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考教师“借调”生态调查

燎原

2月26日上午，几乎是踩着铃声，孩子们跑出了教室，在操场上追逐、打闹。顷刻间，操场已是漫天的尘土飞扬。这里是半截楼小学—坐落在河南兰考县张君墓镇一个偏僻农村的小学。

这所小学有6个班，共60多名学生。即便如此，这里还是很缺教师，曾有6年时间，这所公办学校没有一名公办老师，是由6名代课老师撑起！到了今天，这所学校依然缺老师，以至于代课老师的人数是公办老师的两倍。

在河南兰考县农村，学校缺教师不只出现在半截楼小学，这是农村的普遍现象。相应地，兰考县城很多学校不缺老师，甚至富余到教师无需上课或无课可上的程度。有的学校因教师太多，只好安排做校园保安、小卖部售货员或专管学生吃饭、睡觉的生活老师。

有的地方老师没活干，有的地方活很多却没老师干，县城与农村形成强烈对比。乱象始于无序的借调。“借调”泛滥背后是小县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人情往来，也让我们看到农村教育力量的孱弱与不堪。

兰考位于豫东，坐落在黄河古道上，是焦裕禄精神的发祥地。50年前，焦裕禄率领干群在这里治理“风沙、盐碱、内涝”。他去世后，精神一直为历代执政者传颂，并成为中国县委书记的好榜样。不过，当下，教育问题正在考验这片土地。

邓胜堂是半截楼小学的校长。不过，他还是一名代课老师。和现有的其他5名代课老师一样，他每月收入只有700元—这是他从业26年来，历经多次涨工资后，才领到的最高工资。去年以前，他每月工资只有500元。但这不是他最关心的。“我们反映问题不是为了这点钱，不是为了这份工。”邓胜堂忧心忡忡地告诉《南风窗》记者，“我们是为了下一代。”他担心包括自己在内的代课老师业务水平不行，会误人子弟！

和很多向记者反映问题的老师不一样，邓向记者反映问题只是希望上级能多派一些公办老师过来。这样，他就可以安心退出了。否则，代课老师退出，公办教师又没补上，这些孩子的未来将被断送。如今的半截楼小学共有9名老师，其中代课老师6名，公办老师3名。他们都是教语文、数学或英语等主科的老师，这里没有体育、音乐、科学、品德等传统副科的教师，这些科目都由老师兼任，“谁有空谁上”。“这里的老师成了全能教师。”邓胜堂苦笑说，这些孩子都是留守儿童，条件好点的家庭，外出务工时，都把孩子带在身边读书。邓胜堂承认，“我们学校师资力量和条件差了点，我们孩子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了”。

10年前，邓胜堂就不想干了。只是2004年他遭遇了车祸、被撞成重伤。那时，学校180多名小学生带着父母给他们买的方便面和平时不舍得吃的烧饼，来到了邓胜堂家里看望他。邓深受感动。以前，他总以为这些小屁孩不懂事。如今，当着记者的面再度提起当年这些沉重的小礼物时，这个40来岁的男人眼里噙满了泪水。

因为感动而坚守岗位的邓胜堂，遭到了家人反对。在他老婆眼中，这个“破代课老师”没挣几个钱，而且忙得无暇顾及家里。一次，他的老婆气得要撕烂他的教材。为此，邓胜堂和老婆大吵一场。这次，老婆离家出走，在外打了好几年工才回来。如今，每月700元也不过“相当于在工地打4天工”。尽管还缺老师，但比起前几年好了些。2004年，这里的公办教师全都退休了，以至于2004～2010年的6年里，这所公办小学没一名公办教师。

2011年，上级补充了两名特岗教师，但没干多久，这两名特岗教师都走了。特岗教师是中央为支持中西部欠发达地区发展教育而出台的政策，主要面向高校毕业生招聘服务于基层的教师，要求他们在农村服务期满3年。但特岗教师的稳定性极差，有的大学生因为找不到合适工作，才暂时考个特岗教师当当。一旦有机会，他们就辞职或通过关系借调到县城，逃离农村。由于一些年轻的公办教师无心长久扎根农村，公办学校的半截楼小学校长，都只好由代课老师当。

沈宋集小学同样出现代课老师比公办老师多的情况。按编制配给，这所小学应配12名公办老师，但实际只有3名公办老师，其余的5名教师全是代课老师。有的代课老师已在这里教了30多年书。如果没有代课老师顶上，没人知道，这些孩子的教育如何解决。

