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
2014-09-10严歌苓
严歌苓
那还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时候,母亲包了歌剧团中所有的女主角,风头足极了,一匹黑缎子样的长发,被她编成这样,弄成那样,什么佩饰都不用,却冠冕似的华丽。十八岁的母亲,眼睛骄傲天真,却有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我的父亲。一天她忽然对他说:“你有许多抄不完的稿子?”
他那时是歌剧团的副团长,在乐队拉几弓小提琴,或者去画两笔舞台布景。有时来了外国人,他还凑合着做做翻译,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写书的小说家。他看着这个挺唐突的女子,脸红了,才想起这个女子是剧团的名角。
在抄得工整的书稿中,夹了一张小纸签:“我要嫁给你!”
她就真嫁给了他,爱他爱得像个小姑娘,胆怯,又有点拙劣。她无时无刻地不从父亲那里要来注重、认同。她拿起小提琴弓拉“哆、味、咪”。还将左手拇指扣进调色板,右手拈一枝笔,穿一件斑点了色彩的大褂,在一张空白帆布前走来走去。她大声朗读普希金,把泡在阅读中的父亲惊得全身一紧,抬头去找这个声音,然后在厌烦和压制的矛盾中,对她一笑。
她拿着这一笑,去维持下面的几天、几年,抑或半辈子的生活,维持那些没有钱,也没有尊严的日子。父亲的薪水没了,母亲早已不上舞台,身段粗壮得飞快,坐在一张小竹觉上,“吱呀”着它,晚上在桌子上剖小鱼。她警告我们,所有的鱼都没有我和哥哥的份,都要托人送给在乡下“劳动改造”的父亲。
几条小鱼被串起来,用盐轻腌过,吊在屋檐下晾。最终小鱼干缩成一片枯柳叶,母亲在锅里放一点油,倒油之后,她舌头飞快地在瓶口绕一圈,抹布一样。不知她这种寒碜动作什么时候已经做得如此自如。总是在我和哥哥被哄得早早上床后,她才来煎这些小鱼。煎鱼的腥气胀在房子里,我和哥哥被折磨醒了,起身站在厨房门口。
“小孩子大起来才有得吃呢!”她发现我们,难为情地红了脸,像个小姑娘偷递信物时被人捉了个准。
她一条小鱼也没给哥哥和我吃。我们明白那种酥、脆连骨头都可口。然而我们只有嗅嗅、看看,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父亲回来后,只提过一回那些小鱼,说:“真想不到这种东西会好吃。”后来他没提过小鱼的事。看得出,母亲很想再听他讲起它们。她诱导他讲种种事,诱他讲到吃,父亲却没再讲出一个关于小鱼的字。几年中,成百上千条小鱼,使他仍然倜傥地存活下来。母亲围绕着父亲,以她略带老态的粗壮身段在父亲面前竭尽活泼。这时已长大的哥哥和我有些为这个还是小姑娘的母亲发窘。
又有许多的出版社邀请父亲写作了。他又开始穿他的风衣、猎装、皮夹克,在某个大饭店占据一个房间。他也有了个像母亲一样爱他的女人,只是比母亲当年还美丽。一天,哥哥收到父亲一封信,从北京寄来的。他对我说:“是写给我们俩的。完了,他要和母亲离婚了。”
信便是这个目的,让我和哥哥说服母亲,放弃他,成全他“真正的爱情”。他说,他一天也没有真正爱过母亲。这点我们早就看出来了。他只是在熬,熬到我们大起来,他好有写这封信的这一天。我们也看出他在我们身上的牺牲,知道再无权请求他熬下去。而这个呕心沥血爱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呢?
许多天才商量好,由我向母亲出示父亲的信。她读完它,一言不发地靠在沙发上,好像她辛辛苦苦爱他这么久,终于能歇口气了。
这一夜,我们又听到了那只竹凳的“吱呀”声,听上去它要散架了,第二天一早,几串被剖净的小鱼坠在了屋檐下。
父亲从此没回家。一天母亲对我说:“我的探亲假到了”。
我问她去探谁。我知道父亲尽一切努力在躲她,不可能让她一年仅有的七天探亲假花在他身上。
“去探你父亲呀。”她瞪我一眼,像说:这还用问?!
又是一屋子煎小鱼的香味。我们都成年了,也都不再缺吃的,这气味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好闻。哥哥半夜跑到我房间,“叫她别弄了!”他说,“现在谁还吃那玩意?”
我们却都忍不下心对她这么说。并且我陪她上了“探亲”的路,提着那足有二十斤的烘小鱼。只是朦胧听说父亲在杭州一个饭店写作。我们去一家廉价旅馆下榻,母亲说就暂时凑合,等找到父亲……我心里作痛:难道父亲会请你去住他那个大饭店吗?
四月,杭州雨特稠。头两天我们给憋在小旅馆里。等到通过各种粗声恶气的接线生找到父亲的那个饭店,他已离开了杭州,相信他不是存心的,谁也不知道他的下一站,绝对无法追踪下去,我对妈说:冒雨游一遍西湖,就乘火车回家。
母亲却说她一定要住满七天。看着我困惑并有些气恼的脸,妈惧怕似的闪开眼睛,小姑娘认错般地嘟哝:“邻居、朋友都以为我见到你爸了,和他在一起住了七天……”她想追一个幻觉,首先是让自己,其次让所有邻居、朋友相信:丈夫还是她的,起码眼下是的,她和他度过了这个一年一度仅有的七天探亲假,像所有分居两地的正常夫妻一样。
她如愿地在雨中的小旅馆住满七天。除了到隔壁一家电影院一遍一遍看同一部电影,就是去对门的小饭馆吃一碗又一碗同样的馄饨,然后坚持过完了她臆想中与父亲相聚的七天。
父亲再婚后很幸福。母亲见到我就问:“她会做菜吧?”我当然明白“她”指谁,我说:“做得很好,父亲也戒烟了……”她赶紧垂下头走开,不敢再听。
临回北京,我见她又把那竹凳搬到厨房,竹凳也上了岁数,透着灵肉般的柔韧光色。还是一堆小鱼,我不阻止她,懒懒地倚在阳台上欣赏她工匠般的操作。她已架起老花眼镜来做这桩事了。竹凳似疼一样“吱呀”着。
我将一篓子烘熟的小鱼捎到父亲那里。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满桌是继母的国宴手艺。我对父亲使了个眼色,将他熟识的竹篓搁在了一边。他瞪了它一会儿,似乎也愁苦了一会儿,又去和一桌朋友嘻天哈地,这天父亲醉倒,当着七八个客人的面,突然叫了几声母亲的名字。客人都问被叫的这个名字是谁,我自然吞声。继母美丽的眼里,全是理解……全是理解……
(摘自《莫愁·天下男人》2014年第1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