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暴力,温暖牵扯着哀愁
2014-09-10本刊编辑部
本刊编辑部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爱暴力
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也是最难把握的事。很多人以为,爱是本能,特别是父母的爱。“爱一个人,自然会对他好。”可这样的情况,只会发生在周身充满爱、内心温暖和谐的人身上。
被同行誉为“情感X光机”的心理专家、畅销书作家柏燕谊的新书《爱暴力》,通过多年案例总结,道出一个谁都不能忽视的事实:爱,也会成为一种伤害。部分父母规划、管束、溺爱孩子,其实都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在需求,源自成人虚荣、竞争力不足等焦虑心理。
更糟的是,在“被爱”的鲜明旗帜下,受伤者反对的声音无力又微弱。他们可能一边愤懑着一边怀疑着,怀疑自己叫嚷的合理性,怀疑是不是自己有问题,怀疑是自己消化不了他人的好意……于是,生命成了一个矛盾、纠结的过程,温暖牵扯着哀愁,愤怒牵扯着自责,反抗牵扯着压抑。
痛苦中,该怎样自处?本文想告诉你——发自内心深处的感觉,才是判断事物唯一可靠的凭证。请尊重、信任你真实的感觉,相信爱的本相是温暖、接纳的,对一切非爱的暴力说NO,并阻止所谓的爱延续给下一代。
爱,也会成为一种伤害
无法承受的安排与期待
柏燕谊出生于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非常喜欢音乐,希望女儿通过音乐的熏陶,提升对美的感受力。5岁时,父母教她学小提琴。她每天练琴六个小时,等到下楼时,小伙伴们早回了家,她只能自己玩。这边,妈妈还在阳台上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她每次抬头看见妈妈,都感到压力巨大,只能带着不安,不停地问妈妈还能玩几分钟。
她小时候反抗爱暴力的方法是,趁父母不注意时,用爸爸的刮胡刀片划断琴弦。
因为一直在孤独地学琴,她不知怎么跟小朋友相处,也不会处理人际矛盾、进行人际交流。所以长大以后,她没什么社交活动。别人以为她清高自赏,其实她有社交恐惧症。
童年是在父母封锁式的关注下成长的,柏燕谊以为只要琴练好了,只要付出了,就一定有收获。而当她踏入社会后,才发现自己的抗击打能力特别弱。
以前,妈妈每天都会给她打至少三个电话。这种密切关注、好像被监视的感觉让她挺痛苦,妈妈总问她干什么呢,跟谁在一块,两人说什么了,她忍不住说:“昨晚你八点多打的电话,今早十点又问有什么新鲜事,我睡了一宿觉,能有什么事啊。”妈妈就感到受了伤害,觉得柏燕谊冷漠无情,无视自己的关心。这个事很困扰柏燕谊,她既愤怒,又为愤怒感到内疚。后来她学了心理学,特意去研究了家庭关系,才释然。
父母给她安排所有他们认为常规的生活状态,基本上柏燕谊都没做,29岁时,她跟前夫离婚了。妈妈在她33岁时说:“你以后靠什么过活?要不我想办法,让你去公交公司当售票员吧。”而就在那年,她开始接触心理咨询,两年后考取了咨询师资格证书。她感觉从此有了一份事业,生活虽没有很大改变,但感受幸福的能力变强了。
在她35岁之前,是感受、学习、积累的过程,不像一般正常中国人过的日子,让她妈妈几乎崩溃。妈妈不断帮她做计划、提建议,她都不理。她只坚持做两件事——
她从19岁开始就不跟父母一起住,父母住东单,她住和平里,她每天会给妈妈打电话。不管妈妈责备她还是唠家常,她都要表达一个意思:我的人生不是你的管辖范围,我有自己的选择,但是我爱你,我关心你。
第二个事情,是她会及时把取得的成绩告诉妈妈。虽然妈妈不认可,觉得这都虚无飘渺。但她坚持分享,让妈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妈妈安心。
