来了!”

那“坟头”本来像鸡啄米似的在水面上一上一下地耸动着,听到我的喊声,住了手中的活儿,一手握秧苗,一手在水中略略一划,悠悠地旋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见是我,他立马丢了手中的秧苗,两手一发力,像一艘小汽艇似的,一眨眼便“嗖”地冲到我面前,溅起的水浪差点弄湿了我的新球鞋。

“小兔崽子,我祝大头也是你随便可以喊的吗?”他故作恼怒地圆睁着双眼对我吼道。

“哈哈。我怕你耳朵聋,听不清的。”我和他耍贫嘴。

“说说看,怎么想起我来了?该不是你小子被学校开除了吧。”

“哼!你就别做你的大头梦了!喏,这是我们申老师,他是从城里专程来看你的。”

祝大头刚刚和我斗嘴玩时,曾稍稍瞟了瞟站在我身边的这位陌生人,这时听了我的介绍,才仰起头,仔细打量起今天穿了一身灰色中山装,鼻梁上多了一副墨镜的申老师。

“您——是?”他抬起一只沾着泥浆的手在头上挠了挠,似乎想起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真认不出了?”申老师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平静地说。

“听声音有些熟,可是,嗨——”祝大头将脸转朝我。

我见状,嘴动了动,想作点解释,申老师却朝我摇摇头,我就忙将嘴闭上,装聋作哑了。

他们又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申老师才清了清嗓子,凑过头去轻声细语地告诉他:“我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曾向你投降的国民党战犯!”

声音很轻,却像是炸雷,我很清晰地看到祝大头的身体抖了抖。

申老师于是摘下眼镜来平静地望着他。

祝大头这才缓过神来,嗫嚅着嘴唇道:“啊,真是你——表哥?你还活着?——真的,你这眼镜一戴,我还真认不出了。”

“可你就是扒了皮,我也会认出你来。”申老师含笑说,弯下腰在祝大头的肩膀上拍了拍,又在脸上摸了摸。

“真没想到!你那个性子,我还以为你早不在人间了呢。”祝大头也很激动,眼圈红红的。

“我也没想到,以为你早就见阎王爷去了呢。”

“这么说,你是七五年最后一批特赦的了?”

“不错。我先分在县化肥厂传达室工作了两年,这不——”申老师指指我,“他们学校缺教师,又找我去代课。”

“啊啊,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咱们——家里去坐坐。”祝大头忙道,又转对我有些兴奋地说,“小兔崽子,你先领着你老师前面走,我随后就来!”

“那怎么行,你是老红军,得你带队呢!”我说,于是喊来田里帮工的人,一起七手八脚地将他从拖拉机轮胎上抬到停放在地头的一辆手摇三轮车上。

……

那天,祝大头留申老师吃过午饭后又留他吃晚饭。

我因为妈妈找人来叫我回家打猪草,所以吃过午饭后就匆匆离开了。但走前,我已从申老师的口中得知:他和祝大头是嫡亲的表兄弟。只因申老师家富有,祝大头家贫穷,表兄弟之间从小就有了隔膜和嫌隙,以至于后来当祝大头听说申刚军校毕业后在国民党军队当了官后,小小的年纪便也决定离家出走,要到他的对头那儿去当红军……

然而,等我晚上再回到祝大头那儿去的时候,发觉这两个昔日分属不同阵营的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如今不仅已经“相逢一笑泯恩仇”,甚至还成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酒友,不仅喝得昏天黑地,还不住地说着一大堆语无伦次的醉语和疯话。

“……我——真的,你别吓我,我真的以为你——早死了呢!”祝大头又说。

“姥姥的,我怎么能死呢?死了就不能还我清白了。你可以有信仰,我就不能为党国尽忠?从小打架,你就知道我脾气,‘投降和‘求饶这两个字在我的字典里是绝对找不到的!尤其——哼,向你小子投降!”申老师虽然舌头有些打结,头也不住地晃着,但还是努力将身子挺得笔直。

“啊哈,你说那些有什么用?天下现在反正是我们的了……”祝大头身子蜷缩在一张高脚椅子里,头几乎已经抬不起来了,但还是咧着厚厚的嘴唇,不无得意地说。

“可是——你总不能昧着良心——说我投降你了!你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舅妈说得好,‘从小看到老,你呀——活到八十岁——都是个小混蛋!”

“好吧。这事我承认,我有些虚荣,得罪你了,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还不行吗?——来——喝——咱们一、一醉方休……可是,我就一直没搞明白,我都已经——冲到你指挥所了,怎么突然就——?”

申老师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放下酒杯,看看我,才又转对祝大头道:“你既然这样问,我今天就当着石勇——这孩子——给你交个底吧。苍天作证……”他举起一只手,作宣誓状,“当时,我已经决定——杀身成仁,剩下的手榴弹——都让副官捆到了一块儿……没想到你忽然冲进来……舅妈就你——一个独苗,我才抢先一步——将你推开,没想到,我的后脑勺也被——弹片崩着了……”

“——原来——这样……?”祝大头像是挨了一闷棍,半晌说不出话来。

申老师于是又道:“有件事我必须问你——告诉我老实话,我爸妈——到底怎么死的,还有你表嫂,你都清楚吗?”

