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额宝，光“政治正确”还不够

谭保罗

余额宝很大，它的资金规模已超过4000亿元，全国最大老牌基金公司华夏基金2013年年末的资产规模约2300亿，而温州全市金融机构2013年年末储蓄存款余额也不过4002亿元左右。

余额宝也很小，2013年全国人民币存款的余额约为104万亿元，它连零头都不够。

不过，余额宝的火热并非完全因为其“大小”，而是因为其价值。

在中国的经济领域，对普通人伤害最大的群体之一是“收租者”，它们并不创造财富，但却以市场的名义掌握了财富的分配权。如果说淘宝挑战了商品流通领域的“收租者”—商业地产商，那么余额宝则是挑战了金融领域的“收租者”—银行。在长期的负利率环境下，拉高了风险和回报的影子银行体系通过理财产品的运作减少了银行对“中产理财者”的利息收取，但却用“5万元起售”的门槛把“草根理财者”拒之门外，而余额宝接纳了后者。

一直以来，互联网是中国较为市场化的产业，而金融则是严格管制的领域。可以说，余额宝的发展折射了中國金融体系中“市场”和“管制”的博弈，是金融创新的样本之一。但换个角度看，市场化也并不意味着完全的自由化，正因为是“草根理财神器”，那么更应该对之加以适当监管，以便管好“穷人的钱”。

当下，“互联网金融”业已然成为一种“政治正确”，很少有人会直接说它的坏话。

就在“两会”委员们大谈互联网金融的时候，中国证监会于3月4日发布了一项并不起眼的基金公司行政许可申请受理及审核公示。其显示，天弘基金股东变更最快将在两个月内审核完成。

这家天弘基金便是鼎鼎大名的余额宝的“投资端”，数千亿“余额”便是通过这家基金公司来实现投资的。审核完成后，阿里巴巴将以51%的股权控股天假如弘基金，从而从股权上完成对余额宝运营模式的加固。

余额宝的运作模式是，基金公司的直销系统内置到支付宝网站，用户将资金转入余额宝的过程中，支付宝和基金公司通过系统的对接可以“一站式”为用户完成基金开户和基金购买，而用户选择使用余额宝内的资金进行购物，那么就等于是赎回基金。

这个模式也可以简单看成是“网购”货币基金，但省掉了要付给银行的佣金，从而也为提高投资人的到手收益提供了空间。但从本质上来说，“网购”基金产品和从淘宝上购买运动鞋并无二至。唯一的不同是，前者被称为“互联网金融”，而后者只能叫做“C2C”。

不过，阿里巴巴的这个并不复杂的创新，的确冲击了中国金融业的旧有格局。其最大价值是，让银行从“收租者”变成了“被收租者”。在日前的“两会”讨论中，招商银行原行长马蔚华就很直接地指出，余额宝的钱用来投货币基金，其实就是存回银行，绕了一圈下来，钱的成本升高了。

马蔚华的话说出了余额宝的本质。所谓货币基金，其投资标的主要是那些风险小的货币市场工具，比如同业存款，余额宝有超过90%的资金便是投向同业存款。简单些说，这些钱不论是通过余额宝“存入”银行，还是以活期存入银行，本质上都是银行在“负债”，但前一种方式则让银行的负债成本高了很多。

如果资金作为活期存进银行，按照目前0.35%的基准利率，一笔1万元的资金，1年下来，即便躺在银行不动，最终能拿到的利息是35元。但如果通过余额宝理财，按照6%的收益算，则可以达到600元，两者相差近20倍。

另一方面，尽管投资者的到手收益只有6%，但银行支付的成本要高于这个数字，银行最终的负债成本超过7%也不足为怪，因为中间还可能有基金公司的“中介费”。一家上海公募基金的市场人士对《南风窗》记者说，这种模式可以说改变了以往银行对基金公司收取佣金的格局，反倒可能让银行承担基金公司的“中介费”。因此，银行意见大也不足为怪。

银行面对的另一个问题是存款搬家。“4000亿的活期存款流入余额宝，对银行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位长三角城商行人士对《南风窗》记者说，3月末将面临新的季末揽存大战，谁都会对余额宝的这些钱心生嫉妒。