柏燕谊如今40岁了,她从35岁开始跟现在的丈夫在一起,一直很幸福,事业发展也很顺利。前阵子,妈妈突然说:“你现在终于让我踏实了,我终于觉得你还不错了。”柏燕谊的体会是:“妈妈对我一直都很好,只是我无法接受她对我的种种安排、期待。因为我的好不是她、或者社会标准所要求的。我乐意用生命感受人生,这生命是我的,不是父母的。”
他们为何伤人或自伤
从2011年起,“爱暴力”这个词就在柏燕谊心里成形了。
她认识一个大一的孩子,他在上高中前没见过葡萄,因为他吃的永远是剥了皮、去了籽的葡萄肉。看见同学捏着一串葡萄,他诧异且惊喜。他用刷马桶的去污粉洗苹果,还邀同学一起吃。他在爱的保护之下,完全丧失了独立生存的能力。如今他被迫要退学,成了爱暴力的受害者。
柏燕谊曾接待过一位男性来访者。从他小时候起,父母就节衣缩食攒钱,让他学琴。每次他想出去玩一会,父母就会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他不肯练琴,父母便打他,把竹编扫帚都打散了。他反复强调:父母深爱他,为他付出了一切,然而,他没能如父母所愿,成为著名钢琴家。现在的他,只是一所重点学校的钢琴老师。他非常内疚,于是把工资全上交父母。虽然已三十多岁,他依然不会搬出去住,因为怕父母孤独伤心。没有女孩愿和他一起生活,即便有女孩表示喜欢他,他也无法建立亲密感情。他已离不开父母,父母就是他的全部。
还有一位中年“成功人士”,带着自杀过两次的儿子来咨询。他痛斥儿子软弱、没出息。他说,他是在父母打骂中长大的,他也以同样的严格方式教育儿子,儿子却令他失望透顶。柏燕谊始终忘不了,父亲数落儿子种种不是时,角落里的男孩那绝望的沉默。
男孩反抗爱暴力的通常方式,是破坏规则,挑战底线,比如跟父母直接冲突,甚至对父母动手。女孩子反抗爱暴力,常以破坏自己为手段,对父母实行报复。
前两天柏燕谊的咨询室来了一个女孩,父母从小管她特别严,动不动就跑到学校,勒令孩子当众跪下。女孩长到14岁时,已跟七个男网友发生过性关系,父母再管她,她就要跳楼。
爱暴力似乎逼着孩子在短期内达到一些技能的获得、提高,但对他们未来获得幸福的能力有巨大伤害。
柏燕谊认识这样一位女性,她的家庭暴力非常严重,被打折了四根肋骨,胳膊也折了。问她为什么不离婚,她给了一个让人心疼的理由——她小时候,父母常闹矛盾和打架,母亲说为了孩子才不离婚。她觉得,自己也没资格让妈妈知道她婚姻不幸。
从传统意义上讲,这个母亲太伟大了,但她不疼爱自我,让女儿也有了不健康的观念,认为忍受糟糕的婚姻就是报答妈妈,认为自己是否幸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让亲人失望。女儿有强烈的负罪感,这会让她在破败的婚姻当中继续忍受。
心理工作室中还有另一些常客——剩男剩女,他们困惑为何进入不了婚姻关系,最常见的就是“妈宝”和“奶瓶男”。有个男人40岁还没结婚,总说妈妈怎么照顾他,说他住校时妈妈带来六个苹果,把苹果标上号,每天吃一个。班上女同学抢了苹果吃,他哭了一下午。他交往过女友,因为对方矮,他妈妈不同意,说万一生出的孩子矮怎么办,到现在他也没找到妈妈同意的。妈妈以爱的名义,将愿望嫁接到孩子身上,或者是很享受当父母的幸福感,想过足父母的瘾,不愿让孩子长为成年人。
不幸福的成功不叫成功
对承受过爱暴力的孩子,柏燕谊觉得除了改善父母的价值观、教育理念和手段之外,没有更好的方式。因为孩子在家庭中是弱势、被动的接受者,他的反抗属于禁忌。
很多家长拼命培养孩子,借口说:我家孩子有天赋,不给他准备这些,就对不起他,他长大埋怨我怎么办?其实想想,一个人再爱吃冰淇凌,放上几大桶,让他在短时间内一次性吃完,估计他以后见着冰淇凌都绕着走。教育也一样,孩子再有兴趣的东西,如果父母急功近利,用高压式的方式给予孩子,最终也会把兴趣扼杀掉。
爱暴力的核心就是没有尊重,没有给孩子自由情感释放的机会。孩子的自我价值没得到充分认可,才会产生强烈的内心冲突、扭曲。柏燕谊会给孩子充分表达的权利、价值及时的认可、无条件的爱。但这是很长的过程,因为孩子从出生起,就活在爱暴力中。
