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与赠序文体*
2014-09-04叶当前
叶 当 前
赠序作为中国古代散文的一种文体,逐渐引起学术研究的重视。赠序源流、赠序分类、序文与赠序的关系、韩柳赠序个案研究、唐宋赠序创作繁盛的原因等,已为近年博硕士论文及专题论文论及。姚鼐《古文辞类纂》首次确立赠序体类,亦得到学术界公认。然而,桐城派文人对赠序的认识是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桐城派古文选本对赠序的选文定篇也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桐城派对赠序名篇的点评分析亦颇为精彩。梳理桐城派文人对赠序文体的理解阐释,对回归原典的文章学研究与敷理举统的文体学研究不无裨益。
一、溯源辨体,确立赠序体类
(一)姚鼐的界定
赠序体类的确立,学界公推姚鼐《古文辞类纂》首创之功,该书分古文辞为十三大类,赠序列在第五位,《序目》以追源溯流的方法辨体划界:
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苏明允之考名“序”,故苏氏讳序,或曰引,或曰说。今悉依其体,编之于此。①姚鼐选纂,宋晶如、章荣注释:《古文辞类纂》,北京: 中国书店,1986年,目录第11页。
按姚氏的理解,赠序以古人赠人以言为远源,而以唐代冠“序”名篇者为正体,以宋代苏洵避讳以“引”、“说”命篇者为别体。结合选录篇目,又知姚氏以寿序入其体类,可以理解为赠序的变调。至于赠序的确切界定,则需要回到姚氏所列举的赠言语境以辨其源,细读姚氏选录的文章范本以辨其体。
先看老子的“君子赠人以言”,语出《史记·孔子世家》。鲁君与孔子适周问礼,辞别老子时,老子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909页。且不去考证孔子问礼于老子之真伪,赠人以言却的确发生于先秦时期,如《荀子·非相》篇便强调赠言重于金石珠玉,《大略》篇记载了先秦“君子赠人以言,庶人赠人以财”的习俗。比较起来,赠言属于仁人君子的行为,相对富贵者与庶人的赠物更高一筹,而所赠之言大抵在于言明为人处世的儒家道理,是被赠者日后的行为准则。像《孔子家语·子路初见》篇载孔子赠言子路告诫为人五慎,《贤君》篇载颜渊西游于宋前孔子赠言强调“恭”、“敬”、“忠”、“信”四勤,亦同一旨趣。
鲁君择言进梁王事出《战国策·魏策》。梁王魏婴在范台宴饮诸侯,鲁君避席择言相赠:“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齐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敖燔炙,和调五味而进之,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今主君之尊,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刘向集录:《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46—847页。鲁君援古鉴今,逻辑谨严,环环相生,万语千言,全系收束四字。此番赠言,尤重忠告之谊。
据此知赠序滥觞于先秦时期的散体赠言,多为仁人君子对赠予对象提出的“致敬爱、陈忠告”之辞,往往偏重告诫之义,富于哲理性。先秦这类赠言多发生在离别之际。古人安土重居,重聚伤离,贵族出行要举行隆重的祖道仪式,还要赋作祖饯祝文以祭祀路神,确保旅途平安。祖饯祝辞祈祷于神,祝福于人,《吴越春秋》所载越王勾践到吴国去时文种所撰祖道祝辞,便属此类;《诗经·崧高》提及仲山甫出祖时吉甫所作诵辞,可能也是祖饯祝辞。相违赠言则纯粹对人,忠告多于祝福,现实大于理想。赠言不绝如缕,至唐蔚为大国;祝辞随仪式的简化不断新变,至汉魏六朝而衍变为离别诗。姚鼐跳过诗歌阶段追索源头,亦可谓得其正途。
