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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佚文两则订正拾遗*

2014-09-0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陈寅恪陈先生毕业论文

李 国 庆

1995年12月,陆键东君撰写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由三联书店出版,一时风行神州,其引起的对陈寅恪先生的关注,无论是学界还是一般读者,至今不衰。新发现的相关佚文轶事很多,大有益于对日渐消失的民国学人群体之研究。不过其中两则,颇有可加订正和补充者。今不揣冒昧,书以求教于同好。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载有程二奇君的《陈寅恪佚文偶拾》一文,披露了陈寅恪先生为学生程曦所撰之学位论文《恽南田研究》所作的评语,后人引用者甚多。该论文原件藏旧燕京大学论文库中,外人一般不得见①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个抄本,分上下两册,但著录时间误为民国十八年。见《文学与美学的交会 戴丽珠教授论文集》中的《析论恽南田的没骨花卉画》附录。Airiti Press Inc.,2010年,第15页。。论文作者在1990年时,曾把它用毛笔工楷抄录一过,更以《简论恽南田》之名,并附论文的卷端、导师评语影印件以及自己的一篇跋,在美国自印成册,分赠友好。此书仅美国个别大学的东亚图书馆有,国内未见。日前对照之下,发现程二奇的释读有可商榷之处。现附相关文字的影印件于此,并申述如下。

程二奇说:“几年前笔者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查阅史料时,于旧燕京大学论文库中偶然看到曾担任陈寅恪先生助手的程曦所撰之学位论文《恽南田研究》,内有陈先生手写评语及所给分数……评语原文为顶格书写,毛笔行书共五行,计81字……除评语外,论文封面内容也颇有价值。其首行为‘燕京大学文学院国文学系学士毕业论文’,之后有评阅人‘系主任高名凯’、‘院长梅贻宝’、‘导师陈寅恪’依次亲笔签名,最后是程曦之名、学号、年月及论文题目‘ 恽南田研究’。” 按程曦所附跋文:“寅恪师之评语,以目疾关系,口授清华助教王永兴*王永兴(1914—2008),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师从陈寅恪,治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敦煌学,其后任陈寅恪助手3年。先后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2006年9月20日《南方都市报》有《王永兴:师从陈寅恪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述及任助手事,但没说到写论文评语事。先生代书于卷端,加盖木印。”卷端的签名笔迹,跟评语及其签名一致,所以二者应该皆非“陈先生手写”或“亲笔”,都是王永兴的代笔。亲笔签名的两位都不用章,惟陈寅恪用章,也是代笔的旁证。

评语正文确是毛笔行书。程二奇的释读为:“此论文之主旨,在阐明南田艺术之精妙。由于其人品之高逸,故稽考其生平事迹及亲族之交游,颇为详备,间有详论,亦当审慎,可供研究清初文艺史者之参考。自蒋氏后,考南田事迹者,此论文可称佳作也。”然其中“亦当审慎”应为“亦尚审慎”。两者一为劝诫,一为赞许,语义大不相同。繁体 “當、尚”的行书写法还是相当不同的。

程二奇进一步论断说:“释读评语和论文封面页上的文字,可以帮助我们厘清两个史实:第一,程曦于燕京大学毕业的确切时间与系别……第二,陈先生在1948 年的部分行迹。”立论不错,释读却有问题。他把程曦完成论文并定稿誊正的时间“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换算为公元1948 年1 月, 陈寅恪评语之落款时间“三十七年一月十日”释为“即公元1948 年2 月19 日” 。然民国虽用年号,但采公历,半旧半新,不同于前朝今世。程曦论文所署之时间既然没有注明为农历、 旧历或署上干支,就应该是公元1947年12月。同理,陈寅恪先生写定评语的日期就是公元1948年1月10日。释读错误,结论也就错了。他说:“陈寅恪在岭南大学任教时,曾致书王力介绍程曦,亦云其‘民国卅六年十二月毕业于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 ’。可知程曦燕大毕业时间为1948 年1 月无疑。”如果像陈寅恪所认为的那样按完成论文算,程曦的毕业时间当为1947年12月。如果按论文通过,即陈寅恪写完评语算,那应该是1948年1月10日或以后了。

