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
2014-09-01白平
●白平
同事
●白平
我坐立不安,心里很困惑,不由得想起周星驰在《大话西游》里的困惑:怎么爱一个人,也就两三年的工夫,最多也就是七年之痒,恨一个人,会恨几百年呢?
认识老张没多久,就碰上他的跳楼事件。
那时应该是1985年,10月的一个晚上,陈院长告诉我们的。“哎呀,今天下午让他签字,没想到他一下子就冲到楼边,要往下跳,幸亏几个学生长得人高马大的,拖住了他。”她想客观叙述,以示公正,但无法掩饰那兴奋的语气。
她这样做可以理解,因为她父亲在文革中被整死了,所以她们一家对文革中的积极分子都充满仇恨,当她听说老张曾在学校暴打教授时,立即涌出一种强烈的正义感,要求学校严惩。今天,所有材料汇齐,叫老张签名认可。
没想到老张就这么刚烈,竟然要为这事跳楼。
我怀疑他这是装腔作势,以此蒙混过关:那么多人在场,能让他跳下去吗?
我想,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就要认账。因此,当我去看望仍然躺在地铺上的他时,语气多少有点教训:“老张啊,人活一辈子,你这是干什么?”
他听出我的责备,哀叹“我完了,我完了”。
一个男人寻死觅活很叫人看不起。
和老张的第一次见面差点没吓倒我。
远远看去,他是个瓜子脸,近看却发现,他满脸大麻子,一颗接着一颗,像杂乱无章的黑豆。胖胖的陈院长几乎是嘟囔着给我介绍:“这是张老师。”
他扑上来,抓住我的手摇起来:“这是新来的李老师吧?欢迎欢迎。”
此后几天,老张没事就来找我说话,当得知我们俩还是校友时,更是高兴得一把拉住我的手:“哎呀,原来我们还是亲弟兄。”
他随即感叹起来:“你们年轻,真好呀,有学历,有水平,肯定有前途。”
我觉得他恭维得过头,有点虚伪了:“我算什么,你这种老牌大学生,不更是香饽饽了?”
他目光黯然:“我不行了。现在能吃碗安稳饭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调单位,从外省调入本地机关,又从机关调入学校,但总是不得安生,各种议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拼命工作,拼命表现,那根若有若无的绳索,却总缠住他。我不理解:“究竟什么原因?”而他不说,毕竟我们相差30来岁。
现在总算知道了。
老张差点跳楼后,有半年多时间没上班,单位里也没人要求他签名了,一时间,好像这人消失了一般。
陈院长找到我,让我把老张的课拾起来。这能行吗?我犹豫。
这有什么不行的?陈院长拍着山一样的胸脯跟我保证:他已经起不来了,会不会坐牢都难说,你不把这课程顶下来,难道把学生放回家?
我找不到说词,加之对老张的行为有些鄙夷,就接下了课程。
但我刚熟悉,老张又来上班了,见我上着他的课程,脸上一瞬间很难看,但不敢发作,那表情就有几分凄凉。我只好解释,但啰里啰嗦只出来一句话:“张老师,陈院长非要让我干,我……”
“你讲好,你讲好,你年轻,水平高。”
我听着这话像讽刺,扭头看看陈院长,她坐在那儿,像根木头,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老张出去了,她抬起头,鼻孔里出气:“就他还想上课?他以为事情就这样收场了?”
“这事情究竟怎么办?学校有没有意见?”
“我问过了,学校说要等上面指示。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提出来,不能把那些事稀里糊涂地放过去。多少人受冤屈,像我父亲,那照片,多年轻、英俊,当年什么问题也没有,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放现在就是故意杀人,不追究他们的责任,怎么能行?”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老张:“张老师,你当初为什么打教授?他跟你有仇吗?”
老张避过脸去。却见他下巴上滚下一串泪。
“张老师,对不起,就当我没问,好吗?”
他把眼泪抹掉:“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当初不也是领导动员、支持的吗?”
“那其他人为什么没打?是不是所有人都打了?”
