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虽亮终究冰凉
2014-09-10张卫
张卫
她是我的小学校长。若干年后,我走进她家的客厅。
要说呢,我已记不清校长的模样,只依稀记得早年学校例行的朝会上,校长与我们一样系着红领巾。升旗毕,她在台上噪音清亮地发一声喊:“准备好了吗?”台下上千少年男女齐声回应:“时刻准备着!”虽是童音,仍有排山倒海之势。那时校长是个干练的中年妇女。
眼前的她已逾八旬。阳光洒进客厅,很亮堂。我给她买的百合散发淡淡的幽香。有那么一会儿,彼此打量,没说话。让过茶,她先开口:“你在报社做事,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接着,她转入正题:“我外孙遭人杀害了,好惨哟!谁能帮我伸张正义啊!”
我心一紧。这才辨清她眉宇间的悲戚。“其实你们报纸也登过了,就是那个卖电脑的娃娃,被顾客骗出去杀了。”便记起几天前在报社开编务会,各部门汇报当晚拟发稿件,社会新闻部报了这条稿子。我没太留意,见报后也只是浏览了一下。
未曾想,那出悲剧竟与校长有关!
校长的外孙姓陈,本埠一所“211”高校刚毕业,离报到还有20多天,他就利用这段时间去解放碑一家电脑公司打工,不料上班没几天,就被一个买电脑的顾客骗出去杀了。顾客姓刘,也是年轻人,个头不高,小陈负责接待他。经讨价还价,双方以6000元成交一台手提电脑,但刘称身上只有500元,余额要送货时付清。小陈急于收款,当天下午与刘一起赶往渝北区回兴镇取款。电脑城的监控视频记录下两人离开时的身影:陈身高1.87米,阳光、健硕;刘比陈矮一大截,瘦小、单薄。若真要对打,刘哪是对手——但他咋能置陈于死地呢?
客厅很静。寂静中,有校长断续的喘息。
好半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那外孙呀,太顾家了。他妈妈退休啦,爸爸收入也不高,他一心想帮补家用。然而就算做满那20天,又能挣多少呢——不该去呀!”
我清楚,电脑城的销售主要靠提成,一般而言,20天如果真做满了,挣两三千块没问题。问题在于钱没到手,命却丢了——可谁又能有先知先觉,告诫小陈这份差事有危险,不能去呢?
小陈的尸体是五天后发现的。那是一户租赁房,三室两厅,被木板隔成若干间。虽是初冬,味仍慢慢飘散出来。警方根据监控录像,锁定犯罪嫌疑人的电话,最终将刘抓获。据刘交代,他把陈骗进屋后,恶念陡升,趁对方在桌前专心调试电脑时,拿起事先准备的榔头,朝陈的后脑勺狠狠砸去……
办案民警事后称,陈的后脑勺惨不忍睹,不知有多大仇恨,才下得了如此狠手。“我杀他就是为抢电脑。”审讯中,刘称陈身材太高大了,“我下手不狠点,他一反手,肯定能把我卡死……”瘦小、龌龊与歹毒,一击放倒了高大、善良与温和。在这个初冬的下午,两个20多岁的年轻人,在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完成生死转换,一个青年鲜红的血染红另一个青年苍白的脸。
有那么一会儿,校长沉浸在温情的回忆中。外孙的小学、中学、大学,入队、入团、考取记者等,都让她骄傲。“他成绩好,又喜欢体育,人人都说这孩子有出息——”话到这里,她突然顿住,盯了我半晌,问:“你说,我的教育方法是不是很失败呢?”
我僵着,不知咋回答。
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教育外孙要善良、诚实、正直,要相信这个社会的美好与光明。”校长提高了声量:“但我没告诉他这个社会也有丑恶,甚至有凶险。我认为他成人后自己去识别就行了,就连曾广贤言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没认真给他解释过。如今,再也没机会了。”
说罢,眼泪从她脸上缓缓流下。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4年第20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