上述数事,此前引用者多不察而沿误,如肖伊绯在《民国达人录》 “程曦·天地一沙鸥”一章中说:“1948年2月,程曦才向陈寅恪递呈了他的学位论文。”此后论述者应不致再误;《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陈寅恪集》和《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等著作亦当补正。

程曦的《跋》还告诉我们,他是如何跟陈寅恪结师生缘的。“时陈寅恪教授正应聘讲授文史之学,忽以目疾住院,乃与数同学商定,轮流赴医院守夜。自此常得于病榻之侧闲话家常。”此事当年的成都燕大校长梅贻宝在自传中提到过:“陈公住进同仁医院,院址即在燕京对街。学生们踊跃的组成看护队,轮班侍候,替陈师母分劳。陈公感念之余,向我说道:‘未料你们教会学校,倒还师道有存。’”*梅贻宝:《大学教育五十年——八十自传》,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6年,第76页。抗战结束后,陈寅恪回清华,但以特邀兼任导师身份指导其论文。又有燕大邓文如教授出借私藏的沈受宏《白溇集》供他参考。“两大师之恩泽在焉。”至于论文迟至程曦晚年才印行,是因为自毕业后“时局多变,迁徙多方,文稿原本未曾携带,耿耿于心。前岁王正义*王正义(Wang, Chester C. I.,1920— ),美国芝加哥大学1962年历史系博士,论文为Wang Kuo-wei, 1877-1927:His Life and His Scholarship(王国维的生平和学术),后供职于威斯康星大学东亚图书馆。据说他是冯友兰的同学,曾将其《中国哲学与形上学方法新论》译成英文A New Treatise on the Methodology of Metaphysics (北京:外文出版社,1997年)。又将顾立雅(H. G. Creel) 的Confucius and the Chinese Way译成中文《孔子与中国之道》(台北:韦伯文化出版社,2003年) 。兄乘东游之便,觅到抄本,影印一份,即以见赠。隆情高谊,殊深感念。今夏得暇,手抄一过,字句稍有修正,大体存其旧观。影印寄赠亲朋,用志不忘师友之厚意。”

1992年9月号《中山大学史学集刊 》(第一辑)披露了1991年1月中大图书馆刘少雄先生发现的陈寅恪关于《李义山无题诗试释》评语,附胡守为的《〈“李义山无题诗试释”评语〉读后》*《中山大学史学集刊 》第一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 第1—6页。。同年,葛建平在《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4期上发表了 《陈寅恪先生关于李商隐“无题”诗研究的见解——新发现的陈寅恪先生的一篇佚文》*《中山大学学报 》1992年第4期。。此后,姜伯勤在《学术研究》2000年第12期上发表《试论陈寅恪先生〈“李义山无题诗试释”评语〉与学术理性精神》*《学术研究》2000年第12期。一文,进一步作了阐释。

胡守为教授说:“时陈先生双目已失明,评语当由他的助手程曦先生据口述所记。”这个推论不错,有当事人的文字可证,可成定论,详见下文。

然所有论述者对这份毕业论文的作者李炎全都不着一字。这也难怪。这位先生是当时所谓的侨生,毕业后就回了美国,此后也不以治文史为业。他的论文当时存于岭南大学图书馆,据胡守为文,现移交给中大陈寅恪先生纪念室保管了,一般人也不易见,所以国内外做李商隐研究的都没有提到过。如《本世纪中国李商隐研究述略》,提及陈寅恪评语所指“专以恋爱诗释之”的某氏,即苏雪林和她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又名《玉溪诗谜》),却没有提到批驳这种论断的李氏论文*刘学锴:《本世纪中国李商隐研究述略》,《文学评论》1998年第1期。。

