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糖葫芦
2014-09-01张可旺
●张可旺
雨天的糖葫芦
●张可旺
穆家禾站在对面的街上抽烟,神色憔悴,头发也没梳理。珠珠看了一眼,没再看第二眼。那个和她同床共枕了八年的穆家禾,一直都是神清气爽的,而眼下他一脸萎靡之色。
1
此刻,母亲正拿拐杖敲打着院子里的那个水桶,那一下一下的敲打声似乎在发泄内心的不满。珠珠不知道母亲为何对自己这样,她回到家来住,早晚伺候着母亲,可母亲对她的态度却不冷不热。母亲的不满不止是针对那只叫小虎的狗,珠珠知道自从她带着小虎回到家里,母亲对她是大不如从前了。过去对珠珠的关爱全然不见了踪影,似乎是在一夜间,她变成了一个喜欢唠叨,而且言语暗含讥讽的女人。
早晚会被人打死的!母亲说。
珠珠搁下剪刀,朝窗外看了看,她知道母亲在说小虎。母亲伫立在院子的那棵石榴树下,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四月的阳光懒洋洋的,石榴树绽开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母亲停止了敲打,她在躺椅上坐下来,气喘着,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母亲对小虎构不成威胁,即使她拿着拐杖。
当初珠珠回到家里,母亲只是说了句,来了。那口气,对珠珠来说是陌生的。珠珠嗯了一声。母亲还想说什么,扭头看到了那只叫小虎的狗。怎么还带回家一条狗?母亲说,你知道我不喜欢狗的!母亲的口气含着厌恶,看也不看珠珠,转身走出门去。走到院门口了,母亲才说,你要是饿了,自己弄点吃的。那一刻,珠珠的眼睛突然就一热,她以为母亲会安慰自己,像小时受了欺负一样,被她搂在怀里。小虎靠着珠珠的腿,不安地看着她。是在回家的路上,珠珠发现跟在身后的小虎的,她停下来,叫了一声小虎。小虎听她叫自己,欢快地跑过来,摇晃着尾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把珠珠看得心头一热。其实,母亲不像她说得那样厌恶小虎,珠珠上班后,母亲会逗小虎玩,但她一回家,母亲对小虎的态度就变得截然相反了。珠珠知道那是母亲在给自己脸色看。
珠珠已没心情再裁剪那块要做中山装的布料,她走出屋来,却不知道要对母亲说什么。母亲一只手拄了拐杖,另一只手按在躺椅的扶手上,想站起来,可她试了两下,没能如愿。珠珠去搀扶母亲,却被母亲用手挡开了。珠珠站在那里,她知道这是母亲故意让自己难堪。母亲神色黯然,说了声你忙去吧。珠珠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到了裁缝店。坐下后,她心绪不安,对正在裁剪的那块布料再也提不起兴趣。过去珠珠在一家服装厂工作,去年厂子效益不好,半年多没发工资,想想与其在厂子里耗着,还不如自己干点什么。于是,她开了这个裁缝店。店门对着大街,是找人在后墙开的一个门,对她开裁缝店,母亲抱着置之不理的态度。裁缝店开张后,生意不好不坏,每天挣个零花钱还是绰绰有余的。生意不忙,时间过得似乎就缓慢了,不像当初在服装厂上班,每天忙忙碌碌,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现在谁还穿中山装呢,满街上看不到一个穿的。但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却带来一块布料,说要做一件中山装。珠珠从没做过那种衣服,在服装厂,都是流水线作业,即使是服装厂的职工,也不见得会做衣服。珠珠本想拒绝的,裁缝店刚开业,就遇到这种难题,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那个男人见她面有难色,笑了笑,对她说他跑了好几个裁缝店,都没有人会做中山装。珠珠说,是吗?你要不等着穿,我来做。那个男人说,不等着穿,你慢慢做就是了。珠珠点点头。那个男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站在店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说,我结婚那天穿。就这样,她把那块布料留下了。为了做这件中山装,她看了不少服装书,还特意去城北的一个裁缝店学了半个月。那是一个老裁缝,做衣服慢,生意却不错。留下那块布料后,那个男人似乎消失了一样,一直都没来,眼看三个月过去了,他也没出现。他是不是忘了?珠珠这样想着,朝街上看了一眼。
