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上帝借了她的手
2014-09-10清心
清心
她的手很小,尤其是末指,明显短于常人,曾被认为不适合弹钢琴;她一生坎坷,但从未停止过练琴;她为人低调至极,不上网,不用手机,从不宣传自己,被称为音乐界的“塞林格”;她迄今未婚,一个人独居在法国巴黎的塞纳河畔,与已故钢琴鬼才古尔德一起被视为全世界演奏巴赫音乐的“并峙双峰”。她就是十年前已经红遍整个欧洲,在国内却鲜为人知的中国钢琴大师朱晓玫。
为琴而生的自己,不能一日无琴
朱晓玫20世纪五十年代出生于上海一个艺术家庭,从小对钢琴异常痴迷。每天晚餐后,同龄的小朋友都迫不及待地向外跑,聚在一起做游戏。唯有她,总是冲着前来喊她出去玩的小伙伴摇摇头,轻轻关上房门,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开始永无止境的练琴之旅。起初,由于韧带尚未拉开,她短小的手指明显纤弱无力,经过恒久坚持,韧带终于拉开了。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琴键上越来越娴熟地舞动,她的心,像振翅的蝶,快乐得欲飞。虽然由于过度练习,常常导致指缝间一片青紫,手指一碰琴键就钻心地疼,但内心的快乐,早已抵消了所有的疼痛,她依然每天安静地坐在琴房里,弹得如痴如醉。
有人问:“晓玫,你为何如此喜欢弹琴?”
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如琴键黑白分明:“因为琴声里有故事,特别好听的故事。”
又有人问:“如果不弹琴,你想做什么?”
她低下头,不假思索地答:“不,我只想弹琴。”话音未落,手指已陷落在琴键中。那一刻,画面屏住了呼吸,只有荡气回肠的旋律穿过耳畔,悠扬在洁白的薄纱窗帘里。
1962年,12岁的朱晓玫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由于学习刻苦努力,成绩非常优异。日子像山泉,平静而清澈地流淌。每天,她都坐在钢琴前,十指流动间,脸上写满了饱足宁静。然而,1966年,这份安然被打破,她被送到内蒙古农村进行劳动锻炼。没有钢琴,她不知道自己的双手将安放在哪里,漫长时光究竟该如何捱过。她内心唯一清楚的是:为琴而生的自己,不能一日无琴。
有琴弹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那是一个全民无意识的疯狂年代,青春的脸庞大都懵懂地随风而舞,激情澎湃中,早已把初衷丢失在风中。朱晓玫却不,她一直活得清醒而冷静。她的人生是琴键人生,她的世界是黑白世界。对她而言,人间再无比黑白更美丽更诱人的颜色了。凭借超乎常人的执著,她硬是冲出了黑暗的窗口,幸运地找到了一架旧钢琴。
零下二十度的天气,她的手冻得既红又肿,像两个小馒头,一捏一个坑。钢琴缺了几根琴弦,聪慧的她找了几根普通的钢丝代替。为了不被发现,她悄悄把钢琴放在位置偏僻的一个农民家里。每天收工后,别的同学都累得躺在炕上休息,她坚持步行十几里,怀着一颗朝圣的心,偷偷去练琴。
纸糊的窗子上,泊着星星的微芒。她坐在琴前,看着手指在黑白琴键上如水般流动,大片的阳光,突然就在眼前开了花。
朱晓玫常常练习的,是从家里带来的手抄本、巴赫的《平均律曲集》,目的是为了保持手指的灵活性。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曾告诉她:“要暖手,一定要练巴赫的《平均律曲集》。并且,最好是赋格,慢的赋格,尤为重要。”正因为持之以恒的坚持,以及亘久不变的热爱,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踩着解放鞋风里来雨里去的朱晓玫,琴技不仅丝毫没有荒废,相反,经过千锤百炼,她弹奏的巴赫时而轻盈,时而婉转,简单干净得如同孩童的眼睛。
1977年,朱晓玫满怀憧憬地迎来了国家恢复高考的政策。可如同雪总是悄然降落一般,命运的手,常常是悄然伸出的。那个午后,当她得知自己因为超龄不能参加高考时,心里有叹息,落花般掉下来。她坐在琴前,眼泪随着高山流水的琴声,无法控制地纷落。但她又迅速安慰自己:有琴弹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淡淡的月光,在朱晓玫身上,微微镀一层银。坐在钢琴前的她,如同幽暗深处的瓷器,闪着清冷执拗的光。看她练得辛苦异常,有人好心地劝道:“还是别做梦了,凡事都是命中注定,人不能跟命争。”她菀尔一笑,淡淡地答:“我没有做梦,我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尝遍艰辛,次第花开
一年后,朱晓玫幸运地进入中央音乐学院研修班学习,师从中国钢琴教育泰斗周广仁。站在风景如画的校园里,快乐一朵朵,在她心里次第开放。