然而,许多学者考镜赠序源流区别于姚氏,并追本于诗序,认为赠序文是从赠别诗前小序逐渐独立出来的。如曾国藩《易问斋之母寿诗序》便持此论:“古者以言相赠处。至六朝、唐人朋知分隔,为饯送诗,动累卷帙,于是别为序以冠其端。昌黎韩氏为此体尤繁。间或无诗而徒有序,于义为已乖矣。”*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第7册,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第241页。稽查文献,以言相赠处的例子确实不多,曾氏则另辟蹊径,从离别诗序中探源,亦有一定的道理。古代王公大臣、文人雅士的出行经常要举行大规模祖饯仪式,赋诗言别。如西晋石崇出使,潘岳、刘琨等三十人齐聚金谷涧游园饯别,斗酒赋诗,留存有《金谷诗叙》述其盛况;唐玄宗天宝三载,贺知章归越,唐玄宗及百官赋诗饯送于长乐坡,并御制《送贺知章归四明诗序》述其缘起。这种冠于赠诗前面的小序,与诗歌有着较明显的分工,相对散体赠言的“致敬爱、陈忠告”之义有较大变化。倒是曾国藩所谓“无诗而徒有序”的文章侧重言理,介于叙事与议论之间,间以篇末抒情言别,更符合姚鼐所确立的赠序一体。可惜的是曾氏以赠序源出序跋,故以徒序为乖,在《经史百家杂钞》中亦剔除“赠序”一体。针对此举,施畸批评道:“赠序与序跋绝不同源,姚氏所推考者是也,其叙列在书说之后,诏令以前,尤为独到之见……乃曾氏不问质德,不考渊源,惟其名之同,遂悍然合于序跋,是岂非自信太过,而昧厥源流耶。”*施畸:《中国文体论》,北平:立达书局,1933年,第87页。施氏辨体意识还是非常明确的。然而,早在宋明时期,人们便是从序跋中逐步厘出赠序的。
(二)宋明时期对赠序的归类实践
宋、明时期关于“赠序”零星的理解与分类实践还是不乏其例的。如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在“序”类下便论及赠序:“东莱云:‘凡序文籍,当序作者之意;如赠送燕集等作,又当随事以序其实也。’大抵序事之文,以次第其语、善叙事理为上。近世应用,惟赠送为盛。当须取法昌黎韩子诸作,庶为有得古人赠言之义,而无枉己徇人之失也。”*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42页。据此推测,早在宋代吕本中就把“序”体分为文籍序与赠送燕集序,而吴讷以“得古人赠言之义”为赠送序的本义,对姚鼐溯源辨体不无启发。明代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序”类则细分为二十四目,其中有“赠送”、“寿祝”等类,繁琐细碎,为姚鼐所不取。王先谦则指出姚鼐立体依据是明王志坚的《四六法海》:“王氏《法海》‘赠别序’自为编,姚氏《类纂》因之,增入寿序。”*王先谦:《骈体类纂》,光绪壬寅岁(1902年)思贤书局刊本。《四六法海》立诗文序、宴集序、赠别序、城山序为大类,于“赠序”一体已经有明确的体类意识。姚鼐受王氏影响,另立赠序文体,并将寿序附于末尾。因此,赠序立体之功还当首推姚鼐。
姚鼐于赠序体最大的贡献在于从性质上辨体,褚斌杰先生已经明确指出这一点:“唐宋以后有所谓‘赠序’文,一般都视作与‘序跋’为一体,而姚氏《古文辞类纂》则认为‘赠序’虽亦名‘序’,但性质上已非一般书序可比,因而另立赠序类,这说明《类纂》能从性质上辨析文体,有新的识见。”*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3页。谭家健《中国古代散文史稿》也认为赠序不同于序跋与一般书信,认为其源于古代赠人以言的习俗,此亦是对姚鼐辨体的肯定。
(三)桐城派其他古文家对赠序文体的进一步阐释
赠序体类确立之后,除曾国藩外,桐城后学几乎都承认这一体类的成立,王先谦、姚永朴等有进一步的阐释。