同在张君墓镇，万土山小学共有11名教师，其中5名是代课老师。之前，这里有名体育老师，但被借调到县城了。如今，学校里也没有专职的体育、美术、音乐等老师。中刘寨小学也因缺老师，学校只能开设到小学5年级，6年级则到较远的地方去上。

在兰考，负责乡镇中小学管理的是中心校，中心校的角色相当于乡镇教育办。张君墓镇中心校普教专干赵海杰告诉《南风窗》记者，张君墓全镇实际需要教师529名，但上级只配给432名。原本配给就不足，实际工作中，很多教师又在编不在岗：目前，在张君墓教书的老师不足350人。無奈，镇里只好请了89名代课老师“顶硬上”。请代课老师的费用不是财政拨款，是张君墓中心校从国家“两免资金”中抽出部分经费来支付的。兰考其他乡镇亦是如此。根据国家规定，这些费用原本用于修缮学校和学校日常管理，而不是用来发工资的，工资应由地方政府筹资。

缺老师不只是张君墓镇的问题，《南风窗》记者在南彰、许河、小宋等乡镇调查发现，这些地方几乎都缺老师。兰考县教体局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也承认，和县城相比，兰考的农村确实更缺老师。

那么，那些“在编不在岗”的老师去了哪儿？

党政机关、县城中小学—是兰考很多农村教师流向的目的地。因为正式调动需要县长签字，实际也不易操作，教师们通常以借调的名义完成调动。一些单位借着、借着，就没再归还，或是逐渐完成了合法化调动。这首先是因为教师们乐于“被借调”，有的教师“被借调”时，所在学校校长都不知情。这些被借调出去的老师，占原校的编制，领那里的工资，却不在那儿干活。这些行为引起兰考教育系统一些老师和校长的不满。有的干脆在网络上发泄说：“××学校，给校长送礼就不用去上班了！”也有通过人民网反映兰考农村教师被滥借、被以借调名义进城等问题。

4个月前，兰考所属的开封市委在回应这些问题时称，“兰考县教育系统教师借调情况确实存在”，回应中还重点提及了星河中学、兰考三所高中和教体局：2011至2013年期间，星河中学相继从各乡镇学校公开招聘教师142人，试用期为3年，属借调关系，待试用期满考核合格后履行正式调动手续；兰考县3所高中缺少教师，以借调形式在各乡镇初中选拔优秀教师71人，用于补充高中师资队伍；近几年，兰考县教体局从乡镇中心校、一线学校借调了8名教师。

这是官方的回应，但实际借调的数据远不只这些。接近教育系统的知情人向《南风窗》记者透露，最近三四年，兰考县党政机关和县城学校先后从各乡镇借调的中小学教师，保守也有上千人！

不过，这数据遭到兰考县教体局否认。“绝对没有那么多人借调！”兰考县教体局人事股股长蔡普抗就借调问题专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按照蔡的说法，党政机关借调的大约130人，而教育系统借调的约三四百人。

规模不小的借调给农村教育带来了困难。有老师带的毕业班，学生6月份毕业考试了，但4月份老师突然被调走了。不仅妨碍了正常教学秩序，且影响教育发展。“教师和其他岗位不一样，你借调一个人就会影响到一个班级，甚至更多！”赵海杰对此很窝火，他建议，“希望上级不要变相要人，目光要长远一点，要保证正常的教学秩序！”“原本就缺老师，你再借调走，就更缺了！”

蔡普抗承认，借调影响了正常教学秩序。“下一步，教体局将冻结人事关系—哪怕系统内的人事流动！要保证农村教师不流动！”“至于上级机关要人，能挺住的尽量挺住。”蔡普抗说。

在过去几年，兰考县教体局并没有做出好的表率。毕竟，教育系统内部的借调，首先要获得教体局首肯。其次，即使其他党政机关借调教师，也得通过教体局的允许。更重要的是，兰考县教体局也借调了很多教师，且数量不是前述的“借调了8名教师”。兰考县教体局机构十分庞大，其内设20个机构，另有二级机构4个，总人数约180人。

不过，兰考县里给教体局的行政编制只有22个。庞大的教体局，其工作人员主要是教体局向学校借调教师。《南风窗》记者根据知情人透露的情况初略统计发现，教体局约180人中，有60多人是借调来的，借调人数约占教体局总人数近四成。其中，教体局办公室的10个人中，6个是借调来的；经费中心10个人中，8个是借调来的；师训股4个人中，3个是借调来的……