朱晓玫练琴更加努力了,从早到晚,任手指在琴键上燕走云飞。1979年,美国小提琴大师斯特恩来到中国,偶遇朱晓玫干净婉转的琴声,似听到了天籁,非常赏识。同时,他也指出,虽然她弹奏的舒曼在技艺上堪称一流,遗憾的是,音乐却完全不对。斯特恩的评价,不啻于当头一棒。但大师的中肯与善意,同时又令朱晓玫眼前一亮,使她充分认识到中国音乐与国际水平的差距。
在斯特恩和周广仁的帮助下,朱晓玫远赴美国,进入波士顿的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学习。由于经济拮据,又没有地方练琴,她只好请求交响乐团的首席长笛手,以无偿替她打扫卫生为条件,换取在她家的钢琴上练习。长笛手瞟了朱晓玫一眼,她不认为眼前这个普通的中国女人能够弹出什么优美的旋律,因此,她要求朱晓玫只能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弹,车库门一响,必须立刻停止。结果是,有一天她提前回到家,竟惊喜地听到了朱晓玫悠扬美妙的琴声,她当即激动地表示,以后将无条件地支持她学习。可朱晓玫最向往的,还是古典音乐之乡欧洲。1985年,她毅然离开美国,前往艺术天堂巴黎。
在巴黎,朱晓玫可谓尝遍艰辛。好在,她精湛的演奏感动了音乐高等学院的一位教授。他不仅为她介绍了教职的工作,还帮她找到七个可以免费练琴的地方。更幸运的是,她在一个家庭音乐会上弹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时,深深吸引了一位爱好音乐的老太太。为了帮助这个视琴如命的中国女子,老人甚至把自己在塞纳河畔的一间公寓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了她。为了这个美丽的地方,她还花了巨大的代价买了一架施坦威钢琴。
她每天等邻居们都上班去了,一个人在家里练琴。后来有邻居碰到她,问她昨天弹的是斯卡拉蒂的哪个奏鸣曲,她才知道大家已经“偷听”了很久,不但没有反感,反而很享受。1994年,塞纳河对岸的巴黎城市剧院邀请她开独奏音乐会,这是她第一次在巴黎公开演奏。她的邻居们私下里买了六十多张票去听她的音乐会。从第一场音乐会开始,场场都是爆满。她说,真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听她。她想了想又说,要是知道了为什么,或许就不会弹得这么好了,“演奏是为自己的,如果想着迎合听众的口味,想着能卖更多的票,演奏也会受到影响,所以不知道最好。”朱晓玫说。
朱晓玫曾应邀在巴黎著名的香榭丽舍音乐厅演奏,取得了巨大成功。她全场只弹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一个曲子,门票早早就卖光了。音乐会后的签售持续了两个小时,卖出了二百多张CD。香榭丽舍音乐厅希望每年都邀请她去演奏,她说,最好不要再去吧。她是完美主义者,常常担心自己年龄大了,弹得不够完美。
钢琴是整个人生,音乐是全部世界
对朱晓玫而言,钢琴就是自己的整个人生,音乐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她沉醉其中,不上网,不用手机,甚至,为了不被打扰,连家里的电话都设置成语音留言;为了练琴,她一日三餐只用面包涂上点黄油充饥;为了练琴,她几近与世隔绝,以至于老师周广仁三次去巴黎都未能与她相见。直到最后一次,他历经辗转,终于找到她的家,却惊讶地发现,里面除了一架钢琴和一张床,再无其他家具。朱晓玫就是用这种苦行僧般的生活,践行着自己音乐朝圣者的信仰。
1999年,在朋友的帮助下,年近50的朱晓玫出版了自己的第一张唱片。如同清晨的荷,经历了漫长的暗夜之后,终于以自己的姿势,哗然绽放。在网上,她的唱片被炒到近百美元一张,现在均已绝版。她的巴赫《平均律曲集》CD初上市,就纵身一跃,高居巴黎音乐排行榜第三名。2011年初,张克新等乐评人先后在《爱乐》《读书》等杂志撰文,隆重推介朱晓玫和她的音乐,加上微博上的声声相传,使她在国内的声誉日渐隆起。只是,朱晓玫本人依旧神秘而低调。作曲家叶小钢屡屡邀请她回国演奏,都被她婉言谢绝。一直以来,她远离喧嚣,潜心音乐,对名利、金钱都看得很淡。她说,自己出唱片不是为了宣传,也不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演出机会,她说:“千万不要宣传我,我爸爸最不愿意看到我的宣传,还是多说说音乐吧。”她更是担心,如果大家知道了她的奋斗经历,听音乐会的目的就不纯粹了。她只希望人们是为了音乐而来。
她从不穿演出服,衣着相当简朴,几十年如一日留着中规中矩的发型。有人问她为何,她回答说:“人,要隐于音乐背后。”她至今未婚,谈及家庭,她说:“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人要娶我,我就一个人走过来了。但要是真的结了婚,也许我就弹不了琴了。”
乐评人刘雪枫说,朱晓玫演奏的巴赫仿佛是上帝借了她的手一般,堪比天籁,又胜似天籁!
是的,上帝借了她的手。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