王先谦首肯姚氏赠人以言的起源论,结合赠序的发展进行简要梳理:“以言赠人,荀子比之金珠;择言而进,鲁侯以侑觞酒。洎乎唐世,乃有序文,发抒今情,敦勉古义,斯朋友之达道也。献寿有文,沿于明代,贵在不溢美,不虚称,反是则滥矣。”④王先谦:《骈体类纂》,光绪壬寅岁(1902年)思贤书局刊本。姚鼐认为唐人赠序以韩愈为诸家冠冕,其妙在“得古人之意”,大致指其符合桐城派古文各项指标要求,此则以家法论文体。王先谦则从朋友聚散的角度在“敦勉古义”基础上加入“发抒今情”,揭示赠序的抒情性,突出赠序说理、抒情相统一的特点,亦是探本之论。至于作为赠序附录的寿序,有其自身的规范性,王氏所论亦符合文体实际。
姚永朴《文学研究法·门类》篇对“赠序”进行了辨体。首先,在比较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与姚鼐《古文辞类纂》分类同异时,姚永朴认为姚鼐分立“赠序”与“序跋”为两类,是依据“其用本不同”。其次,姚永朴进一步举例充实了赠人以言的起源论,其曰:“而迁安郑东甫(杲)语永朴云:《诗·崧高》:‘吉甫作颂,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即赠序之权舆。富阳夏伯定(震武)亦云:‘《燕燕·序》‘庄姜送归妾’,《渭阳》‘我送舅氏’,皆有赠言之义。据此可知其来远矣”。再次,姚永朴阐释了字说类赠序。字说类赠序多由名、字发微起义,阐述哲理。姚鼐所谓苏洵因避父讳而改此类赠序为“引”为“说”,仅从其表象而论,未及此类赠序的内容主旨。姚永朴说:“至欧阳《郑荀改名序》,明允《仲兄文甫说》、《名二子说》,归震川《张雄字说》、《二子字说》,此则因《仪礼·士冠礼》有字辞,且既冠而字之,以见于乡大夫、乡先生,又各有训戒。观《国语·晋语》载栾武子、范文子、韩献子之告赵文子即其证,亦不可谓无本。”*姚永朴:《文学研究法》,上海:商务印书馆,1916年,第37—38页。古人行冠礼时需“冠而字之”,还需接受乡大夫、乡先贤的勉励与训诫,如赵文子行冠礼时,栾武子告诉他说:“美哉!昔吾逮事庄主,华则荣矣,实之不知,请务实乎。”张老(即晋大夫张孟)总诸家训诫曰:“善矣,从栾伯之言可以滋,范叔之教可以大,韩子之戒可以成。物备矣,志在子。若夫三郤,亡人之言也,何称述焉!智子之道善矣,是先主覆露子也。”*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87—389页。欧阳修、苏洵、归有光诸人的字说类赠序皆围绕赠送对象的名与字展开辨名析理,与古代冠礼的训勉实出一源,亦属另一种目的的赠人以言。据此,知字说类赠序既有经学上的理论依据,又有事实根据。姚永朴揭橥大义,深化了姚鼐辨体之义。
根据桐城派各家对赠序的辨析,可知赠序源于“赠人以言”,有明确的赠送对象,其内容主要有三方面,一是临别分手赠言,二是解析名字赠言,三是祝贺寿辰赠言;其称名有“序”、“引”、“说”、“字说”、“寿序”等。前两类注重由此及彼,衍说哲理,离别赠序间以抒情述别,字说赠序间以训勉告诫,寿序则容易陷于谄谀,其至在“不溢美、不虚称”。总之,桐城派经过数代人的努力,辨名溯源,终于确立了赠序文体。然而,要从原典出发,全面把握赠序文体,仍需从桐城派古文选本确立的文本范例入手。
二、选文定篇,确立赠序典范
桐城派赠序理论主要来自桐城派诸家文章选本,排比诸家选录篇目,各个时期代表作家、作品历历目前,能够清晰展示赠序的发展轨迹。兹列桐城派单列赠序类文章选本选录赠序篇数一览表如下:
表1 桐城派文章选本赠序选录情况
从上表可以看出,单列赠序类的桐城派文章选本均以姚鼐《古文辞类纂》为座标,或约选点评,或增益续补,或广其体例,从而通过选文定篇,确立赠序类文章范例。纵向比较,唐、宋、明、清皆有文章入选,尤其侧重唐朝与清代。姚鼐《古文辞类纂》遵循桐城家法,选录篇目以韩愈、归有光居多,入选作者也在唐宋八大家、归有光及桐城三祖范围内,具体为:唐代1卷23篇,均出韩愈;宋代1卷15篇,分别是欧阳修4篇,曾巩4篇,苏洵3篇,苏轼3篇,王安石1篇;明清1卷15篇,分别是归有光8篇,方苞4,刘大櫆3篇。其选文唐代以韩愈为代表,宋代以欧、曾、二苏四家为代表,明代以归有光为代表,清代则以方、刘为代表。
唐代是赠序的成熟与繁盛期,仅从《全唐文》中统计题中有“赠”、“送”等字样并以序名篇的作品就有49位作者的475篇,其中韩愈34篇,少于柳宗元的46篇,权德舆存63篇,于邵存51篇,独孤及存44篇,均多于韩愈篇数。赠序类文章选韩文不选柳文,选古文而不录骈体,姚鼐的示范意图非常明显。