兰考县教体局需要这么多机构和人员吗？教体局回应称，“兰考被纳入省直管县后，需要对接的部门多，所以需要的科室也多。加上一些老同志退休后，需要人员补充做工作，调动不好调，所以通过了借调的方式。”

其实兰考被纳入河南省“省直管县”是在2014年，但教体局上述人员和机构的设置，是在三四年前就已布局完成了。

记者注意到，教体局机构设置中，还包括招商办。“这是县里要求设置的，主要是做教育领域的招商工作。”教体局工作人员解释称，借调的60多个人中，有26个是从一职高过来的。因为前几年，兰考一职高停办，部分教师分到了教体局。

走访兰考县星河中学、兰考一高、兰考县教师进修学校等学校之后，《南风窗》记者发现，这些在县城的学校不缺老师，有的学校甚至出现无事可干的富余教师。兰考一高目前拥有教职工400多人，其中专任教师358人—这比兰考很多乡（镇）整个乡（镇）的教师还多。如，张君墓镇全镇专任教师不足350人。兰考一高的负责人告诉《南风窗》记者，兰考一高是河南省示范性高中，县里优先保障，所以这里不缺老师，缺老师的一般都是在偏远的农村。

星河中学此前从各乡镇借调了142名教师，但该校目前就31个班。一些富余的老师被安排在学校担任保安、小卖部售货员、看管学生睡觉或排队打饭的生活老师。这些不再从事教学工作的老师，有20多人。事实上，他们被借调前都是乡镇或农村教师的骨干力量，教的大都是语文、数学、英语等重要课程。

如果是出于教学需要，那么借调一些根本无法胜任初中教学工作的小学老师，是难以令人理解的。教师没放到教学岗位发挥作用，这对师资资源紧缺的兰考更是极大的浪费。诸如保安、售货员、宿管员等角色，完全可以向社会招聘以保障教师资源充分、科学利用。

在《南风窗》记者三度询问兰考县教体局时，教体局作了如是回答：星河中学的门岗、售货员以及看学生吃饭睡觉的生活老师，都是兼职的—他们平时都上课，只是在上课之余还轮流担任生活教师等工作。

但据《南风窗》记者实地调查及多名老师的说法，显示星河中学的保安、小卖部售货员以及看管学生吃饭睡觉等生活老师，都是专职的—是从各乡镇、农村教学一线的老师借调过来的。

兰考县教师进修学校或许更值得探究。因县城发展需要，该校去年5月拆迁，原办的初中班学生也分流到各学校，老师无事可干。不过，知情人透露，即使如此，去年9月，这所学校又借调了多名教师。教体局对此回应称：“查过了，绝对没有的事！因为校长以前是教体局的副局长，他没那个胆！”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进修学校也超编。编制原定60多人，但借调一些老师后，实际教职工80多人。进修学校负责全县教师的培训工作，但更多时候没事可干，教师培训一般通过网上完成。以至于，这所学校拆迁后，目前暂租住在兰考县财富广场附近的一栋民房里办公，但办公点一直没有挂牌，平時也没有教师去上班，偶有几个领导在3楼的办公室闲聊，地板、办公桌上布满灰尘，看不到任何文件及办公迹象。一些借调来这里的老师，很多时候是“闲着等领钱”。兰考县教师进修学校一位领导向《南风窗》记者坦承，“我们这里（教师）的成分比较复杂。”去年9月，在兰考县清理“吃空饷”行动中，兰考县教师进修学校在自查自纠阶段发现，该校有14名教师存在“吃空饷”情况，但没有责令罚没收入。这些吃空饷的老师，时间短的有3个月，长的达六七年。

一个诡异的现象是：进修学校14名脱岗教师的脱岗原因，除1人车祸、3人产假外，其余10名老师都是因为“有病”（或工伤病休）。而这10名“生病”的老师中，有5名是在2012年4月 “同月生病”，且病假大都超过一年；同时，这5名“同月因病脱岗”的教师，有4名在2013年5月康复并结束了脱岗假期。

兰考县教体局告诉《南风窗》记者，接下来，他们打算通过轮岗等方式，把进修学校的老师放到农村去支教，以缓解农村教师缺乏的困境。

但愿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