母亲还在院子的躺椅上,一个人的时候,她喜欢自言自语。珠珠最害怕母亲自说自话了,因为母亲所说的总是与她有关。有时,母亲会说,真是便宜了他!你这样回来,街坊邻居还以为是被他扫地出门了。珠珠听不得母亲唠叨那些事,只要母亲一说,她的头就会变大。当初把穆家禾和那个女的堵在房间里,她没有想到会离婚。她只记得自己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有着一种眩晕的感觉,嘴唇不停地打着哆嗦,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那个女人的年龄不大,居然一点都不惊慌,她漫不经心地穿上衣服,瞟一眼珠珠,嘴巴还发出哼的一声。穆家禾没说话,等那个女人走出门,他点上了一根烟。
你们多久了?这是珠珠在那天下午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穆家禾坐在沙发上抽烟,对珠珠的问话,一副懒得回答的神态。
珠珠看着漫不经心的穆家禾,那一刻她感觉这个家是全然陌生的。
穆家禾说,你都看见了,这事你看着办好了。
穆家禾居然叫她看着办。珠珠想所谓看着办,无非是要么离婚,要么原谅他。但是那个女人的不屑却叫她无法容忍。穆家禾说如果离婚,孩子他带着。其实,穆家禾那么说只是在试探珠珠的态度,他没想到珠珠会说,那就离吧。那天晚上,珠珠说,如果我没看见,还可以容忍你。穆家禾一时无语,他没想到珠珠会说答应离婚,更没想到珠珠什么都没要,可以说是净身出门。
离婚并不像珠珠想得那样复杂,两人去办离婚手续,那个工作人员唔了一声,不到十分钟,就把手续给办完了。从民政局出来,站在街上,珠珠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离婚女人。她看着来往的车辆和路人,招手叫住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头也没回。倒是穆家禾,站在那里,看上去茫然四顾。从后视镜里看到的穆家禾,怎么看都像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珠珠叹了口气。再去看时,穆家禾已不见了踪影。那一刻,珠珠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奇怪,一段开始幸福,后来平淡、乏味,但也说得过去的婚姻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而她居然一滴泪也没掉。
对珠珠的婚姻,母亲一直不看好,她不喜欢穆家禾。有一次,母亲甚至说,他们不会长久的。说这话时,珠珠不在场,是大哥告诉她的。不想母亲一语成谶,珠珠果真离婚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母亲离开那张躺椅,回到了屋里。那张躺椅是父亲在世时买的,吃过午饭,父亲会在躺椅上打个盹。似乎是一眨眼,物是人非,昨日恍若一个梦。珠珠收回目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好那件中山装。每次拿起剪刀,她都会犹豫不决,担心一剪子下去把布料剪坏。现在已很难见到穿中山装的人了,珠珠还记得那个个子高高,瘦而清癯的男人。在珠珠的记忆中,父亲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到了后来父亲开始发福,肚腩起来了。因为胖,连五官似乎都变形了。父亲死于中风,珠珠记得父亲去世那天,天下着雨。当时她正在班上,听到父亲去世的噩耗,半天没反应过来。那天的雨下得不大,飘飘洒洒,却下了一整天。
在珠珠看着门外的大街发呆时,小虎回来了。小虎低吠了两声,尾巴晃来晃去,去蹭珠珠的裤腿。
不能再叫小虎出去了,万一咬了人怎么办!母亲在屋子里说。
小虎安静下来,趴在珠珠的脚边。
听见了吗?珠珠说,以后不要到处乱跑!