不过,柏燕谊不认为爱暴力会影响终身,这种影响可以被改善。通过心理咨询、疏导,让负面影响消失,不再受它控制,不让它影响我们获得幸福的能力。
柏燕谊用了两年,完成了新书《爱暴力:献给那些在爱中挣扎的孩子以及父母们》。她写道:“大多数人都是承受着父母最深重的爱成长起来的。父母保护我们,不让我们受到任何伤害﹔不断鞭策我们,让我们做到最好﹔全心全意帮助我们,为我们安排好人生的每一步﹔将一切无私地奉献给我们,让我们感念一生。但是,我们在很多时候,却并非感到快乐,相反,在这份爱中苦苦挣扎,迷失自我。这,就是爱的暴力。”
书里的案例都比较极端,是因为柏燕谊担心父母意识不到,他们会让孩子陷入多么大的痛苦、纠结。爱暴力,让人无法控诉,因为它以爱为名。爱暴力,让人无法拒绝,因为孩子不敢面对失去爱的恐惧。每个人遭受的爱暴力千差万别,要想寻求解脱,也没有固定模式。但柏燕谊希望,这本书能让读它的人,握住一把钥匙,或者,努力去寻找那把钥匙。让爱暴力的循环中断,让我们在治愈自己的同时,也治愈下一代。
柏燕谊做过许多公益巡讲。巡讲中,她发现,对于中国的父母而言,他们现在不想要理念,就想立刻找方法,希望知道怎么让孩子听话,怎么让孩子一下背会五十个英文单词。
急功近利导致中国教育的畸形,这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挽回,但柏燕谊仍想多做点什么。她相信,总有一天,会有更多父母认识到:幸福比成功更重要。
(文/钟淑新)
爱,在自由人格中回归纯粹
我对心理学家的养成具有一定的好奇心,想知道他们的成长历程怎样,为何走上心理学研究与实践这条路。真正走出了心理之痛的人,才能真正看清楚问题根源,给需要帮助的人以安慰、方法。
心理学家柏燕谊的故事,呈现出一个被妈妈关怀过度的女孩子原貌。她幼时割断琴弦反抗练琴,刚刚进入成人年龄,便选择与父母分开居住,这些其实都是一个人在本能地进行自救,这种自救能力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
爱的暴力和爱的感知能力,并非平行共进。多数时候,爱暴力会将爱的感知能力摧毁,让人对爱变得迟钝、怀疑、恐惧。除非,那股柔韧的、爱的能量还在,它会主动促使人从正面角度去认识爱暴力,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爱暴力,并将其中一部分转化为真正的爱。
柏燕谊有一个观点打动了我。她对妈妈这样表达:“我的人生不是你的管辖范围,我有自己的选择,但是我爱你,我关心你。”她在爱与爱暴力之间划了一道界限,反过来给妈妈以爱。在这个过程里,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自由,也找到了和亲人、朋友、世界的相处方式。
自由人格是反抗爱暴力的动力根源。“人生而自由”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政治体制、社会体制,也适用于家庭体制。家庭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形成专权、独断的地方,孩子作为家庭里的天然弱势群体,很容易成为家庭专制的牺牲品。所以,当自由人格觉醒时,就要把握这股属于自己的能量,来争取属于自己的空间。
爱暴力不分民族、国度,是一种普遍存在。但和国外讲究家庭成员间责权利分明相比,中国家庭的爱暴力,和传统、精神、文化、时代等有着隐秘联系。比如,从物质匮乏时代走过来的家长,总会无休止地为孩子提供物质满足,把幸福感建立在孩子过多的拥有上。通过形式而不是内心表达的爱,很容易被暴力悄无声息地沾染上。
婴儿在出生后,即会拥有爱的能力。这种能力可能会在童年受抑,但在漫长的人生中,我们可以重新学习爱。摈弃过度依赖、过度掌控,一旦家庭成员学会相互尊重,有关爱的阴霾便会逐渐散去。
活在这样一个多姿多彩却也不乏灰暗的世界上,爱是帮助我们阻挡绝望、恢复信心的最好方式,爱应当是纯粹、本能和自然的,更应是温暖、舒适的,爱和暴力没有一毛钱关系。我们要学会哪怕用尽毕生努力,也要把爱暴力从生命里剔除出去。