具体到韩愈赠序,又从其他诸家约选中凸显范例中的典范。梅曾亮约选《古文辞类纂》至300余篇,取韩愈赠序11篇,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取韩愈赠序19篇,其中与梅选相同的有9篇,分别为《送孟东野序》、《送李愿归盘谷序》、《送董邵南序》、《送浮屠文畅师序》、《送王秀才含序》、《送王秀才埙序》、《送高闲上人序》、《送杨少尹序》、《送郑尚书序》。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虽不列“赠序”类,但在“序跋”类选录韩愈3篇赠序,分别为《送郑尚书序》、《送李愿归盘谷序》、《送王秀才埙序》,亦为姚、梅、林三家选评。姚永朴《文学研究法》解析赠序,以韩愈文章为例,谓:“或深微屈曲,如《送董邵南》之属;或生动飞扬,如《送杨少尹》之属;或奇奥,如《送郑尚书》之属,或滑稽,如送温、石二处士之属。”*姚永朴:《文学研究法》,第83页。此五篇均为姚鼐《古文辞类纂》选录,亦为林纾选评。研读这十余篇作品,其立意与写法等方面的代表性的确很强,比较历代文学选本,其入选率之高也有目共睹。桐城派文章选本树立文范,精益求精,确非简单的陈陈相因。
林纾《韩文研究法》高度褒扬韩愈的赠序,认为“赠送序,是昌黎绝技”,“昌黎集中铭志最多,而赠送序次之,无篇不道及身世之感,然匪有同者”*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7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454页。。林氏接着选篇诠解,如认为《送孟东野序》格奇调变,不但以“鸣”字驱驾全篇,而且从说物入手,由物及人,由人寓感于物,最终由天复归人的本位,停蓄振起,用字精到,其高格令人难以仿效;又如对苏东坡盛称的《送李愿归盘谷序》,林纾解其妙处在“愿之言曰”四字;林纾揭示《送董邵南序》的微言大义在“游河北”三字,《送浮屠文畅师序》之妙在当面指斥佛老为夷狄禽兽,却不忤赠送对象。另外,林纾还在选评本补录韩愈《送齐皞下第序》,认为该文得文之佳处,深谙“萦复埋伏照应之法”,文章入手抬起“古”字,为通篇立主意,又“忽于句下叫起‘今’字,与‘古’字对言,‘今’字即为下文‘其渐有因,其本有根’作一埋伏”;全篇“用连环滚笔,倒卷珠帘而上,处处埋伏,处处照管”*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5—226,250页。。对照文本仔细析读林纾的诠释,韩愈赠序能够做到巧妙立意、隐曲达旨、精密结构、锤炼字句,对赠序写作有很强的示范性。
唐人赠序主要为离别赠文,故许多作品在题目中点明赠送对象,在结尾时点明送别劝勉之意,如韩愈《送孟东野序》以理劝人,最后点题:“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送王秀才含序》略带客套,结尾说:“于其行,如与之饮酒。”《送郑十校理序》难辞众托,故曰:“盛宾客以饯之,既醉,各为诗五韵,且属愈为序。”唐代大多赠序更直接道明“送行”、“美志”的应酬性质,正文或着重摹写山水景物及祖离场面,或尽情比德赠送对象的品格德行,感情不够真挚,思想性亦不及韩愈之作,姚鼐不录柳宗元的作品,亦有个中原因。宋代赠序的新变是字说赠序的兴起,梅曾亮约选《古文辞类纂》4篇,分别为欧阳修《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苏洵《送石昌言为北使引》、《仲兄文甫说》、《名二子说》,后两篇为字说类。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10篇,与梅氏重合前两篇,不录苏氏字说,而选归有光《张雄字说》、《二子字说》评之,评归有光《二子字说》较苏洵《名二子说》为逊,但其长处在“念其亡妻而及其子,情愫较绵远可味。要在中间自述念妻,亦冀其子之念母,寻常语其中含有无穷悲梗之言,淡淡写来,而深情若揭”④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5—226,250页。。比较起来,老泉之作言理透辟,熙甫之制言情深致,选此弃彼亦间接表达了林纾的文体思想。兹录《名二子说》,以见其文体示范意义: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15,415页。
