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年代的情爱往事
2014-09-01丁爱波
章诒和曾写过一本书《往事并不如烟》,里面记载民国知识分子的尘烟往事。与那些大家相比,我的祖辈自然毫无知名之处。他们生活在一个逼仄的乡间,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见过最高的长官是镇书记。
他们不像知识分子那样对自己和时代有着清醒的自觉,他们的苦难被麻木抹平,他们的时光被历史遗忘,一个个荒凉而又沉默的背影就这样走过尘烟,成为了时代英雄们的背景。
沉默是中国民间的千年主题,大地荒凉,无人闪光。在一场场不动声色的谋杀和自残中,历史默默向前推进。
“神婆”太姥姥
远处没有枪炮声,近处只有鸟鸣和虫唱,1938年的那个秋天,我的奶奶13岁。她满脸黑锅灰,和同村的姐妹躲在高粱地里,如果不是大土匪刘黑七的到来,这个秋天,她应该像往常一样,跟她的母亲学习“跳大神”的各种要义。
刘黑七是那个年代活跃在山东的土匪。彼时,除了国共日三方势力,整个山东恶匪如蝗,刘黑七、张步云,这些大土匪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在那个时代,这是比鬼子还要凶残的存在,他们四处流窜,抢钱抢粮抢女人,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自己的同胞。
每当太姥姥听见世面上传来恶匪即将过路的消息,她就让我奶奶用锅灰涂黑了面孔,带上银元和几天的干粮,躲到高粱地里去。
那时,我的奶奶只有13岁,她在高粱地中听到同伴讲那些土匪的恶行:绑票、点天灯、强奸,她脸色煞白。太姥姥曾很严肃地告诉她:被土匪抓住了,就咬舌自尽。她咬了下舌头,“太疼了”。
太姥姥是个神婆,上知天文,下知八卦,所以,她的消息总是特别灵通。她是个寡妇,但在那个时代,神婆是一个收入颇丰的职业,她的一儿一女都过着相对优渥的生活。
与那个时代重男轻女的风气不同,太姥姥溺爱这个女儿。因为她的职业传女不传男,她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我的奶奶,希望她能够担负起能与神灵对话的职责。我奶奶就此能够粗通文墨,并掌握了“叫魂”这个玄之又玄的技能。
我曾亲眼见过奶奶施展这个技能。1992年的时候,我的堂哥在和小伙伴打闹时,失足滚到了一条山沟里。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带着血迹的死婴面孔,死婴也睁着眼,看着他,离他的鼻尖不到两公分。那是我这辈子听到最尖锐的叫声,堂哥抖抖索索地爬了上来,一语不发,浑身大汗,他被吓着了,精神恍惚,“吓丢了魂”。
奶奶的毕生所学终于碰上了用处,她让大娘抱着堂哥来到那片山沟,她画了个十字,站在上面,向着山沟喊道:回来了吗?我大娘在那山沟下应声道:回来了!一连重复了三遍。法事就这样结束了。之后,她还开了一个药方,活田螺捣碎成泥,敷在堂哥的肚脐眼上。三天后,堂哥恢复如常,大娘看奶奶的眼神也开始充满了畏惧。
舅姥爷与文明杖
至于那位我从未见过的舅姥爷则在村里活成了一个纨绔、一个传奇。不知从何时起,他戴上了礼帽,穿起了长袍、马褂,拄上了文明杖。因为这种打扮,村里人都开始尊敬他:这是衣冠的力量,代表着一种文明,一种阶层。
在这种尊敬的目光中,他慢慢地迷失了,村子太小了,没有一个体面人,吾谁与归?于是,他便要到十几里外的镇子上去寻找一种文化认同。
他成了镇上一道独特的风景,长袍马褂礼帽文明杖,他就像辜鸿铭一样出现在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乡野中,如果当时有一份英文报纸,他也一定会带着不屑的表情读的心魂俱醉。
但镇上没有英文报纸,能显示自己文化品位的东西,只有镇公所时不时贴出的告示。每当此时,他就倒背着手面色沉重站在告示前。那些“泥腿子”不识字,看到舅姥爷这么一副打扮,便试探问道:大先生,告示上都说了些什么?舅姥爷起初不屑一顾,等人问的急了,便恶狠狠地说:“有你们受的!”每次,他都是这样回答,每次也都应验了舅姥爷的判断。
1946年,解放区土改开始了,告示又贴了出来,舅姥爷研究了半天,还是那句:有你们受的!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了,立刻便有人将他的话反映上去:有地主劣绅反对土地改革……舅姥爷就这么被抓走了,审问了半天,才发现原来舅姥爷一个字也不认识,他根本看不懂告示上的内容,只是按照惯有的思路,认为告示上的东西一定又是跟“横征暴敛”有关的内容。
舅姥爷被放了出来,这事儿在村里成了笑话,人们遇见他便会问:大先生,你看今年有没有我们受的?