台湾成功大学杨文雄先生的《台湾李商隐诗研究述略及其研究路向探讨》一文,在论及苏雪林《玉溪诗谜》时提到:“自称陈寅恪先生弟子的汤翼海,先后撰写《李义山〈无题〉诗十五首考释》和《平质苏雪林〈玉溪诗谜〉》两篇,‘就苏氏论义山与女道士恋爱之事迹,质之如次’。”*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中国诗学研究》第二辑《李商隐研究专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第305页。该文之所以在“陈寅恪先生弟子”前冠了“自称”二字,显然是查不到陈寅恪有过名叫“汤翼海”的弟子。然而这个弟子并不是冒充的,因为汤翼海就是李炎全。

李炎全著有《康乐园》,2002年作者华盛顿自印本,忆述其在岭南大学求学之经过。该书的《序》说:“康乐园即是广州岭南大学康乐村校园。名不正,言不顺。李炎全是著者在地美人怡的康乐园享受终身不忘几年爽快生活所用的名字。汤翼海是著者在美国生活超过半个世纪所用的名字。原委何在,毋庸多赘。”

然而这样说一般读者大多也不会明白,实在是仍需“赘言”的。李炎全是作者的本名。当年他父亲买了汤姓老华侨儿子的“出生纸”,冒名顶替去了美国,再把他带去,所以他在美国也改姓汤了。详情可见他记录美国生活的另一本书《第二代》*又:“中国江门·政务之窗”网站曾报道:2006年2月20日,市“华博”筹建办收到祖籍新会区崖门镇甜水村的华侨汤翼海先生所著《第二代》一书。汤翼海又名李炎全。汤先生父亲的二伯父,给父亲买了一张“出世仔纸”,冒认为一个姓康老华侨的儿子到三藩市,就这样成为他们家族的第一代华侨。其父亲与其他第一代华侨一样,以血汗博取低贱酬劳,勤奋缩节,然后回“唐山”,成家立室,再经过多年的辛劳,才把亲生子以“出世孙”身份带到美国,产生了第二代华侨。汤先生是1932年到美国的。案:因该书是小说形式,作者将自己的名字汤翼海换了声母,变为康亦凯。所以该报道中的“姓康老华侨”实在是姓汤。。两书的性质该《序》也有说明:“著者以退休之年在一九九四年写成卅余万字长篇小说《第二代》,幸获华侨救

国联合总会华文著述奖文艺创作小说项第一奖。亲友同学多方勉励写续集,写写停停,终于写成《康乐园》。《第二代》是小说体裁,八成真,两成虚构,《康乐园》是传记文学体裁,人是真姓真名,事情都真有其事,没有虚假。”

这两本书国内都不易见*《华人的美国梦:美国华文文学选读》(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年),包括了《第二代》中有关“出生纸”的部分。。《第二代》因为是正式出版物,美国大学东亚图书馆尚有收藏者,《康乐园》则因是自印本,据《世界书目》(World Cat),仅芝加哥大学东亚馆有藏。据该本内封上作者的题词可知,它原来也是赠给友人的,后来被转送给了图书馆。

因为稀有,这里不妨做一回文抄公,录下《康乐园》里他跟陈寅恪求学作论文相关的材料,给同好作研究参考。

1949年秋季学期,“陈寅恪教授开设‘元稹诗研究’一科……陈教授早已双目失明,就在他的住宅用一大厅为教室。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行进教室,坐在他惯用的藤椅上,不用人扶持。他的助教程曦先生向他招呼两句,他就开始讲课。到需要注解或诠引证据时,就由程曦在黑板上写出。他老人家双目失明,惟凭个人记忆将人物史实滔滔不绝、有条不紊地讲授。有时讲到他考据心得或创见,脸面露出得意的微笑。对时事间中也有批评。他是根据他一生精研历史所得的一朝一代兴衰的变迁重点,借古喻今。”(页116)

