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幸福
2014-09-03魏智渊
魏智渊
上初中的时候,正值青春期,觉得父亲特别无能,与父亲的隐秘矛盾特别突出。
那时候,父亲是县里最好的奶粉企业的销售厂长。而且那时候的销售,不需要推销,是别人排着队上台等货。
穷人家的孩子很不容易,家境的逐渐好转,靠的不是父亲,而是被城管追来追去的母亲的小摊。
1
父亲手中握着供货资源,家中也经常来说客,但是,父亲没有贪污过。
那时候,我头脑中的观念,是觉得能让家庭变得富有的人才是有本事的人,所以暗中偏执地抱怨父亲的谨小慎微。尽管事实上,父亲是一个很冲动的人,在商业局做政工时,一言不和,他拿起杯子就朝局长砸过去。
当时的一把手厂长是父亲的好友,也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说来现在可能没人相信,他每天早晨,扛一把扫帚在厂区扫地,几乎没中断过。
那是20世纪80年代,厂里盈利很好,每年上交的利税非常多,节余数百万。
2
但是别人不知道,我们家吃奶粉,仍然要掏钱去买。
那个时期,这令我感到非常羞耻。
想想看,我父亲是做奶粉销售的,我自己喝奶粉,竟然还要掏钱在销售区购买!不要说现在,就在当时别人也很难理解。
后来我们家在县城也买了地,盖了楼。有同学过来开玩笑说,这是奶粉楼。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是母亲长期风里雨里奋斗的结晶。
3
后来厂长退休了,商业局开始竞选厂长。
我父亲参选了,而且没有意外的话,他就是新一任厂长。
但他中了诡计,在竞选的前一天,他放弃了。因为有人故意透露小道消息给他,说新厂长其实内定了,他参加竞选只是当陪衬。我父亲自尊心很强,就没有参加竞选。
新厂长是原销售科长。
大概两三年间,新厂长带着不断变换的女人飞遍大江南北,企业数百万的积蓄被挥霍一空。然后,县里最好的企业,迅速成为一家濒临倒闭的企业。工人下岗了,连父亲也只能领取基本工资,非常微薄。
最后厂子似乎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变卖了,买下工厂的,就是新厂长。
这只是国有资产流失大潮中的一例而已。那些工人,后来有不少人靠蹬三轮车谋生,骆驼祥子似的。
4
厂子的变化,让父亲很激动。他很无力地写过一些举报信,结局可想而知。
然后他提前退休,赋闲在家。
5
做教师后,我发现有些老师连班费都贪污,更不用说收取资料费了,那简直是公开的秘密。很长一段时间,我纠结于资料费,因为那几乎是集体性地收取回扣,你不愿意,就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我后来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回扣以学生根本不知道的方式返还给班级,例如订阅报纸杂志等。
离家出走后,我有一段时间在做公益。哪怕一张1元钱的公交票,是办私事用的,还是办公事用的,我都划分得一清二楚。这种公私分明,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而是为了让良心安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给我的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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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替父亲惋惜,我觉得厂子的倒闭,他其实要负很大的责任。
很多时候,不是别人太作恶,而是我们努力不够,我们没有战斗到最后一刻。而这种战斗其实是有意义的,至少那些熟悉的面孔,不会从原来的高薪(相对于其他厂几乎是双薪)流落到蹬三轮车。
但父亲似乎天生是一个无知无觉适合做副手的人,承担不了一个组织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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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胜过父亲的地方,就是我懂得智慧地坚持,并且我复杂的经历,锤炼了我的相关技能。
更重要的是,我拥有了一种游戏心态,不再汲汲于一些目标,而是重视游戏本身。
我对女儿影响巨大,她也有一种道德上的洁癖。这其实是令我不安的,我一直试图修正她,让她领会,人性本来是杂色,过度的洁癖,既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人当然应该有所坚守,应该有一种清洁精神,但更应该学会悲悯,或者说慈悲,避免陷入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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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父亲老了,像孩子一样,心无挂碍,过得很快乐。
他喜欢旅游,去任何一座城市,都忍不住要走遍角角落落。
他喜欢吼秦腔,经常会带一帮人在家里咿咿呀呀地唱,还在过生日时录了一段。我虽然也是陕西人,但对秦腔毫无兴趣。前年,父亲说他录了带子,母亲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后来,母亲偷偷告诉我,说你爸一直等你们回来看他生日时录的秦腔,你们的肯定对他非常重要。
于是,当着父亲的面,我和妻子用电脑看完了全部视频(也没有多长,半小时左右),视频中父亲有些拘谨,白发飘飘但是西装革履,戴了领带。然后我们开始赞美,并索要光碟。父亲开始两眼放光,光碟他早刻好了,我们兄弟姐妹们每人一张。
那一刻,父亲的幸福感,让我羡慕,也让我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