自从2013年年中上线以来，才半年多时间，余额宝的资金规模便达数千亿，这和“草根理财”需求的兴起不无关系。按照我国目前金融法规和银行内部规则，低额超短期理财并不被监管所支持，银行极少有这样的理财产品。比如，在期限方面，2011年下半年，监管部门口头叫停了1个月以下期限的短期银行理财产品。再者，银行理财产品的起售门槛一般是5万元，这个数字不高，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达标。此外，按大多数银行的规定，首次购买理财产品，还必须要本身到银行面签协议。

“这些银行业长期存在的门槛问题，正好是各种‘宝’崛起的机会。”兴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鲁政委对《南风窗》记者说，使用余额宝的人未必是草根人群，但一定都有着被银行忽略的需求。“网购剩下的余额，生息后可以挣一天的停车费，这是中国人新的理财需求。”

天弘基金成立于2004年，在2013年和阿里巴巴合作之前，该公司在业绩排名较为靠后。但余额宝的推出使得该基金一举跻身“一线”阵营，成为国内规模最大和客户最多的基金公司。但数据显示，天弘基金2013年营业收入3.1亿，净亏243.93万元。

“亏损很正常。”以上公募基金市场部人士说，对原先的持股方来说，天弘基金并不赚钱，所以其也乐于出让控制权，让基金接受阿里巴巴的“全面改造”。阿里希望的是为用户提供附加服务，增加用户的“粘性”，目的本身就不是为了挣钱。

其实，在目前国内的金融环境之下，货币基金要赚钱越来越难。货币基金的收益本质上是以利率为基础的，利率越高，收益越高。但目前的问题是，银行差钱的局面正在缓解，银行间同业存款的利率逐渐显现出下降的趋势。从1月中旬起，余额宝收益水平稳步下滑，直到3月初跌破6%，便是这个原因。再往远处看，在中国大型企业负债率如此之高的情况下，政策也势必倾向于让利率走低。

货币基金的另外一个问题是投资种类的限制。目前，余额宝之所以把90%的资金都投向了同业存款，其原因很大程度在于我国货币市场的工具极度缺乏，这导致基金资产配置单一，既无法实现金融工具之间的风险对冲，也难以通过多样组合保证持续的收益。相比而言，美国货币基金之所以能从1980年代开始持续发展30余年，其原因就在于其货币市场工具的发达。

不过，流动性风险才被看成是货币基金最大的风险。对用户来说，将支付宝中的余额用来购物，便等同于对货币基金的赎回。比如，在“光棍节”这样的大促销时点，大面积赎回无可避免。事实上，仅在2013年11月11日这一天，余额宝即发生赎回50亿。鲁政委认为，假如各種“宝”只有几百亿规模，投资者即便大面积赎回，互联网巨头和基金公司勉强可以应付。但目前这类互联网工具的资金余额已达到四五千亿的规模，如果发生大面积赎回，问题会被放大。

因为流动性风险的客观存在，已有银行业的人士对监管部门建言，应将余额宝等互联网金融货币基金存放银行的存款纳入一般性存款管理。其潜台词是，银行只能给余额宝等货币基金执行活期利息，并且银行还得缴纳20%的法定存款准备金。这意味着余额宝货币基金收益将大幅下降，在支持余额宝的人士看来，这个收益将使得余额宝“管理手续费都盖不住”。

尽管外界对加强监管的议论由来已久，但目前尚无一家金融监管部门明确下文，将采取具体措施来回应余额宝的发展。

对此，一位知情人士对《南风窗》记者讲了一个真实的段子。一位金融监管官员在一次银行监管会议上说，对余额宝的监管面临一个“两难”问题。如果你管它，限制它，那么可能有一群人抗议你，认为你站在草根理财和人民群众的对立面；但一旦管得不严，万一出了问题，同样的还是那一群人要来抗议你，认为你对人民群众不负责。

“这些金融形式，既不完全是银行和证券，也不完全是基金公司，但和这些机构好像都有关系。因为界限模糊，所以谁都不想真正出头来管，免得惹来一身麻烦。”该知情人士说，这种避之不及的想法的确代表了部分监管人士的态度。