他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与我谈起他的成长。
在这方面我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我们都出身于贫苦的农村家庭,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有一脸大麻子,等到我出生时,国家已经开始推广卡介苗接种,因此我们能五官整齐。
他说,小时候村里人动不动就喊他麻子,让他非常难受,若非考取大学,他这一辈子注定打光棍;就是这样,他在大学里仍然受到区别对待,不仅同学们挖苦,连教授提问都躲着他,第一次按照姓名叫起他来时,他明显感到教授表情在打愣。此后,他再没被提问过。
当然,更没有一个女同学给他好脸色,连眼色都没有。
那天,我被他说得伤感,多少猜测到他暴打教授的原因。此后,我对残疾人总是抱有一份小心:他们和我一样,只是命运安排不同,我们应该保护他们的自尊。
虽然有这一番交心之谈,但陈院长回家后,我们的关系突然走向反面。
陈院长总问学校,对老张该如何处置,但越问越没下文。那时候,对这种问题的处理已经淡下来了,不仅如此,有些人觉得,对他们也应一视同仁。
陈院长气坏了,气得拍桌子。领导看她是个女同志,不好计较,甚至不好拦她,只好劝她别激动。但她越拍越激动,竟然哭起来。领导手足无措,喊其他女同志来对付她,谁知那个女同志刚进办公室,却见陈院长突然身体摇晃,他们赶紧扶住她,送进医院。
陈院长为这次发脾气付出了代价:中风,瘫痪。
几个老师为当院长争得不可开交,我那时却为一个女学生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费了多长时间,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才把女学生弄到手,却意外地发现,院长一职落到了老张手上。
对此,我倒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此事跟我没多大关系。但实践证明,我太缺少政治头脑,就像当年的李自成,为了一个女人,丢掉了大好河山。
这时,我才发现,老张把我视作陈院长一路人,亲善面孔早已丢到爪哇国,换之以咄咄逼人,人家评教授,有文章就行了,他非要求我增加一项专家评价。偏偏那些专家此时坚决不给我出力,我没办法,只好继续当副教授。
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当年,他又以副教授职位不够为由,让我去干讲师。
但他又不愿让我闲着,正事不让干,专捡些乱七八糟的事分配我,比如说那次市里开会,他让我带几个学生去学习。
我不是他们班主任,试想他们能听我的吗?但我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白搭,就埋头苦干吧,已经这样了,还能把我怎么样?
会议期间,一个人问我文件上的问题,我就给他前后讲个明白。晚上,一个秘书客气地找到我,说程秘书长请我去一下。我去一看,就是白天那个人,原来他是市委秘书长。
程秘书长让我会议期间,与办公室邵主任和李主任等一起起草会议文件。经过几个夜以继日地忙碌后,他向校领导提出调我到市委工作。
老张做梦也想不到事情突然变成这样,脸上红白交替好几遍后,一再问我,是不是程秘书长什么亲戚,或者什么朋友。我再三告诉他不是,他强笑着说:“你不相信我,不想和我做朋友,我们还是师兄弟呢。”
离开老张,我松了口气,本人与世无争,只想吃一碗安稳饭,不想弄那些事,而现在老张明显不想听我任何解释。实际上,这些事也解释不清楚,越说越糊涂,不如一走了之。但我想简单了,老张也想得简单了,上级机关更复杂。
邵、李两位都是办公室副主任,表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却斗得你死我活。
两人都希望自己说话有份量,将来能拔个头筹,拼命诋毁、中伤对方,在对我客气没多久后,邵主任首先对我挑开场面:“你要支持我,紧跟我,有你好处。”
我骇然:不都是工作嘛,有什么跟谁不跟谁的问题?而且,我为什么要跟你?跟我自己,不行吗?