毕业论文写什么,“耗费阿全很大精神去考虑。他读李沧萍教授‘诗选’一科,沧翁曾引李义山登乐游原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阐释李义山看到晚唐衰落状态,感时伤事而出之沉痛语句,大受影响。其后,买到一本苏雪林写的《玉溪生诗谜》,确是被这本书迷惑了。苏氏虚构李义山与宫女和女道士恋爱故事,把长安附近的曲江误为广东的曲江而推出李义山有湘粤之游。阿全误以为真,写了一篇谈《玉溪生诗谜》,在《南风月刊》发表。由此对李义山诗深感兴趣,购买了不少有关李义山诗文的线装书,潜心阅读,略有心得。开学时大胆决定毕业论文要写李义山诗,那么找谁为指导教授呢?阿全上学期读过陈寅恪教授开设的‘元稹诗’研究一科,方知有考据之学,方知有旁征博引的价值,方知用同时人物交往与诗文唱酬互相比较研究方法,方知大众推重为文史权威的陈教授有其令人敬佩的大学问。陈教授讲元微之诗,常常涉及白居易诗,也谈到李义山诗。因此认为陈教授是上乘的导师了。陈教授是权威学者,他说的江西普通话,由于阿全国语程度太差,很多听不懂,又怎敢放开口用国语和陈教授交谈呢?思量又思量,认为最妥善办法就是托他的助教程曦先生代为征求意见。结果,出乎意料,陈教授俯允为毕业论文导师。头一次到他住宅拜会他的时候,在他的书房里,他问了很多阿全的学历的问题,证明他曾经向程曦先生询问过阿全的来历。他早知道阿全是由美国回来的,所以他说话中也夹杂几句英文。他很健谈,他透露他曾指导过学生写有关李义山的毕业论文。他谈及李义山的锦瑟诗,他说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可’字须要解为‘何’字,英文就是how much的意思。最后他指示要写李义山的毕业论文,首先要找到一本张尔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如果找不到就不要写。程曦先生为人热心慷慨,他早就在岭南图书馆替阿全找到张氏大作。程先生说据他所知,陈教授到康乐园一年,阿全是头一个请他为毕业论文导师,他深感欣慰,乐意允许。”(页124—125)

“陈寅恪教授的助教程曦先生知道阿全有香港之行,他特别写一封信交阿全带给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马衡先生,请马主任设法让阿全到香港大学图书馆找寻写毕业论文的资料。”(页135)

“毕业论文‘李义山无题诗试释’经陈寅恪导师核可,并赐评语。谨录于下,以资将来陈寅恪全集之采纳。”(页143。案:文字和《中山大学史学集刊 》披露的相同无误,故此不录)

“阿全的毕业论文得以完成,程先生功劳最大。由始至终,把阿全呈交每段论文读给寅恪师听,又把批修文字经导师口述写在论文上。麻烦工作皆由程先生担负。”(页144。案:此段可证胡守为之“评语当由他的助手程曦先生据口述所记”的推断不错)

“婚后回岭南宴请中文系教师,籍以表示敬师重道之意。”冼玉清、王季子、容庚、王力等出席。“毕业论文导师陈寅恪双目失明难于参加,特托程曦先生致意道谢。”(页144)

他毕业后离开广州到香港暂住时,收到中文系教师托人带去毕业礼物,“其中有容庚主任亲手仿钱谷的一幅水墨山居读书图,有冼玉清教授赠送一盒文房四宝——纸、笔、墨和墨砚,还有一把一英尺长扇柄白纸扇面的竹扇。右下小行书用毛笔写上‘炎全学友以一九五零年毕业岭大获文学士论文题为李义山无题诗考赠此留念 冼得霖’,扇开一英尺九寸,弯圆形扇面上段每字一英寸大小,每行两字,共十四行,用矫整行楷参差书法写:‘绝代才华李义山,无题诗笔解人难;一篇笺证珠能得,四载辛勤刷目看。’扇面下段签名有王季子、冼玉清、李镜池、黄如文、丘维清、邝维垣、程曦、钱淞生。”(页148)