2
是在一天晚上,母亲去广场跳舞,把腿摔断的。那是珠珠回家住后不久,得知母亲被送进了医院,她险些连人带车掉进路边的水沟。在医院见到母亲时,母亲的腿上已打了石膏,看到珠珠,母亲只是说了句你来了。珠珠忍住了眼泪,扭头问医生什么情况。医生说是骨折,不过没什么大碍,用不了几个月就可以下地走路。
第二天大哥和嫂子才来。
怎么会摔断腿了呢?大哥说,看一眼珠珠。又说,幸好有珠珠在。
嫂子说,是啊!是啊!珠珠,你哥指望不得,他那么忙,整天到处跑,天南海北的。
珠珠没说话,她知道哥嫂是指望不上的。
还是大哥怂恿母亲去学的跳舞,大哥说一个人在家呆着,时间长了会闷出病来的,不如去广场学学跳舞。开始母亲不愿意去,大嫂几乎是绑架般把母亲带到广场。想不到没过一个星期,母亲居然喜欢上了跳舞,甚至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母亲的舞伴是一个白发男人,六十岁左右,气色很好。有一次,那个男人还被母亲带回了家,他坐在石榴树旁的躺椅上打瞌睡。珠珠看到他后,差点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忍不住啊了一声。那是一个阳光很好,令人恍惚的下午。小虎趴在那个男人的一旁打盹,听到珠珠的声音,它抬起头,晃了一下脑袋。
你是珠珠。那个男人欠起身,笑眯眯地看着珠珠。
珠珠嗯一声。
母亲说,这是你魏伯伯,跳舞跳得很好。
看那个男人的眉眼,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那个男人,说话抑扬顿挫,但珠珠对他的印象却不怎么好。等他走后,珠珠拿抹布,把那张躺椅擦了又擦。母亲站在一旁没说话,等珠珠擦完,母亲才说,你魏伯伯,他说要和我结婚。
什么?珠珠愣了一下,说你答应他了?
他对我很好。母亲说,甚至还羞涩地笑了笑。午后的阳光照在母亲的脸上,珠珠看到母亲容光焕发,那眼神让珠珠看到了母亲年轻时曾有过的妩媚。
珠珠说,只要他对你好就行。
母亲说,我还没拿定注意。
珠珠没再说话,母亲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女人。但她却说还没拿定注意。
在母亲住院期间,那个男人去看望过两次,之后直到母亲出院,没再见着他的人影。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等母亲下地走路后,珠珠发现母亲的腿恢复得并不理想,走路时看上去甚至有点瘸。在珠珠的陪伴下,母亲去医院找过那个医生,找了两次却没找着。后来才听说那个医生调走了。那些日子里母亲的脾气变得烦躁不安,动不动就发火。珠珠知道就母亲的现状来看,她不可能再去广场跳舞了。母亲的活动范围也变成了院子那么大,她有时在院子里走一走,有时坐在那张躺椅上。只要珠珠扭过头去,她就可以看见坐在躺椅上的母亲。母亲坐在那里,并不安静,总是唠唠叨叨,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大抵如此吧,话多、喜欢絮叨。
大嫂倒是经常来,每次都带来一些补品。
遇到合适的再找一个。大嫂不止一次地说。
珠珠说,这样过也挺好的,可以照顾妈。
大嫂说,还是珠珠孝顺。女儿是妈贴心的小棉袄,这话一点都没错。
大嫂说,穆涛呢?你没去看他?
珠珠说,昨天去学校看过他了。
大嫂说,穆涛学习还好吧?
珠珠点了点头。
大嫂说,男人没有不犯错误的,既然你不想再找,我看你们还是复婚吧。穆家禾找过我好多次了,你就原谅他一次好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嫂看了一眼母亲,压低了声音说,你以为你哥就什么事都没有,他在外面干的那些事,我是不去计较的,一旦认真起来,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男人啊!大嫂说,野起来就跟小孩似的。与其你管他,还不如放开他。
珠珠说,穆家禾不一样,他居然把那个女的带回家。
想到那个女的,特别是想到那个女人的神情,珠珠就不能按捺自己内心的愤怒。她怎么可以对我视若无物,甚至还用哼的一声来羞辱我?当时,真该给她一耳光,用尽全部的力气,给她一耳光。
