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母亲

池莉

那年夏季，我女儿小学毕业。师资稍好的初中，统统都变成改制学校，严格地考试招生。女儿才11岁，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良好心理状态，报了最难考的学校，我脸面上做出来的，只能是对孩子的赞赏与激励。

考场就在汉口某学校，却是一个陌生的地段。临考前一天，我为女儿准备文具、纸张、手表，烹调可口的饭菜兼复习语文。为了女儿的复习，家里绝对安静。翌日清早，我们遭遇了反复的迷路和一再的塞车。为了不影响女儿饱满的情绪，我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决不抱怨！决不！最后，离考场还有大约300多米的时候，时间到了。道路完全堵死，全部停满了送孩子赶考的大小车辆。我毅然带女儿下车，母女俩跑步前进！在残酷的铃声中，我们浑身大汗地冲进考场，又冲到楼上与楼下，终于寻找到了孩子的考场。

孩子赶上了！我灰溜溜地逃走，身后紧追着考场秩序维护者。这是一个身体壮实、肚腩鼓凸的中年女教师，戴着庄严的红臂章。她用脚步追赶，用嘴巴发出打击，说：“喂，喂，谁的家长啊？也太不像话了吧！怎么这么没有素质啊！想考好学校就早点起床啊，现在睡醒了？”

这一刻，我的悲愤忽然无法抑制地爆发了。我觉得皮肤在肿胀，有污浊的恶气从每个毛孔喷出来。黄褐色的混浊的漩涡飞速旋转，里头泛动着我人生43年来所有的辛苦、劳累、屈辱、悲愤和不如意。我断定自己的婚姻已然失败，我认定生孩子是一念之差导致的错误。

我站在人群中，与成千上万的家长一样，头顶烈日，眼巴巴地等待考试的结束。整整两个小时，我站在滚烫的大街上瑟瑟发抖。一丝现实意识始终缠绕着我，使我还牢牢记得，我年幼的女儿正在进行一场重大的考试，我可不能吓着我的孩子啊！我全力以赴地约束自己，每一块肌肉都紧张得酸胀疼痛。终于，我成功地保持了正常的状态，直到我女儿从考场欢快地飞奔出来。

女儿被录取之后的那个夏末，我开始绵延不断地感冒发烧。经常头痛，乏力，尿血，肺部不适，人也日渐消瘦。秋天，我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和大把脱落的黑发。

第2年的秋天，我偶然打开自己的手掌，竟然是极其可怕的酷似僵尸的一双手掌：蜡黄，干枯，冰凉，我目瞪口呆。我明白了：我的身体在毁坏，根本原因就是我自己的无知。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若是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场，一味追究与讨伐他者，就是无知，就是不爱自己。原来，对于自己，不爱比爱来得自然和容易得多。我不懂爱，居然是首先不懂爱自己。

（摘自作家出版社《来吧，孩子》一书，本刊有删改）（实习编辑 亦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