此书中还有两条信息,对研讨岭大史颇有参考价值。一是岭大被收归共产党领导之前夜,中文系曾有过一次 “倒容风波”,《容庚传》中并无记载。一些“前进份子”对时任中文系主任的容先生“开口骂封建残余,闭口指为反革命分子” (页129),可视为此后历次运动的先声。李炎全对平息这一风波起了不小的作用。二是身为该系学生组织国文学会主席的李炎全发起创办了一份学术刊物《南国》。王奇生《中国教会大学学报校刊出版史略》*章开沅、马敏主编:《社会转型与教会大学》,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从全国图书馆目录中搜罗出岭南大学出版有53种,可谓周全,但其中并无《南国》。《容庚传》所引传主的回忆,谓《南国》是半年刊,有误*易新农、夏和顺:《容庚传》, 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年,第168页。实际为年刊,1949、1950共出了两期,1951年岭大消失,《南国》也无疾而终。。现有电子资料库有把这份杂志跟田汉主办的《南国》混为一谈的。据李炎全回忆,“中国文学系师生合力编印的刊物,如期在一九四九年元旦出版。刊物定名为《南国》,一方面作为岭南国文系的简称,另一方面包含着王维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意境。创刊号有五十六页……洋洋二十篇文章,几达十万字。” “《南国》创刊号出版可说是战后复员在康乐园的创举。从来没有一个学系单独出版过任何学术性刊物,因此博得不少同学的赞扬。国文系师生于是决定再接再厉,定于一九五零年元旦出版《南国》第二期。” (页106)陈寅恪的《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就正式发表在《南国》第2期上*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4页。此文1944年曾在成都油印过。。共襄盛举的还有容庚、冼玉清、程曦等。

《李义山无题诗十五首考释》和《平质苏雪林〈玉溪诗谜〉》都被收入台湾中山大学中文学会主编的《李商隐诗研究论文集》*《李商隐诗研究论文集》,台北:天工书局,1995年。。据其记载,前者原载于台湾《畅流》杂志第14卷第3期,后者原连载于香港《民主评论》第14卷第6、7、9、11期。比较内容,李炎全是把毕业论文的第二章《平质苏雪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以证无题之诗绝非尽为艳情之作》抽出改写成后者,其余的组成前者。除了在杂志连载之外,他还在香港自费印成一本小册子,请程曦写了序,分赠友好。

程曦《序》全文如下:

汤君翼海,炎黄苗裔,客寓美洲。慷慨磊落,有类古人。十余年前,负籍岭表,研求文史之学。适陈寅恪先生开讲席于岭南大学,汤君从而受业,并及门撰写论文,以玉溪生诗为题,潜搜冥索,历时一载而告卒业。其立论之审慎,颇为识者所许。曦当时滥竽其间,亦颇与闻焉。今寒暑迭代,沧桑变改,白云珠海之游,依稀若梦。喜闻汤君排次旧稿,将付剞劂。尺书远寄,征序于余。窃念义山之诗,旨趣深远,其回肠荡气之情,固非一倡三叹,不足以窥其泮涯。曦于玉溪生诗章,涉猎至浅,又安敢有所论列。然就其隐微者言之,亦尝闻当世君子,反复咀味,多有发明。夫以千载后人,窥探古哲之隐衷所在,若非苦心孤诣,安足以及之。吾知汤君之书问世,必为当时所乐读。倘其新解,有备于史家采纳,倘使义山微旨,终能逐一显豁于后世,骚客有知,当无憾焉。

辛丑二月程曦序于英国剑桥

农历辛丑为1962年,是程曦写定序言的时间。书上没有提供印行时间,所以一般图书馆都著录为1962年。其实不然,要在约3年之后,理由见下文。此书海外收藏的图书馆和引用者都不少,国内则鲜有,能把汤翼海和李炎全联系起来的则绝无仅有了。