那个女人,并不是真心和穆家禾好,她才二十多岁,比穆家禾小十多岁呢。穆家禾和珠珠离婚后,他找到那个女的,谁知那个女的却说,你说什么?你离婚了?穆家禾说离婚了。那个女的说,你们干嘛要离婚,我又没说嫁给你。那时,穆家禾才彻底清醒,那个女人同他上床,与和他结婚毫无关系。后来,穆家禾带着穆涛来找过珠珠几次,他站在街上,半蹲着身子和穆涛说话。穆涛不时地点着头。天有些冷,穆涛走进裁缝店的时候,珠珠看到他冻得红彤彤的两颊,心里一酸,忙伸手捧住了穆涛的脸,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穆涛两手各拿了一串糖葫芦,笑眯眯地说,妈妈!你吃糖葫芦。
珠珠接过穆涛给她的糖葫芦,但她没吃,放在了窗台上。
穆家禾站在对面的街上抽烟,神色憔悴,头发也没梳理。珠珠看了一眼,没再看第二眼。那个和她同床共枕了八年的穆家禾,一直都是神清气爽的,而眼下他一脸萎靡之色。
那天,大嫂那么说的时候,珠珠的心变得有些松动。为了穆涛,她觉得应该复婚。但是,母亲却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他姓穆的不是有本事嘛,有本事再找一个就是了。有本事还被人耍了……
大嫂说,珠珠,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好了。
珠珠说,我没主意可拿。
大嫂说,你要不是因为那个子宫肌瘤做了手术,穆家禾也许不会做出那种事。
母亲说,别再提那个穆家禾!提起他我就来气。
珠珠生穆涛时被医生发现了那个子宫肌瘤,摘除肌瘤不是大手术,为了确保以后不再复发,医生建议摘除子宫。珠珠拿不定主意,征求穆家禾的意见。穆家禾说还是听医生的,医生救死扶伤,是不会害自己的病人的。让珠珠没有想到的是之后她对夫妻之间的事失去了兴趣,甚至有些害怕穆家禾提那种要求,日子也因此过得寡淡无味了。
后来,过了不久,珠珠听说穆家禾结婚了。穆家禾在政府工作,刚提了个科长,在仕途上却是顺风顺水。穆家禾结婚那天,穆涛打电话来,说他不想活了。儿子才七岁,居然说出那种话,这让珠珠的心猛地一抽,就像有一把刀子刺穿了胸膛。珠珠叫了一声儿子,说你等着,我这就接你去。
不要!儿子说,然后挂了电话。
当初我是不是该原谅穆家禾呢?这婚离得跟十年前结婚时一样草率。珠珠还对着手机,她听到的已是嘟嘟声。
同穆家禾结婚的那个女人比他小,是一个未婚姑娘。珠珠对穆涛以后的生活有些担心,那个女人是不会像她一样去关心穆涛的,因为以后她会要孩子的。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心疼。珠珠决定哪天和穆家禾谈谈,把穆涛接过来,由自己抚养。
3
母亲的话不幸言中,小虎真的把人咬了。被小虎咬了的是一个女人,四十多岁。女人的丈夫在市场上卖肉,他找来时,甚至还拎着一把剔骨刀。那把刀油光光的,在阳光下,刀子直晃眼。那个男人叫珠珠看女人被小虎咬伤的小腿,咬牙切齿地说,你看看!都咬到骨头了。这哪是一条狗,简直就是一只狼啊!女人则夸张地嚎啕着,一边哭一边说,要是一条疯狗,我会死的。那个男人凶神恶煞地说,你说怎么办吧?
珠珠慌了手脚,她感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连话也不会说了。
那个男人瞪着眼,手中的剔骨刀晃来晃去。
裁缝店门口围满了人,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他们只是看着,一会看看珠珠,一会看看那个男人手中的剔骨刀。
先去医院!是母亲,她拄着拐杖,走出裁缝店的门,大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狗咬了人,我们掏钱给你看。
那个男人的嚣张气焰被母亲的话给压下去了,他不再晃动那把剔骨刀,母亲拐杖戳地,说收起你的刀子,你拿一把刀子吓唬谁?你以为你拿着刀子我们就怕你了,有事说事!
那个男人也是外强中干,他不仅收起了刀子,连说话声也变得近乎嗫嚅。那你说怎么办?他看上去一副无助的样子,目光求救般看着母亲。
母亲说,先去医院!你没看见你老婆的腿在流血吗?
听母亲那么说,那个男人似乎才意识到女人的腿在流血,他把手伸进口袋,一边嘟哝着,我的手机呢?我没带手机。
母亲看了一眼珠珠,说你打120。
那个男人看一眼母亲,说你是徐老师?你是徐老师吧?你教过我的,我叫冯国华。徐老师,你不记得我了?