此后,他脱去了长袍马褂,文明杖也换成了锄头,但这仍旧免不了人们的指摘。一年之后,他死了,死于上吊,死于那个时代的抑郁症。太姥姥徒劳的为他做了一天的法事,他仍旧没能醒来。
太姥姥死于1948年,那一年,她刚从舅姥爷之死中解脱出来,骑着小毛驴来看望出嫁的女儿。那天,她兴致高昂,喝了不少酒。天色阴沉下来,眼看就要下雨了,她却执意要走。“我跟老天爷很熟,不会下雨的。”她说着酒话,不顾女儿女婿的劝解。走到半路时,平地一声雷,她吓得从毛驴上掉了下来,就此往生。
金牛座遭遇白羊座:
一场“门当户对”的婚姻
1944年,19岁的奶奶嫁给了我的祖父。一段平庸而又痛苦的婚姻开始了。
祖父所在的家族算是镇子上的大族,他有8个亲兄弟,2个亲姐妹。在抗战时期,他的父亲是镇上的“伪保长”,负责向乡亲们收取粮食。当时镇上一共有4个“伪保长”,抗战结束后,3个都被枪毙了,只有他活了下来。因为每次收不到粮食的时候,他并不去逼迫村民,只是动用自己家的存粮替他们上缴。
如果用我们惯有的认知方式来评判,他的确是个汉奸。因为曾经的善举,他躲过了抗战后的清算。但有一次,他差点没躲过去。解放战争期间,国民党认为他“私通共匪”,要将之活埋,“我眼睁睁在旁边看着,土都快埋到脖子了,才又挖出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招供。”我的爷爷曾这样跟我说。
太爷爷死于1967年,因为富农成分和“伪保长”的经历,他在文革中饱受批斗,死的时候,镇上不批墓地,就在院子当中挖了一个坑埋了进去。直到一年后的冬天,才又重新挖掘出来,他的8个儿子,14个孙子,在抬棺下葬的那天被风雪冻麻了脸,没有一个人哭的出来。endprint
太爷爷是晚清时候的秀才,太姥姥是彼时的神婆。秀才和神婆,都是当时民间社会掌握话语权的重要人物,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门当户对”,爷爷和奶奶才走到了一起。
爷爷排行老二,在一个多子女家庭中,这是一个最容易被忽视的孩子。他生性忠厚老实懦弱,其他所有兄弟都在村里或镇上当官,只有他一事无成,嘴笨手拙。奶奶则从小被娇生惯养,从来没受过欺负。如果太姥姥当时研究的不是“叫魂”而是星座,估计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爷爷的性格明显是金牛座,奶奶则明显是白羊座。他一辈子都害怕自己的妻子,她也一辈子都没瞧上自己的丈夫。
但又能怎样呢?除了用刀子一样的嘴骂爷爷,她也无计可施。兄弟们分家,爷爷分到的是最小的两间草房,他还是准备忍下去。我奶奶受不了了,她每天出去跟妯娌们吵架,实在吵不过就动手打。打也打不过别人,回到家后,看到一脸窝囊的爷爷,就又吵起来。爷爷从不还嘴,奶奶的声音则越来越高,最后摔东西,骂粗口,终于哭了起来。
她学过“叫魂”,学过“跳大神”,但这些在革命年代一无是处,甚至根本无法帮助她在妯娌间的打斗中取胜。“你怎么不去请你的天兵天将啊?”妯娌们摁着她,这样嘲笑。
“你奶奶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父亲曾这样总结。年轻时候,她和祖父、小叔子们、妯娌们、乡亲们吵,年纪大一些就和媳妇们吵,她气性很大,70多岁时,还能踮着小脚,轮着拐杖追打我的大娘。
她事事好强,可惜遇到的是一个懦弱老实的丈夫。她并不重男轻女,但那个时候,她的大儿媳连着生了四个女孩,二儿媳、三儿媳也都各生了一个女孩,甚至,她唯一一个女儿也连着生了三个女儿。这是一个巨大的压力,她随时能够看出人们眼中的恶意和嘲笑,这让她几乎精神失常。她曾走入一个刚生了男孩的村民家中,看着男孩的小鸡鸡,然后冒出一句:怎么你们这样的人家也配生孙子?
终于,她的大儿媳又怀孕了,当时,我奶奶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还是个女孩,就用包袱一裹,放上点钱,扔到马路上。幸运的是,这是个“带把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堂哥,她终于有孙子了。紧接着,我也出生了。母亲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屋里冷得像冰窖,奶奶接过还带着血迹的我,一把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在所有的这些记忆中,我的爷爷似乎一直都躲在角落里。“你爷爷是最笨的人,什么都干不成。我?我是整个村里第一美女!”有一次,奶奶喝了酒,这样向众人嚷嚷着。爷爷依旧没有回话,一米八多的身躯佝偻着,涨红了脸,只有没人注意的时候才悄悄咳嗽一声。
他死于肺病,死在一座看菜园的小屋里,只有茅草和虱子见证了他的死亡。他从未向家人讲述过他的病情,他的家人似乎也从未注意过。“他是个好人。”所有人都这样评价他。
他死的时候,我6岁,似乎也并没有觉得多么悲伤,甚至,当他的骨灰盒摆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和堂哥不知为何,绕着骨灰盒追逐笑闹了起来。
2002年,爷爷去世后的13年,奶奶去世了。当时我在济南上大学,那时,对我父亲而言,上大学还是一件特别神圣的事情,神圣到即便奶奶去世,也没有让我回家,理由是怕耽误了我的学业……
弥留之际,父亲大声问我奶奶: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奶奶看了看四周环绕的众人,嘟囔了一句:红星怎么不在?这是她最后一句话,红星是我的乳名。
奶奶去世的时候,正当农历四月,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但那天还是下了一场雪,盛开的桃花被冻落了不少。到了出殡那天,天气又热的连孝服都穿不下去,村里人都说:你奶奶真是个人物,走也走的轰轰烈烈……不过,这脾气也太大了!
(丁爱波,《齐鲁周刊》首席编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