我手边有一份程曦有关这本《李义山无题诗十五首考释》的三页文字《赠书附启》,是手写后以老式晒图法复印的。因非正式著述,存世应当不多,故全文迻录于此。原件边缘文字有模糊不清者,以意度之,斜体列出,以示区别。

Ch’eng Hsi

Chinese and Oriental Studies

University of Iowa

7 April, 1965

赠书附启

我愿意把汤君这本小书介绍给对唐诗有兴趣的人士。刚巧是从我在第十七届亚洲学会议(在旧金山举行的)回来之后,我分外觉得会有很多人对这书感到一些兴趣。

汤君这本书是他在十多年前跟陈寅恪教授读书时所写的论文。那时候陈先生的眼睛已经失明。汤君每逢有了新材料新意见,就写出来念给陈先生听。陈先生对汤君的意见大体上以为尚有道理。论文就被通过了。

四年以前,汤君写信给我,说是要印这本书。我给他写了一篇序。以后却搁置了几年,一直到最近才印出来,寄了几本给我。我读这个印本是在旧金山开会回来之后。当时我的桌子上堆满了邮件,这书就在其中。

在第十七届亚洲学会议上,有一位刘君,读出来他的一篇文章,解释李商隐的锦瑟诗,曾经误以为某些旧说法是刘盼遂教授的创见,而不知道那是刘盼遂引述陈先生的见解。我当时把陈先生的意见又申述了一些,提请刘君再稍稍加以讨论。我发现刘君并不同意陈先生的说法。关于学术见解一方面,见仁见智,自然人人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不必尽人皆同;不过为了后人研究的方便起见,一个学术上的创见原始于谁这一点,却似乎应该分清先后。

陈先生上课,向来不讲浅易的东西。他所谈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他的研究成果。学生们只要把上课的笔记整理出来就可以成为论文。他有一次向学生提出:“如果你们发表文章,引用我的见解,最好要说明这是我说过的。”汤君听过不少陈先生的课,有些资料是从陈先生来的。刘盼遂教授也听过陈先生的讲课,所以也引述了一些陈先生的说法。像锦瑟诗中“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两句的解释,就是如此。记得吴雨僧(宓)教授曾经在他的讲义上写过这件事,说“寅恪之说一出,众论遂息” 。

我虽是陈先生的学生,也帮他做过几年的研究工作,我自己的研究范围,却不在唐史这一方面,更谈不到对李商隐的诗有什么心得。不过我对于某几个问题的研究过程却知道得清楚一些。现在住在海外的学人,对于陈先生治学问的谨严态度,一般都颇为推崇。只是同他见过面的,并不算太多。我觉得我应该把我所知道的一些,介绍出来。

汤君念书的时候,用的学名是炎全。他可以算是陈先生晚年所收的极少数弟子之一。汤君读书很努力,这篇论文得到大师指授,自不同于一般草率的作品。无论如何,是值得学人们拿来参考一下的。

多年来没听到过陈先生的消息,这篇小启,也可以当做对他老人家的一番怀念。

程曦

四月七日

草于爱奥华州大学

此文补充了一些他的《序》里没有的信息,如汤翼海学名炎全、陈寅恪审阅论文的方式以及对李商隐无题诗的一些看法等。

《李义山无题诗十五首考释》不是《李义山无题诗试释》的简单重印,上文已有简要说明。后人引用时不可被程曦语意模糊的序文误导,以为这本书只是“排次旧稿”,等同于原来的论文。这里再指出一点。原毕业论文中有作者自注,说明哪些是陈寅恪提供的观点,印本则无。如论文中的下面这一段:

“益德冤魂”句其出典今制不能确考,但颜之推《还冤记》据《隋书· 经籍志》亦名《冤魂记》,敦煌石室有残本,不知是否益德冤魂事原在其中,而今已失之耶?俟考。又义山《哭刘贲》诗有“已为秦逐客,复作楚荼魂”之句,可知“冤魂”二字必指已死之人而言。若此诗作于大中二年,则其时李卫公尚未死,义山断不忍以冤魂目之也。又冯、张二氏所定大中二年义山上峡下峡诸诗,皆下峡为夏间之作,上峡为秋间之作,若果为访杜悰而入蜀, 则上峡应在夏间,而下峡应在秋间。今既与之相反,亦是证义山先衔命下峡祭卫公,事毕后夏上峡旧柳仲郢幕也。昔日驳张氏文时,尚未得见于此诗有关之李氏诸墓志,今此等墓志已陆续出土, 鄙说殆成定论矣。(原注:此段为陈寅恪师批阅此文时特为论断者。)

程曦可能有所察觉,但无从核对,故模糊言之。他在《赠书附启》中说:“陈先生上课,向来不讲浅易的东西。他所谈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他的研究成果。学生们只要把上课的笔记整理出来就可以成为论文。他有一次向学生提出:‘如果你们发表文章,引用我的见解,最好要说明这是我说过的。’汤君听过不少陈先生的课,有些资料是从陈先生来的。”或许正是有感而发,提醒读者的。

《赠书附启》提到的在第十七届亚洲学会议上宣读有关李商隐锦瑟诗研究心得的刘君,当指刘若愚(1926—1986)。他出生于北京,1948年毕业于辅仁大学西语系,1952年英国布里斯多大学硕士,曾先后在伦敦大学、新亚书院、夏威夷大学、匹兹堡大学、芝加哥大学和斯坦福大学任教。那段时间他正研究中国诗词,稍后出版了专著《李商隐的诗》*The Poetry of Li Shang-yin; Ninth-century Baroque Chinese Poet,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69年。。刘盼遂(1896—1966)则是清华国学研究院首届(1925)学生之一,1931年复到清华大学国文系任专任讲师,而陈寅恪其时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引起争执的“创见”,或指刘盼遂1937年发表于燕京大学《文学年报》第3期上的《李义山〈锦瑟〉诗定诂》。而李炎全《康乐园》中提到陈寅恪告诉说“他曾指导过学生写有关李义山的毕业论文”,或也跟此相关。

李炎全一生承师教而做的文史考证文字,除上述之外,我所知的尚有发表在《南国 》创刊号(1949 )上的《阮籍的思想及其文学》,和署名汤翼海、发表在台湾《大陆杂志》第35卷第2期(1967)上的《宋末厓门之役史实补遗》 两篇。

至于这位先生毕业以后的行踪,由于不在学术界,较难查寻。目前笔者所知的是,他1951年回到旧金山,在《少年中国晨报》任职,先后负责翻译、时事短评、副刊以及撰写部分社论,56年初离开。《〈少年中国晨报〉五十周年纪念专刊》(旧金山《少年中国晨报》,1960年)中的“本报编辑部历任职员”名单上有汤翼海,并载有他的“七年回忆”一文。广东江门市《三村乡音》侨刊1993年报道,李炎全在家乡设立“李美劬公奖教奖学金”,奖励刻苦钻研业务、认真教书育人的老师和勤奋向学、品学兼优的学生,以纪念其尊翁。新会区政府信息网报道,2005 年,“甜水村芳园里旅美乡亲李炎全叔关心村里老人, 捐助美金二百五十元给甜水老人之家”。又据《岭南大学创校125周年纪念特刊 Lingnan 125 Glorious Years》(岭南大学三藩市同学会简报出版组,2013),李炎全捐款资助了这项活动。《星岛日报》北美版2013年7月31日报道了 “岭南大学三藩市同学会‘同学日’联欢暨庆祝创校125周年纪念”活动,李炎全远从马里兰州赶去参加。据其自传推算,此时他已是年近90的高龄了,身体尚健,甚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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