该文紧扣“轼”、“辙”与车的关系诠释字义,字数不多,寓意深刻,与《仲兄文甫字说》释“涣”寓理同一机杼。杨慎《三苏文范》评曰:“字数不多,而婉转折旋,有无限思意,此文字之妙。观此,老泉之所以逆料二子终身,不差毫厘,可谓深知二子矣。”⑥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15,415页。是为中肯之论。
明代寿序流行,赠序又为之一变,姚鼐《古文辞类纂》选归有光8篇,其中4篇为寿序。然而,寿序难写已成共识,曾国藩《易问斋之母寿诗序》以此为文体之诡,议曰:“元明以来,始有所谓寿序者。夫人之生,饥食而渴饮,积日而成年。苟不已,必且增至六十、七十。又不已,则至大耋、期颐,彼特累日较多耳,非有绝特不可几之理也。胡序之云?而为此体者,又率称功颂德,累牍不休。无书而名曰序,无故而谀人以言,是, 也。”*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第7册,第241页。姚永朴《文学研究法》亦认为明时寿序盛行,容易流于谄谀,方苞、曾国藩虽深识其弊,却难免不作,所以于此体尤需择录“所称无溢于实”的作品为范。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在赠送序之外专列“寿序”一目,计3卷76篇,姚选《古文辞类纂》择录《周弘斋寿序》、《王母顾孺人六十寿序》、《戴素庵先生七十寿序》、《顾夫人八十寿序》4篇,可谓慎重。
清代赠序从桐城派清朝文章选本中可彰其范,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录清人赠序14篇,包括姚鼐3篇,梅曾亮2篇,曾国藩2篇,张裕钊2篇,魏禧、胡天游、邵懿辰、吴敏树、郑珍各1篇;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录清代赠序10人27篇,其中曾国潘7篇,梅曾亮6篇,姚鼐4篇;目录上画三个圈的重点文章分别是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梅曾亮《赠孙秋士序》、曾国藩《送刘椒云南归序》、《送周荇农南归序》、《送唐先生南归序》、《送江小帆同年视学湖北序》等6篇;姚椿《国朝文录》选清代赠序多达3卷35人64篇,桐城三祖入选篇目占优,分别为姚鼐7篇,刘大櫆4篇,方苞3篇。统计整理,发现清代赠序类文章在桐城三祖之外,重要的还有姚门弟子梅曾亮、桐城中兴功臣曾国藩。难能可贵的是,姚椿《国朝文录》赠序类还收录了胡天游的4篇作品,更有王先谦编选《骈文类纂》,骈文赠序的代表作得以遴选出来。王氏《骈文类纂》赠序体选唐代赠序7篇,分别是张说2篇,张九龄2篇,陈子昂、贾至、王维各1篇;选清代赠序17篇,以洪亮吉6篇、李慈铭4篇居首。这些骈体篇目恰好与古文选篇相互补充,对赠序文体的研究颇有价值。
毋庸讳言,仅从桐城派文章选本入手确立赠序体范文,易流于门户局限,但综观后代文章选本,无论是否单列“赠序”一类,桐城派文章选本中遴选出来的名家名作又不可逾越。桐城派在赠序文体发展史上的意义,由文章选本的精选范文可见一斑。
三、点评剖析,探索赠序读法与写法