(文/韩浩月)
爱,被虚假的希望扭曲了模样
在刘元举的《天才郎朗》里,有一段文字非常著名,曾被多次引用:“打累了,他歇了歇,拿出一包药放到儿子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还有什么脸呆在北京,现在我给你摆出三条路,一条是去死,吃药;另一条是跳楼,第三条是回沈阳,你不嫌丢人你就回沈阳吧。’”
这大概也是所有琴童、所有“哈佛女孩”、所有被父母梦想驱动着的孩子必然要经历的一种生活。他们虽然生在新时代,却得被上一个时代影响。他们的父母亲是50、60年代生人,他们没机会实现梦想,却深知梦想之美,知道自己注定要和人生寂寥的前景对抗,于是把实现梦想的所有可能,倾倒在孩子身上。
他们带着孩子,舍下亲人,抛弃工作,背井离乡,在美院或音乐附中附近租一间房住下,他们倾家荡产背离正常生活轨道,孩子和他们,都进入了一个奇境。尽管,把所有知名钢琴家、各乐团首席琴手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人。一千多万人里,才会有一个人出头,根本是比连续中十次双色球特奖更难、更不可思议的事。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梦想已经变质,梦想能否实现、能带来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凶猛地实现它的过程。他们信奉所谓希望,而不管这希望的真实性、可能性。
这种信仰改变了他们和孩子的关系,那不是爱的关系,那是一种人和产品的关系、人和工具的关系。
但经过那个艰难年代的人,自觉地把自己和孩子,归并到这种关系里,且理直气壮——因为生活艰难、世道艰险,非如此不可。其实,应该有更好的方式吧,但他们不会,他们没机会被人好好对待,因此没学会如何好好对待别人——包括自己的孩子。他们只是意识到,“贵族不是一代造成的”,却没意识到,造就贵族的方式,也不是一代就能学会的。
他们沉迷于技能学习,却忽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幸福也是一种技能,是最应该教给孩子的技能。想让孩子幸福起来,自己首先得幸福起来。一个人感受生活的方式,不是天然形成的,需要学习、揣摩。而家庭是学习和揣摩的第一场所,二十岁以后的生活方式,是二十岁之前、甚至十岁以前的生活方式决定的,在每天的潜移默化中,她或者他,已经定下了将来的生活基调。
幸福这项技能,包括了太多东西——如何建立亲密关系,如何和周围人相处,如何享受美食美景,如何置办一个家,如何购买生活物资,如何培育出适度的欲望,懂得以体面方式获取金钱,并以稳妥的方式打理财务。如果在这些方面,父母不能提供一个好的样板,孩子成年后的幸福感,将会非常欠缺,他们将会进入生活,却不能享受生活,赢得胜利却没有快感。
尤其是父母对幸福的不信任——不相信自己也能获得好生活,总是寄望于别人,寄望于奇迹,更是会对孩子产生巨大影响。那些将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的父母,在这方面的表现总是格外强烈,他们极少有幸福感,简单地将幸福定位为世俗意义上的巨大成功(一般的成功都不够扬眉吐气),这种负面的影响,远远大过一项技能对孩子的影响。
所以,在让孩子幸福起来之前,父母应该先过上身心舒泰的生活,建立起滋养自己的亲密关系,懂得享受生活中的小小乐趣,让这种生活态度,潜移默化地去影响孩子,这种技能,是比弹钢琴、绘画更为现实也更久远的技能。
未来是美好的,梦想也一样美好,只是,你的未来不是我的梦,把你的梦变为我的未来,是一场风险巨大的赌博。与其豪赌未来,不如立足当下,率先幸福起来,让这种幸福成为未来的惯性。
(文/韩松落)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