“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副主席、央行行长周小川则明确表示，对于余额宝等金融产品肯定不会取缔。但他也指出，过去没有严密的监管政策，未来有些政策会更完善一些。

监管到底是利益的博弈，还是风险控制的需要，或者这两者兼有，谁都说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余额宝下一步将不会继续无限制地扩张。它既没有银行表述的那么强大，也没有支持者担心的那样不堪一击，它只是阿里巴巴战略的一个棋子。

“两会”期间，部分金融监管官员都提到了互联网金融对扩大中国金融供给的意义。他们强调，金融必须服务于实体经济的问题，尤其认为应对中小企业群体给予更多的融资帮助。但对余额宝来说，货币基金把“钱存银行”，客观上增加了银行体系的可贷资金，但它的确没有直接帮助实体经济融资。因此，它也并非部分监管人士所指的那一类“互联网金融”。

事实上，阿里巴巴真正有优势的“互联网金融”项目并非余额宝，而是基于电商交易的“大数据”平台。

一直以来，中国银行业在支持中小企业融资上最大的瓶颈是信息不对称，导致了银行在为中小企业融资时的成本太高，因此不愿意做中小企业业务。比方说，一些中小企业的财务数据甚至订单都是伪造的，银行几乎没有贷前调查的能力。但阿里巴巴却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电商网站是最好的“信息搜集器”。一家中小企业所有的网上交易数据和记录都掌控在阿里巴巴手中，用这些数据来评判企业资信，可比财报更具说服力。

目前，基于其大数据的“互联网金融公司”主要是阿里小额贷款公司—浙江阿里巴巴小额贷款公司和重庆阿里巴巴小额贷款公司。由于掌握企业信息的准确，并且省去了其他小额贷款公司必须花费的线下调查成本，阿里小贷早已是国内经营状况较好的小贷公司。

但阿里小贷的瓶颈在于资金短缺。尽管在外界看来，阿里有着“金融帝国”的梦想，但在目前的监管体制之下，其受到的限制很多。按照我国的金融法规，小额贷款公司只能用资本金贷款，即便可以从银行借款用于放贷，但这个比例也控制在资本金的50%以内，也就是说其杠杆率最高1.5。即便按照注册资本10亿来计算，阿里两家贷款公司的可贷资金难以超过30亿。这个局面，可以打一个比喻：一个浑身蛮劲的大力士，却只有一个指头被裁判允许使用。

阿里真正希望的是银行牌照。在拿到这个牌照之前，余额宝和贷款公司始终是割裂的，巨大的集资能力无法和强大的资金“分销”能力对接。不过，要拿到这个牌照很难。“两会”期间，阿里公开否认了拿到银行牌照的传闻。如果阿里有了一家银行，它很可能将会迅速超越大多数自称“零售银行”的对手。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牌照发放者受到的压力必然可想而知。因此，余额宝的千亿资金暂时还只能继续买存款。

2011年，曾有用户质疑支付宝的“余额”管理问题，认为如此大数额的“余额”如果存银行，肯定带来丰厚利益，那么谁分得蛋糕？此时，刚经历了淘宝卖家诚信风波的阿里巴巴如履薄冰，因此才有了后来的余额宝，等于是“让利于客户”。

从中国货币基金的现状和利率市场化的大趋势来看，只能买存款的余额宝并不是阿里的重点。实际上，在余额宝上线之前的2011年，被称为“美国余额宝”的贝宝公司（Paypal）就早已走向衰落。对此，阿里不会看不到。在外界看来，阿里的最终目标是打造一个集合了投资者、消费者和中小企业的生态群，余额宝只是众多布局之一。

这些年，阿里巴巴的扩张所依靠的价值是消灭“收租者”。简单说，中国商业地产商的租金是导致商场货品和普通白领收入不匹配的重要原因之一，而阿里巴巴直接去掉了这个环节，将积压的库存和渴望廉价商品的普通人对接，把普通人并不丰厚的购物预算从商业地产商手中解救出来。

但是，在这个管制仍然存在的环境中，阿里和马云也懂得哪里是扩张和创新的“边界”。对这家市值可能高达千亿的互联网巨头来说，上市之前，在热门的领域营造各种“可能”远比把“可能”变为现实更能调动投资者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