赠序不必像论辩文那样气势磅礴,环环紧扣,咄咄逼人;不必如序跋那样紧紧围绕序跋对象切题入里;不必像奏议那样面孔板重,谨慎小心;不必像说辞那样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不必如书信那样促膝而谈娓娓倾诉。但赠序从赠人以言的时候起,就需面对具体对象,或告以处世之道,或勉以人生哲理,或敬以颂扬祝福,既需合理总结过去,更重展望未来。因此,赠序往往从细微处入手,曲折回环,气势潜转,不卑不亢,语短意深。阅读时需要发掘其关节文眼,写作时需要巧妙结体。桐城派诸家熟谙其中之秘,研读他们的文话及其对具体作品的点评析解可探赠序读写路径。
桐城派文人长期从事教席讲学,总结了一批文话,如刘大櫆《论文偶记》,姚范《文史·谈艺》,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林纾《春觉斋论文》、《韩柳文研究法》,姚永朴《文学研究法》等,或提出文章审美标准,或从宏观指示文章写作要领,或列举具体篇目细致解析,总结出大量切实可行的写作方法。然而,这些具体的方法却被反复强调的“义法”,“义理、考据、辞章”相结合,“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等抽象化理论所遮蔽。琢磨这些文话中对单篇赠序的分析案例,进而打通这些文话中文章学的普适性理论,对赠序体的研究大有作用。桐城派文人又重视选政,在反复遴选修订的选本中留存大量点评,赠序文选中也存有一些言简意丰、指示关节的评语,仔细领悟,往往醍醐灌顶,有益于对赠序的理解。
首先,根据桐城派的理解,赠序先要写好开头,好的开端才能统揽全篇。赠序属短篇散文,以唐人赠序为例,常规之作正文结构一般分三个部分:开端交代时间事由,作为冒头;中间或描摹场景山水,或絮叨公务,略及别情;最后以“赋诗追饯”、“以诗贶别”、“送远之志悉形于文”等套语收束。文章虽短,结构俱全,套路清晰。适成惯例便为禁锢,韩愈古文力求创新,突破陈规,首先在开端上便不同凡响。姚范《文史·谈艺》曰:“宋人作序前多有冒头,序其原由情节。惟昌黎不然,辟头涌来,是其雄才独出处。”*姚范:《援鹑堂笔记》卷44,《续修四库全书》114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1页。如《送孟东野序》开篇即以“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一句劈头道出,突兀劲峭;然行文先以草木自然,再转入古人,最后回到当代人,又无不被“不平则鸣”所笼罩,的确令人叫绝。林纾谓其摹《庄子·逍遥游》篇开篇,不但其形式上神似,其外柔内韧的文气亦能与《逍遥游》的汪洋恣肆相颉颃。又如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以“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起句引出议论,滑稽俏俊,颇具特色。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评曰:“此种起法,创自韩公,然不善为之,譬若唐人为官韵赋。往往起四句峭健壁立,施之于文家,则于立言之体大乖。汉文无起笔峭立者。按之固自有序也,不可不察。”*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第12册,第358页。既肯定退之起法的创新性,又提醒读者不要盲目模仿而落入俗套。吴闿生的《古文范》评韩愈《送董邵南序》的起句曰:“韩公为文,每争起句凝炼矜重,独创奇格,故老相传。姚先生每诵此句,必数易其气,而始成声。足见古人经营之苦矣。”*吴闿生:《古文范》卷3,北京:文学刊行社,1927年。至于姚先生诵读起句即“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时,需数易其气,大抵以其音节跌宕顿挫,又以开篇点起“燕赵”,意味深刻,联及“悲歌之士”,格调沉郁悲慨,故需反复沉吟,方可得其意旨。林纾在《春觉斋论文》“用起笔”条指出赠送序“忌用古人诗句起”*刘大櫆、吴德旋、林纾著,范先渊点校:《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6,20,8页。,亦算赠序起笔一忌。姚永朴对于赠序开头的理解在《文学研究法·告语》篇已有详论,可参读。
