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别样的乐响
2014-09-10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
我本来无意当小说家,至少在29岁之前。这是实话。
从小我就看了好多书,沉湎于小说世界,要说没有过想写东西的念头,那大概是谎话吧。但我不认为自己有写小说的才华。我十几岁时喜欢的作家,比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巴尔扎克,我实在无法想象能写出与这些人留在身后的作品匹敌的东西。所以我在人生的早期阶段就把写小说的希望一笔勾消。拿阅读当爱好就行,工作嘛,还是到别的领域去找吧。
最终我选定音乐为职业。拼命干活攒钱,再向亲戚朋友借债,二十五六岁在东京开了一家小小的爵士俱乐部,白天卖咖啡,晚上变身为酒吧,还提供简单的食物。俱乐部从早到晚播放唱片,周末还找来青年爵士乐手现场表演。一干就是7年。为什么?理由非常单纯:从事这种工作,就可以从早到晚听爵士乐。
第1次邂逅爵士乐,是在1964年我15岁的时候。那年1月,亚特·布莱基与爵士信使来神户公演。我得到一张音乐会入场券算是生日礼物,那是第1次正经听爵士乐。我简直像遭受雷击一般,被彻底击倒。那样美妙的音乐我从来没听过,就是从这一瞬间开始,我彻底沉溺于爵士乐。
大约1年多前在波士顿,我有机会与出生于巴拿马的爵士钢琴手达尼洛·佩雷斯共进晚餐。当我谈起这一件事时,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问我:“春树,想跟韦恩·肖特说话吗?”“当然。”我差不多要丧失语言功能了。他按下佛罗里达的电话号码,把手机递到我手上。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42年过后,我居然成了小说家,住在波士顿,用手机跟韦恩·肖特交谈!
到了29岁,我突发奇想,打算写一篇小说试试。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写点什么,当然不指望写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巴尔扎克作品克匹敌的东西,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告诫自己,没必要非成为文豪不可。虽说是写小说,可是到底写什么、怎么写,我毫无头绪。因为之前我从未写过小说,当然也没有自己的文体。没有人教我小说的写法,也没有朋友跟我探讨文学。那时候我想,假如能像演奏音乐那样写文章,肯定了不起。
我小时候学过钢琴,可以读着乐谱弹奏简单的曲目,但当然还没有成为职业演奏家的技术。然而屡屡感到有些属于自己的类似音乐的东西,在脑中强烈地盘旋翻滚。不能把这些东西转换成文章形态吗?我的文章就从这样的想法出发了。
音乐也好,小说也好,最基础的是节奏。若没有自然、舒适而坚实的节奏,人们的阅读行为大概难以为继。我是从音乐中学到节奏的重要的,然后配合着节奏,旋律亦即恰当的语言排列接踵而至。假如那是流畅华美的东西,自然无话可说。接下来是和声,即支撑这些语言的内在的心灵乐响。其次是我最喜欢的部分登场——即兴演奏。通过特殊的频道,故事从自己的内心世界自由奔涌而出。我只需随波逐流即可。而最后,恐怕是最重要的东西即将上场。那便是完成作品带来的兴奋感:“自己终于抵达了一个富有意义的新场所了。”倘若顺利,我们可以和读者共享那浮现出来的心境。那是在别处无法得到的辉煌成就。
就这样,关于文章的写法,我差不多都是从音乐里学来的。大概要反过来说,假如不曾这样痴迷音乐,我或许就成不了小说家。当上小说家将近30年后,今天我仍然继续从美妙的音乐中学习小说写法。
写小说时,我常常想起这几句话,并且心想:对呀,所谓新的词语,哪里都不会有。给普通之极的词语赋予崭新的意义和特别的声响,才是我们的工作。在我们面前蔓延着未知的辽阔大地,等待开拓的肥沃大地就横亘在那里。
(摘自《文苑·经典美文》)(责编 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