“啊……表嫂,听说是投河的,两个老人——被绑着游街……后来也……”祝大头说,难过地低下头。

“你不是老红军吗,就没帮帮他们?”申老师气恨恨地瞪了祝大头一眼。

“老红军顶个屁呀!他们那时还说我是逃兵,是阶级异己分子呢!”祝大头也恨恨地一拍桌子。

……

那晚,祝大头要留申老师住一晚再走,但申老师不肯,说第二天上午还有课,还是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城了。

我送走申老师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摸上竹席床后,忽然觉得浑身燥热,久久不能入睡,眼前总是有申老师和他身下自行车的影子在晃动。后来,我好不容易蒙眬睡去,清晨时分,却又被一阵“■■”的“马蹄声”——后来才明白是人的脚步声——惊醒,跟着便听到一个小伙伴在我的窗根下大喊:“石勇,快起来!祝大头淹死了,祝大头掉池塘里淹死了……”

我大吃一惊,跃身下床,胡乱披一件衣服便冲出门外,与小伙伴一起往村东头跑。

祝大头已经被人捞上岸,正静静地躺在他门前的枣树下,身上遮了一条白白的床单。由枣树至池塘边的土场上,遗下一地的水迹。我忙问周围的人怎么回事,大家都面面相觑,摇摇头说“不知道”。过一会儿,才有人说:“闻闻一身的酒气,可能半夜里出来纳凉,不小心掉下去的吧。”但也有人反对,说:“从没听说他有亲戚,昨天却来了个什么客人,会不会……”

我听这话,心里一紧,也顾不上吃早饭,就向学校跑去。

申老师当时正在宿舍门前的水井旁洗衣服,听了我的话也大吃一惊,一时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不行,他也是孤身一人,我得去帮他料理后事。”申老师后来说,急急地站起身,就要去教务处请假。

“可是,老师,您上午还有课呢。”我忙提醒他。

“那——就下午再去吧。”他迟疑了一会儿,望望我说。

然而,我没料到,这堂课却是申老师的最后一课了。课间,教室大门忽然被人撞开,闯进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向申老师亮了亮一张证件样的东西,然后道:“我们一个老红军死了,我们需要你协助调查。”

警察的话全班的同学都听到了,教室里于是响起一片闹哄哄的交头接耳的声音。

申老师于是挥了挥手,大声但是很平静地说:“同学们,安静一下!”然后,他转对那两个警察道:“我可以配合你们调查,但我必须上完这节课。现在,请你们到门外等候!”

他的语气沉着而坚定,像是下达一个战斗命令,既不容置辩,也必须服从。那两个警察互相看了看,只得退到门外。

申老师于是继续说:“同学们,很遗憾,这也许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了……。中国的地理和地形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也是最美丽的。我们有世界上最高的山,有世界上最浑浊的河,也有世界上最广阔的草原……。请大家记住,这些都是属于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和民族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去守护它,建设它。你们中的许多人,将来也许会成为军人,作为军人,你们的职责将是守土,将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抗任何外来的侵略。但你们切切也要记住,对于自己的家园和国土,一定要加倍地去珍惜和爱护,而不能带头去破坏、践踏和蹂躏……”

下课铃响了,申老师平静地从讲课桌上抱起讲义。就像初次踏进这个教室时一样,他让目光在教室里梭巡了一遍,然后,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似乎打算去整一整军帽,但才举到额角,才明白头上空无一物,于是又顺势滑落到领口,理了理风纪扣。做完这一切,他才原地一个“向左转”,昂首挺胸走下讲台,朝教室门口大踏步走去。

就在他将要跨出大门的当儿,我虽然不是班长,却猛然大喊一声“起立!”,就听身后叮叮咣咣一阵乱响,所有人竟都齐刷刷地随着我的口令站了起来。申老师于是收住脚步,回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们,嘴角咧了咧,送给我们一个平静的微笑……

那之后,我再没有了申老师的音讯。听说他作为嫌疑犯被拘留了,我曾试图到看守所去看他,但不得其门而入。我也让“大牙”和“狗熊”陪我一起去过公安局,如实告诉他们那一晚所发生的事情,以便证明祝大头的死与申老师没有任何联系。他们开始时不肯采信我的话,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件“蓄意阶级报复”的案子。后来,连报纸上也开始批判极“左”路线了,他们又说:“即便是自杀,他也脱不了干系。”这样,听说申老师后来还是被判了五年徒刑。但他究竟到哪里服刑去了,我却没有能够打听出来。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去外地读艺术系,毕业后又去西藏任教,就再没有申老师的消息了。

听人说,他后来提前出狱了,但没有回学校(当然,他当年只是代课,也没有正式编制),而是一个人去了青海,去了西藏流浪,现在已经成为一名活佛……

我是很相信他会成为一个活佛的,因为他的秃头很可能就是先天剃度留下的痕迹。

当然,老人们常说:“父子债,兄弟仇。”他到人世间来走一遭,很可能也是为了了却和祝大头的一段“兄弟仇”的因缘吧。

我现在到青藏高原是逢庙必进,逢佛必拜。

我相信,或许某一天,我和申老师还会猝然相遇。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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