其次,桐城派文人强调赠序语言散体化。赠序兴盛于唐初,像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于邵《送王郎中赴蕲州序》等都是非常华丽的骈文作品。桐城派以唐宋八大家古文为矩范,不但选文时不录骈体赠序,而且在点评中也明确拒绝这类文句。林纾作为桐城派后期代表,其文体论“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之前及同时代的文体研究,直接承继《文心雕龙》的文体论传统”*张胜璋:《论林纾的文体观》,《中南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其对赠序的写作要求有非常强的针对性:“唐初虽杰出如陈子昂,然其《别中岳二三真人序》,则皆用骈俪之句,如‘悠悠何往,白头名利之交;咄咄谁嗟,玄运盛衰之感’,语于凡近。其余则李白为多,白《送陈郎将归衡岳序》,如‘朝心不开,暮发尽白,登高送远,使人增愁’句,则狃于六朝积习;《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如‘岁律寒色,天风枯声,云帆涉溪,冏若绝雪,举目四顾,霜天峥嵘。’气干虽佳,仍落子山窠臼;《送张承祖之东都序》:‘金骨未变,玉颜以缁,何尝不扪松伤心,抚鹤叹息!’虽名佳句,仍不可施之散文。”像陈子昂、李白这样的手笔都不足道,唯有韩愈才是林氏所要标榜的理想作者。其谓:“不过唐世一有昌黎,以吞言咽理之文,施之赠送序中,觉唐初诸贤对之,一皆无色。”*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4页。从赠人以言的主旨出发,赠序委实不必运用华丽的骈文逞才夸势,只需要以参差散语,闲闲道出,拉近主客之间距离,言情议理,恰如其分即可。但也不排除林氏此论重古轻骈的门户之见。其实,初盛唐的骈体赠序在数量上所占比例大,在艺术上也颇具特色,值得进一步研究。
然而,桐城派文人强调赠序的散体化,并不代表不重视造句裁章。林纾《韩文研究法》认为:“愚尝谓验人文字之有意境与机轴,当先读其赠送序。序不是论,却句句是论。不惟造句宜敛,即制局亦宜变。赠送序,是昌黎绝技。欧、王二家,王得其骨,欧得其神,归震川亦可谓能变化矣,然安能如昌黎之飞行绝迹邪?”*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7册,第6454页。“造句宜敛”、“制局宜变”是赠序的两大写作要求,前者强调炼字造句精审恰当而意蕴丰富,亦即达到韩愈所谓“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的境界。韩愈提出到此境界需要“气盛”,而刘大櫆提出八字诀时则提倡从音节、字句等粗处训练作文之法,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乃化抽象为具体,曰:“有作一句不甚分明,必三句两句乃明,而古雅者;亦有炼数句为一句,乃觉简古者。”⑧刘大櫆、吴德旋、林纾著,范先渊点校:《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6,20,8页。后者强调创新求变,刘大櫆《论文偶记》“文贵变”条可为注脚:“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⑨刘大櫆、吴德旋、林纾著,范先渊点校:《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6,20,8页。林纾在《韩文研究法》中择取《昌黎集》“赠序”作品中“针线之可寻者”16篇进行诠解,无不抓住其章法、句法、字法侃侃而谈,于其创变处多有揭示,从细节处总出方法,颇多可资借鉴之处。