“你们都是我的领导,谁的话,对我都是最高指示。”
他听出我这是敷衍,恨恨地看着我,我装糊涂。
相比较而言,他的攻势犀利点,对领导意图的揣摩、领会乃至贯彻,总是比李主任到位。同时,对李主任不到之处乃至问题的挖掘,也是李远远不及的。
但这一点优势也来之不易,为了及时准确把握各方面情况,他抛弃了家庭,把时间全部用来陪伴领导,陪伴领导之余,还与同事交流,详细了解机关所有事情及其瓜瓜葛葛,李主任等,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的言行,都被他了解得清楚透彻,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都被他掌握得丁点不差。最后,李主任和我的话语权基本被他封闭。
我想,若是能找到把柄,他恐怕不惜把李主任和我投进牢里。
但他自己也付出了沉重代价,由于这些资讯都是在酒桌上获得的,因此,三年时间,他把自己喝出了肝炎;但他仍不在意,两年后,肝炎转化为肝癌。
那天,邵主任去医院检查,老张请我吃饭。
离开学校,老张与我的关系一下子变好了,对这种转变,我无可无不可,人到哪儿,都有矛盾,若整天记着这些,人生便一点意思没有。老张再怎么说,就是有点书呆子的酸气,并没有邵主任、李主任等人那样的霸气。
一见面,我立马被雷倒:老张戴了个大口罩,将鼻子、嘴巴等捂得严严实实。
“老张,你干什么?特高科呀?克格勃呀?”
那两只眼睛眨巴眨巴,估计比较尴尬。“是这样,我父母亲对我这副相貌一直难受,总觉得对不起我,临死前一再叫我想办法,前一阵子我叫医生跟我弄,现在正在治疗中。”
等他拿下那口罩,那脸真叫伤痕累累,我尽量不去看他,聊些其他的事。
我谈起陈院长,老张不耐烦地说:“你提那个老妖精干什么?”
“她怎么是老妖精了?她没有拼命打扮,也没有搔首弄姿。”我堵了他一句。
“那她那般整我就对了?”
“她那样有点不厚道,但,也情有可原。”
老张变了脸色,那张脸更吓人,我不敢直视。
“老张,事情已经过去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看看自己,头发都白得差不多了,而她呢,瘫在家里已经多少年了,还有什么闹头?”
饭后,我顺道去看看瘫痪在家的陈院长,她对我很久没来看她很生气,但谈没多久,话题却又转到老张身上去了,她依然恨之入骨。
我坐立不安,心里很困惑,不由得想起周星驰在《大话西游》里的困惑:怎么爱一个人,也就两三年的工夫,最多也就是七年之痒,恨一个人,会恨几百年呢?
邵主任倒下了,论资历,李主任当仁不让继任他的位子。
正常工作没几天,我发现,李主任对我凶狠起来,再三交流之下,他说我是邵主任的人,让我承担后果。又是个解释不清的事,既然解释不清,我也就不解释了,没事回家陪陪妻儿,不是最好的享受吗?
其间,老张时常找我玩,我来者不拒。此时,他的脸皮已经长好,治疗效果非常好,像婴儿似的细皮嫩肉,比我还好看。
“张院长,你再不用愁女人看不上你了,搞不好连女学生都要主动往你床上爬。”
“我就不服这口气,死也要争这口气。”
现在,已经没人来纠结他的过去,他的春天又来了。
恍惚间,我又想起他那满脸大麻子,他还生活在那些麻子里。
得到他的死讯是很突然的事:他非让一个老师听他的,那位青年教师固执己见,他就把他打入冷宫,一如当初对待我,而且,他还把人家整下岗了。结果那青年教师一气之下,一刀刺死了他,觉得还不泄恨,把他的肠子都挑了出来。
我专门赶到殡仪馆,出席了他的葬礼。
虽然经过整容,但他的相貌还是显得狰狞,不知是因为死于凶杀,还是因为他不服气,总之,他的脸煞白吓人,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掉下来,为他痛苦的身世,痛苦的心灵。
我想,若干年后,我也会躺在这儿,我也会这么狰狞吗?应该不会吧。
照目前的状况,若与李主任的关系始终如此,我要么安于现状,甘愿籍籍无闻,要么干脆再找个单位调走,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值得无谓地闹来闹去吗?万一不行,我躲进古庙,凭我的古文底子,学学那些佛经,应该不成问题吧。
闹得这样两败俱伤,值得吗?