母亲没有想起她曾有个叫冯国华的学生,她摇了摇头,说快点把你媳妇送医院吧。医疗费住院费我们给你包着。
那个男人嘴巴发出嗯嗯声,点着头,弯腰抱起了那个女人。
母亲说,你也跟着去。
珠珠嗯了一声。
母亲看一眼围观的人群,摆了摆手,说大家都散了吧。
珠珠知道母亲是一个要面子的女人,即使她记起了这个叫冯国华的男人曾是她的学生,她也不会承认的。母亲一生桃李遍天下,她的学生都很出息,她怎么能当众承认那个卖肉的人是她的学生呢。
那天,在医院,母亲的那个学生说什么也不让珠珠掏住院押金。女人打了狂犬疫苗后,不再嚷着要死要活。母亲的那个学生甚至还向珠珠道歉,说自己当时不知道珠珠就是徐老师的女儿,要不然他是不会那样的。
小虎咬了那个女人后,没再回家。有时,珠珠正在做衣服,听到街上狗叫声,她会停下来,朝门外张望。但那不是小虎在叫。说不定小虎死掉了。一天下午,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听母亲那么说,珠珠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母亲总会一语成谶,她的话在日后十有八九会得到应验的。
母亲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刻,珠珠听见母亲打呼噜的声音,她走出门来,把毛毯盖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的眼皮动了一下,唇角挂着一缕涎水,可她没睁开眼,双手捧着的那杯茶已经凉了。珠珠站在母亲身边,阳光下母亲的表情是安详的。院子里很静,那一刻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珠珠叹了一口气。母亲老了,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像母亲这样,躺在躺椅上睡思昏沉,在午后的阳光下打盹。这么想着,她回到了裁缝店,坐下后,她朝门外的大街看了一眼。
小虎!母亲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听到母亲叫小虎,珠珠从裁缝店跑出来,她不仅看到了小虎,还看到母亲正把小虎抱在怀里。母亲轻抚着小虎的脊背,满脸笑容,这是珠珠回家以来第一次看到母亲笑得这样开心。小虎一声不响,蜷缩在母亲的怀里,享受着母亲的轻抚。有那么一刻,珠珠恍惚觉得不是小虎在母亲的怀里,而是小时候的她。阳光变淡了,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珠珠悄无声息地回到店里,她不想打破此刻的安静。
4
午后的大街上,一个女人,脚步缓慢,边走边东张西望,当她看到裁缝店的招牌后,她停下了脚步。
珠珠以为那个女人是来做衣服的,就欠起身,对她笑了笑。
那个女人,她是来拿衣服的,就是珠珠刚刚做好的那件中山装。
女人把衣服叠好,装进包里,说,他过去也有这样的一件中山装,后来找不到了。
珠珠说,现在穿中山装的人不多了。
女人说,是啊。
珠珠说,这是我做的第一件中山装。
女人唔了一声,说你手真巧。
珠珠已不记得那个男人的相貌了,不过她记得,那个男人是她的第一个顾客。为什么他不自己来取衣服呢。珠珠忍不住说,你先生呢?我还以为他会来取衣服?女人已走出店门,听珠珠那么说,她回过头来,说他在医院呢。肺癌晚期……珠珠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曾说过他要结婚。他那么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羞赧的。珠珠终于想起了那个男人的模样,身材挺拔,很精神的一个人。这个来取衣服的女人就是那个和他结婚的人吗?女人已走到街上,她走得很慢,一条不长的街,她走了二十多分钟。珠珠目送着她蹒跚的背影,在午后的细雨中,她的背影是单薄的,就像一张纸片,一点点被打湿了。
珠珠收回目光,蓦然间看到了儿子留下的那串糖葫芦。她想起儿子来那天,两手各拿了一串糖葫芦,一个劲地叫她吃。她不吃,儿子就撅了嘴巴,说为了买糖葫芦,他和爸爸跑了好远的路。冰糖葫芦外酥、里嫩,凝固的糖稀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那串晶亮的糖葫芦,已变得黯然,串在一起的山楂,因为失去水分而干瘪了。珠珠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得了癌症晚期的男人。她的哭声透过指缝渗出来,水一样漫延。
是母亲把手抚在了她的头上,接触的一瞬,她的身体为之一颤,但她没有抬起头来,而是任由母亲轻轻抚摸着。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她看着裁缝店外面的大街,神色淡定。珠珠感觉自己恍若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小时候的日子,身体在一点点变小,如襁褓中的孩子。母亲叹了一口气,看着店门外。
有时间去看看穆涛。母亲说。
珠珠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那串糖葫芦。
雨还在下,空气中弥漫着梧桐花的香气,淡淡的,甜丝丝的。春天似乎是眨眼间到来的,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