揭示赠序的深刻内涵,发掘其独特的艺术风味,既是在引导阅读,也是在指示作法。而桐城派关于读书法还有一些独到的理解,同样适合赠序文体的读写。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功夫》篇在探讨学者宜如何用功问题时,提出“读几部紧要书”的观点。“紧要书”大体上指古代原典,至于这原典具体为哪一部则因人而异,大约唐、宋文家注重经、史原典;桐城派文人则高举经、史的大旗,暗地里却以唐宋八大家古文为紧要之作。且自方苞约选古文之后,一代代桐城派名家对紧要篇目约之又约,至吴闿生选《古文范》,“自周秦以迄有清,都七代三十有一家,为文越不过百首”*贺培新:《古文范序》,吴闿生:《古文范》。。篇目越选越少,一方面与桐城末学日渐空疏有关,一方面也有新时代语境下学科越来越多、学习时间越来越紧张的原因。无论怎样,读几部紧要书,读几篇紧要文章,对学习研究赠序文体,还是非常实用的。
如何读好几部紧要书呢?桐城派文人一致认为要熟。刘大櫆《论文偶记》虽指出一条从字句准音节,从音节见神气的由粗入精的学文路径,但字句、音节仍然千变万化,字句多寡长短,声调高下抑扬,都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因此,在读古文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记得多,便可生情;譬如弈棋,记得谱多,也便须有过人之著”*范先渊点校:《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第12页。。准此,熟读几部紧要书的目的不在摹其形似,得其死法,而在悟其神气,濡染写作个性。至于林纾《春觉斋论文》总结出的“伏笔”、“顿笔”等用笔法及“换字法”、“拼字法”等用字法,如此看来皆为死法,真要得其要领,还在熟读。姚鼐《与陈硕士书》指导熟读多作,曾国藩《复邓寅皆书》要求“看、读、写、作”四者兼备,姚永朴指出读书需要“分段落”、“观古人评点”、“观古人注释”,均得文章读法要领,同样适用于赠序的研读。
虽然桐城派各种文章选本提供了层层约选的赠序文选可供学习,但不能局限于此,需要读者由约之博,由点及面,不断扩大阅读范围,从选本入,又须从选本出,既要精读原典,又须泛览别集,最终融汇贯通。姚永朴已经认识到专读选本的弊端:“选本之佳者,即分撮其英华,又合论其同异,故于初学为便。然不阅专集,终不能窥全豹,譬如尝鼎一脔,安得自诩知味?且彼操选政者,亦自阅专集而来,若吾人但知选本,而不求诸专集,究恐难浃洽贯串。”*姚永朴:《文学研究法》,第204页。
总之,桐城派文家通过文章选本与文论著作,为研阅赠序原典提供了理论依据与实践指导,这些或浅或深、或晦或显的短评长论,不仅对赠序体研究颇有价值,从整个文章学研究领域看也不乏真知灼见。
桐城派通过一代代学人溯源辨体、选文定篇,最终确立赠序文体,其赠序体理论与实践产生不小的影响。吴曾祺《涵芬楼文谈》“赠序类第五”细分赠序为五目,依次为“序”、“寿序”、“引”、“说”、“附录”,这种从题面与形式上的创新分类,仍难免桐城派赠序理论的影响。现当代学者整理古人别集,往往把赠序类文章归类编次,寿序附于其后,亦见桐城派文章选本编次的痕迹。
吴承学先生指出:“以‘辨体’为‘先’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的传统和首要的原则。”“‘先’,不仅是时间和逻辑上的,也是价值观上的。‘大体’、‘体制’、‘辨体’,主要的功能和目的在于‘划界限’和‘比高下’,即通过对某一体裁、文类或文体一定的内在质的规定性的把握,划分各种体裁、文类或文体之间的内外界限,划分各种体裁、文类或文体内部的源流正变的界定,并分别赋予高下优劣的价值判断和价值评价。”*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14页。桐城派古文家对赠序文体进行了合理的溯源与科学的界定,并通过选本确立了文体典范,在诗话、文话中进一步对赠序文体的写作进行了规范,达到了“辨体”的基本目的,具备了深刻的学术价值,对文体学学科建设作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